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炳文,张 磊
(1.廊坊师范学院 社会发展学院,河北 廊坊 065000;2.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天津 300350)
张明鉴、张鉴是元明之际的两个历史人物,在历史文献中或有抑扬不当的误读,或有误记二人为一人之差错。对这两人的有关记载进行研究,不仅有助于澄清基本事实,而且对于后人接受其误记的教训更有启发意义。
张明鉴的人生经历在《明太祖实录》中有明确的记载。
1.《明太祖实录》卷五丁酉年(元至正十七年)十月甲申日(1357年11月25日)记载:“初,乙未岁(元至正十五年,1355),(张)明鉴聚众淮西,以青布为号,名青军,人呼为一片瓦。其党张鉴(鉴,原误作监,兹据《明太祖实录》校勘记改正)骁勇善用枪,又号长枪军。党众暴悍,专事剽劫,由含山、全椒转掠六合、天长,至扬州,人皆苦之。时元镇南王孛罗普化镇扬州,招降明鉴等,以为濠泗义兵元帅,俾驻扬州,分屯守御。”(1)《明太祖实录》卷五,丁酉年十月甲申,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影印本,第57页。这段文字记明:1355年即至正十五年,张明鉴起事于淮西,后至扬州,为镇守扬州之元镇南王孛罗普化招降。
2.《明太祖实录》卷五丁酉年十月甲申日记载:“丙申(元至正十六年,1356)三月,明鉴等以食尽,复谋作乱,说镇南王曰:‘朝廷远隔,事势未可知,今城中粮乏,众无所托命。殿下世祖孙,当正大位,为我辈主,出兵南攻,以通粮道,救饥窘。不然,人心必变,祸将不测。’镇南王仰天大哭曰:‘汝等何不知大义!若如汝言,我何面目见世祖于宗庙耶?’麾其众使退。明鉴等不从,呼噪而起,因逐镇南王而据其城。镇南王出走至淮安,为赵均用所杀。”(2)《明太祖实录》卷五,丁酉年十月甲申,第57-58页。这段文字记明:1356年张明鉴因扬州缺粮,曾劝说为元守卫扬州之镇南王从众脱元,遭拒后起而夺权反元。
3.《明太祖实录》卷五丁酉年十月甲申日记载:“至是(元至正十七年十月甲申日),(元帅缪)大亨攻之,明鉴等不支,乃出降。得其众数万,战马二千余匹。报至,上命悉送其将校妻子至建康,赈给之。”(3)《明太祖实录》卷五,丁酉年十月甲申,第58页。这段文字记明:1357年即至正十七年十月,乃张明鉴被朱元璋所建政权打败之时。
由上面的引述可知,张明鉴在元至正十五年至十七年两年多的时间内,从开始造反,到中间被元招降而复叛,最后又因朱元璋势力的镇压而出降,时间不可谓不长。其活动的地区涉及今安徽与江苏两省,地域不能不谓相当之大。其占领长达近二十月的地点是扬州,此一城市的规模起码当称之为中等。在这里,“张明鉴”被清清楚楚地记载下来。如所周知,明朝的“实录”皆是某一皇帝死后由专门写作班子利用该皇帝在位时期形成的国家档案等写出的,真实可靠之程度极高。《明太祖实录》即是明太祖朱元璋去世后不久,由专门的写作班子利用明太祖朱元璋生前从政时期形成的有关档案,摘要写成的,其准确度自当非常可靠。从而可由之明确,“张明鉴”当为元明之交时不容否认的一个实实在在的历史人物。
关于张明鉴其人的事迹,还有许多其他史籍予以记载。如清光绪时刊刻的《增修甘泉县志》卷五载:“元镇南王孛罗普化镇扬州,至正十六年丙申三月,(张)明鉴等以食尽,谋作乱,逐镇南王而据其城,镇南王出走至淮安,为赵君用所杀。(引《国初群雄事略》文)”(4)光绪《增修甘泉县志》卷五《世纪》,《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第43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12页。
黄金撰《泗国公耿武庄传》载:“丁酉(至正十七年)十月,克扬州,降其元帅张明鉴,得众数百(百当做万——引者注)、战马二千余匹。置淮海翼元帅府,命(耿)再成守之。”(5)光绪《五河县志》卷十七《艺文》,《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二二三号,台北:成文出版社,1974年,第960-961页。
黄金撰《皇明开国功臣录》卷一五《缪大亨》载:“丁酉(至正十七年)十月,上(指朱元璋——引者注)阅军于大通江,遂命大亨率师取扬州,一鼓克之,降其统帅张明鉴,得其众数万、战马二千余匹。”(6)黄金:《皇明开国功臣录》卷十五《缪大亨》,周骏富主编:《明代传记丛刊》第24册,台北:明文书局,1991年,第7-8页。
万历《应天府志》卷三载:“丁酉(至正十七年)十月,太祖阅军于大通江,青军元帅张明鉴降,命悉送其将校妻子至应天,赈给之。”(7)万历《应天府志》卷三,国家图书馆藏万历刻增修本,第3页。
《罪惟录》载:“擢(缪大亨为)大元帅,率师取扬州,一鼓克之,擒其统军元帅张明鉴,得兵万、马二千,升同佥枢密院事。”(8)査继佐:《罪惟录》列传卷八中《缪大亨》,周骏富主编:《明代传记丛刊》第85册,第349页。
康熙《新修五河县志》卷四载:“丁酉(至正十七年)十月,(朱元璋部将耿再成等)克扬州,降其元帅张明鉴,得众数百,战马二千余匹,置淮海翼元帅府,命再成守之。”(9)康熙《新修五河县志》卷四,康熙二十五年(1686)刻本,第4页。
乾隆《江南通志》卷一九九载:“(至正十七年)九月,青军元帅张明鉴据扬州,缪大亨攻下之。改扬州路为淮海府。”(10)乾隆《江南通志》卷一九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12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879页。
在如此多的史籍中,都记录有张明鉴的生平事迹,而且内容互相吻合,再一次有力地证明:张明鉴在元明之交时确实为一个不容置疑的、实实在在的历史人物,自元至正十五年至十七年,其活动轨迹被清晰地记录下来。
上一节所引《明太祖实录》卷五丁酉年十月甲申一段引文中,记载乙未岁张明鉴聚众淮西时,其有一个同党名为张鉴,其为人“骁勇善用枪”。这表明张鉴于乙未年即已开始从事反元的活动,与张明鉴所从事反元活动,似同始于这一年。但历史实非如此,这是《明太祖实录》的一个偶误。元末明初人苏伯衡之文集《苏平仲集》卷三《武德传》载:“至正末,江淮用兵,(武德)以材略应募为义兵百户,异功至千户,慨然有志于功名,而共事诸将皆不足与成功。从元帅张鉴渡江,转战宁国、太平之地,且三四年,言于张鉴曰:‘天生勇猛之姿,堂堂雄万夫,今日衂于东,明日衂于西,事势可知矣。不早择所依,一旦与草木同朽腐,岂不可惜哉。’张鉴善其言,乃以丙申(至正十六年)三月相率自归今上(今上指明太祖——引者注)。”(11)苏伯衡:《苏平仲集》卷三《武德传》,《丛书集成初编》第2135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62页。苏伯衡,浙江金华人,字平仲。据《皇明史概》记载:其人自年少时“警敏绝伦,诵说不劳而习,中岁大肆力于文词。元末乡贡。丙午年(元至正二十六年,1366)选国子学录,不久升学正”。“教胄子者五年”后,又有人向皇帝朱元璋推荐,朱元璋对之“即日召见”并“亲擢为翰林编修”,而苏伯衡因疾推辞,请归家省亲。洪武十年(1377),司业宋濂归老,荐其自代,他又以疾辞。洪武二十一年,他受聘主会试,事竣即辞归。最后,其卒于家。(12)朱国桢:《皇明史概·皇明开国臣传》卷七《编修苏公》,《续修四库全书》第43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09-410页。由苏伯衡生活的时代(大约与张鉴同时而略晚)及其经历、为人,可以认为上述其所记武德“从元帅张鉴渡江,转战宁国、太平之地,且三四年”之说,是可信的。而这“三四年”的终止之时,由前引《苏平仲集》卷三《武德传》的一段文字看,当为至正十六年丙申之三月。由此前推三四年,为至正十三年癸巳四月或至正十二年壬辰四月。由此看来,张鉴起兵反元实比张明鉴至正十五年起兵反元至少早了两年或三年。至于张鉴与张明鉴开始合伙反元,当即在张明鉴于至正十五年乙未起兵之时或略晚,最晚不应超出此年。
张鉴于至正十六年三月降于朱元璋后,其见于史书的活动只有记于至正十七年五月的一处:《明太祖实录》卷五至正十七年丁酉五月己卯记载:“江淮分枢密院副使张鉴、佥院何文政率兵攻泰兴,张士诚遣兵来救,(张鉴的同事)元帅徐大兴、张斌击败之,擒其将杨文德等,遂克泰兴。”(13)《明太祖实录》卷五,丁酉年五月己卯,第53页。此事在《苏平仲集》卷三《武德传》、万历刻本《扬州府志》卷十及卷二十二、民国乌程张氏刻《适园丛书》本钱谦益撰《国初群雄事略》卷七《周张士诚》、谷应泰撰《明史纪事本末》卷四《太祖平吴》、周昂撰《元季伏莽志》卷六《盗臣传》、光绪十二年刻本(光绪)《泰兴县志》卷十五皆有记载。由前引《明太祖实录》卷五至正十七年丁酉五月己卯的记载可知,在至正十七年丁酉五月或更早,张鉴已被朱元璋任命为“江淮分枢密院副使”之官职。此事亦见光绪十二年刻本《泰兴县志》卷十五,该书中如此记载:“吴遣江淮行院判官张鉴、同佥何文政等攻克之。”(14)光绪《泰兴县志》卷十五《经制志四》,《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第51册,第132页。其“之”指“泰兴”之地;其“吴”代表朱元璋,因为此后不久朱元璋相继拥有过“吴国公”“吴王”等封号。
由以上两节的论述,可得出如下简明的结论:元至正十五年乙未,张明鉴起事于淮西,后进至扬州,曾为元镇南王孛罗普化招降。至正十六年丙申三月,又驱逐镇南王,据其城。至正十七年十月,朱元璋之部将缪大亨来攻,张明鉴出降。另,有张鉴其人,他起兵反元比张明鉴还要早,时间约在至正十二年壬辰四月或至正十三年癸巳四月。而在至正十五年乙未,张明鉴起兵之时或略晚,张鉴则开始了与张明鉴的合作反元。至正十六年丙申三月,张鉴则听从部下武德之言,“自归”朱元璋所部,比张明鉴之归朱元璋所部早一年半略多。
据前面两部分对张明鉴和张鉴二人经历的考察,可以很容易地得出结论,就两人的影响大小和身份高低来讲,无疑张明鉴在影响上要大于张鉴,在反元斗争中的身份也是前者高于后者。但是在有些历史文献的记载中,对二人影响大小和身份高低的有关记载,却与历史实际有所出入,有的片面夸大张鉴的地位,从而造成了对另一人之贬低。
明朝末年,钱谦益撰有《国初群雄事略》一书,在其卷一《宋小明王》中,曾节引《明太祖实录》中的一段文字,将之记为:“元镇南王孛罗普化镇扬州,招降青军元帅张明鉴,为濠泗义兵元帅,俾驻扬州。丙申(至正十六年)三月,明鉴等以食尽谋作乱,逐镇南王而据其城,镇南王出走至淮安,为赵君用所杀。”这里,实事求是地记录了张明鉴在当时当地其所领导的反元势力中的至高地位。而接下来又记有这样一段文字:“至正十六年三月,长枪军帅大小张鉴叛(元),据扬州,镇南王退驻淮安。”(15)钱谦益:《国初群雄事略》卷一《宋小明王》,《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第8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11页。这是将当时当地张明鉴所领导的反元势力中的最高领导人物记为“大小张鉴”。这样的记法,实是要在“张明鉴”和“张鉴”二人中颠倒其地位的高低,将地位本来居下的“张鉴”突出出来,把他说成当时当地那支反元势力中地位最高的领导者。这种贬低张明鉴而抬高张鉴地位的文献记载,至少在《国初群雄事略》于明末问世之前的万历时期即已出现。光绪《增修甘泉县志》卷十五引(万历)《县志》载:“王安义,开封人;杨达,彰德人。俱世役镇南王藩邸,寓居扬州。张鉴陷扬(州),逐镇南王北行,二人赴难。”(16)光绪《增修甘泉县志》卷十五《寓贤》,第619页。在这里,所谓“张鉴陷扬(州),逐镇南王北行”之记载,即是于万历时期把本来是“张明鉴”作为主要决策人和领导人所做的事项记在了张鉴的头上。另,万历刻本《扬州府志》卷十九《人物志下》也有这样的误记:“孙质,高邮三垛人,事亲至孝,元末避兵广陵,值张鉴兵乱。”(17)万历《扬州府志》卷十九《人物志下》,国家图书馆藏万历刻本,第4页。
类似张冠李戴式的记载,在晚于《国初群雄事略》问世的许多清代书籍中,亦屡见不鲜。如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乾隆《江南通志》卷一五九载:“明孙质,高邮人,元末避兵广陵,值张鉴兵乱。”(18)乾隆《江南通志》卷一九九,第573页。又如嘉庆《重修扬州府志》卷五〇《人物·孝友》载:“孙质,高邮三垛人,元末避兵广陵,值张鉴兵乱。”(19)嘉庆《重修扬州府志》卷五〇《人物五·孝友》,《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一四五号,第3791页。再如咸丰《重修兴化县志》卷八载:“陆谦,字仲益,(陆)复从子,元末为杭州路治中,明兵平浙右……又尝单骑招张鉴于扬州,鉴服其义,不忍害。”(20)咸丰《重修兴化县志》卷八之四《仕迹》,《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第48册,第228页。如此等等,皆为活生生的例证。
为什么在明清两代的有些历史文献中,在对待张明鉴、张鉴二人的经历时,具有抑扬不同的态度呢?比较张明鉴与张鉴两人的经历,可以发现二者有重要的区别:张明鉴在向朱元璋一方降服后,未见其为朱元璋一方作出任何突出贡献,也未见朱元璋授予他一官半职。而张鉴却与之不同,其向朱元璋一方降服后,曾经为之攻打张士诚手下将领占领的泰兴并攻克之,立下了赫赫战功。在张鉴立下这一功劳之前,他已被授予江淮分枢密院副使之职。张鉴与张明鉴相比时,自然会使朱元璋及其部下对张鉴更能产生好感。有这种好感存在,再加上二人的人生轨迹之主要部分在时间、地点上又是互有重合的,自然会使后人对二人的经历进行述说、记载时产生一定的影响,甚至颠倒了两者的轻重,出现了抑扬不当的现象。更多地关注这种误记现象,对于后人客观、正确地看待史书记载的可靠程度,当有不容忽视的帮助作用。
在历史上,把张明鉴和张鉴误记为一人,始于乾隆四年(1739)问世的《明史》卷一三四《缪大亨传》及其附传《武德传》。此后,其又为问世于乾隆后期的《四库全书》本《明史》卷一三四《缪大亨传》及其附传《武德传》所继承。
乾隆四年《明史》卷一三四《缪大亨传》记载:“(缪大亨)总兵取扬州,克之,降青军元帅张明鉴。初,明鉴聚众淮西,以青布为号,称‘青军’,又以善长枪,称长枪军。由含山转掠扬州,元镇南王孛罗普化招降之,以为濠、泗义兵元帅。逾年,食尽,谋拥王作乱。王走死淮安,明鉴遂据城,屠居民以食。大亨言于太祖:‘贼饥困,若掠食四出则难制矣,且骁鸷可用,无为他人得。’太祖命大亨亟攻,明鉴降,得众数万、马二千余匹,悉送其将校妻子至应天。”(21)《明史》卷一三四《缪大亨》,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标点本,第13册,第3901页。
在乾隆四年《明史》卷一三四《缪大亨传》所附《武德传》中则记为:“(武德)知元将亡,言于其帅张鉴曰:‘吾辈才雄万夫,今东衄西挫,事势可知,不如早择所依。’鉴然其言,相率归太祖。”这个附传的末尾又记:“张鉴,又名明鉴,淮西人。既归太祖,每攻伐必与德俱,先德卒。官至江淮行枢密院副使。”(22)《明史》卷一三四《缪大亨》,第13册,第3902-3903页。
由以上两条记载可知,在乾隆四年本《明史》卷一三四《缪大亨传》中,虽所记之人仍称“张明鉴”,但查该传的附传《武德传》,乃是基本用“张鉴”之名述其活动,全传末尾则为其人作了“小传”。此小传也是以“张鉴”为主来行文,只是在开头语中加上了“又名张明鉴”四字。从实质上讲,在乾隆四年之《明史》中,已将“张明鉴”与“张鉴”误为一人了。
在成书于乾隆后期的《四库全书》本《明史》卷一三四《缪大亨传》及其所附《武德传》中,其所附《武德传》关于张鉴的记载,与乾隆四年本《明史》所记完全相同,而四库本所收《缪大亨传》中关于张明鉴的记载与乾隆四年本却有所不同,具体说来,乃是将“明鉴”二字统统改作“鉴”字。四库本的这种改变,使该书中所记“张明鉴”与“张鉴”为一人之说,被表现得更为明确了。
乾隆四年问世的《明史》和乾隆后期问世的《明史》,皆是由清朝官修记载明代历史的重要专书,质量很高,其记载一般说来可信度相当之高。但其中难免亦有讹误之处,其对张明鉴、张鉴二人的记载持二名为一人之说,实为“千密一疏”之一例。本文第一和第二部分所叙,已证明两人虽姓名或相同(姓)或相近(名),经历亦有相近之处(参加过反元活动,最后都归服了朱元璋政权等),但其相近之处并非完全相同。如参加反元活动等,张明鉴始于元至正十五年,中间一度归顺元朝,后又自立于扬州,到元至正十七年十月降于朱元璋所部;张鉴之反元则始于元至正十二年四月或十三年四月,其归附朱元璋所部为元至正十六年三月,两人反元活动期间部分重合。此外又有一显著区别,善用枪者乃“张鉴”而非“张明鉴”。如此等等,可见张明鉴与张鉴绝非一人。
乾隆年间撰成《明史》之前,该书编写者曾编写了多种该书的拟稿。其中最重要的大部头拟稿有徐乾学撰《明史列传》、313卷本《明史纪传》、416卷本《明史》、王鸿绪撰《明史稿》。这些拟稿中,都在其《缪大亨传》记有张明鉴的生平状况,在其《武德传》中则记有张鉴的生平状况。其中徐乾学《明史列传》之《缪大亨传》称:“(缪大亨)总兵取扬州,克之,降青军元帅张明鉴。初,明鉴聚众淮西,以青布为号,称青军,又称长枪军。由含山转掠扬州,元镇南王孛罗普化招降之,以为濠泗义兵元帅。逾年,食尽,谋拥王作乱,王走死淮安,明鉴遂据城,屠居民以食。大亨言于(明)太祖:‘贼饥困,若掠食四出,则难制矣,且骁鸷可用,无为他人得。’太祖命大亨亟攻,降之,得其众数万,马二千余匹。悉送其将校妻子至应天。”(23)徐乾学:《徐本明史列传》卷一七《缪大亨》,周骏富主编:《明代传记丛刊》第89册,第624页。同书之《武德传》称:“(武德)言于元帅张鉴曰:‘吾辈才雄万夫,今东衂西挫,事势可知矣。不早择所依,一旦与草木同腐,岂不惜哉!’鉴然其言,相率归太祖……张鉴,淮西人,善用枪,故号长枪军。既归太祖,每遣鉴攻伐,必与德俱。先德卒,官至江淮行枢密院副使。”(24)徐乾学:《徐本明史列传》卷一七《武德》,周骏富主编:《明代传记丛刊》第89册,第633-636页。将徐乾学《明史列传》所收《缪大亨传》和《武德传》两传中关于张明鉴及张鉴生平记载进行对比,可不假思索地得出结论,张明鉴与张鉴的经历虽有类似之处,但他们绝对是两个人,而并非一个人。另外,如果再将313卷本《明史纪传》、416卷本《明史》、王鸿绪撰《明史稿》三书中关于张明鉴及张鉴的传记文字,与徐乾学《明史列传》中的《缪大亨传》及《武德传》有关文字相对照,又可知四书除个别用语、用字稍有不同外,基本内容可谓完全一致。论述至此,我们可以明确得出如下结论:有相当权威性的乾隆年间撰成的《明史》,虽然将张明鉴和张鉴记成了一个人,而这与其书的存世拟稿所记是互相矛盾的。上文的论述已经证明,这里出现错误的应是乾隆年间撰成的《明史》,而不是在此之前于康熙年间形成的四种拟稿。
乾隆年间形成的两种《明史》,为什么在张明鉴与张鉴的记载上发生了误二人为一人的错误呢?其成因是什么呢?笔者认为,这与其成书相较于各种拟稿在时间上最晚有关。其中,拟稿徐乾学之《明史列传》约成书于康熙三十年以前,313卷本《明史纪传》成书约紧跟其后,416卷本《明史》成书在康熙四十一年前后,王鸿绪之《明史稿》成书时则已在康熙年间的后期。这些拟稿的作者,除前述徐乾学、王鸿绪外,还有万斯同、徐元文、熊赐履等。他们或为重要的部分草稿撰写者兼多篇草稿的初步修改者,或为职任总裁而又躬亲修改问世不久之有关草稿的重要执笔者。这样的工作内容,使他们在撰写或修改新出草稿时,不能不阅读大量的原始资料,否则其脑空空,无法判断正误,无法了解着眼点是否准确,从而就无法下笔。存在这样的状况,就可使之所了解的史事少有错误,其经手撰出或改成的史文自然少有差误。但是,乾隆年间两种《明史》新稿改成时,其时代背景和面临的任务,与康熙年间就大不相同了。康熙年间形成的《明史》初稿,在这时各卷内容已基本确定下来,编纂者面临的主要任务不是阅读大量原始资料以网罗史事后再行撰稿编排,而是对上述阶段已经写成的稿件加以审读,在文字上作些修饰,以求顺畅简洁、不含歧义;另外,在结构上作些调整,以求叙述合理、严密,避免颠倒混乱。至于各卷的内容,作些传文增减调整,以求前后呼应,也是在所难免的,但不会再去用主要精力大量阅读原始资料,以作根本性的重构。这种修史过程中的撰写草稿与修改成定稿两大阶段的划分,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也是必要的,对之不可妄加否定。然而,承认其必要、不可否定的同时,也不可忘记各个阶段亦各有特殊的局限性。至此,对于乾隆年间出现的两种版本的《明史》之将张鉴与张明鉴误混为一人的原因,当可以归纳如下:其执笔者没能仔细阅读包括《明实录》在内的大量原始资料记载,对两人的生平没有细致、深入地了解,只对存在于徐乾学等所撰缪大亨、武德传记中的关于二人言之不详的记载有所阅读。再加上两人姓名、生活时代、经历多有相同或相近之处,于是在《明史》撰者脑海中便形成了视二人为一人的印象,错误地将“张明鉴”当成“张鉴”之另一名。在乾隆四年版《明史》之《缪大亨》传中,尚保留了徐乾学等所撰同传中正文记其为“张明鉴”的原样,及至乾隆后期版《明史》同传中,更进一步将这里的“张明鉴”也改成了“张鉴”,以达到形式的统一。
本文所论张明鉴和张鉴,都是元末时朱元璋开始活跃于政界时期的人物,其社会地位皆不甚高,但原始文献中对他们有相当明确的记载,在康熙时期官修《明史》编修尚处于早期和中期阶段时,也还能准确对之加以记载。但到乾隆时期《明史》最后成书时,却将两人误记为一人。其原因大致有二:一是二人社会地位不是很高,《明史》最初修撰时,只将二人的经历极其简略地分别写进地位更高的缪大亨和武德两人的传记中,未加特别研究;二是在乾隆时期二次撰写定稿《明史》时,修撰者由于没有细读有关史料,又因二人姓同且名字及事迹极为相似,将之误认为一人。《明史》的这一失误,以前一直未被史学界所发现。兹特撰写此文,以明真相。《明史》此误,并非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留给史学界撰写史书方面的教训,却是值得牢记的。这样的教训,在集体撰写大部头史书时,担任最后定稿的总编尤其不可忽视。大部头史书的总编无疑都是大手笔,都是出类拔萃的大学者,参加前此阶段撰写的人员往往与之不可相提并论。但是,由于在从事这一共同的撰写任务时,起草者关注的事项涉及范围较小,而且必须仔细阅读有关原始资料,因而对具体历史事实的了解,一般是非常准确的,起码是相对更准确的。最后定稿的总编,关注的对象则是本书的全部稿件,内容更庞杂,其对稿件中所包含的具体内容,不可能全部查对原始资料,故在脑中留下的有些印象不一定十分准确。因而,这些总编在遇到对内容加以修改时,一定要慎之又慎,不可草率操笔。另外,在历史上对张鉴、张明鉴二人的记载也有抑扬不当的现象。对此加以分析与关注,亦有一定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