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老跨境橡胶种植:阿卡和泰橡胶农的区域化

2023-01-04 18:38JanetSturgeon著陈晓艺沈海梅
关键词:阿卡西双版纳老挝

Janet C. Sturgeon著,陈晓艺 沈海梅 译

在连接中国和东南亚的山区,阿卡人和泰人几个世纪以来一直生活在一个前现代“区域”的小泰公国,形成了低地泰统治者和高地轮垦者(包括阿卡人)之间的互惠关系。(1)Coward E.W., “Tai Valley-based Politics and the Uplands of Southeast Asia, ”Mountain Research and Development, vol.26,no.3, 2006,pp.284-289.在20世纪中叶,中国、缅甸、泰国和老挝等国将这些人划分到不同的独立国家,从而使他们变成了多数人口边缘的少数民族。这些边境地区成为与暴力民兵和毒品生产相关的金三角的一部分。从1992年开始,亚洲开发银行(ADB)资助并努力将这四国毗邻地区连接成一个新的经济区域——黄金经济四角(Golden Economic Quadrangle),甚至更大的大湄公河次区域(GMS)。此外,亚行资助了其基础设施建设以促进跨境贸易、金融和劳动力流动、区域经济发展,以及减少成员国之间的壁垒。

黄金经济四角已经建立并运行,但中国和泰国这两个更强大的经济体从亚行的投资中获益更多。吉姆·格拉斯曼(Jim Glassman,2010)认为,中国和泰国的城市之间(特别是曼谷、昆明和北京之间)不断增加的资金流动,使精英集中于城市。中国和泰国从缅甸和老挝获取自然资源,促进了自身的经济发展,使缅甸和老挝较弱的经济体进一步边缘化。(2)Glassman J., “Bounding the Mekong: The Asian Development Bank, China, and Thailand”,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Honolulu, 2010.在这四个国家中,中国是一个经济大国,其对自然资源的需求和对区域发展项目的涉足影响了缅甸和老挝相邻地区的“发展”形态,尤其在根除鸦片方面。(3)Cohen P., “The post-opium Scenario and Rubber in Northern Laos: Alternative Western and Chinese Models of Development,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Drug Policy, vol.20,no.5,2009,pp.424-430.在亚洲学者眼中,中国人是“滚滚而来”进入老挝北部。(4)Evans G., “Where China Meets Southeast Asia Re-visited, ” Keynote Address at Critical Transitions in the Mekong Region Conference, 29-31 January, Chiang Mai, Thailand, 2007.分析人士担心中国的企业、投资和移民将接管老挝北部的经济和资源。在此背景下,本文将探讨中国和老挝在橡胶种植方面的跨境关系。

为了利用跨境优势,2003年中国西双版纳大型国营橡胶农场的生产部门被转为私有化公司。作为私营企业,他们试图在老挝和缅甸建立大型种植园,但在老挝北部并没有取得太大成功。与此同时,西双版纳阿卡和泰橡胶农成功与其境外亲戚和其他少数民族农民(有时是不同的民族)达成了非正式的跨境种植安排,在老挝辛县(Sing)邻近的地区种植橡胶。两国少数民族农民虽然没有成为亚行财政支持的对象,但他们利用跨境市场,特别是中国轮胎和其他工业发展对乳胶需求的迅速增长,扩大了经济作物的生产。

这些跨境橡胶种植安排,提高了边界两侧家庭的收入,但这种新的发家渠道只让西双版纳农民变得富有,老挝农民希望可以像他们的中国邻居一样“致富”。基于血缘关系、共同的民族和通过庇护关系建立的历史联系,阿卡和泰通过跨境橡胶种植形成了非正式的“区域化”。这些非官方的安排扰乱了西双版纳和辛县国家机构的治理,因为两边政府似乎都无法对其进行控制。然而,通过橡胶经营,中国的少数民族农民强调他们属于一个经济繁荣的国家。尽管阿卡和泰在中国被认为是“落后”和远离“现代”的少数民族,但相对于他们更“落后”和“需要帮助”的老挝亲戚而言,他们认为自己是“现代的”。

跨境橡胶运作的几个趋势,无论是正式还是非正式的,都让人意想不到,值得学术界分析。首先,基于亲属关系和以前的资助关系,农民的跨境橡胶种植安排往往强调——而不是弱化中国和老挝农民之间的财富和地位差异,因为跨境橡胶种植根植于中国所理解的现代和落后观念。第二,西双版纳的阿卡和泰橡胶农靠橡胶种植致富,这一现象甚至在10年前都不可想象。令人惊讶的是,地方政府官员仍然认为中国边缘地区的少数民族农民将在区域化中失利。第三,相对于在中国社会阶层中的“落后”而言,中国边缘地区的阿卡和泰农民通过橡胶管理,认为自己是“现代”的,并逐步提升了在中国话语下的“素质”。第四,中国和老挝在橡胶生产方面的政府间安排受到阻碍,这一结果挑战了人们的认知:即中国的强大企业和人口滚滚而来进入老挝北部。本文试图解释这些令人惊讶的趋势,特别关注西双版纳阿卡和泰橡胶农现代化的过程,他们将自己视为中国经济活力的“现代”成员,并与老挝的阿卡和泰不同;分析表明“现代性”是以多种方式定义的,“现代”“高素质”和“发达”的各种定义使少数民族获得了现代公民的特征。

一、研究方法

本文是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NSF)资助的一个团体项目的阶段性成果,基于多点民族志,旨在收集在亚行资助的连接中国昆明和泰国曼谷的高速公路新建成后,农民种植何种经济作物的不同案例。显而易见的是,橡胶树是最被广泛采用和最有利可图的经济作物。通过与西双版纳橡胶农的联系,橡胶种植在老挝少数民族农民中迅速增加。2006年,我和一名中国助理在西双版纳勐腊县开展了半结构访谈,访问了杜端(Ban Dok Duang)、 曼降、曼庄和曼戛等泰村,以及曼巴三(Man Basan)、国防和卡隆(Ban Kalong)等阿卡村。有4个村(杜端、曼巴三、卡隆和国防)就在老挝边界。我们共访谈了17名不同年龄的男女,还访谈了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XTBG)的负责人和2名高级研究员、2位糖厂的厂长、1位勐腊种子公司的负责人,以及勐捧、勐醒和勐腊国营橡胶农场的管理人员、工人和退休橡胶工人8名。在西双版纳的首府景洪,我们访谈了热带作物研究所的2名研究人员、林业局的1名管理员和州环保局的1组管理员。在云南省会昆明,我采访了昆明植物研究所包括副所长在内的4名研究人员。2006年,我们对毗邻中国边境的老挝辛县博库(Boku)和洛木(Lomu)的阿卡村以及曼姆(Mom)泰村的6名男女农民进行了半结构式访谈。我们也访谈了辛县农林办公室的一名官员和辛县橡胶管理与推广部门的负责人,后者是从琅南塔省农林办公室借调的一名行政人员。2010年,我和一位中国助理(泰人)在勐腊县的11个泰村访谈了18名不同年龄段的男女,其中包括曼边、曼降、曼炸、曼梭醒、曼伦村小组、曼哈阁、曼峨、城子村和勐伦秀泽(Menglunxiuze),全都在勐仑镇。卡隆和国防这两个村庄,是2006年的同一调研点。此外,我还采访了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的主任和副主任。在中国的访谈用普通话进行;在老挝的访谈用英语进行,由弥生拉格奎斯特(Yayoi Lagerqvist)翻译成老挝语。

二、理论思考

无论是历史上还是现在,人们对中国的“现代”和“文明”的理解都是多元的、不断变化的。对于中国边缘地区的少数民族,哈勒尔(Harrell,1995)提出了三个旨在“改善”或“现代化”少数民族的“文明化计划”:儒家项目、基督教传教项目和共产主义文明化项目。每个项目通过不同的信仰体系和“文明”观念来改变少数民族的落后。儒家项目试图通过学习中国经典来改变少数民族,这一过程通过适当的行为和道德教育使不识字的少数民族慢慢进步(汉族也如是)。源于欧洲和北美的基督教传教项目,努力通过采纳真正的宗教和西方实行的现代化来援助少数民族。共产主义文明化项目识别了所有的少数民族,在社会主义制度下有相应的名称,并将他们纳入国家发展战略。该项目还根据马克思主义生产方式对各民族进行阶段划分,以便政府能够制定适当的计划使每个民族达到社会主义现代化水平。尽管1954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宣布包括少数民族在内的所有中国公民一律平等,哈勒尔指出,汉族在几年内成为其他民族效仿的模范民族,反映了汉文化中儒家思想优越性的无意识重现。(5)Harrell S., “Introduction. In Harrell S (ed) Cultural Encounters on China’s Ethnic Frontiers,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Seattle, 1995.新的社会主义政权压制了基督教信仰,但儒家思想的某些方面,盛行了两千多年,很难消除。

1979年,在毛泽东时代之后,出现了一种与提高人口“素质”的独生子女政策有关的新的价值体系。中国领导人采取了当时盛行于西方的观点,将人口“过剩”视为发展和现代化的阻碍,鼓励夫妇少生优生。(6)Anagnost A., National Past-Times: Narrative, Representation, and Power in Modern China, Duke University Press, Durham, 1997.最初高素质孩子应是健康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尤其在科学方面);但随着经济改革的深入,“高素质”的人也应具有创业精神。(7)Anagnost A., “The Corporeal Politics of Quality (Suzhi), ”Public Culture, vol.16,no.2,2004,pp.189-208;Greenhalgh S., Winckler E., Governing China’s Population: From Leninist to Neoliberal Biopolitics,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Stanford, 2005.提高人口质量成为一个主要的政策目标。(8)Bakken B., The Exemplary Society: Human Improvement, Social Control, and the Dangers of Modernity in China,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Oxford, 2000;Murphy R., “Turning Peasants into Modern Chinese Citizens:‘Population Quality’ Discourse, Demographic Transition and Primary Education, ”China Quarterly, vol.17,no.7,2004,pp.1-20.江泽民在1991年的一次讲话中指出,中国的当务之急是提高人口质量。(9)Anagnost A., National Past-Times: Narrative, Representation, and Power in Modern China, Duke University Press, Durham, 1997.

在中国社会,质量话语“通过强化相关的价值体系,如城市/农村、发达/落后、富裕/贫困和汉族/少数民族,产生了一些观念意识的影响力”(10)Murphy R., “Turning Peasants into Modern Chinese Citizens: ’Population Quality’ Discourse, Demographic Transition and Primary Education, ”China Quarterly,vol.17,no.7,2004,pp.1-20.。就城市/农村而言,中国农村人被认为比城市居民素质低,农村少数民族被认为更落后,或者说“素质”更低。尽管“素质”每天都出现在社会话语中,但它的确切含义仍然难以捉摸。与其寻找内在含义,颜海荣认为将素质理解为一种“差异”更为有用,这种差异将汉族与少数民族、城市与农村、现代与落后区分开来。(11)Yan H., “Neoliberal Governmentality and Neohumanism: Organizing suzhi/value Flow through Labor Recruitment”, Cultural Anthropology, vol.18,no.4,2003,pp.493-523.由于“素质”缺乏明确定义,观念意识的影响力使“落后”标记在“落后的人”身上。

在20世纪90年代和21世纪初,中国与世界的联系越来越紧密,这形成了一种“基于中国融入全球资本主义经济的新型现代性”(12)Yan H., New Masters, New Servants: Migration, Development, and Women Workers in China, Duke University Press, Durham, NC, 2008,p.39.。为了加速生产面向世界的商品,中国的城市工厂吸引了超过1亿的农民工,“自上世纪80年代初以来,农民工的劳动力一直是中国后毛泽东时代积累的引擎”(13)Yan H., New Masters, New Servants: Migration, Development, and Women Workers in China,Duke University Press, Durham, NC, 2008,p.26.。与此同时,随着国家对农业支持力度的下降,农村已成为“落后的荒地”(14)Yan H., New Masters, New Servants: Migration, Development, and Women Workers in China, Duke University Press, Durham, NC, 2008:,pp.41-42.。当前经济增长与现代性的理想存在于城市。(15)Yan H., New Masters, New Servants: Migration, Development, and Women Workers in China, Duke University Press, Durham, NC, 2008,p.40.同样,丽莎·罗菲尔(Lisa Rofel)在新自由主义和全球化背景下对城市同性恋文化的分析指出,北京居民“将世界主义和素质这两个术语相互转化,甚至将男同性恋按城市/农村和阶级划分”(16)Rofel L., Desiring China: Experiments in Neoliberalism, Sexuality, and Public Culture, Duke University Press, Durham, NC, 2007,pp.24-25.。素质的概念产生了关于人的不同层次,这里被改写为描述有能力参与全球文化和经济的世界公民。城市居民相信“财富及与之相关的消费,会让一个人成为更国际化的人物”(17)Rofel L., Desiring China: Experiments in Neoliberalism, Sexuality, and Public Culture, Duke University Press, Durham, NC, 2007,p.116.。在素质话语中,农村人口,特别是少数民族,被认为素质太低,无法进行区域或全球化尝试,也无法致富。

虽然大多数中国现代性理论家关注的是城市,但本文考察的是农村地区,首先关注的是“工作”或“劳动”是如何被视为现代或落后的。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毛泽东借鉴了马克思主义关于人与自然通过劳动相互转化的思想。(18)Marx K., Capital, Volume I. Random House, New York, 1976,p.281.毛泽东认为,把所有中国人都变成“工人”的劳动组织将创造出“社会主义者”。(19)Sturgeon J.C., Menzies N.K., “Ideological Landscapes: Rubber in Xishuangbanna, Yunnan, 1950 to 2007,” Asian Geographer, vol.25,no.1-2, 2006,pp.21-37.在20世纪50年代末,中国政权将农民集中到庞大的农业公社,使农业成为工厂式的作业,因为工人被认为是革命的先锋队。(20)Sturgeon J.C., Menzies N.K., “Ideological Landscapes: Rubber in Xishuangbanna, Yunnan, 1950 to 2007,”Asian Geographer, vol.25,no.1-2, 2006,pp.21-37.当时毛泽东对社会主义现代化的设想包含了城市和农村人口。

然而在随后的几十年里,中央政府的政治、法律和意识形态行动在中国城乡之间造成了巨大的鸿沟,主要是通过户籍制度将个人与城市或农村关联起来,这使农村公民极难迁至城市。(21)Eyferth J., Eating Rice from Bamboo Roots: The Social History of a Community of Handicraft Papermakers in Rural Sichuan, 1920—2000.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 MA, 2009,p.4.同时,农村“去技能化”进程破坏了家庭手工业;而在1952年,家庭手工业仍占中国工业产出的42%。(22)Eyferth J., Eating Rice from Bamboo Roots: The Social History of a Community of Handicraft Papermakers in Rural Sichuan, 1920—2000.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 MA, 2009,p.3.埃弗思指出,革命转型的内容之一是技能和知识在农村和城市、生产者和管理者、女性和男性之间的重新分配。(23)Eyferth J., Eating Rice from Bamboo Roots: The Social History of a Community of Handicraft Papermakers in Rural Sichuan, 1920—2000.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 MA, 2009,pp.1-2.在埃弗思对四川农村手工业的研究中,高技能工人几百年前就已经把竹子变成了纸。在中国集体化时期(1958—1982),这些工人被禁止造纸,因为国家指示公社成员需要为国家生产粮食。埃弗思认为“将农村人比喻为准外来族群”(24)Eyferth J., Eating Rice from Bamboo Roots: The Social History of a Community of Handicraft Papermakers in Rural Sichuan, 1920—2000.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 MA, 2009,p.4.意味着农民时下被认为不具备技术工厂工作的技能。在国民想象中,城市居民是现代的、进步的,而农村人是落后且真正阻碍国家进步的。

三、西双版纳的“现代”

在同一国民想象中,北京人会认为西双版纳是落后和偏远的,但甚至昆明人也会认为西双版纳是一个文化缺乏的偏僻地方。在本文中,我根据报道人如何使用“现代”和“高素质”而交替运用这两个术语。对于报道人而言,“发达”通常指的是收入水平,也指高收入带来的消费。国家工作人员和国营农场管理人员称少数民族“缺乏文化”或“缺乏文明”,这些术语表示“低素质”。

国营橡胶农场的案例告诉我们,要在像西双版纳这样一个边缘的、少数民族聚居的“落后”环境中来理解“现代”的含义和定位。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基于橡胶需要大规模工厂化生产的理念,橡胶农场在马来西亚和印尼橡胶种植园的模式下建立起来。(25)Sturgeon J.C., Menzies N.K., “Ideological Landscapes: Rubber in Xishuangbanna, Yunnan, 1950 to 2007,”Asian Geographer, vol.25,no.1-2, 2006,pp.21-37.近20年来,国营农场的工作人员都是汉族农民,因为汉族是唯一被认为适合工厂化劳动的民族。许多农民以前在国营农场工作了几十年,但他们的身份在1983年被归类为“农转非”(农民变为非农民)。(26)2006年2月,景洪农垦局,访谈退休的国营农场工人。他们是国营农场工人,但他们还没有完全成为中国的“工人”阶层——城市工厂工人。那些被列为“农转非”的人不能迁往城市,这是城乡差距固化的一个例子。西双版纳的情况是:巨大的国营橡胶农场是现代化的象征,特别在毛泽东时代,工业和工厂工人被视为中国社会主义未来的先驱。国营橡胶农场生产的乳胶对中国的军事和工业发展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农场的工人变得训练有素,技术娴熟,因为橡胶生产使他们变得像现代人,即使他们不是真正的“工人”。

20世纪80年代初,公社解体,土地承包到户,西双版纳的领导决定教少数民族农民在自己的地里种橡胶。这一变革是由中国不断扩大的工业部门对乳胶需求的持续增加与提高当地家庭收入的需要决定的。农民在管理橡胶方面也变得有些“工厂式”。在工厂作业的背景下,生产关系一方面是工人和管理层的“关系层面”,另一方面是将原材料转化为实用物品的“实践层面”。(27)Burawoy M., Manufacturing Consent: Changes in the Labor Process under Monopoly Capitalism,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Chicago, 1979,p.15.对于有家庭土地的橡胶农来说,他们与管理层的关系是松散的,因为他们管理自己的时间和劳动。将农民视为埃弗思所说的在网络和社区实践中运作是有益的。(28)Eyferth J., Eating Rice from Bamboo Roots: The Social History of a Community of Handicraft Papermakers in Rural Sichuan, 1920—2000,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 MA, 2009,p.16.农民与其他橡胶生产家庭、买家、农业推广机构、橡胶厂和国营橡胶农场相关联。在这种社会环境下,种植橡胶跨越了农业劳动和工厂劳动之间的鸿沟,跨越了被视为“落后”与“现代”的生计之间的鸿沟。

有“技能”的农民才能把在国营橡胶农场学到的知识传播出去,这与埃弗思的农民“去技能化”相反。州政府官员对与轮垦相关的知识和技能知之甚少,他们希望农民放弃轮垦。(29)Sturgeon J.C., Border Landscapes: The Politics of Akha Land Use in China and Thailand,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Seattle, 2005.国营橡胶农场的推广负责人和专家培训农民在坡地种植橡胶树,一旦橡胶树成熟,他们就指导农民割胶。割胶需要一把特殊的刀、敏锐的眼睛和集中的注意力,因为割得太深会毁坏树木。2000年,一名乡镇官员接受访谈时透露,这种“技巧”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国家规划者认为橡胶管理会迫使“无纪律的人”遵守纪律。为了管理橡胶,农民必须早起,在工作中小心谨慎,并掌握特殊工具的用法。这名官员说,这项工作需要纪律,不只是一天,而是十年如一日才能从橡胶中受益。他觉得农民太没有耐心,但橡胶会教他们(耐心)。(30)人类学家迈克尔·海瑟薇(Michael Hathaway),西蒙弗雷泽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系,2011年在云南研究环境保护主义概念的应用与传播。这一说法非常中肯,因为橡胶种植需要耐心、纪律和技术等重要能力,并能有效提高少数民族农民的“素质”。橡胶种植的实践将农民转变成工厂工人,就像他们在国营橡胶农场一样。虽然不是国家官员有意为之,但少数民族变得“现代”可能会挑战社会阶级。农民通过种植橡胶树学到了与现代性标志相关的劳动或“高素质”,包括“纪律”“耐心”和“技术”。

四、国营橡胶农场——现代化的堡垒

在西双版纳种植橡胶需要具有被中国称之为“科学奇迹”的东西。在20世纪50年代之前,橡胶只种植在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和泰国南部的赤道热带地区。(31)Chapman E.C., “The Expansion of Rubber in Southern Yunnan, China,”The Geographical Journal, vol.157, no.1, 1991,pp.36-44.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北京最高领导人决定在橡胶方面自给自足,以应对美国的经济制裁。(32)Chapman E.C.,“The Expansion of Rubber in Southern Yunnan, China,” The Geographical Journal, vol.157, no.1, 1991,p.40.中国和苏联的科学家到滇南考察,两国都需要天然橡胶。尽管成功与否仍不确定,但科学家们认为冬天暖和、降雨量充沛的西双版纳,是生产橡胶的希望之地。1953年,景洪成立了热带作物研究所,以确定橡胶生长的正确间距、坡度、坡向和土壤。根据退休科学家的说法,“中国乃至世界上最好的科学家”被招募到试验站,历经多年研究,最终得出的成功方法(33)Chapman E.C., “The Expansion of Rubber in Southern Yunnan, China,”The Geographical Journal, vol.157, no.1, 1991,pp.36-44.,仍然被称为社会主义科学的“奇迹”。(34)Tropical Crops Research Institute, “One hundred years of rubber in Xishuangbanna (DVD),” Jinghong, Xishuangbanna, 2005.因此,国营橡胶农场有着神话般的威望,是社会主义科学和革命热情的象征。

本研究所在的勐腊县,1959年成立了第一个国营农场——勐腊国营橡胶农场,这是一个在军官领导下组织成军营的军事机构。第一项任务是在坡地上砍伐茂密的热带森林,平整土地,挖等间距的洞,种植橡胶苗。无论20世纪60年代的橡胶树间距如何,到2005年,树的间距为2.5米,每行间距为2米。在种植幼苗之前,将绿肥(有机物)施于每个方形的洞中。2005年,运用计算机系统对每棵树进行了编号,以审察其生产力和健康状况。橡胶树可割胶40年,从树的一边开始由上到下,4年后从另一边自下往上。割胶从2月下旬持续到11月;每隔一天在每棵树上割胶一次,但早上9点后或气温降到15摄氏度以下时不割胶,这是科学管理。

1981年,勐腊国营农场分为勐腊、勐醒、勐捧和勐满国营橡胶农场,与其他6个农场一起组成了10个国营橡胶农场,它们主导了西双版纳的山谷景观50年。为了扩大规模,国营农场需要更多的工人,由湖南南部和云南其他地方的退伍军人供给。从1969年开始,由于需要更多的劳动力,昆明、重庆、上海和北京的“知青”被派往西双版纳。初高中学生到农村去“向农民学习”,向农村人传播革命价值观;共有17 000名知青去了勐腊县。(35)2006年2月,勐醒国营橡胶农场,访谈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退休工人。1979年,这些知青被送回家,使国营农场面临严重的劳动力短缺。

1979年在景洪召开的一次会议上,负责监管国营农场的农垦局代表宣称,允许国营橡胶农场招募当地少数民族农民为工人。大多数国营农场表示反对,说当地少数民族“没有文化”“不会工作”,少数民族不会学习现代劳动所需的纪律。然而,勐捧和勐醒国营农场还是决定招收当地少数民族,原因之一是他们被少数民族村落包围,为了扩大规模,他们需要增加土地和劳动力。勐捧和勐醒请整个阿卡村的人加入他们,因而许多人加入进来。(36)2006年2月,勐捧国营橡胶农场,访谈少数民族事务负责人。

到2006年,勐捧把招收少数民族工人从最初的无奈变成了引以为傲的事,少数民族占其工人总数的40%。虽然这一发现看似矛盾,但它实际上强化了这样一种观念:即少数民族需要在习惯、态度和文化理解上进行转变,以适应工厂式的工作。勐捧愿意逐渐培训他们,以“帮助”没有文化的人。退休的国营农场干部形容1979年的阿卡是“靠山吃饭,住在没有电、没有椅子的草房里,没有学校,靠轮垦为生”“他们没有办法发展”(37)Sturgeon J.C., Border Landscapes: The Politics of Akha Land Use in China and Thailand,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Seattle, 2005.。当阿卡加入国营农场时,每个团队都分配了一名会讲普通话的少数民族官员,以提高落后阿卡人的文化和素质,包括让阿卡按时到岗工作,对他们进行汉文化培训。少数民族还学习橡胶管理的科学技术。一位少数民族官员说,阿卡一旦适应了汉文化,他们的素质就变得和汉族“一样”。勐捧为阿卡工人修建了学校、医院和公路,并建立了卫生设施。(38)2006年2月,孟鹏国营橡胶农场,访谈少数民族事务负责人。“现代性”不仅包括科学技术,还包括卫生、时间纪律和汉文化,这再次显示了儒家信仰的持续影响力。

对两名国营农场退休的阿卡工人的访谈显示,当他们被问是否加入勐捧时,同时还被告知国营农场的工作有工资、固定的工作时间和医疗保健服务。这两人加入了,不是为了变得像汉族,而是因为轮垦几乎需要全年的艰苦工作。相比之下,国营农场的工作听起来相对容易。这种响应削弱了少数民族“不会工作”的观念。在国营农场,有人说阿卡的求爱和婚姻习俗是不合时宜的,他们现在认为这些阿卡习俗“不好”。还有人说,他们传统的阿卡服装很落后,因为“不容易保持干净”。现在他们穿的衣服,和汉族一样,可以经常洗。

与勐捧呈现的情况相反,在2006年和2010年访谈的其他国营农场管理者仍然说,阿卡和泰橡胶小农“素质低”,他们的“科学知识少,生产力低”。管理者声称,农民需要科学管理的培训和思维的转变。在许多情形下,管理者说少数民族懒惰,不愿意做事,不像汉族。他们认为高素质的人懂得“科学”,有某种世界观,这种世界观存在于由汉文化和纪律主导的空间,如国营橡胶农场。这些管理者说,在西双版纳,农民需要听政府的话,跟着政府走,因为他们“落后”。

尽管国营农场的管理者声称他们拥有高超的科学技术和生产力,但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和昆明植物研究所的高层知情人士在2005年告诉我们,国营农场转为私营橡胶公司后,就陷入了财务困境。新的“公司”不习惯私有化带来的竞争,也不习惯在老挝或缅甸运营。到2010年,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的报导人说国营农场公司要破产了。在涉及竞争性和快速变化的市场的区域化领域,国营橡胶农场公司是失败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并没有使它们适应全球化经济。

五、少数民族橡胶农走向现代化

在2006年和2010年对勐腊县阿卡村和泰村的访谈中,农民们说橡胶种植始于1985年至1987年,当时国营农场工人或县农业推广人员来帮助他们开荒,并教他们种植橡胶;对所有农民一致,给每户提供大约200棵橡胶树。起初一些家庭抗拒,但当1992年开始割胶时,这些家庭意识到橡胶可以提供稳定的收入,之后几乎所有人都种植橡胶树。橡胶不会让农民拥有很多财富,但一个拥有300~400棵橡胶树的家庭每天可以赚50元(9美元)(39)基于1992年5.5146元/美元的换算。,他们认为相对较少的工作几乎提供了全年的收入来源。在1995年的国家扶贫行动中,国家工作人员再次来到村庄,鼓励农民在坡地上种植橡胶。有中年父母和十几岁孩子的家庭可以种植20~30亩橡胶(1.3~2公顷),而有老人、没有孩子的家庭可以种植10亩(0.66公顷)。几乎所有家庭都增加了橡胶持有量。

20世纪90年代,国家逐步降低了橡胶价格补贴,以便在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时,当时较低的国际橡胶价格不会对国营橡胶农场和小农造成冲击。然而,2001年中国加入WTO后,国际橡胶价格开始上涨。干橡胶的价格从2003年的每公斤9元(1.42美元)上涨到2008年的每公斤25元(3.91美元)。(40)基于2011年6.390元/美元的换算。同样从2003年开始,西双版纳政府发起了另一场扶贫行动:在高地推广茶叶,在低地推广橡胶。农民获得免费种苗和种植橡胶的年度补贴。因此,许多低地阿卡和泰小农在家庭和集体(村庄)森林种植橡胶,单一橡胶取代了天然林。在中国,橡胶被视为“森林植被”。随着橡胶持有量的扩大和价格的快速上涨,许多家庭的收入大幅增加。(41)Sturgeon J.C., “Governing Minorities and Development in Xishuangbanna, China: Akha and Dai Rubber Farmers as Entrepreneurs,” Geoforum, vol.41, 2010,pp.318-328.

2010年,据勐腊县农民说,一个有1600棵橡胶树的家庭,日收入可达到800元(125美元),或年收入为21万元(32 870美元)。(42)2009年,城镇人均收入17175元。假设一个五口之家,家庭收入为85 875元或13 481美元。农村人均收入5153元。一个五口之家的收入是25765元或4856美元。这样的收入在当时的对比情况是:2009年中国城镇家庭平均年收入为13 481美元,农村家庭平均年收入为4856美元。(43)China Daily, “Urban-rural Income Gap Highest since Opening-up,”Fu J., 2 March, 2010.2010年,老年夫妇可以出租他们的橡胶地。租出幼树,在40~45年的合同中每棵树可获得30~40元;对于更老、更高产的树,每年每棵树可得200元(31.30美元);也可以以每棵700~800元(110~125美元)的价格出售老树。需要大量现金的中年夫妇可以出售橡胶地,尽管在中国出售土地是非法的。中国宪法规定农村土地属于农民集体所有,公民根据合同在规定的年限内持有。如果持有国家合同的家庭把合同上的名字改成买方的名字(这对我而言是一个神秘的过程),当合同更新时,买方的名字就转移到了合法合同上。这样,一个家庭可以以35万元(54 782美元)的价格出售一块有600棵橡胶树的土地,这些钱足够买一座新房子或一辆最新款的汽车。

橡胶地在村户之间仍公平分配,然而一些农民反映在其他村,家庭的橡胶地拥有量却差异很大。尽管如此,许多村的报道人表示,每个家庭有1.3~3.3公顷的橡胶地。如果一个家庭能承担更多的橡胶树,就会在村里或村外寻找租用土地,包括在老挝。总的来说,勐腊是一个富裕的农业县。2009年,与橡胶树一起成长的年轻泰人说,泰文化以橡胶树为中心——早起割胶,赚钱,去市区娱乐休闲。(44)Reuse G., “Secularization of Sacred Space: An Analysis of Dai Farmers Planting Rubber on Holy Hills in Xishuangbanna, Yunnan, China (Masters Dissertation),”Geography Department, Simon Fraser University, Burnaby, 2010.日常生活的意义和实践变得更加现代,在这个意义上,许多家庭将自己视为富有的、创业的和精通技术的人。他们也成了新房子、汽车、摩托车和其他商品的消费者,证明了他们“素质”的提高。他们的“现代”感不仅指他们有技术的劳动,还指他们的收入和消费模式,呼应了城市“高质量”人口的概念。这些富裕的橡胶农的生活与邻近的老挝辛县人的生活形成了鲜明对比。

六、跨境历史

下文通过对辛县和西双版纳的历史简要概述,可看出辛和勐腊时下的经济差异是多么巨大。一个世纪前,辛和Sipsongpanna(今西双版纳)是泰统治者统治下的佛教小公国。人们经常来往于辛和Sipsongpanna之间。当时,芒新所在的镇很“繁荣”,是“相当重要的中转和交换点”,是湄公河上游地区人们最常去的市场所在地之一。(45)Walker A., “Borders in Motion on the Upper Mekong: Siam and France in the 1890s,”In Lorrillard M., Goudineau, Y., eds., Recherches Nouvelles sur le Laos/New Research on Laos, Etudes Thematiques 18, 183-208. EFEO, Paris, 2008.援引印度支那总督文件RSLD1 /掸邦县注,1905年12月1日。辛和Sipsongpanna的财富水平可能相差不大。

在随后的几年里,极其复杂的殖民和后殖民历史,加上越南战争期间美国对老挝的轰炸和旷日持久的内战,导致1975年老挝成为一个封闭的社会主义国家。到了20世纪90年代,老挝是最不发达国家之一(46)AusAid, “Laos: Country Overview,”1990, Available at: http://www.ausaid.gov.au/country/country. cfm?CountryID=35 (accessed 3 Sept 2011).,而辛是最贫穷的地区之一。联合国粮农组织(FAO)、联合国开发计划署(UNDP)和世界银行协助老挝政府帮助少数民族农民从辛山上搬下来。(47)Evrard O., Goudineau Y., “Planned Resettlement, Unexpected Migrations and Cultural Trauma in Laos,”Development and Change, vol.35, no.5, 2004,pp.937-962.这些项目一直存在争议,因为结果好坏参半,提高了农民收入但死亡率也高了。(48)Evrard O., Goudineau Y.,“Planned Resettlement, Unexpected Migrations and Cultural Trauma in Laos,”Development and Change, vol.35, no.5, 2004,pp.948-950.

相比之下,Sipsongpanna于1950年解放,并跟随全国的步伐一起向民族国家转换;1953年成为云南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区。(49)Sturgeon J.C., Border Landscapes: The Politics of Akha Land Use in China and Thailand,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Seattle, 2005.和老挝一样,在20世纪50年代末,国家将一些高地少数民族农民,尤其是阿卡人,迁到了山谷。从20世纪50年代末开始,政府在西双版纳建立起国营橡胶农场。20世纪80年代,当地政府向少数民族农民引入橡胶,让他们在自己的地里种植。如上所述,自中国加入世贸组织以来,橡胶农民变得富有,并把自己视为“创业者”。

然而,在与受益于橡胶种植的农民交谈中,中国官方社会阶层的话语再度出现。2006年,中国国防村的阿卡村长说:“我们阿卡人非常落后。我们需要党和国家来帮助我们。”2006年中国曼降的泰村民说:“我们受教育很少;我们不是很有创业精神。”国防和曼降是橡胶生产特别好的村。环顾四周高大的新房子和广阔的橡胶地,我惊叹于在党的帮助下取得的显著成果。农民的陈述反映了汉族管理人员多年来对他们的影响。当时全国反腐运动的团队正在挨家挨户访问并劝导农民,也许这些活动影响了农民对我的反应,因为村民们刚向反腐工作人员保证他们对共产党和国家的需要与忠诚。村民们承认他们在中国社会中的地位是国家边缘落后的少数民族。然而在这些访谈中,农民也述说了他们收入的大幅增加是如何让他们获得银行贷款、创业、购买医疗和退休保险,以及送孩子上高中和大学的。这些都是中国城市中产阶级做的事情。村民们认为自己既是“落后”的少数民族农民,也是创业者和快速现代化的公民。在某种程度上,这些农民不确定他们的社会“地位”,跨境橡胶安排有助于确认他们的“现代”地位。

七、跨境橡胶种植

西双版纳边境的老挝阿卡和泰村民从20世纪90年代末就开始种植橡胶。老挝博库阿卡村长回忆说,1992年博库村搬到现在的位置时,中国勐混村的泰人提出用拖拉机开垦土地种植甘蔗,并将其卖给西双版纳一家定期收购的糖厂。博库农民向西双版纳村民支付每亩(1/15公顷)40元(6.26美元)的拖拉机费。勐混泰人以一天15~20元(2.35~3.13美元)的价格雇佣老挝阿卡在他们湿稻田里犁地、播种、除草和收割稻谷。1998年,勐混农民开始在博库农民的土地上采用分成制种植橡胶,收入对半分成。

1996年至1997年间,邻近曼姆泰村的老挝农民从勐远的中国亲戚那里学到应该种植橡胶来获得持续的收入。他们的亲戚带来了橡胶幼苗,并细说了如何平整土地和种植幼苗。老挝曼姆村长的父母出生在勐远,于1958年在中国“大跃进”期间搬到了曼姆。现在村长与勐远的亲戚以三七分成的比例共享橡胶收成,西双版纳泰人获得了更大的份额,因为他们提供资金和技术,老挝农民提供土地和劳动力。正如老挝农民所说,他们的中国亲戚每天可以割胶300棵,而他们每天只能割胶200棵。显然,中国泰人在橡胶种植所需的技术和管理方面更为熟练。

在老挝洛木村,阿卡村长意识到他在勐远有亲戚。1996年,他和其他村民开始种植橡胶。他们拜访了西双版纳国防村的亲戚,参观了他们的大房子和现代化的拖拉机。他们渴望像中国亲戚一样变得“富有”。洛木村民说,自从他们来往中国后,最重要的变化是服装和卫生设施。在中国亲戚的影响下,他们对自己的传统服装和“落后”的卫生习惯感到羞愧。

在老挝边境的中国西双版纳村寨进行的关于这些跨境往来的访谈呈现的是另一种情境。中国杜端泰村的农民家里有1.3~2.6公顷的橡胶地;然而在老挝的亲戚那里,他们以六四分成的方式种植了26.6~66.6公顷。他们去老挝帮助亲戚种植橡胶树,传授国家工作人员教给他们的技能和纪律,也获得了比在西双版纳更多的土地。

国防村,就是与老挝交界的中国阿卡村,村会计说该村于1958年迁至现在的位置。中国政府将他们迁出与博库和其他老挝村庄有着密切联系的山区。国防村的村民过去常常也是以一天15~20元(2.35~3.13美元)的价格雇佣老挝亲戚在他们的湿稻田工作。如果他们雇佣中国工人,工钱是35~45元(5.48~7.04美元)一天。雇佣老挝工人可能是在“帮助”他们,但这也是在一个比中国贫穷得多的国家“外包”劳动力。国防村许多家庭与博库村的亲戚按六四分成的方式共同种植13.3~46.6公顷的土地,据说有一个人在老挝拥有133公顷的土地。国防村农民很乐意“帮助”他们的亲戚种植橡胶,但他们绝不让老挝亲戚替他们割胶。正如两名村民所说,“他们不知道怎么割胶,可能会损坏橡胶树”。老挝人还没有接受橡胶管理方面的培训。

在另一个中国阿卡村曼巴三,村长声称当地所有家庭都有3.3~6.6公顷的橡胶地。他与亲戚按六四分成的比例拥有10公顷老挝土地,但他指出,曼巴三的每户人家都可以有26.6~33.3公顷老挝的土地,因为“那里有大量的土地”。他说老挝人现在有摩托车和拖拉机,他们的条件正在改善。现在他们每天洗澡,穿新衣服,而不是穿他们过去的传统阿卡服装。换句话说,老挝农民在中国阿卡的指导下,“素质”有所提高。曼巴三的另一户人家也提到老挝有大量土地,但那里的农民不施肥,土地管理不善。在中国,阿卡和泰农民每0.06公顷可以生产900磅粮食,但在老挝,生产率要低得多。阿卡村民说,他们的老挝亲戚很落后;他们正在进步,但他们落后于他们在中国的亲戚,中国亲戚通过多年种植橡胶,已经成为有技能、有生产力的种植者。这些橡胶种植安排没有得到两国政府的支持,中国管理者有时试图限制跨境交易,称农民欺骗政府逃税,造成社会不稳定。农民可能有钱,但他们仍然“落后”,在这种情况下,这意味着不听国家的指令。

从一个有利的角度看,西双版纳农民将橡胶“外包”给土地和劳动力更便宜的老挝。从另一个有利的角度看,中国的阿卡和泰也可以说在“帮助”他们的亲戚发展,就像过去中国政府官员“帮助”他们一样。农民成了发展的提供者、知识匮乏者的资助人。

在老挝种的橡胶将被卖回中国,按照当前价格,老挝农民会过得很好。西双版纳农民参与了中国向老挝经济扩张的行动,给这个落后的国家带来了发展。在西双版纳到处都能听到这样的说词:老挝“贫穷又落后”。当西双版纳富有的阿卡农民说不让辛县的亲戚割胶是因为他们缺乏技能时,这些老挝农民就将自己留在中国学习割胶。在中国,科学技术的使用等同于现代思维。通过帮助老挝的亲戚朋友,中国农民获得了“现代”的地位,与老挝“落后”的农民形成鲜明对照。同时,老挝的阿卡和泰乐于种植橡胶。他们告诉我们,他们想“像中国的亲戚一样富有”。他们没有说想要一种新的经济作物,也没有说他们想提高家庭收入,而是用了“致富”(50)弥生拉格奎斯特(Yayoi Lagerqvist)翻译员对于中国边境的农民使用“致富”一词印象深刻,而老挝地方的农民不用这个词。这个词,这不仅应和了他们在中国的亲戚,也呼应了邓小平1993年的名言“致富光荣”。发展致富和创业的理念正在进入老挝。

中国政府在万象签署了最高级别的国家间协议,让中国以两种形式在老挝推广橡胶:橡胶种植园的大片土地特许权、与农民签订鸦片根除项目合同。迄今为止,这两个项目都不是很成功。2006年2月,辛县的农林办负责人解释,他们正在进行土地和森林分配,类似于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家庭的土地分配。在土地分配和登记之前,林业负责人不愿意给中国企业特许权,甚至不愿意让他们与土地尚未被测绘和分类的农民合作。

理论上,中国企业与老挝方面就在老挝北部推广橡胶种植达成了强有力的协议。2004年至2006年间,9家大型中国企业在辛县所在的琅南塔省成立了橡胶公司。(51)Diana A., “Roses and Riflfles: Experiments of Governing on the China-Laos Frontier (PhD dissertation),”Department of Anthropology, 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 Canberra, 2009.拨作特许用地的土地是“国有土地”,但在2005年,琅南塔政府禁止给“管辖”的土地分配特许权。中国企业很难获得老挝各级政府的同意或许可,往往陷入矛盾之中。在地方一级,即使签订了合同,老挝农民有时也拒绝合作。(52)Diana A., “Roses and Riflfles: Experiments of Governing on the China-Laos Frontier (PhD dissertation),”Department of Anthropology, 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 Canberra, 2009.2006年,琅南塔省有12 585公顷橡胶地 ;其中,中国和老挝公司种植了1466公顷,其余是老挝农民种的(不管是否得到他们中国亲戚朋友的帮助)(53)Diana A., “Roses and Riflfles: Experiments of Governing on the China-Laos Frontier (PhD dissertation),”Department of Anthropology, 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 Canberra, 2009.。与中国人对辛县影响的视觉冲击(滚滚而来涌入老挝)相反,进驻老挝北部的中国橡胶公司并不多。这一实践与农民之间的橡胶交易形成鲜明对比,农民间的橡胶交易正迅速向老挝北部推进。

八、结论

我的研究结果得出了一些令人惊讶的结论。格拉斯曼描述的区域情况是中国和泰国的城市精英从亚行的投资中受益最大;相比而言,边缘的少数民族正在打造区域化,收入大幅提高。在中国,北京居民认为自己是富裕的、国际化的消费者,农村少数民族则被视为无知和贫穷的人,而阿卡和泰橡胶农也可自称是富有的消费者。颜(Yan)和罗菲尔(Rofel)等学者将“现代性”和“高素质”定为划分城市/农村、富人/穷人和汉族/少数民族之间社会分化结构的标志。城市人认为中国农村落后,阻碍了国家经济发展。事实上,2009年城乡收入对比的统计数据,证实了农村生计远远落后于城市。通过运用跨越中老边境的多点民族志,我的贡献是揭示一个未被充分研究的区域化领域,及一个挑战城市/农村、现代/落后、富裕/贫穷和汉族/少数民族的措词。

中国的阿卡和泰如何变得富有是显而易见的:他们被教导种植橡胶,增加橡胶持有量,橡胶价格大幅上涨。这些少数民族农民如何将自己视为“现代”或“素质提高”,则需要追溯现代性、高素质和发达的各种含义。对劳动力的关注表明,国家工作人员有意识地向少数民族传授管理橡胶种植的技能和科学知识,以提高其素质。当国营农场管理者继续称橡胶小农“缺乏科学知识”和“无生产力”时,他们的判断表明现代/落后的二元体系是多么根深蒂固,离农村现实是多么遥远。

在创业方面,阿卡和泰农民抓住机会,通过租赁土地和橡胶树等多种方式,并通过分成制种植安排将土地扩展到老挝。这些农民已经将广泛流传的创业精神、财富和消费的价值内化为“高素质”公民的象征。因此,他们认为自己的素质有所提高,正在走向现代化。他们也深受自己在中国社会的“落后”和边缘地位影响,认为自己是“现代”橡胶种植者和“落后”的少数民族。

通过教老挝的亲戚朋友如何种植和管理橡胶树、如何“改善”他们的服装和卫生,中国的阿卡和泰已经成为追求发展的榜样以及中国优秀文化的传播者。中国农民拥有通过种植橡胶致富的知识、技能和商业头脑,向他人传授这些技能和方法是他们自身成就的标志。与老挝北部进展甚微的国营农场公司相比,西双版纳少数民族农民可以看到自己在跨境安排方面取得的成功。他们用中国术语的现代化、高素质和创业精神来描述这种成功,并坚定地将自己标定为中国公民。同时,不是以亚行想象和资助的形式,也不是以北京设想的方式,他们打造了区域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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