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跨居”理论的认识论基础与实践路径分析
——知识社会学的视角

2023-01-04 18:38
关键词:跨国和平民族

杨 猛

中国的跨国民族研究自20世纪80年代起步以来,在四十年的发展历程中,始终存在着围绕若干核心概念和基础理论的论争,并未真正形成一个严格意义上的统一范式。即便如此,在跨国民族研究整体略显松散的框架内,依然出现了一些被广泛认可和接受的原创思想理论。这些滥觞于跨国民族研究过程中的重要原创理论正以知识的形式参与社会实践之中,“和平跨居”理论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例。

然而就目前而言,与中国跨国民族研究已经逐渐形成中国特色的研究架构和话语表达(1)周建新:《跨国民族研究:中国的话语建构与表达》,《世界民族》2020年第5期。的历史进程不相匹配的是,几乎与“跨国民族”概念同时出现的“和平跨居”理论至今没有被学界认真、严肃地对待。它目前更像是一个无须证明的先验存在,在学界已有的运用这一理论进行分析的研究之中,几乎没有严格审视这一理论的论述。以至于难得的一个稍有质疑精神的声音(2)参见谷家荣:《滇边跨境民族研究六十年的回顾与前瞻》,《学术探索》2010年第4期。都显得十分的可贵。因此,“和平跨居”理论亟须一种带有反身性的学理追问。本文将从知识社会学的角度出发,检视作为知识的“和平跨居”概念的生产过程,“和平跨居”理论的实践方式,进而发掘其深层的认识论基础,呈现“和平跨居”理论的有效性及其不足,并进一步探讨“和平跨居”理论的实践路径。

一、“和平跨居”理论的缘起和发展

“和平跨居”理论是由中国学者马曼丽先生于1995年提出,她在《中亚研究:中亚与中国同源跨国民族卷》一书中首次使用了“和平跨居”概念。当时的提法是:“应该提倡跨国民族与所在国各族‘和平共居’,即与母国同族‘和平跨居’,反对总想把他国同族所居领土、资源攫为己有,并入己方而引起争端。”紧接着,她解释“和平跨居”的内涵至少应包含以下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在自愿保留母国同族的民族特征和民族认同的条件下,努力作为所在国的一个成员,为所在国的经济繁荣发展、国家富裕安定做出贡献。二是与母国同族发展各种关系,以促进母国与所在国的区域合作、睦邻关系和友好交往为目的,以沟通双方联系、消除各种隔阂与误解为己任,成为维系“和平跨居”的各方国家间的纽带。三是在特殊形势下,可以自愿同化于所在国,或回归母国,双方有关国家应保护跨国民族在无压力、无外国干涉条件下的自由选择,而避免矛盾冲突。(3)马曼丽:《中亚研究:中亚与中国同源跨国民族卷》,北京:民族出版社,1995年,第37页。

2002年,周建新对“和平跨居”概念进一步思考,将其发展为“‘和平跨居’模式”。所谓“模式”,是理论和实践的中间环节,从概念发展为模式,为“和平跨居”理论指向应用做出了关键贡献。周建新认为:“同一跨国的文化民族,长期往来互动,彼此相安,不因为内部有着不同的国家认同而相互仇视,也不因为内部有着相同或相似的文化联系而诉求联合,进而向国家权威挑战,他们彼此与周边各民族友好往来共生互助,这就是‘和平跨居’的基本模式。”(4)周建新:《跨国民族类型与和平跨居模式讨论》,《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4期。后来,他又将这一段话加上一部分内容,总结出“和平跨居”的基本内涵:“同一文化的跨国民族,长期往来互动,彼此相安,不因为内部有着不同的国家认同而相互仇视,也不因为内部有着相同或相似的文化联系而诉求联合,进而向国家权威挑战。他们彼此与周边各民族友好往来共生互助,文化上彼此具有较强的兼容性,并且形成了一种文化生态机制。他们对自己所在国有着良好的归属感、依附感、荣誉感、安全感。”(5)周建新:《跨国民族“和平跨居”模式再讨论——以中国南方与大陆东南亚跨国民族地区为例》,《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6期。可以看出,相比于马曼丽关于“和平跨居”的解释,周建新的总结更具概括性和理论性,为“和平跨居”理论的进一步完善作出了积极贡献。

而针对如何实现跨国民族“和平跨居”的问题,马曼丽和周建新都在不断补充和完善各自的方案。马曼丽在不同的文章中一直在思考跨国民族“和平跨居”得以实现的条件问题,在此总结如下。首先,跨国民族的所在国与母国必须有稳定而强大的边防、国防力量。同时跨国民族地区的民心、人民的力量更为重要。(6)马曼丽:《论跨国民族的特征及发展趋势》,《西北史地》1995年第2期。其次,跨国民族所在国与母国需要不断完善自身的主流文明底蕴,主张多元文化政策,营造足以使各自的跨国民族生存发展的良好生活环境,有足以使跨国民族感到可依赖和可信任的政权,有足以使其留恋的平等和睦的民族关系。归根结底在于增强民族向心力、凝聚力、克服离心力的问题。第三,跨国民族的文化认同和国家认同会存在不一致现象,所以跨国民族的“和平跨居”必然涉及其不同所在国之间的关系,这就要求除了协调国内族际关系外,还要妥善处理国际关系,尤其是与周边国家的地缘关系以及不同属性文明间的关系,建立一种国际综合安全体系。最后,在建立国际地缘综合安全体系中,应充分重视发挥跨国民族同源文化与民族感情的积极纽带作用,促进跨国民族的“和平跨居”,甚至跨越国家关系而交往是最值得提倡和发展的。(7)马曼丽:《关于边疆跨国民族地缘冲突的动因与和平跨居条件的思索》,《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3年第2期。

周建新也多次阐发其“和平跨居”模式的衡量指标和存在条件问题,他认为有三条衡量指标:一是各跨国民族在历史和现实社会中,都始终处于国家中央集权的有效控制之下,并对多民族社会的兼容性持认同态度;二是各跨国民族不同部分之间,从来不谋求分裂国家以达到民族独立为目的的民族内部政治上的联合,而是自觉维护彼此不同的国家利益,国家关系的好坏左右着跨国民族内部族群关系的好坏;三是跨国民族地区共生互助互补互制的平和人文生境,文化上的多样性、兼容性、互补性,族群关系上的相互制衡性,生态环境上的复杂性等,对构成“和平跨居”模式极为重要。(8)周建新:《跨国民族类型与和平跨居模式讨论》,《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4期。更进一步地,他提出了“和平跨居”模式存在的基本条件,包括缺乏民族精神偶像或民族英雄、参与现代民族国家构建历程、历史上没有产生过民族性高级社会组织、中央集权国家的有效控制、相关国家之间总体关系良好、文化的多样兼容互补以及多民族相互制衡融合、跨国民族内部不存在极端势力、跨国民族外部恶意煽动和支持力量不明显、与周边邻近民族关系良好、复杂多样的地理环境限制、各民族共同分享有限资源(9)周建新:《大陆东南亚跨国民族“和平跨居”文化模式分析》,《社会科学战线》2008年第8期。等十一条。后从爱尔兰的经验中,他又发现了国家间的政治协商也可以促成“和平跨居”的实现。(10)参见周建新:《爱尔兰民族问题及其和平进程研究——基于一个边境小镇的调查》,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

以上是“和平跨居”理论的基本内容。总体来看,这一产生于中国的原创理论,其结构接近于“目标—条件”的模式,在具体的社会实践中具有一定的可应用性。但从学理层面来看,这一理论更多强调“是什么”和“怎么办”的方面,而在“为什么”这一基础性层面还需要更进一步的阐释。

二、“和平跨居”理论分析的两种取向

和所有的学术理论一样,“和平跨居”理论也经历了并正在经历不断发展和深化的阶段。从概念的提出到“和平跨居”模式的探讨,再到被相关学者运用到对现实的解释,二十多年来,有关“和平跨居”理论的研究,总体上形成了两种不同向度的分析视角,在此概括为宏观战略分析取向和日常生活分析取向,并作具体分析。

(一)宏观战略分析取向

“和平跨居”理论的提出正是肇始于宏观战略分析。这类研究往往站在国家战略层面来审视跨国民族,尤其是关心跨国民族问题的预防和解决,以维护国家统一、边疆稳定和经济发展为根本目标。运用这一分析视角的研究总体上又集中在以下三个主题。

1.“和平跨居”理论与区域安全稳定。关注地缘政治视角下的区域安全稳定是“和平跨居”理论产生的重要引线。马曼丽从1995年开始,多次谈及跨国民族“和平跨居”时,要么分析世界范围内的跨国民族特征与发展趋势(11)马曼丽:《论跨国民族的特征及发展趋势》,《西北史地》1995年第2期。,要么分析当时世界范围内的跨国民族问题,关注因跨国民族引起的地缘冲突(12)马曼丽:《关于边疆跨国民族地缘冲突的动因与和平跨居条件的思索》,《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3年第2期;马曼丽、冯瑞:《论发展中国西北跨国民族的和平跨居模式》,《新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4期。,并在此分析中总结了前述跨国民族“和平跨居”得以实现的条件。安俭则从科索沃危机出发,分析了跨国民族问题的实质,指出跨国民族问题作为新生形态的民族问题将成为新世纪影响国际关系的世界性问题。因此,他建议积极推行“和平跨居”,从政策制定到经济上网状商业圈的构建两方面保障“和平跨居”的实现。(13)安俭:《从科索沃危机论世界跨国民族问题》,《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2期。而在当前“一带一路”背景下,崔海亮认为加强中国跨国民族的中华民族认同,树立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对于改善周边关系、保证“一带一路”倡议的顺利实施、打破西方国家的经济封锁与政治孤立都将发挥决定性的作用,也将为实现世界民族的“和平跨居”提供重大启示。(14)崔海亮:《“一带一路”背景下中国跨境民族的中华民族认同》,《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

2.“和平跨居”理论与边疆经济发展、和谐社会构建。边疆经济发展与社会和谐稳定是“和平跨居”理论付诸实践的重要领域。安俭分析了在西部大开发战略下跨国民族的作用问题,并建议充分重视发挥跨国民族同源文化与民族感情的积极纽带作用以促进跨国民族的“和平跨居”。(15)安俭:《论西部大开发中的跨国民族》,《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与之呼应的是,王允端也关注了这一主题,并有着相似的看法。(16)王允端:《浅析跨国民族问题与西部开发战略》,《陕西教育学院学报》2011年第1期。任屹立和郭宁立足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与哈萨克斯坦境内哈萨克族之间经济、文化交流的良好契机,认为应积极推动构建以“国家引导、经济互利、民间互动”为特征的积极互动型“和平跨居”模式,并为此提供了一些具体措施。(17)任屹立、郭宁:《中哈两国哈萨克族“和平跨居”模式探究》,《黑龙江民族丛刊》2008年第3期。高亚兵则认为新疆的跨国民族在新疆独特的地缘和人文优势发挥中有着重要影响,因此需要实现跨国民族的“和平跨居”,以促进新疆外向型经济的发展。(18)高亚兵:《跨境民族视野下的新疆外向型经济发展》,《边疆经济与文化》2012年第4期。雷勇探讨了中国西南地区跨国民族的形成和发展过程,发现西南地区跨国民族经历了“适应—认同—融合”的转型,形成了和而不同的社会认同,并最终实现了“和平跨居”的理想局面,认为这为中国与东南亚国家发展友好关系打下了重要的基础。(19)雷勇:《论西南地区跨界民族的和平跨居》,《贵州民族研究》2009年第1期。同样关注西南地区跨国民族的温春峰也认为“和平跨居”理论对西南少数民族和谐社会关系构建具有很高的指导意义。(20)温春峰:《和平跨居与西南少数民族和谐》,《贵州民族研究》2016年第6期。

3.“和平跨居”理论的总结分析。目前学界对“和平跨居”理论的总结分析还比较薄弱,而且大多是依附在对跨国民族研究的回顾与综述之下。彭朝荣等人较早对“和平跨居”理论进行了梳理和总结(21)彭朝荣、王明友、钱路波:《“和平跨居”理论与民族地区和谐社会构建的关系》,《民族论坛》2008年第8期。,但并未超出马曼丽和周建新二人有关“和平跨居”理论的论述。徐黎丽、孙金菊分析了周建新有关“和平跨居论”的论述,但也是趋于一般性的介绍,未对其内在逻辑理路进行深究。(22)徐黎丽、孙金菊:《〈和平跨居论——中国南方与大陆东南亚跨国民族“和平跨居”模式研究〉评介》,《广西民族研究》2009年第3期。因此,总体观之,学界对中国学者原创的“和平跨居”理论的重要性认识仍需加强。

(二)日常生活分析取向

“和平跨居”理论的丰富和发展得益于日常生活分析。这类研究多从田野调查出发,深入跨国民族的生活情境之中,并从中总结“和平跨居”关系能够存在的现实经验,更加关心“和平跨居”状态何以持续保持。

“和平跨居”理论主要贡献者之一的周建新往往采用这一分析视角来呈现自己的理论过程。从2002年开始,他的相关文章和著作几乎都是立足于自己亲身的田野调查,深入相关主体的日常生活之中,通过运用访谈、参与观察、地方文献搜集、比较、归纳等实证研究的多重方法呈现地方社会,即便是其最新出版的研究爱尔兰跨国民族的著作也依然如此。这样的研究证实了“和平跨居”是一种真实性的存在,同时也一步一步地将“和平跨居”理论引向更深入也更具应用价值的方向。(23)参见周建新:《跨国民族类型与和平跨居模式讨论》,《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4期;周建新:《跨国民族族缘政治分析》,《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4期;周建新:《跨国民族“和平跨居”模式再讨论》,《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6期;周建新:《大陆东南亚跨国民族“和平跨居”文化模式分析》,《社会科学战线》2008年第8期;周建新:《爱尔兰民族问题及其和平进程研究——基于一个边境小镇的调查》,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

此外,艾买提通过对阿克塞县哈萨克族逐步变成具有开放型特色的“塞上侨乡”案例的研究,发现其游牧经济战略转型与民族型现代文化自觉构建特点不失为“和平跨居”的模式之一,据此总结了其“和平跨居”的特点及启示。(24)艾买提:《哈萨克族阿克塞分支社会变迁与和平跨居的特点及启迪》,《西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1期。邓娟和安丰岷从民间交往的视角探讨了哈萨克跨国民族“和平跨居”的客观原因、产生的影响,以及目前存在的问题等,为进一步促进中哈两国人民的“和平跨居”提供了借鉴。(25)邓娟、安丰岷:《试析民间交往对构建中哈两国哈萨克族和平跨居的作用与意义》,《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6期。韦福安和戴宏军通过对“龙州—下琅跨国合作模式”的考察,发现这一模式为发展中国家开展跨国区域经济协同发展提供了创新思路和实践示范,也是民族国家构建和平周边关系的成功实践,丰富了和平理论的内涵,也为“和平跨居”的实现提供了一条重要路径。(26)韦福安、戴宏军:《中越“龙州—下琅跨国合作模式”启示》,《开放导报》2013年第4期。乔纲对云南省瑞丽市跨国民族地区的教育进行了细致考察,认为当地的教育现状对“和平跨居”模式的可行性和真实性也提供了重要支持。(27)乔纲:《从“和平跨居”文化模式看瑞丽市跨境民族地区教育现状》,《文山学院学报》2015年第1期。

上述“和平跨居”理论内涵及其两种研究取向的总结是目前学界关于“和平跨居”理论研究所形成的基本知识。接下来,文章将围绕“和平跨居”理论的知识属性做进一步的认识论分析。

三、“和平跨居”理论的马克思主义认识论基础

知识社会学的孕育和产生正是因为知识工作者意识到了思想的社会存在基础。在维柯(Giambattista Vico)的主张中,思想与社会的关联就开始显现,虽然还只是一种混沌、模糊的认识,但这在知识与社会关系的认识上迈出了第一步。而知识社会学就是要探讨知识与社会之间的关系问题。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则确立了知识社会学的基本命题:所有知识都是社会性的,充分表现为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社会意识具有相对独立性与继承性。(28)黄晓慧、黄甫全:《从决定论到建构论——知识社会学理论发展轨迹考略》,《学术研究》2008年第5期。

回溯“和平跨居”理论作为知识的生产过程,可以发现,正是在20世纪90年代世界跨国民族问题频发的时期。1995年,“跨国民族”和“和平跨居”两个概念同时产生,是对跨国民族问题这一社会存在的客观反映。正如葛公尚所说:“到了近现代,地球上近3000个族体基本上已稳定地定位在约200个国家和地区之中。这种数字悬殊的结合,产生了两种结果,一是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为多民族结构,二是相当一部分民族被国家政治疆界所分隔,成为特殊的族体,即跨界民族。这是不争的客观存在,是无法也不应回避的事实。”(29)葛公尚:《试析跨界民族的相关理论问题》,《民族研究》1999年第6期。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快,不断出现的跨国现象越来越成为冲击国家结构的不确定因素。而作为既是民族存在的特殊形式之一,也是全球性众多跨国现象之一的跨国民族,其最核心的特征就是“同一民族,跨国而居”。也正是这一特性使得“跨国民族问题”被高度重视。就此,马曼丽提出了“和平跨居”理念,使得跨国民族能够在所在国现有国家秩序之下友好互动。

因此,“和平跨居”思想的前提是维护现有国家秩序,也即国家利益至上。这是一条不可置疑的“第一性”的原则。此外,“和平跨居”理论还从其他几个方面获得思想支撑。首先是马克思、恩格斯的民族理论。马曼丽明确说到:“根据马克思、恩格斯曾经指出过的一些处理族际、国际关系的原则,我们以其精神用于跨国民族问题,概括为跨国民族的‘和平跨居论’,即我认为,应该鼓励同源跨国民族和平跨居于所在国。”恩格斯有过这样的表述:“欧洲最近一千年来所经历的复杂而缓慢的历史发展的自然结果是,差不多每一个大的民族都同自己机体的某些末梢部分分离,这些部分脱离了本民族的民族生活,多半参加了其他某一民族的民族生活,已经不想再和本民族的主体合并了……,而这种情况最终会带来不小的好处。政治上形成的不同的民族往往包含有某些异族成分,这些异族成分同他们的邻人建立联系,使过于单一的民族性格具有多样性。”(30)恩格斯:《工人阶级同波兰有什么关系》,《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176页。

其次是中国外交政策的启示。周建新总结马曼丽的“和平跨居”原则时说:“最初提出的概念在内涵上接近于‘和平共处’原则精神。”(31)周建新:《跨国民族“和平跨居”模式再讨论》,《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6期。而无论是“和平跨居”还是“和平共处”原则,都深深植根于中国“和”文化的深厚底蕴。(32)周建新:《和平跨居论:中国南方与大陆东南亚跨国民族“和平跨居”模式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368-370页。

最后是“和平跨居”现象的真实性。周建新长期在中国南方和大陆东南亚跨国民族地区开展田野调查,他认为在这一区域“和平跨居”真实地存在着。(33)周建新:《和平跨居论:中国南方与大陆东南亚跨国民族“和平跨居”模式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此外,他在爱尔兰跨国民族的研究中也发现了英国和爱尔兰边界两边的跨国民族存在着“和平跨居”事实。(34)参见周建新:《爱尔兰民族问题及其和平进程研究——基于一个边境小镇的调查》,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对这两个地区的详细分析和经验总结,有力地推动了“和平跨居”理论的发展。

“和平跨居”理论总体上是马克思主义认识论指导下的产物,作为社会意识,是对跨国民族问题这一带有时代印记的社会存在的反映;同时,也在其被用于分析具体问题时对社会存在发挥着能动作用。而就其思想来源来看,无论是国家利益至上的“第一性”,还是马克思、恩格斯的民族理论,抑或是中国传统的“和”文化底蕴,实质上已经是一种客观存在。因此,“和平跨居”理论亦是对其思想来源的客观反映。当然,这些思想来源作为一种意识,在不同程度和层次上也对成为客观知识的“和平跨居”理论发挥着反作用。所以“和平跨居”理论的生产和实践过程符合“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社会意识具有相对独立性”的马克思主义认识论,具有较强的辩证法色彩。这种“作用—反作用”的模式正是“和平跨居”理论发展的内在动力机制。

从知识社会学的角度出发,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是一种基于社会实在论的知识社会学范式。社会以及由社会衍生出的概念,诸如群体、阶级、族群,以及由此衍生出的相关性范畴,诸如地位、角色、功能、制度、系统等都看成是具有实在属性。社会实在论的知识社会学就在这样一种理论预设下,讨论这些实在性因素对于个体行为的塑造作用,就此形成了一种“知识—社会”的二元观。而与之相对应的社会学的知识观是“符合论”的知识观,即真理观。基本逻辑在于,由于社会是一种客观现实,是可以通过观察等手段使之呈现出来的。因此我们可以通过各种研究手段,来达到对于研究对象的正确认知。(35)赵超、赵万里:《知识社会学中的范式转换及其动力机制研究》,《人文杂志》2015年第6期。这正是“和平跨居”理论内在的认识论底色。

四、“和平跨居”理论中二元论的存在

在当今人类学的理论进路中,笛卡尔式的精神与物体二元论认识论所面临的新的知识论的挑战已经越来越明显。二元论认识论总体上将世界看成是由精神与物质构成的两个不同范畴,以及由此形成的两种不同秩序。这样的划分使得人们对世界的把握始终难以摆脱掉二元框架,最终只得陷入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之中。然而受韦伯的人文主义观以及胡塞尔式的现象学哲学观的影响,整个社会学界的理论范式都在发生深刻变革。就知识社会学而言,社会实在论的知识社会学范式在乔治·米德、舒茨、伯格和卢克曼、加芬克尔等人的推动下已经发生根本变革,注重个体的主观意识,认为社会即是个体主观意识的外在化。秉持一元论或二重性视角来看待知识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认为知识与社会代表了意义的不同层面,二者呈现交互建构或共构的关系,这就是知识的社会建构论。(36)黄晓慧、黄甫全:《从决定论到建构论——知识社会学理论发展轨迹考略》,《学术研究》2008年第5期。知识就建立在理解、诠释等人文主义方法论基础上。

然而,“和平跨居”理论至今仍然在社会决定论的范式下缓慢前行。也正是由于这种范式的存在,使得在运用“和平跨居”理论对具体问题进行分析的时候只能选择要么采用宏观战略分析取向,要么采用日常生活分析取向的二元进路。而这两种取向与周建新总结的中国跨国民族研究逐渐形成的“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视角(37)周建新:《跨国民族研究:中国的话语建构与表达》,《世界民族》2020年第5期。是基本一致的。以马曼丽为代表的以中国西北地区跨国民族为主要研究对象的学者大多坚持宏观战略分析取向,论述过程主要采用演绎法。以周建新为代表的以中国南方和西南地区跨国民族为主要研究对象的学者大多坚持日常生活分析取向,论述过程主要采用归纳法。而这两种不同分析方式的背后又是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之间隔阂的客观存在。

这些隐藏在“和平跨居”理论认识论和具体分析手段之中的二元论使得该理论的解释力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耗,以至于在运用到分析现实问题的时候,宏观战略分析取向的“和平跨居”理论往往只停留在意识形态的层面,呈现出一种理想化的愿景,实难操作;日常生活分析取向的“和平跨居”理论虽然通过总结归纳出的经验具备可操作的可能,但事实上又带有较强的属地特性,出现了此地的“和平跨居”经验无法用于彼地的不可移植事实。虽然两种视角的研究也在若隐若现地相互借鉴经验,比如马曼丽认可中越边境跨国民族日常生活中友好往来互动的“和平跨居”事实,认为这是一种十分可贵的、不受国家关系影响的民间主导型和平跨居模式,应作为和平跨居、文明共存的较佳模式推广发展。(38)马曼丽:《关于边疆跨国民族地缘冲突的动因与和平跨居条件的思索》,《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3年第2期。而且无论何种视角,在国家利益至上这个“第一性”认识上,双方是一致的。但是总体上,宏观战略分析取向的“和平跨居”理论视来自于日常生活经验的事实材料为其理性主义之下逻辑演绎的结果,而日常生活分析取向的“和平跨居”理论则将宏观的维持国家现有秩序的“第一性”隐藏在了经验归纳的背后。

在知识社会学层面,带有二元论色彩的符合论已经遭受知识的社会建构论的冲击,“和平跨居”理论中存在的二元论也已经成为该理论在实践过程中的绊脚石,是一种实际存在的缺陷,亟待在知识社会学范式转换的背景之下,向其注入新的思想资源,寻找新的实践路径。

五、“和平跨居”理论的实践路径

“和平跨居”理论的“目标—条件”式结构呈现出较强的实践属性,并且已经开始在解决现实问题中发挥重要作用。正如前文所述,在国家西部大开发战略中,或在新疆发展外向型经济战略中,“和平跨居”理论均提供了一定的理论支持。此外,在具体的策略实施中,“和平跨居”理论也被应用到指导跨国民族教育的开展、跨国民族文化传播(39)李锦云、耿新:《“和平跨居”背景下云南省德宏州跨界民族文化传播研究》,《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的具体方式,以及跨国旅游业(40)毛淑章:《中越跨民族风情旅游业与“和平跨居”浅析》,《读天下》2016年第23期。的发展等方面。更有打破“和平跨居”理论只局限在以往传统的跨国民族地区的跨国民族问题这一社会存在的范围之内运用的实践,而将其运用到了跨国民族研究很少关注的、囊括港澳台地区的华南经济圈。“在这一区域内,港澳台三地之间的族群‘和平跨居’,跨越的是国家认同(中国)下的不同行政地域边界;港澳台与大陆之间的‘和平跨居’,跨越的是不同的行政地域边界和社会制度边界;而港澳台地区的中国国内族群与国外族群的‘和平跨居’,跨越的则是不同的国家疆界。可以想见,港澳台地区族群的‘和平跨居’将在全球经济交往和族群关系互动中得以实现。”(41)廖杨:《政治多元化与港澳台族群的和平跨居——全球化背景下的华南经济圈研究之三》,《广西民族研究》2005年第3期。这样的尝试对“和平跨居”理论适用范围的拓展和内涵的延伸具有非常重要的创新意义。

其实早在2002年,周建新就有过这样的表述:“形成和平跨居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跨国民族是一个重要的因素。”(42)周建新:《跨国民族类型与和平跨居模式讨论》,《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4期。因此,从周建新的想法中就可以看到“和平跨居”理论具有拓展到跨国民族研究之外的其他领域的可能性。毕竟在这个各类边界林立的现实世界里,需要和平跨越的并非只有国家边界,还有更多的有形的、无形的边界。但正因为目前“和平跨居”理论还存在着明显的认识论以及由此带来的方法论的缺陷,所以需要在具体的实践中寻找合适的路径,不断地将这一由中国学者原创的极具启发意义和应用价值的理论推向更加完善的境地。当务之急,是破除“和平跨居”理论的认识论和分析方法上的二元论倾向,并在其国家利益至上的“第一性”之外注重从他者吸取智慧,而这两个方面都需要借鉴现象学的分析方法。

(一)回到跨界现象本身

知识社会学范式的调整受到了现象学哲学的影响。现象学作为一个哲学流派,奠基于胡塞尔,他规定对社会现象的把握要通过“现象学还原”来实现。在现象学看来,所有关于存在与思维、身体与意识、感性与理性、形式与内容、自然与社会等二元区分的形而上学建构,都是站在无视点的立场上进行事后反思的产物;要真正理解事物,就必须悬置自然态度,悬置既有概念框架,重返事物本身,即“重返认识始终在谈论的在认识之前的这个世界”(43)高云松、李志农:《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认识论基础与实践逻辑》,《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0期。。现象学对世界的观看就是要回到被各种认识论包裹前的世界,而不是任何观念中的世界。“和平跨居”理论产生之初面对的是诸如马克思、恩格斯的民族理论,以及中国“和”文化影响下的思维方式这样的观念世界。按照现象学的要求,需要在此通过现象学还原,悬置“和平跨居”理论产生之时的各种概念框架,回到现象本身去重新思考。这样的现象学还原是将现象还原到实实在在的关系之中,“使各种各样的‘实体’概念或实体论思想解体,将它改造为关系论的思想”(44)鹫田清一:《梅洛-庞蒂:可逆性》,刘绩生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37页。。也正是在这一还原中各种二元论被弥合,并回到活生生的关系的世界之中。

依据现象学的方法,面对无处不在的跨界现象,需要回到各种“界”的场域之中去观察其中各种各样的关系,而避免通过借用已有的概念工具去看待这些关系,只有这样才能真实地把握世界。在“和平跨居”理论中,日常生活分析视角的运用具有现象学的一般特点,能看到并重视对与边界有关的各类关系的把握。因为胡塞尔提出的“生活世界”概念,其内涵即为“生活世界对于我们这些清醒地生活于其中的人来说,总是已经在那里了,对于我们来说是预先就存在的,是一切实践(不论是理论的实践还是理论之外的实践)的‘基础’”(45)胡塞尔:《胡塞尔文集·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王炳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80页。。舒茨借用了胡塞尔的思想,将现象学引入社会学理论之中,并提出了“常识世界”的概念,来指代日常生活中人们对于所经历的周围现实的理解。舒兹认为,社会世界是一个充满意义的世界,人们在经验世界的过程中将这个世界类型化,这成为日常生活中常识思维的基础。而社会学的主要任务是“描述生活在社会世界内的个体所进行的意义建立与意义诠释的过程”(46)舒兹:《社会世界的现象学》,卢岚兰译,台北:桂冠图书公司,1990年,第283页。。所以,回到促使“和平跨居”理论产生的现象,具体来说,就是要回到日常生活世界之中。在日常生活世界中去寻找构成现象的各要素之间的相互关系。不过稍有遗憾的是,“和平跨居”理论的日常生活分析取向并未完全摒弃生活世界之上的概念框架,而是与宏观战略分析取向保持着相同的价值选择,因此,是不彻底的现象学还原。

需要补充的是,世界上事实存在着的不同维度的跨界现象与“和平跨居”理论之间并非只是一种简单的社会存在和社会意识的关系,因为从现象学来看,二者正是对同一种社会历史现象在不同维度的表现形式。跨界事实提供一种社会现象之结构,而“和平跨居”理论则表述跨界现象之意义。二者构成了有关跨界的现象统一体,并呈现不断更新自身的结构化与再结构化过程,跨界现象与“和平跨居”理论在这一过程中被持续整合,成为一种持续互动着的关系统一。

(二)从他者寻找智慧

人类学在很大程度上被认为是研究他者的学说,“从他者反观自己”是人类学主张的研究旨趣。在日常生活中,思考我与他之间的关系是人们普遍存在的一种思维关系。在此,“自我—他者”并非是对立的,而是在各主体的互动中通过理解达成一致。现象学关于主体间性的理论,使得有关他者的分析显得十分必要。现代人类学的建立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主体间性的存在。假定没有人类学者与其研究对象之间达成的主体间性,现代人类学怕是难以成长起来。(47)杜靖:《主体间性:哲学赐给人类学的一滴奶液》,《青海民族研究》2021年第1期。

所谓主体间性,指的是主体与其他主体的关系问题,也意味着一种对于多个主体而言的共同存在。需要指出的是,这里对主体的强调并非是引向一种认识论上的唯心主义,而是表明主体与主体之间的客观关系。因为主体间性的存在,他者的问题不再是主体之外的另一个有构成能力的思维,而是从一开始就被写入主体性之中的明证性。(48)高云松、李志农:《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认识论基础与实践逻辑》,《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0期。我们与他者共同在世界之中存在,“这个世界对于我们来说是共同的,是一个交互世界”(49)莫里斯·梅洛-庞蒂:《可见的与不可见的》,罗国祥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345页。。因此,从主体间性来看,“自我—他者”始终是一个“共—在”结构。

在“和平跨居”理论的发展过程中,基于“和平跨居”理论的宏观战略分析取向研究基本将他者(跨国民族及跨国民族问题)看作我们(国家)的治理对象。这种看待现象的方式,已经在脑海中认定了一种有关国家的既定图示,国家是一个实体,而作为他者的各类跨界现象则只有被动的、客体的地位,从而忽略了国家与跨国民族之间的共同主体地位和“镜像关系”。事实上,“国家和阶级既不是从外面使个体服从的命运,也不是个体从内部确定的价值。国家和阶级是激励个体的共存方式”(50)莫里斯·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457页。。而日常生活分析取向的研究虽然注意到了他者(跨国民族及跨国民族问题)对我们(国家)的反作用,并试图从他者处汲取经验,但如果依从人类学的发展历程来看,这种对他者的关照其实是一种“科学民族志”式的,掩盖了主体间性的真正魅力。因此,这是一种割裂的、略显机械的能动作用,没有看到国家与跨国民族之间的持续交互运动。

总体而言,在“和平跨居”理论的生产和发展过程中,他者要么被当作治理的对象来看待,要么在二元论认识论的框架内被机械地看成是处在与我们相对的固定位置,忽略了我们与他者本质上是一种“共—在”结构,是处在同一种状态中的关系主体。所以“和平跨居”理论的完善需要从他者寻找智慧,并应当认识到主体间性的存在。

综上所述,由中国学者原创的“和平跨居”理论已经以知识的形式参与社会实践之中,并发挥了一定的理论指导作用。但从知识社会学来看,其认识论和方法论上存在着二元论缺陷,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该理论的解释效度和应用范畴。通过现象学还原,回到日常生活中与界线相关的各种关系,摒弃二元论的框架,在主体间性之下通过他者勾连起一个关系性的生活世界,或许是“和平跨居”理论最终走向完善的可能路径。更新后的“和平跨居”理论将具备以新的知识形式参与更广阔世界的可能性。

猜你喜欢
跨国和平民族
我们的民族
绛县输送80名农民跨国务工
陈秋梅 跨国共谱抗疫曲
一个民族的水上行走
MINORITY REPORT
秋瓷炫和于晓光 一场跨国的情遇
求真务实 民族之光
博弈·和平
期盼和平
光明日报《留学》杂志—跨国采访实战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