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共生与技术塑造:古六大茶山农业文化遗产景观的形成

2023-01-04 18:38邓玉函蔡春静
关键词:茶山茶树茶叶

邓玉函 蔡春静

一、研究缘起:从文化到景观

中国作为一个农业文明高度发达的国家,具有几千年的农耕史,中华民族积累了丰富的生产生活经验以及农业科学技术,其相应的农业生产系统也造就了今天种类多样的农业文化遗产。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将农业文化遗产定义为:“农村与其所处环境长期协同进化和动态适应下所形成的独特的土地利用系统和农业景观,这种系统与景观具有丰富的生物多样性,而且可以满足当地社会经济与文化发展的需要,有利于促进区域可持续发展。”(1)闵庆文、孙业红:《农业文化遗产的概念、特点与保护要求》,《资源科学》2009年第6期。在学界的研究中,王思明提出了农业文化遗产的完整概念,认为“农业文化遗产是在历史发展中,人类从事农业活动中发明创造、积累传承的具有科学性、人文性和历史性的物质与非物质文化的综合体系,不仅包括传统农业生产,还包括生产环境、过程和农产品加工、民俗民风等”(2)王思明:《农业文化遗产的内涵及保护中应注意把握的八组关系》,《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事实上,农业文化遗产作为人与自然的共同作品,是典型的活态文化景观。其中,茶类农业文化遗产兼具农业遗产、文化遗产、自然景观、文化景观等多重价值,是代表性的农业文化遗产类型之一。茶类农业文化遗产以茶叶种植技术为核心,茶树养护技术为基础,包含茶园生物资源、生态环境以及塑造的茶文化景观等。

茶类农业文化遗产作为一种新的遗产类型,虽然已有一些茶类农业生产系统成功申报为世界或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但仍有大量茶类农业生产系统尚未得到重视和保护。从目前与茶相关的学术研究成果来看,马楠等人从茶类农业文化遗产的特征价值出发,多方位论证了茶类农业文化遗产的重要性,同时对其可持续保护与开发提出建议(3)马楠、闫庆文:《茶类农业文化遗产的保护与发展研究》,《自然与文化遗产研究》2019年第11期。;姜含春认为茶文化遗产具有多样化、共享性和变异性的特点,同时在使用和传播上具有广泛性(4)姜含春:《茶人文遗产价值初探》,《农业考古》2006年第5期。;张维亚认为农业文化遗产保护应重点强调人的参与,突出人的主体性地位(5)张维亚、汤澍:《农业文化遗产的概念及价值判断》,《安徽农业科学》2008年第25期。。在进一步对云南普洱茶的相关研究中,学界主要集中于概念、特征、类型、用途及保护和开发利用方面。与文化景观、文化遗产有关的主要是对景迈山茶林的相关研究,其他地域的研究都较为零散,而针对西双版纳古六大茶山的研究主要是考察纪实性的。

文化景观的形成,是每一历史时代,人类按照某种文化标准,对自然环境施加影响的结果。(6)夏远鸣、河合洋尚:《全球化背景下客家文化景观的创造:环南中国海的个案》,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7页。西双版纳古六大茶山农业文化遗产系统在满足当地民众生存发展基本需求的前提下,把茶林养护技术、茶山管理体系、茶叶制作技艺等地方知识有效融入当地文化体系,构成了绚丽多彩的茶文化景观,是当地茶农、茶商与其所处环境协同进化与适应的结果。依托古六大茶山的自然生态环境,茶山上的各少数民族在其生产生活中发展了自然共生的文化理念,在“技术”这一先决条件的引导下,古六大茶山的环境和空间逐步被赋予文化的意义,在历朝历代茶产业技术的塑造和呈现中,茶又在文化遗产中形成了文化景观。围绕“茶”这一“物”,相关技艺随着历史不断演进,其文化理念也随之更新,且两者互为映照,共同塑造。因此,本研究立足于从景观人类学的视角出发,结合茶类农业文化遗产理念,对古六大茶山不同民族在相通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下赋予茶山文化意义的过程进行研究,探讨当地各民族在各自生活场域下是如何通过生活实践和技术更新来认知周围环境并进一步形成景观意象的,从而对文化景观塑造研究提供有益的参考。

二、古六大茶山源流考察

云南作为普洱茶的原产地,一直备受各界关注。普洱茶流传至今已有几千年的历史,作为一种十分重要的农业作物,是农业生物多样性的重要组成部分。云南普洱茶的早期产地主要位于西南部的十二版纳境内,包括澜沧江东岸六个版纳、澜沧江西岸六个版纳。古六大茶山位于澜沧江东岸的景洪市和勐腊县区域,分别为易武古茶山、倚邦古茶山、蛮砖古茶山、革登古茶山、莽枝古茶山、攸乐古茶山。除了攸乐山位于今天景洪市的基诺乡,其余五山都属于今天勐腊县北部山区的易武乡和象明乡。古六大茶山地处北半球亚热带,海拔1100~2020米,平均海拔在1200米左右,茶山总面积大约2000平方公里。

(一)古六大茶山的历史出处

古六大茶山作为普洱茶的主要原产地,各类古籍皆有记载。清道光年间《檀萃滇海虞衡志》记载:“普茶名重天下。出普洱所属六茶山:一曰攸乐、二曰革登、三曰倚邦、四曰曼枝、五曰曼喘、六曰曼撒、周八百里。入山作茶者数十万人。”(7)云南省勐腊县志编纂委员会:《勐腊县志》,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24页。《清史稿卷七十四》记载为:“攸乐、蟒支、革登、蛮专、倚邦、漫撒。”樊绰《云南志》记载:“茶出银生城界诸山。”(8)樊绰著、赵吕甫校释:《云南志校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第226页。林超民认为“银生城”指的是南诏所设“开南银生节度”管辖的区域,银生城管辖的范围还有奉逸城和利润城,奉逸城在普洱县,而利润城在今天勐腊县的易武乡。(9)林超民:《林超民文集》第二卷,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88页。从上述史料中,可以明显看出虽然名称说法在各个时期存在些许不同,但也确切证实了西双版纳古六大茶山的存在。现在闻名于世的普洱茶并非产自当时的普洱地区,而是来自西双版纳的六大山头。

(二)茶山与人的历史互动

西双版纳一直是一个多民族聚居地,在当地一千多年的历史源流中,傣族、布朗族、拉祜族、基诺族等各个民族和睦共处、互助互惠。在自然与文化的“共谋”中赋予了茶山与人的历史互动意义。

首先,自当地先民学会种茶以来,茶叶一直是西双版纳重要的农业作物,满足了当地民众基本的生活需求。当地各民族爱茶敬茶体现为有不同的喝茶方法、各自的食茶习惯和多元的茶祖信仰。

攸乐山上的基诺族保留着最原初的食茶习惯——凉拌茶,这种食茶方式在其他地区都较为少见。凉拌茶,基诺语称之为“拉拨拉休”,是将茶叶用作吃食的一种制作方式。当地基诺族家中都会常备一个小槽子,用山上随处可见的竹子削砍而成,专门用来舂各种调味食物。选择当日新鲜采摘下来的茶叶,不能隔夜,否则水分不足,将其放入槽内,接着加入三两个小米辣,少许大蒜用小石锤进行舂凿敲打,直到鲜叶被捶打蜷缩,内里的汁液渗出,与小米辣块和大蒜碎混合在一起。然后在槽子中再加入一种当地特有的黄色果实“格里罗果”,这种果实呈椭圆形,表面光滑圆润,果肉为黄色,内里是白色的果核,将其舂破,一并混入茶叶中浸泡出味,再加入少许调味品混合均匀,从槽子中盛出即可使用。白瓷碗中放入凉拌茶,鲜叶打底,红白黄几色相间,看上去就格外清爽。中午制作的凉拌茶一般晚上食用味道更佳,风味更具。凉拌茶的来源最初就是基诺族上山劳作午休时的吃食。由于山高路远,午饭需要在山上自行解决,基诺族人就地取材,利用山林中的竹子做碗,茶叶做料,加上自带的辣椒,做成下饭调料,配上熟肉一起使用,既开胃,又解油腻。(10)访谈对象:木LU,男,52岁,基诺族;访谈时间:2021年1月15日;访谈地点:攸乐山乡司土村委会。

其次,围绕茶山、茶树、茶叶三大要素,古六大茶山各民族发展衍生出具有地方特色的知识体系:尊崇生态,维系自然;发展技术,保护环境。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在古六大茶山生活的各少数民族中制定茶山的管理体系,从而自上而下地保护茶山的整体运转。例如,各民族将自己的村寨建造在离茶山不远的半山腰,一旦村寨人口基数超出区域范围内生态承受的总量,就立即迁出人口,划分新寨。这一茶山的管理体系承载着居住区域各民族的文化秩序。几千年来,各民族一直遵守着茶山上的地方知识,世世代代守护茶山,保卫家园。元朝以后随着边疆地区封闭状态的逐步打破,越来越多的汉族迁入西双版纳,外迁人口数量在清朝普洱府时期达到巅峰,给茶山注入了新鲜血液。在汉商传播中原多元文化的同时,也进一步将古六大茶山的茶叶贸易逐步推进。商队穿梭于群山之间,牛铃马蹄声终不绝耳。茶叶之路如毛细血管般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铺洒开来,写就了古六大茶山历史上无数的跌宕起伏。由此,迄今为止延续了几百年的古六大茶山茶树的种植,虽然中途经历各类兵刃、战火,但最终形成了现在的万亩茶园。可见,古六大茶山的茶景观承载着当地社会从过去到现在的生活方式、生产技术、耕种理念、信仰习惯等日常行为规范。上千年茶文化景观的形成过程是一种对当地人与自然关系的理想解读。各民族在自然与文化的认知框架内保留了一代又一代茶农、茶商、茶贩鲜活的历史记忆,代表着人与土地、人与自然和谐的生存状态。

三、车里宣慰司时期古六大茶山历史景观的形成

明朝车里宣慰司时期是云南普洱茶发展历程中不可忽视的重要时期,现今大量普洱古树的存续都与宣慰司时期存在必然的联系。普洱茶原料属大叶种茶树,大叶种为云南特有,是云南分布地域最广、种植面积最大的茶组植物,是我国最宝贵的茶树种质资源。人工种植大叶种茶树,采摘普洱茶茶叶是明朝车里宣慰司时期在古六大茶山下的一道政令,由此也拉开了古六大茶山普洱茶大规模种植的序幕。从之前的零散点种随意管理到后来的规模种植、正规栽培,围绕普洱茶展开的种植技术、养护理念不断更新,茶文化的发展也随之得到了推动,历史景观初具规模。“具有地方性特色的景观,对于当地居民来说,同时也是他们自身习惯性的景观。”(11)河合洋尚:《景观人类学的动向和视野》,《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景观人类学运用了“多相律”这一概念来表述形成景观的原则,也就是生产具有地方特殊性景观的“空间”律和经由生活实践建构的“场所”律,彼此在一定条件下,相互保持各自属性并构成一个景观。古六大茶山的少数民族在车里宣慰司时期经由地方特殊性的景观“生产空间”和实践中建构的“生活场所”,一方面推崇人与自然永续发展的生存法则;另一方面遵循政府政令,加快推进茶叶种植体系的形成,二者相互作用,由此使古六大茶山历史景观的结构逐步形成。

(一)人与自然永续发展的生存法则

李亦园先生曾提出“人与自然永续发展”的概念,认为“人类与环境之间互动关系的关键在于文化理念,也就是宇宙观、价值观等的作用”(12)李亦园:《生态环境、文化理念与人类永续发展》,《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4期。。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说法,他强调“坚持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中国人民的梦想同各国人民的梦想息息相通,……谋求开放创新、包容互惠的发展前景,促进和而不同、兼收并蓄的文明交流,构筑尊崇自然、绿色发展的生态体系,始终做世界和平的建设者、全球发展的贡献者、国际秩序的维护者”(13)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2017年10月18日,http://cpc.people.com.cn/n1/2017/1028/c64094-29613660-5.html,2021年6月30日。。这段话深刻地反映了我们从政治、安全、经济、文化、生态五大领域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愿景,其中“生态命运共同体”的构建至关重要。生态维系与文化理念、技术要素息息相关,这就要求在人与自然互动过程中,追求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技术要领,寻求永续发展之路。在古六大茶山生态景观的形成过程中,当地的生物多样性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保护。各民族虽然开垦了土地,种植了茶林,但也运用自己的生产、生活技术将茶树变成了当地生态循环链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依靠当地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结合各民族良性循环的种植、养护技术,逐步呈现古六大茶山各民族人与自然共生的价值观和文化观,为古六大茶山历史景观的形成创造了必要条件。

1.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

古六大茶山景观格局的形成具有得天独厚的地理气候优势,当地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干湿季分明,雨量充沛。白天气温高,日照长,有利于茶树进行光合作用;夜晚温度低,茶树的呼吸作用明显减弱,有利于保存更多的有机质,使茶叶中所含的芳香性物质大量留存,非常适合茶树的生长。森林里动植物种类丰富,构成了完整的生态循环链,茶树作为生态循环链的一环,与周边环境密不可分。森林中的长期落叶经自然转化发酵,成为有机肥料,为茶树的生长提供了充足的养分;茶山作为一个巨大的生态循环系统,保护了当地的生物多样性,为茶园的生成提供了必要条件;同时因为有了茶树的存在,保障了森林生态景观的完备性,增强了茶山整体协调运转的能力。茶园与森林相辅相成,共同维护了古六大茶山生态景观的发展演变。

2.人与自然共生的生态理念

“景观”既是一种地理形态,一种观看方式和视觉理解,更是一个文化过程,一种社会实践方式,经由景观实践,人类将经验世界与意义世界连接起来。(14)葛红玲:《景观人类学的概念、范畴与意义》,《国外社会科学》2014年第4期。从景观人类学角度来看,村落是不同民族为了适应多样的生态环境而创造衍生的独具特色的聚落形态,当地民族在其中融入了身份认同、社会关系及历史记忆,是对自然环境、建筑形式、空间建构最质朴的诠释,展现了人与村落景观之间和谐共生的关系,是当地民族文化的重要体现。人类在适应环境的过程中,由于所处自然条件的不同发展衍生出多样的文化形式,造就了不一的文化景观。建筑就是具有鲜明地域特色的文化景观之一,它暗含着当地自然与人文交织的双重理念。古六大茶山上村寨的建造就较好地体现了在适应环境的过程中人如何调适,以求达到与自然共生的这一理念。古六大茶山人民自古以来就有人工种茶的习惯,随着时间的推移,茶林面积逐步扩大,村寨与茶林的关系越发紧密。村寨直接镶嵌于茶山之中,远观基本看不见村寨的全貌,与茶山融为一体。山顶和村寨周围保留有大面积的原始森林,村寨旁边开垦了果菜混种的园地。茶农们选择在自己村落的周边或离村寨不远的林子里种植茶树,而开垦的农田散布在地势相对平坦、靠近水源或溪流的地方。随着种植范围的不断扩大,茶树与森林的间距不断缩小,呈现出错落有致的景观样貌。村寨位于茶林周边,被森林和茶林相互掩盖,从远处看,古六大茶山的整体景观体现为村寨被茶林所包围,茶林被森林所保护的特点。森林作为一个天然“氧吧”,改善了当地的气候条件,大片的根系作物在预防水土流失的同时保障了村民的饮水自由,还可以有多余的水源进行农田灌溉。森林是采集和狩猎的最佳场所,极大地满足了村民日常生活的基本需求。因此,茶山上的村寨就是一个有机运转的生态村落,而茶林就是生态经济效应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3.当地先民智慧的养护方式

生态智慧是人类在认识自然、改造自然的基础上对生产生活经验、知识等吸收利用后留下来的有形或无形的生态思想。民族生态智慧是一个民族在长期与自然相处过程中所积累与沉淀下来的生存之道,它不仅反映了一个民族的生态理念,更承载着一个民族的民族特征、民族文化和民族符号。古六大茶山先民在长期种茶、喝茶的过程中,逐渐掌握了与茶有关的各类知识,这些传统知识是当地居民在长期生产实践中建立的与自然环境互动共生的智慧,既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也体现了人与自然共生的活态景象。普洱茶树耐阴、喜湿,不适合单一成片种植,将其与其他树种混合种植,更有利于茶树的生长养护。所以,在茶林中也会多种樟树、桂树等常绿性乔木,不仅给茶树创造了适宜的生态环境,乔木作物独特的香气也有利于茶园里病虫害的防治。在农闲期间还可以利用樟树提制樟脑,利用桂树采摘桂花,实现物尽其用。

古茶园里的茶树自形成以来,依靠自然循环维持茶园生机。因为与其他树种混种,茶园内的生态循环链十分完备:森林为茶树遮挡了多余的光线,释放出充足的氧气;乔木落叶在雨水的冲刷下腐烂分解成自然肥料,促进茶树生长发育的同时也催生了各类瘤菌和宿根草类;瘤菌提高了土壤的肥力,预防了水土流失,滋养了茶林中的其他经济作物。因此,茶树在多方协调下茁壮生长,产量得到了进一步的提高。依靠天敌与病虫之间的生态平衡来控制茶树的病虫害,维护了茶园群落的生物多样性。茶农虽然在茶园里付出的时间精力较少,但茶叶产量依旧可观,采摘的茶叶品质优良,进一步提高了当地茶农的经济效益。

(二)土司治理政策的强力推动

明朝自建立之初,北疆战事不断,为了对付蒙古的侵扰,得到优质的战马,明政府需要用大量的茶来易马备战。云南本就种茶,当地各民族有高超的种茶技艺,明政府下令加大种植力度,以满足对茶叶的需求。在此政令下,古六大茶山的各个民族主动或被动地开始大规模种植茶叶。因为以往的零散种植不能满足大量茶叶的产业需求,当地各民族开始改良种植手段,更新种植理念,同时宣慰也整改了茶山的管理体系,重新规整古六大茶山茶叶的采摘和加工流程。

1.茶山种植规模的不断扩大

洪武十七年(1384年),明朝政府在西双版纳设车里宣慰司一职,由当地傣族头人担任,号召各寨户户种茶。车里是边境线上的宣慰司,当地多发瘴疫,明朝士兵不适应当地的气候条件,并不适宜在此屯兵驻扎。而历代车里宣慰司一直与明王朝关系密切,史料记载朝廷先后多次派兵协助车里宣慰司抵抗边境叛乱,双方并未爆发过大的矛盾冲突。以夷制夷的手段在古六大茶山最为适宜。明政府通过车里宣慰司下达指令,在当地进行大规模的种茶活动,由车里宣慰司统一调度。于是,种茶运动如火如荼展开,由此孕育了后来“名重天下”的普洱茶产业,而古六大茶山的10万亩古茶园也开始在几百年的历史积淀中逐渐形成。

2.茶山种植技术的改良

景观作为符号,存储着古六大茶山社会群体的集体记忆与象征意义。茶山上的各民族世世代代遵从万物有灵的观念,他们尊重自然、维护生态,通过一代又一代先民对周边环境的摸索,找到了自然生存发展的规律。通过了解茶树的生长特性,充分利用有限的土地资源进行茶树栽植,依据地势找到适合茶树生长的地方,借助周边森林的生长之势,采用林下种植技术,可以减少对森林树种的干扰,保护整体的生态循环系统。除此之外,选择在离茶林不远、地势相对平坦、有溪流或河流经过的地方建造村寨,方便就近管理茶园,减少不必要的人力耗损。村寨的建设也依据山势,选择不易滑坡和发生泥石流的地方,同时坐落方位面向茶林,便于看护茶树,保护森林。

除林下种植外,茶山上的各民族还摸索出了另一种种植技术:林间种植。这种种植方法多用于自然生成的古茶园,茶树也大多为野生古茶树。各民族除了在村落周边种植茶树外,也会选择在森林中进行有限度的茶树种植,使茶树与其他树种一起生长。保留周边大片的原始森林,一方面为茶园最大限度地降低了风灾、火灾、旱灾等自然灾害的侵袭;另一方面也限定了茶林区域,保护了森林面积,维系了茶山的生态平衡。所以,古六大茶山各民族通过对茶树种植手段的不断改进,既保障了自己有效的生存利益,发展了茶园经济,又确保了茶山生态体系的完整性,实现了人与环境的和谐统一。

3.茶山管理体系的协调运转

发展一个大型的茶叶种植园,形成上万亩的茶山规模,需要适宜的气候条件、长治久安的社会环境,更重要的是要形成合理的治理体系。傣族宣慰以血缘为纽带,实行规范的家族治理,推行严密的政治体制,组成了庞大的统治集团。例如以自己的家族为核心,根据血缘亲疏远近来区分和任命不同等级官员,制定相应的法律条例,约束各级官员的言行举止。这些官员都依附于宣慰的家族,负责执行宣慰制定和下达的各项政策、计划,督促各村各寨完成相应的贡税、劳役。宣慰将自己管辖的各个片区进行相应的划分,每个片区都有明确的分工,各自承担相应的农业性劳役,种茶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当时古六大茶山先民的普遍认知是:土地是宣慰的,宣慰的职位是世袭的,大面积发展茶叶种植是宣慰认可的,种茶又确实改善了自己的生活条件,于是在宣慰的带领下扩大茶叶种植规模是理所当然的。最重要的是傣族宣慰在当地掌权以来,从未与布朗族、哈尼族、拉祜族、基诺族等其他被统治民族发生过大规模的冲突。各族人民认可傣族宣慰的统治,相处和睦,也乐意种植茶叶改善生活。于是,古六大茶山大规模的茶叶种植得以长久坚持,各民族齐心协力,共同造就了古六大茶山的万亩茶园。

四、普洱府时期古六大茶山产业景观的形成

清雍正七年(1729年)普洱府成立,将原属于车里宣慰司管辖的澜沧江以东的六个版纳划归普洱府直管,古六大茶山也脱离车里宣慰司的掌控,成为普洱府管辖区域的一部分。普洱府最初设立思茅总茶店垄断茶叶事宜,任命大小官员,忽视了对当地民族关系的协调处理,最终引起了古六大茶山长达两年的动乱纷扰。雍正十一年(1733年)尹继善出任云贵总督后,撤销了思茅总茶店,改执“茶引”买卖茶叶,实行土流兼治的政策和管理办法。改土归流后,中央王朝加强了对边疆地区的控制,稳固了边境防御。除此之外,随着封闭状态的打破,中原汉文化得到了有效的传播,内地先进的生产技术传入当地,越来越多的汉族移民迁入,加快了古六大茶山融入中原文明的进程,形成了普洱府时期繁荣昌盛的茶产业景观。人们会基于自身的理念、行为、价值体系赋予所处环境以文化意义,而文化意义又会反过来推动和影响人们的行为取向。普洱府时期古六大茶山的茶产业景观蕴含了当地各民族与自然的对话交流,文化景观的形成过程也是他们认知环境、适应环境、建设环境、延续生产生活的见证。

(一)种植技术的推陈出新

在车里宣慰司时期,古六大茶山各少数民族建立了一套人与自然共生的法则。随着中原先进种植技术的传入,当地各民族又结合自身的生产生活经验发展了茶山的种植体系。在学习汉族耕种技术的同时,引进了橡胶、砂仁等经济作物以及水稻、玉米等粮食作物,极大地丰富了当地民众的饮食结构,也提高了茶山的经济效益。他们选择在自己的耕地上进行种植,不影响周边的森林范围和茶林面积。如橡胶树长大后,一方面遮蔽了茶树生长不必要的光线,阻挡了大风对茶树的侵袭;另一方面也确实增加了当地居民的经济收入。买卖橡胶、砂仁进一步加速了茶山的人员流动,刺激了茶山产业景观的形成。除此之外,当地民众发现在茶树下种植作物,生长态势良好,不存在农药残留影响,又能满足自己生活的基本需求,于是开始在茶树下种植适宜的药材、菇类、蕨菜等草本植物。由此,茶山地区开始呈现郁郁葱葱、错落有致的立体空间群落结构。在对古六大茶山历史景观、产业景观的梳理中,也印证了它们之间互相作用的关系机理,诠释了当地各民族在适应和改造环境过程中所形成的景观形态的文化意义。

(二)茶法条例的大力催生

清雍正七年(1729年),清政府派往云南的总督鄂尔泰在云南少数民族地区推行改土归流政策,在当地设官府、置流官、驻军队以加强行政统治。政策虽然强有力地推行了下去,但却暗含诸多隐患。流官高其卓没有认真了解古六大茶山的民族状况,对茶山的管理运营也知之甚少,完全忽视了茶农的生存条件。除了征收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以外,也没有制定相应的法律条例规定收茶标准、包装样式,导致茶农大多血本无归。长此以往,茶山人民的反抗情绪越发高昂,爆发了长达两年的起义。虽然最终得以平息,但也给茶山的经济造成了巨大的打击。雍正十一年(1733年)尹继善接替高其卓任云贵总督,尹继善一上任便从整顿茶叶入手,撤销思茅总茶店,决定将云南茶叶纳入国家法疏。他给雍正皇帝上书,请禀在云南推行茶法。雍正十三年(1735年)清中央朝廷正式颁布了云南茶法。茶法规定买卖云南茶叶需持“茶引”,批准云南每年发“茶引”三千,每引购茶一百斤。茶法还特别规定交易之茶需为圆饼状,每个圆饼重七两,七个圆饼为一筒,每筒四十九两,每筒征税银一分,每张“茶引”可买三十二筒,上税银三钱二分,永为定制。(15)詹英佩:《普洱茶原产地西双版纳》,昆明:云南科技出版社,2007年,第16页。云南茶法的出台,整治了古六大茶山的茶叶交易市场,肃清了苛捐杂税的不正之风,稳定了茶农、茶商的经济来源,为古六大茶山产业景观的形成提供了基础条件。茶法规定,七两为一饼,七饼为一筒,形状美观,计税便捷,规格统一。因为规定了茶叶的形状、重量、包装样式,“七子饼茶”随之出现,成为云南茶叶的代表性产品。(16)詹英佩:《普洱茶原产地西双版纳》,昆明:云南科技出版社,2007年,第32页。

茶法颁布后,因为有了统一的计量单位,采摘、加工、收售、征税都有法可依,有迹可循。从上至下,工作任务逐步减少,工作效率逐层提升。茶农不再担忧苛捐杂税的问题,茶号不再担心茶叶销售的问题;官府、头人们也不再烦恼茶叶加工检查的问题。各个环节变得井然有序、公开透明。而“双七”的规定为云南茶叶大规模加工制造,形成产业景观创造了更好的条件。乾隆元年(1736年)清政府再一次整顿茶法,这一次彻底完善了古六大茶山的茶叶产业体系。在思茅设官茶局,在六大茶山分设“官茶子局”,专门负责茶叶的征税和收购。除此之外,在普洱府附近开设茶厂、茶号,专门管理茶叶的制作技艺和加工流程;增设茶局,用来组织管理茶商茶贩与茶农茶号之间的交易往来;将历代流传下来的民间散卖交易改成了官方统一调度交易,等等。在一系列制度的推行下,普洱府时期的古六大茶山及其周边沿线成了普洱茶生产、加工、进贡、贸易等一系列活动的集散地。普洱茶的产业规模逐渐形成,建立了大量的茶产业链,普洱茶的声誉开始名震天下。

(三)制茶技艺的大幅提高

在普洱府成立之前,普洱茶的制茶技艺一直没有太大的改进。因为没有统一的茶叶标准,没有规定的制茶模式,各大茶山的茶农都是依据自身的制茶经验进行加工。加之制作环境比较简陋,加工器具也较为简单,茶叶的卖相一直不是很好。后来茶法颁布,规定云南茶叶七圆为一筒,每筒重四十九两,视为“七子饼茶”。当地人有了统一的制茶理念,计量、形状、大小都按照规定严格执行,茶叶的品质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同时,汉族移民带来了中原先进的制茶技术,对当地茶叶的加工流程做了进一步的改良,极大地完善了“七子饼茶”的相关技艺。当时,普洱茶被选为“贡茶”,每年要按规定上交一定数额的茶叶,七子饼茶的美名也逐步传播开来。

传统七子饼茶(不渥堆发酵)的加工过程如下:

首先对鲜叶进行杀青(茶农一般用铁锅炒);

第二步,对杀青后的鲜叶进行揉捻;

第三步,将揉捻后的茶叶晒干、分级;

第四步将晒干的茶叶装入铜制的蒸简内蒸软,每次装入约375克,蒸筒底部铺洒等级较高的茶菁,如一芽一叶或一芽二叶,次老些的放在上面;

第五步,将蒸软的茶菁倒入布袋内搓揉,技术高的揉茶师傅能将嫩芽茶揉铺在表面,将老梗茶揉进中心,在布袋内做成嫩茶包老茶的球状形团茶;

第六步,用上下两块压茶石将布袋内的茶压成饼状而后取出放在木架上晾干;

第七步,用绵纸将晾干的饼茶一片片包好,七片为一摞,用竹笋壳包严,再用竹篾条或藤条扎紧,七子饼茶便加工完成。(17)访谈对象:李ZH,女,基诺族,35岁,攸乐山司土老寨人。访谈时间:2021年1月17日,访谈地点:攸乐山乡司土村。

七子饼茶大小统一,形状美观,圆饼的样式更是深受中原地区民众喜爱。七子饼茶有和胃、清肠、正气、降脂等多种功效,对人体有诸多裨益。据记载,清廷皇室普洱茶的饮茶量居高不下,逐年攀升,乾隆皇帝多时一天需用茶三两,宴客、赏赐时使用的普洱茶更是数不胜数。(18)万秀峰、刘宝建等:《清代贡茶研究》,北京:故宫出版社,2014年,第52页。因贡茶的需求量逐年加大,七子饼茶的制作水平也不断提高。一批又一批技艺精湛的制茶师傅在古六大茶山涌现——他们拿着茶号里最高的工钱,干着最精细的活计。这些师傅的出现极大地刺激了当地年轻人学茶、做茶的意愿。就业趋势的变化满足了茶产业的劳动力需求,茶产业的良性循环由此开始。

(四)移民政策的互惠互利

在景观的认知层面,茶山各民族根据茶叶一年四季的生长节律形成了各种仪式活动。对祖先、神灵的崇拜与当地的文化理念息息相关,这些信仰活动也成为古六大茶山文化景观的一部分。普洱府时期,由于战乱、天灾、人祸等多种原因,与古六大茶山相隔不远的汉族聚居区民众大量迁移到茶山周边区域,与当地的世居民族一起以种植茶叶为生。随着汉族移民的入驻,中原先进的耕种技术、精良的作物工具、别致的生活器具等也随之传入,极大地丰富和改善了当地人民的生产生活。除此之外,儒家文化也在古六山逐渐流传开来,与当地少数民族的信仰理念交流碰撞,逐渐形成了相互依存、密不可分的状态。在汉族移民到来之前,当地少数民族一直奉行“万物有灵”的信仰观念,茶山有山神,茶树有树神,茶叶有茶祖“诸葛亮”。当地人认为是诸葛亮留下了茶种,教会了茶山人民种植技术,帮助他们依靠茶叶生存下去。供奉诸葛亮,是茶山人民流传至今的历史传统。关公因其身上具备仁德、忠义、重诺、果敢等优良品质,一直深受汉族人民推崇,修建的关帝庙成为汉族移民维系情感、巩固关系的场所。

关公信仰是当地汉族茶商、茶农的精神追求,他们将关公忠、勇、义、仁的高尚品格作为自己立身做人的行为准则,也希望统治他们的官吏能像关公一样上不愧天、下不愧民。同时,关公在汉地有“财神爷”的美誉,拜关公也就是拜财神,于是关公崇拜在当地越发盛行。茶农、茶商们都希望其能保佑自己的生意红红火火,茶山的茶业蓬勃发展。(19)访谈对象:麻RM,男,傣族,47岁,攸乐山司土老寨人。访谈时间:2021年1月17日,访谈地点:攸乐山乡司土村。汉族文化的传播与茶山原有的文化逐渐交融,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古六大茶山文化体系。当地人将诸葛亮搬进了关帝庙,在关帝庙中兴建孔明殿。汉人祭关公,少数民族祭孔明,在类似孔明诞辰、关公单刀会等节庆活动的时候,大家都会共同祭拜、共同庆祝。关羽和诸葛亮原本就是中国史书上形象高大、美名远扬的典型人物,因为深受百姓推崇,逐渐演化为平叛除逆、降妖除魔、明辨是非、忠肝义胆的人格神。在其他地区,关羽有关帝庙,诸葛亮有孔明庙,他们各自流传;而在西双版纳的茶山里,他们被放置在一起,成为茶山多元文化并存的显著特征。

五、结语:古六大茶山普洱茶文化理念再造

陆羽《茶经》有云:“茶者,南方之嘉木也。”茶一直都是自然空间环境与人类文化互动的产物,它将人与自然相勾连,将文化体系与生态环境相维系。古六大茶山各族人民自古以茶为生,他们种茶、制茶、卖茶,茶贯穿了他们经济、政治、宗教、祭祀等诸多生产生活环节。他们运用茶科技,形成茶文化,发展茶产业,塑造茶景观,才有了今天的茶类农业文化遗产。詹姆斯.C.斯科特认为地景塑造是人类驯化自然也是自然驯化人类的过程(20)詹姆斯·斯科特:《反谷:谷物是食粮还是政权工具?人类为农耕社会付出何种代价?一个政治人类学家对国家形成的反思》,翁德明译,台湾:麦田出版社,2019年,第45页。,茶作为一定地理空间的自然标识,其景观塑造过程也是文化符号的生成过程。西双版纳作为明清时期横亘亚洲腹地普洱茶贸易的发端之地,牵动着整条茶叶贸易大动脉。不同历史时期的“技术”介入,使得古六大茶山这一景观发展、延续至今,也成了一个“被人为赋予文化意义的环境”。地方社会自成一体的茶山养护理念,不同民族根据共同的约定而发生的相互作用,成了古六大茶山这个有机体结合的重要机制。诸如羁縻政策等国家力量的介入,并未使其自身文化消亡,而是内化于整个茶山景观之中,进一步实现了文化理念的再造。“技术”作为文化再造核心要素,贯穿于古六大茶山农业文化遗产的景观生成之中。这对于习近平总书记2021年3月在武夷山查看春茶长势时提出的“要把茶文化、茶产业、茶科技统筹起来”的指示(21)习近平:《把茶文化、茶产业、茶科技这篇文章做好》,2021年3月22日,http://www.xinhuanet.com/2021-03/23/c_1127243161.htm,2021年6月1日。,无疑是一种理论与现实的回应。

(本文在田野调查的过程中得到茶业复兴和勐海县福海茶厂支持,特此鸣谢!)

猜你喜欢
茶山茶树茶叶
《茶叶通讯》简介
茶树吸收营养物质的特性
茶山自拍
平和白芽奇兰的修剪技术要点
茶树工厂化育苗的关键影响因子探析
幼年茶树如何定型修剪
茶山仙境
藏族对茶叶情有独钟
快乐茶山行
香喷喷的茶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