王 晶 刘小发 刘梦凡 董慧杰 李佃贵※
李佃贵(1950—),男,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国医大师,全国第三、四、五批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从事中医临床、教学、科研工作50余年,尤其在诊治脾胃病方面积累了丰富的临床经验,形成了以“浊毒”为中心的中医诊疗体系,有效指导内科临床实践,取得了显著疗效,现将老师诊治脾胃病的学术经验整理如下。
王某某,男,67岁。离休,2017年10月25日初诊。主诉:间断性胃脘疼痛胀满6个月,伴反酸烧心,无呃逆嗳气,恶心欲吐,大便黏滞不成形,每日2~3次,小便无异常。服用雷贝拉唑、斯达舒等药无效,2017年10月10日胃镜:慢性萎缩性胃炎,胃窦黄斑瘤,食道占位?肠镜:直肠多发性息肉,结肠多发性息肉;病理检查:胃窦黏膜局灶性腺体低级别上皮瘤,慢性炎症(+),肠化+,Hp++,升结肠息肉,降结肠息肉为低级别管状腺瘤。生化检查正常,既往有前列腺增生病史。现症见:间断性胃脘部疼痛胀满,疼痛无规律,反酸烧心,无呃逆嗳气,时有恶心欲吐,排便不成形,每日2~3次,小便无异常。舌体淡暗胖大齿痕苔黄腻,脉滑数。中医诊断:胃痛 浊毒蕴结 痰瘀阻滞,西医诊断: 慢性萎缩性胃炎,胃窦部黄斑瘤,胃窦部黏膜局灶性腺体低级别上皮瘤,慢性炎症(+),肠化+,Hp++,升结肠息肉,降结肠息肉为低级别管状腺瘤。治法:清热解毒,化浊活血。中药处方:藿香12 g,佩兰12 g,滑石25 g,砂仁(后下)15 g,木香9 g,葛根15 g,百合12 g,乌药12 g,白术15 g,紫豆蔻12 g,鸡内金15 g,黄连12 g,苦参12 g,板蓝根15 g,茵陈蒿15 g,半枝莲15 g,白花蛇舌草15 g,鸡骨草15 g,绞股蓝12 g,三七2 g,全蝎9 g,蜈蚣3 g,山甲珠9 g。14剂,每日1剂,冷水煎,分2次温服。二诊:胃脘胀痛消失,仍有反酸纳差,上方加瓦楞子15 g,海螵蛸15 g,14剂。三诊:纳食正常,上方加减服药6个月,无明显不适。
李老治疗脾胃病强调“浊毒”致病为病机核心,无论外感湿邪,还是内伤饮食,都会引起饮食水谷不能化生为精微物质,反成湿浊困脾,久则湿浊化热成毒,“浊毒”既是疾病发展过程中的病理产物,又是新的致病因素,“浊毒”非人体所需物质,从不同渠道清除“浊毒”势在必行,依据“浊毒”所处的部位,采用因势利导,化浊解毒之法,祛除“浊毒”,以防闭门留寇,依据《素问·汤液醪醴论》记载:“平治于权衡,去宛陈莝……开鬼门,洁净府”[1],对邪在上焦采用微汗法,邪在中焦,采用分消走泄法,邪在下焦,采用通腑泄浊或淡渗泄浊法等,使“浊毒”之邪从汗液、小便、大便等不同渠道排出。
临床许多医生患者喜用补益之法,畏惧祛邪攻伐,李老临证强调一切以病证为主,如果病证以实证为主,无正虚表现,一定先治其实祛其邪,只要病证相符,不必畏惧苦寒攻伐药的不良作用,《素问·六元正纪大论》:“有故无殒,亦无殒也……大积大聚,其可犯也,衰其大半而止,过者死”[1],李老认为药物的偏性,自有病邪挡,不会对身体产生损伤,李老在诊治脾胃病癌前病变时,喜用黄药子、血竭、壁虎、鸡骨草、急性子等有毒药物,活血化瘀、化痰软坚、清热解毒。
在药物的加减方面,强调辨证用药,无论病情新久轻重,察色辨脉,先别表里阴阳,在脏在腑,分辨标本缓急,寒热虚实,辨别病因病机,施以方药。反对时下仅凭化验单就开中药现象,如见到幽门螺旋杆菌感染,不辨寒热虚实,在脏在腑,就使用大剂量清热解毒之品,只有在辨证基础上的辨病,才符合中医辨证论治的思维模式,同病异治,异病同治,灵活变通,才能取效。
本案慢性萎缩性胃炎伴胃窦部黄斑瘤,胃窦部黏膜局灶性腺体低级别上皮瘤,慢性炎症(+),肠化+,Hp++,升结肠息肉,降结肠息肉为低级别管状腺瘤,患者多处求治,担心癌变,心理负担较重,来诊时间断性胃脘部疼痛胀满,疼痛无规律,反酸烧心,时有恶心欲吐,无呃逆嗳气,排便不成形,每天2~3次,小便无异常。舌体胖大淡暗苔黄腻,脉弦滑,治以清热解毒,化浊活血为主,患者服药半年,已无特殊症状。2018年5月30日复查胃镜:慢性萎缩性胃炎,胃窦黄斑瘤;肠镜:直肠多发性息肉,结肠多发性息肉;病理检查:胃窦黏膜局灶性腺体低级别上皮瘤,升结肠息肉,降结肠息肉为低级别管状腺瘤。
本病浊毒内蕴,缠绵不去,湿热、浊毒、瘀血胶结难解,出现不典型增生及肠化,李老以清热解毒、化痰软坚、活血化瘀法,配合虫类之品以毒攻毒,取得满意的疗效。
李老认为“浊毒”为脾胃病的核心病机,确立了化浊解毒的治疗大法,并贯穿疾病的始终[3],对于浊毒内盛以邪实为主者,单纯使用化浊解毒法,兼有正气不足,在扶正基础上合用化浊解毒法,并根据“浊毒”与正气的主次,决定治疗的侧重不同,解毒化浊法可以在各个阶段加减使用。
《素问·阴阳应象大论》:“善诊者,察色按脉,先别阴阳;审清浊而知部分……观权衡规矩,而知病所主;按尺寸,观浮沉滑涩,而知病所生;以治无过,以诊则不失矣”[1]。李老临床在诊治疾病时,注重四诊合参,尤其强调舌诊、脉诊在诊治疾病中的重要性,重视中医证候的动态观察,广泛采集四诊资料,抓主证,照顾兼证,审证求因,抓住病机的实质,使理法方药相得益彰。
李老临证还十分重视现代实验室及影像学检查,现代医学的检查手段可以看作是中医四诊的延伸和补充,不仅丰富了四诊的内容,同时还可以指导辨证用药。李老临床强调中西医汇通,各取所长,不排斥现代医学先进的诊疗手段,如幽门螺旋杆菌感染、胃镜征象、胃黏膜病理学改变等,尤其重视肠上皮化生、不典型增生等癌前病理改变,早期治疗可以截断病情的发展,要引起医患的高度重视。
李老在以辨证为主的基础上结合辨病,既重视宏观辨证也不忽视微观辨病,当慢性萎缩性胃炎出现肠上皮化生、不典型增生等,病机多与浊毒瘀血有关,在辨证论治基础上化浊解毒,活血化瘀,甚至使用虫类药破血逐瘀,收到良好的效果,老师反对不加辨证,单纯依据西医诊断、中药药理学的研究处方用药,如果中药西用,必然影响临床疗效。
《素问·经脉别论》:“饮入于胃,游溢精气,上输于脾;脾气散精……”[1]。饮食谷物的代谢及输布,与中焦脾胃密切相关,只有脾胃运化功能正常,水谷精微的输布才能正常,才可濡养脏腑及四肢百骸。
随着社会的变迁,物质生活的极大丰富,生活习惯及饮食习惯的改变,精神压力的增大,许多人过食肥甘、辛辣刺激之品,酗酒无度,饥饱无度,都会影响脾胃的功能,《素问·上古天真论》记载:“今时之人不然也,以酒为浆,以妄为常,醉以入房……逆于生乐,起居无常”[1],当今不正常的生活方式,使脾胃功能不断损伤,脾胃病的患病率逐年攀升,脾胃不和会出现一系列临床表现,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记载:“清气在下,则生飧泄;浊气在上,则生胀,此阴阳反作,病之逆从也”[1],脾胃不和,脾气不升,胃气不降,水谷不化精微输布周身,反致湿邪内停,聚生湿浊,湿浊不去,蕴结成毒,阻滞气机,气滞不通,久则瘀血阻滞,加之饮食不节,湿浊、瘀血、食滞等裹结不去,形成“浊毒”,既是疾病发展过程中的病理产物,又成为新的致病因素[2],毒借浊质,浊夹毒性,缠绵胶着侵犯三焦,影响多个脏腑功能,临床只有祛除“浊毒”之邪,才能恢复脾胃运化功能,可见“浊毒”是消化系统疾病最关键的致病因素和病机的核心。
《素问·至真要大论》:“谨守病机,各司其属,有者求之,无者求之,盛者责之……令其调达,而至和平”[1]。李老强调探求病机实质是辨证论治的关键所在,脾胃病常表现为脾胃运化失司,不能升清降浊,病机关键是“浊毒”内蕴,阻滞气机的运行,《素问·太阴阳明论》记载:“故阳道实,阴道虚;阳受之则入六腑,阴受之则入五脏……入五脏则满闭塞,下为飧泄,久为肠澼”[1]。胃属阳患病多实证,脾属阴,患病多虚证,如叶天士在《临证指南医案》记载:“实在阳明,虚在太阴”,阐述了胃属阳明,脾属太阴,阳明之病多燥热伤津,以热证实证多见,太阴病寒证虚证多见,其与患者的体质、感邪的不同密切相关。
“浊毒”是脾胃病最关键的致病因素及病机的核心,“浊毒”致病缠绵难去,随气机的升降,无处不到,症状变化多端,因此,李老强调祛除浊毒为治病之先,“浊毒”不去,脾胃腐熟运化的功能难以恢复,临床依据“浊毒”的性质、侵犯的部位以及患者的体质,制定了一系列祛除浊毒的方剂,包括芳香化浊、清热利湿、淡渗利湿、软坚散结、活血化瘀等治法,因势利导,从不同渠道给“浊毒”以出路,“浊毒”祛除,脾胃功能恢复,精微化生正常,病可痊愈。
李老临证重视“浊毒”体质的辨识,浊毒体质与先天禀赋、后天失养、饮食失节有关。浊毒体质包括痰浊体质和热毒体质,痰浊体质多见于形体肥胖,尤其是腹型肥胖者,汗出较多质黏,面部及背部油腻,困倦无力,女子白带量多质黏,男子会阴湿冷,小便黄而浑浊,大便不畅,粘马桶,舌体胖大,舌苔白腻,脉细滑;热毒体质,形体消瘦,焦虑不安,面垢油光,易生痤疮,口渴口苦,小溲短赤,大便干结,数日1行,舌红苔黄少津或黄厚腻,脉弦滑数。李老从多方面进行体质的辨识,指导临床辨证及用药,临床观单纯的痰浊或热毒证型较少见,多数患者痰浊热毒胶着为病,因此还需要详辨浊与毒轻重不同,确立不同的治法。
浊重毒轻者常汗出黏衣,大便不畅或排便粘马桶,小便浑浊或不利,舌体胖大,苔白厚腻或黄腻,脉细滑;毒重浊轻者,大便干燥,口苦口渴,烦躁,舌质红或绛红,脉数;浊毒并重者,口渴口黏,身体困倦,大便干燥,小便色黄,舌质暗紫,苔白黄厚腻,脉滑数等。辨别“浊毒”的轻重异同,有利于确立治则及方药,或化浊为主,或以解毒为主,或化浊解毒并重。
李老治疗脾胃病强调“浊毒”致病,以化浊解毒法贯穿疾病的始终,治疗了许多疑难杂症,尤其是萎缩性胃炎伴肠化、不典型增生等癌前病变,但是随着病情的演变,疾病缓解期,出现浊毒已去,脾虚不运,或浊毒兼有脾虚以脾虚为主的病证,当以健脾扶正为主治其本,辅以化浊解毒,《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记载:“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治病必求于本”[1]。《素问·至真要大论》:“诸湿肿满,皆属于脾”[1],揭示了浊毒产生的根本在于后天不足,脾失健运,饮食不能化生为精微物质,反成“浊毒”困遏中焦,恶性循环,“浊毒”又进一步影响脾胃运化,使气机升降失司,出现连锁反应。《素问·六微旨大论》:“出入废,则神机化灭;升降息,则气立孤危”[1],因此,健脾和胃,恢复中焦运化功能,调理中焦不容忽视。《素问·标本病传论》记载:“谨察间甚,以意调之,间者并行,甚者独行”[1],李老依据“间者并行”“急则治标,缓则之本”等原则,将健脾和胃,化浊解毒并用,扶正祛邪,标本同治,使脾运恢复,病证不易复发。
应用化浊解毒法时,还需要辨别浊邪与毒邪的轻重不同,用药有所不同,如以湿浊困脾,表现为上腹满闷、纳差少食,身困无力,排便不成形,舌质淡红,苔白而腻,脉濡,以紫豆蔻、藿香、砂仁、佩兰、苍术等芳香化浊。浊毒不去,阻滞气机,腑气不通,出现脘腹痞闷,恶心,口臭,排便不畅,烦躁,舌质绛红,苔黄或黄腻,脉沉数,以酒大黄、枳实、厚朴、芦荟等泄热通腑。如果浊毒偏于下焦,身体沉重,小溲不利,排便不成形,舌质淡白,苔薄白,脉沉弱,以泽泻、苍术、车前子淡渗利湿。若浊毒皆剧,心情烦躁,头疼身重,口渴口苦口黏,恶心,排便不畅,小溲黄赤不利,舌质红、绛红或暗红苔黄腻,脉弦滑,以龙胆草、黄芩、栀子、黄连清热祛湿等。
“浊毒”内蕴,病情迁延,缠绵不去,郁结难解,易形成癥瘕积聚,出现不典型增生或肠化等癌前病变,严重者出现消化道恶性肿瘤,“浊毒”既是消化系统癌前病变的病理产物,也是新的致病因素,浊毒不去,病证常表现为寒热错杂,本虚标实,病机更加复杂多变[4]。李老临床注重“治未病”的理念,慢性萎缩性胃炎出现肠化、增生等早期病变时,使用清热解毒、化痰软坚、活血化瘀甚至破血逐瘀的药物,如半枝莲、黄药子、贝母,半边莲、乳香、没药、全蝎、土鳖虫、壁虎、地龙、三棱、莪术等药[5],以毒攻毒,预防疾病进一步发展。对脾胃亏虚的患者,在健脾和胃的基础上使用攻伐类药物,祛除邪气而不伤正气。《素问·五常政大论》:“大毒治病,十去其六;常毒治病,十去其七……无使过之,伤其正也”[1],李老应用有毒类中药,衰其大半而止,以免克伐正气,不利于疾病的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