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学人改造《明史》的研究趋向及其动因

2021-12-24 11:48秦艳君
关键词:明史章太炎民国

秦艳君

(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天津 300350)

明史研究起于明人所修的本朝史,中经清人官私所修的明代史书,至民国,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时期,呈现出传统与当代结合、与社会文化交织的特点,产生了异于前代的独特研究视野和方法,诚如南炳文所言,“明史研究与20 世纪以前的传统史学相比面貌大改,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主要表现是:为帝王撰写家谱式的狭窄研究,被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生活、民族关系、中外交往等广阔领域、多种角度的研究所替代;在研究的观点方法上大多不再是鼓吹三纲五常、颂古非今,或简单地罗列历史现象,而是应用新观点(如进化论、唯物史观、现代自然科学的见解)、新体例(如章节体、传记文学体),使研究达到前所未有的深度;为适应现实斗争或生活的需要,注重与之相关内容的研究,如明末与南明史、明代东北地区及满族先世史、以抗倭为主的中日关系史、郑和下西洋、中欧关系史等,成为研究的热点,这也是其时明史研究令人注目的一个现象”[1]。民国时期出现了许多颇具新见、很有价值的明史研究成果,对此后的明史研究具有重要意义,梳理民国时期明史研究的学术遗产,总结民国明史研究的视野与方法,对当代明史研究将大有裨益。本文拟以民国学人改造《明史》的研究趋向为出发点,探析民国明史研究特殊的社会文化魅力。

清朝钦定的《明史》是研究明代历史的基本史料,由于清朝政治文化的限制,严格意义上的《明史》研究始于民国时期,姜胜利《20 世纪〈明史〉研究述评》一文即指出,“对《明史》的认真研究与评论,当是在清亡之后。其契机是20 世纪初的议修清史”[2]。该文系统地梳理了20 世纪《明史》研究的详细状况,着重分析了其中涉及的主要问题,认为30—40 年代是20 世纪《明史》研究的两个重要阶段之一,“多注重于编纂过程的梳理和稿本的辨正”[3]。徐泓在《二十世纪中国的明史研究》第二章第三节中,就《明史》编纂之研究与校补进行了深入的分析。以往民国《明史》研究,一般从专题论文和著述的内容出发,分析民国学人对《明史》编纂和稿本的认识与考辨。从民国学人《明史》研究的群体和观念视角看,相当一部分史家提出了改造《明史》的想法,并且对改造《明史》存在的困难、如何进行改造进行了深入的思考。本文就近代学人对民国《明史》改造的前提、内容及动因等略作讨论,以就教于方家。

一 防禁与解禁:民国《明史》的再评价

民国学人改造《明史》的前提,即他们认识到《明史》本身存在诸多问题,故而涉及对《明史》的评价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说,民国学者对《明史》的评价是针对清人对《明史》的评价而言的。

《明史》自颁布以来,在清代颇享赞誉,其中极具代表性的评论非赵翼莫属,他谓:“自欧阳公《五代史》外,《辽史》简略,《宋史》繁芜,《元史》草率,惟《金史》行文雅洁,叙事简括,稍为可观,然未有如《明史》之完善者”[4]。钱大昕亦有“议论平允,考稽详核,前代诸史莫能及也”[5]之评价。此外,包世臣等史家对其亦多褒扬。即使有史家发现问题,也多避而不谈,“清代史学大师考证史事,及表志注释之补辑,可谓空前绝后。然多致力于旧史,而近代史则鲜及,有所顾忌故也”[6],甚至“论史苛若章实斋,且禁口无评”[7]。清人对《明史》出乎常理的赞誉与躲闪,不得不令人质疑。尽管在清中后期礼亲王昭琏、魏源等对《明史》提出了异议,但基本是针对《明史稿》而言。故陈守实有言:“自来评斠《明史》者鲜有讥议及此,盖皆以《明史》之修,称年甚久,易人甚多,搜罗详核,斟酌至当,谓可驾宋元而上并班范。即有訾议,亦多在史稿而不及《明史》。此则又因清儒以钦定二字为防禁,不欲多所论列以触无妄之祸,非有爱于《明史》也”[8]。故《明史》在清代的盛誉并非与其本身的水平相当,“防禁”二字或许道出了清儒的心声。

民国学者对《明史》持批评态度,一方面因为清人的回避态度,另一方面因为清亡解禁之后的宽松氛围。“‘甘井近竭,招木近伐,灵龟近灼,神蛇近暴。’(《墨子亲士第一》)《明史》之所以被推崇,亦即其所以被谤詈,世无绝对的善,物固莫能两全也”[9]。吴晗这句话总结得可谓精妙,由是,章太炎、陈守实、孟森、黄云眉、吴晗等纷纷论及了《明史》的缺点和不足,但综合而言,陈守实的概括较为全面,认为:

《明史》之失,略可指数者:(一)清帝之禁钳太甚,致事多曲讳。(二)因学派门户之偏见,致颠倒失实。(三)搜访之漏略。(四)明清关系多失真相。(五)弘光迄永历之终,史实多缺。[10]

清朝政治意识形态的钳制,致使有关于明清关系、南明王朝及有碍于清朝统治的王学思想、史料与其他史实,在《明史》中多不记载,《明史》之失显而易见。孟森就此曾明确指出,《明史》的疏漏,史文抵牾、重复,“反为小疵,根本之病,在隐没事实,不足传信”,并且具体谈到,“《明史》所以有须隐没之事实,即在清代与明本身之关系”[11]。近代学人如此不遗余力地大谈《明史》的缺点,无非是希望明史研究者能对此给予足够的重视。毕竟《明史》是研究明代历史的基本文献,如若不加辨别而任意利用,是有违于历史真实的。

科学与理性是民国学人对《明史》评价的标准。陈守实《明史抉微》一文在提出《明史》五点不足之后,通过“清帝之文字禁钳影响史事”“ 学派门户之见牵及史事”“修史人物略评”几个子标题详加论述,并就《明史》中存在的问题,作“明史谬误论纠(一)”“明史谬误论纠(二)”。陈守实有理有据地论证《明史》之缺失,其目的是要还原《明史》的本真面目。吴晗《明史小评》《读史札记:明史》两篇文章皆是在梳理前人对《明史》全面论述的基础上,分析《明史》存在的问题。陈守实、吴晗是民国改造《明史》趋向的典型代表,他们的表述与分析充分反映了民国学人对改造《明史》的求是态度。

二 设想与践行:改造《明史》研究趋向的形成及具体表现

基于对《明史》缺点的认识,民国学人根据各自不同的研究方向,相继提出了改造《明史》的设想,并在一定程度上付诸实施。

(一)改造《明史》研究趋向的形成

改造《明史》,最初由谁提出,尚未可知。但民国以来,早已有人论述并梳理改造《明史》这一学术现象,因此,在民国时期,确实存在学人改造《明史》这一研究趋向。陈守实曾言:“改造《明史》,近人倡之”[12],尽管他没有随即说明近人为何指,但在前文爬疏《明史》之失的脉络中,已经有了细致的论述,其文曰:

论史稿之失,始于礼亲王《啸亭杂录》。而兼论《明史》之失者,始于魏默深(源)、李申耆(兆洛)。……至近儒章太炎(炳麟),始极论之,欲依据吴兴温氏《南疆佚史》搜集明季事状,作《后明史》以继万氏。谓三帝当著纪,而鲁监国、郑成功宜作世家,将相如何腾蛟、瞿式耜、堵允锡、刘文秀、李定国辈,以及金、李、孙、李、郝之徒,皆宜录入以著劝戒。武进顾实亦有改造《明史》之说,是则于无讳之世而抉弃一切禁钳,昌言以剔其利弊者也。[13]

文中指出,章太炎欲作《后明史》以继万季野,补《明史》对南明历史的缺失;顾实亦有改造《明史》的说法。章太炎改造《明史》之说,源于其所作《〈南疆逸史〉序》,而该文作于1906 年,足见改造《明史》的观念出现很早,并非某个史家个体的行为。

其后,朱希祖为谢国桢所写的《晚明史籍考序》,论及民国学人欲作晚明史的过程,谈道:

余自二十五年前游学日本,初留意于晚明史籍,其时二三师友,亦尝弘奖斯风,余杭章先生……仪真刘氏,亦颇欲著后明书,预征章先生为序,今存于文集内,其条目可考也。其时东京上海,声气相应,顺德邓氏,乃大事搜辑,野史遗文,遐迩荟萃,断简零篇,邮之以学报,鸿文巨册,汇之以丛编,由是《南疆逸史》足本出,而杨氏十二跋遂传布于宇内,明季史籍之目,蔚为大观矣……民国既建,海上有《痛史》之刻,有《明遗民录》之作,方期此等巨制,日出不匮,俾得汇辑丛残,完成信史;讵料十余年来,此风日就衰歇,盖群众心期,往往随一时之风气,而非思千秋之绝业也。[14]

他认为,清末民初章太炎欲作《后明史》,刘师培欲作《后明书》,邓实亦搜集相关的史料,作有《痛史》之刻,《明遗民录》之作,一时间形成了作晚明史的风气。此后十余年渐趋平静,只有少数人,包括谢国桢、朱希祖本人还致力于这项工作,秉持初心。补作晚明史是改造《明史》的一部分,且章太炎、刘师培等都提出了改造《明史》的愿望,故补作晚明史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民国学人改造《明史》的趋向。

据前人总结和笔者个人所及,改造《明史》的民国学人及其改造之观念(此“改造之观念”是指学者有意识地对《明史》改造的设想与规划),可概见如下。

章太炎于1906 年提出“搜集季明事状,欲作《后明史》以继万氏”[15],并于1924 年在《与柳翼谋》书信中写道:“《明史》世称佳史,盖以上比宋、元则为简练翔实耳。然乾隆重修,已有不逮《史稿》者,而万氏原本则较《史稿》更信,恐其中恶讳之文已为王鸿绪删尽也。明世遗文,今存者百不及五,则修改亦难,唯清代发原之际今堪增补”[16]。章太炎欲作《后明史》补《明史》之缺,又恐万稿“恶讳之文”为王鸿绪所删,而修改《明史》,章太炎虽未提出“改造”之概念,但有改造《明史》之实。

陈守实《明史抉微》一文明确使用了改造《明史》的提法,在文中专设附录“《明史》之改造及补辑”一节,正如前文所述,他追溯了改造《明史》的渊源,认为“其事甚难”[17],并对其进行全面的思考。陈守实改造《明史》的自发意识,以及从学理上梳理其中的发展状况,体现了他对改造《明史》的强烈愿望。

《明史编纂考略》是撰述《明史》编纂过程的经典之作,开篇即阐发了黄云眉作此文的宏旨,谓:“《明史》一书,清代学者以其为钦定之故,率有褒无贬,或钳口不道,以远疑忌……窃谓云崧长于治史,评他史俱极平允,而于《明史》则不免回护……兹先揭其编纂始末于此,就正宏达,亦以见赵氏所言之非为实录,而《明史》之不可不重加估定云”[18]。指出必须对《明史》重加估定,这无非是改造《明史》的另一种说法。

吴晗致力于对《明史》的改造,1933 年至1935年他连发《明史小评》《读史札记:明史》及《修正明史商榷》三篇文章,强调《明史》有三大不可信,“故议必修正之,然国难纷繁之今日,百事待兴,重修《明史》,岂是易事?……至今世而欲改造《明史》,代远难知,遗籍俱尽”[19]。改造《明史》势在必行,然其难亦可想象。 但是“我们纵不能把它重新改造,至少也应该用清儒治学的精神,替它再逐一校勘一过,补缺正误,方不致贻误学者”[20]。吴晗怀着对明史研究的学术理想,尝试对《明史》进行切实可行的改造。

孟森特别重视《明史》中隐没事实的问题,指出:“凡为史所隐没者,因今日讨论清史而发见《明史》之多所缺遗,非将明一代之本纪、列传及各志统加整理补充,不能遂为信史。……此读《明史》者应负纠正之责尤为重要,甚于以往各史也”[21]。在孟森看来,统加整理补充《明史》是治《明史》者之责任,改造《明史》方能使其成为一代信史。郑师许亦有相同的认识,谈到“《明史》根本之病,在于隐没事实,不足传信于人”,进而提出“《明史》之急需整理,已成为史学界所公认,而公私史料复渐渐流布人间,则其整理方案,似亦可得而言”[22]。

此外,李晋华在顾颉刚的帮助和勉励下,专治明史,他们皆认为必须使《明史》“价值得一估定”[23],李晋华所作《明史纂修考》乃其“研究《明史》之初步工作也”[24],预想对《明史》进行更深入的探讨。

从1906 年章太炎改造《明史》之发轫,到1942年郑师许指出对《明史》之整理为学界所公认,在章太炎、陈守实、黄云眉、吴晗、孟森、郑师许、李晋华等人的努力下,改造《明史》逐渐成为民国学人所达成的一种共识。

(二)改造《明史》研究趋向的具体思考与实践

章太炎、陈守实等学术个体产生了改造《明史》的意识,他们对如何改造《明史》各抒己见,并逐渐形成了改造《明史》的学术风气。那么,他们是如何构思改造《明史》的,又具体付诸实践了多少?

民国学人改造《明史》的方案,大体分为以下几种。

其一,以考证、补辑为主的改造方案,主要代表是陈守实、吴晗、黄云眉。民国时期部分学者亦有考证、补辑《明史》的文章,但是基本就《明史》具体部分加以考证,缺乏整体地改造《明史》的意识,文中略而不论。具体而言,陈守实与吴晗又属于同一类型,盖二者皆以为改造《明史》之难,故而转向《明史》的考证与补辑。陈守实云:

改造《明史》,近人倡之,然其事甚难。明人遗著,十不存一,史料不易搜罗。……又年久代远,耳目之治既穷,裁断无从取准。……史馆史料及一切史著,散佚无存。今欲改造,借资何自。……若云补辑,则颇复近理。[25]

陈守实欲仿明末清初戴子高作《续明史》、钱映江著《南明史》,而作《后明史》之补辑。然“补辑之难,均略计之,有数端焉”[26],大体为史料之缺失,清廷之钳制,惟王夫之《永历实录》、后人所编的《朱舜水遗书》及全祖望《鲒埼亭集》可补南明之史实,有此困境,陈守实不禁感叹道:“以今日而言补辑,欲取资于书卷,实戛乎其难哉!”[27]观陈氏补辑境况,虽持有改造之念,也曾作部分尝试,但改造之效果不佳。当然,陈氏对改造《明史》趋向的引导作用不可替代。

吴晗亦言改造《明史》之难,史料之多散佚、焚毁而不存,“故改造《明史》,势在不可能!”[28]然而,他随即话锋一转指出,“善学之士,自能措置妥当,参插稳健,不患修正之难,第患无此等人”[29]。他认为好学善思之人自能有改造之方法,进而论及如何修正《明史》:

其中重复失校者,委迤闭晦者,谀颂堂皇者,姝意诋诮者,凡稍究《明史》者,可洞见主其事者张廷玉之不学无术,类能举之。试缘他书以政(笔者按:原文有误,当为“证”字)之,设心灵以会之,集多数可靠之书,聚众人公正之议,本史例,重改革,愧余不能凭借尺寸,宏兼善之怀也,当不忍肥遁林泉,私考槃之乐,凡我袍泽,岂敢无功哉?有明一代,实中华可歌可泣之焕史,庶不泯于天壤间,百尔学者,勉为其难乎?[30]

最后吴晗呼吁同人共同致力于《明史》的改造,如此改造之难亦不难矣。吴晗改造之方法,大体是清代考证之方法,正如他所谈到的,“用清儒治学的精神,替它再逐一校勘一过,补缺正误”[31],而且他试举出脱文、错误、事误、重出、矛盾、简失、互异、缺漏、偏据、字讹十条错误的例证,以供他人参考,可见吴晗考证改造《明史》用力之深。

黄云眉“拟将《明史》文字体例事迹材料,一一加以勘核,成《明史考》一书,以明《明史》构成之真相”[32],主要采用考证的方法。虽然考证《明史》是黄云眉在20 世纪30 年代的一个预想,但是他本人却将其作为终生的事业,挥洒40 年岁月,在1971年完成了8 册近二百万字的《明史考证》,践行了他在民国时期改造《明史》的构想。

全面考证、补辑《明史》看似是改造《明史》的一种讨巧的方法,然而史料缺失、《明史》的卷帙浩繁,从陈守实的补辑之难、吴晗的部分考证,再到黄云眉全面考证的轨迹看,真正能够完成全部考证的唯有黄云眉一人,其中的艰辛可见一斑。

其二,针对《明史》存在的不足,整理、重编有关明代历史的论著,以孟森、李晋华、章太炎为代表。孟森注重《明史》的隐没事实,特别是明清关系问题,故而作《明元清系通纪》,整理、发掘清入关前的历史资料,并另作《明史讲义》,对《明史》中许多史实问题加以考辨,为《明史》改造作出了巨大贡献,开近代以来明史研究之风气。

李晋华《明史》研究深受顾颉刚之启发,顾颉刚“常谓苟能以《明实录》及其他史料与《明史》一一校勘之,且一一讨论之,则既可以测《明史》可信之程度,使其价值得一估定,而史家有作,又可备新体《明史》之取材,其有助于史学界者实非浅”[33]。李晋华鉴于此,专攻《明史》,先后作《明代敕撰书考》《明史纂修考》,并“欲将明三百年间事,择其尤要者,一一为之考证,期于谷丰润之后更成《纪事本末》也”[34]。由此可知,李晋华改造《明史》的最终目的是要重编一部纪事本末体的《明史》,可惜他因病早亡,未能完成夙愿,但他作此两书,并写《明懿文太子生母考》《明成祖生母问题汇证》等文章,皆可见其改造《明史》的付出和努力。

章太炎欲作《后明史》,根据纪传体的要求,细致地安排了具体内容,“盖三帝当著纪,而鲁监国、郑成功宜作世家,将相如何腾蛟、瞿式耜、堵胤锡、刘文秀、李定国辈,功施赫然,著于招摇旗常。金、李虽尝降虏,穷厄反正,有迷复之功;孙可望、李赤心、郝永忠之徒,疆寇桀黠,空为豺狼,无损于虏,皆宜录入,以著劝戒。其以故官为孑遗之民。三老而外,耆旧尚众。台湾陪属,其方略亦有足多者”[35]。并且为其写作多方搜集资料,倘若其完成是书,当为叙述南明史的佳作。其后他又“以修明鉴,则必较夏燮而有余,如能精为考异,亦足以正《明史》之误”[36],惜未成。不过章太炎对改造《明史》的设想对后人的南明史著述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民国以来,明史研究渐趋专题化,针对《明史》本身的研究日益减少,整理和改编《明史》自然是改造《明史》的一个方向。孟森开创了近代以来的明史研究,为改造《明史》作出了巨大的贡献。李晋华、章太炎皆有重编《明史》的设想,并搜集资料、为撰文作准备,虽未成书,但其努力不容忽视。

其三,改造《明史》整体蓝图的构想,其代表是郑师许。郑师许根据民国的情况及《明史》研究的现状,提出了改造《明史》的规划,“一、既经流布之史料须先为搜集也。二、近日中外学人专题论文必须参考也。三、推勘比证之法须先为讲求也。四、重编或补注之体例亦须先为决定也”[37]。他认为首先是尽可能地广泛搜集资料,无论是古今中外皆不外乎如是。其次,参考中外史料。近代以来,中外学术交流日益频繁,互相的借鉴极其必要。第三,考证校勘之法,当然这里指的是传统考证与西方考证相结合的“新考证”方法。第四,在前三者研究的基础上,选择适合的呈现形式。郑师许这一改造蓝图,构思全面,充分体现了现代学术的专业化、科学化,如今看来仍不失为一个很好的改造方案。

民国学人或以考证、补辑改造《明史》,或以整理、重编改造《明史》,或是对改造《明史》蓝图的设计,集中反映了他们对《明史》本身的关注,对明代历史的重视,为民国的《明史》研究及明代历史的研究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三 改造《明史》研究趋向的社会文化动因

由于章太炎、陈守实、黄云眉、吴晗、孟森等对改造《明史》的相继推动,民国学人改造《明史》的个体观念逐渐汇聚成学术群体,甚至成为学术界公认的研究趋向,有利于明史研究的进一步深化和发展。这一研究趋向的形成,并非只是基于《明史》评价这一前提,更有深层的社会文化动因,主要概括为以下几点。

(一)对明末清初撰写明代史的承继

中国集中撰写明代历史有两个重要时期,一为明末清初,明遗民著史以寄故国之思;二为清末民初,强烈的民族主义和排满思想促使大量的明史论著出现,补辑和整理《明史》便是其任务之一。故而改造《明史》的观念产生之初,虽有学术方面的思考,却未能脱离现实政治的因素。

章太炎、刘师培等人撰写后明史的设想,多是晚清民国民族主义思想的产物。譬如章太炎曾谈道:“昔汉失其鼎,宗子起于坤维。陈寿(字承祚)作《三国志》,始与汉史分离。不纪昭烈,而托微文于杨戏,斯可谓志而晦者。明之史,自万季野述之。季野东南之献民,义无北面,局促虏汉之间,怀不自遂,其述《明史》,讫于思宗之季,圣安以降三叶二十年之纪传,不能悉具。上援承祚之法,《后明史》则不可以不作”[38]。大致为蜀汉亡,陈承祚作《三国志》以表其爱国之志;明亡后,万斯同作《明史》托故国之思,然未完备,故章太炎欲作《后明史》以继万斯同,来表达他对清朝,即其所称的“虏”的不满。因此,章太炎改造《明史》,一方面是对明末清初撰写明代史的承继,一方面是对明末清初民族主义的延续。

但是民国学人对明末清初撰写明代史的承继,并非始终处在民族主义的氛围之中。随着民国的建立,民族主义情绪的衰歇,新文化运动“科学”与“理性”的广泛传播,学者更从学术求真的角度出发,继承明末清初撰写明代史的想法,从而改造《明史》。陈守实即是如此。考虑到改造《明史》的难度,陈守实联想到明末清初补辑明代史的例子,谈到“自甲申三月后,南服播迁,义师蹶起,情实悉泯,二十年中,同于无史。昔戴子高(望)欲作《续明史》,成传数篇,未竟其业。钱映江(绮)著《南明史》三十六卷,亦未行世”[39],并就续作《后明史》的难易程度及如何改造《明史》进行了深入思考,试图为书写南明史寻求可行的办法。陈守实从补作《南明史》方面对《明史》的改造,无疑是基于学术层面的考量。

(二)乾嘉考据学者整理前代正史的继续

乾嘉以降,考证之学成为学界主流。不仅出现了赵翼《廿二史札记》、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和钱大昕《廿二史考异》三部考证巨著,而且展开了对历代正史考释、补辑的工作。正如梁启超所总结的,有“惠栋之《后汉书补注》,梁玉绳之《史记志疑》《汉书人表考》,钱大昕之《汉书辨疑》《后汉书辨疑》《续汉书辨疑》,梁章钜之《三国志旁证》,周寿昌之《汉书注校补》《后汉书注补正》,杭世骏之《三国志补注》”[40]。齐思和则分类概括道:“清人整理正史,大约出不了以上所举的注释、补作、改编、三种方法”[41]。二者从不同视角出发,梳理了乾嘉学者整理前代正史的概况。

然而,诚如我们前面谈到的,限于清廷的控制,清人很少有人从官方钦定的角度对《明史》加以注释、补作、改编等整理,仅有王颂蔚的《明史考证捃逸》、刘廷銮的《建文逊国之际月表》、黄大华的《明宰辅考略》与《明七卿考略》等等。民国学人对《明史》的考证改造,正补清人之阙。吴晗特别谈到用清儒的方法一一校勘《明史》,黄云眉亦是如此,《明史考证》“以徐元文兄弟之修史条议,王鸿绪之史例议为两大骨干,兼酌取诸家意见而成”[42],且以明实录为主要材料。徐氏《修史条例》曰:“诸书有同异者,证之以实录,实录有疏漏纰缪者,又参考诸书,集众家以成一是,所谓博而知要也”[43]。黄云眉考证中以其为指归,参考多种书籍以资互证,以校《明史》之不足。

当然,除了利用传统的考证方法,在改造《明史》的同时,民国学人还注重对域外史籍的使用,在民国时期新的学术环境下,尝试利用新的考证工具。

(三)社会环境是促使改造《明史》的重要因素

人处于社会之中,不可避免要受到社会的制约。章太炎改造《明史》之说的提出受到当时政治排满环境的影响,即是一例。至于他之前是否有学理上的思考,则未可知。

黄云眉对《明史》重加估定、作《明史考证》,则是学术与社会环境交织的产物。1931 年,黄云眉欲纠正《明史》存在的问题,还原明代历史的真相,提出了作《明史考》的打算,但由于人事的牵绊,而未付诸实践。1941 年,时值抗日战争,战争带来的生活与心理压力,促使黄云眉开始撰写《明史考证》,正如他谈道:“故乡沦陷,避居海上,卖应酬文字如寿序墓志之类度日,并开始撰《明史考证》一书,借减南冠之恨”[44]。《明史考》原是黄云眉学术上重新估定《明史》的设想,是否会执行,纯属未知,但是由于战争环境所带来的内心苦闷,促使黄云眉将这一设想渐渐变成了现实。由此可见,黄云眉改造《明史》的设想萌发于学术上的思考,践行于战争环境之中。

民国是一个社会政治环境急剧变化的时代,学术与社会的联系往往较其他时期更为紧密,民国学人改造《明史》的研究趋向在这样的环境中形成,便很难具有学术的独立性。尤其是清末民初、抗日战争两个大变动阶段,政权更迭、国家危亡,学界普遍存在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的学术思潮,改造《明史》的研究趋向很难脱离其间,学术与政治社会环境的互动便成为可能。

(四)新材料的出现为改造《明史》研究趋向的形成提供了可能

清人之所以对《明史》评价甚少,固然由于朝廷的政治思想控制,同时也是因为史料不足。陈守实曾对“明史料之秽杂及湮佚”作了专门论述,概括罗列为以下几个方面。

(一)《史稿》奏上,史馆中草卷长编,以及一切史料,多散佚,岁月沉沦,永不复睹。(二)雍乾间文字之狱,遗黎著述,引为祸胎,子孙焚弃不遑。即有贤者壁藏箧缄,行世无日,亦多蠹烂,数传而后,即化灰烬。(三)各省疆吏,搜煅禁书,列之章奏,颁从宫廷,官吏不学,微嫌即摧。有关掌故书籍,悉无存遗……(四)乾隆二十二年,删存明末野史。既行世者,重遭割裂,无可凭信。(五)三十八年,开四库全书馆,网罗文献,重加修订,名为崇文,隐施钳遏。偶有违忤,即加更窜。(六)乾嘉文人以记录时事为戒,满纸天王明圣,了无足取。清末坊贾所刊《痛史》等书,又皆郢书燕说,牵强附会[45]。

《明史》撰述之初,史料本就缺乏,再加上史馆修史中的史料散佚,“庄氏史狱”等文字狱对史料的破坏,以及中央和地方官府对史料的把控和禁毁,大量的明代史料遭受厄运。因此,清人缺乏对《明史》评价与改造的基础。

清内阁大库档案的整理与《明实录》的校勘,无疑为改造《明史》提供了条件。王国维曾说:“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见。”[46]晚清民国以来新材料层数不穷,“殷墟甲骨文字、敦煌塞上及西域各处之汉晋木简、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及唐人写本书卷、内阁大库之元明以来书籍档册”[47]。清内阁大库档案作为民国重大史学发现而颇受关注。经过一番辗转,相关的学术机构和个人刊行了大量的史料。自1930 年始,历史语言研究所先后出版了《明清史料》三编,罗振玉之子罗福颐编辑出版了《明季史料零拾》,这些史料有助于民国时期明史研究的发展。

与此同时,自20 世纪30 年代,史语所在傅斯年的主持下,李晋华、王崇武等以国立北平图书馆红格本“明实录”为底本,参以广方言馆藏实录抄本等他本进行校勘,尽管在民国时期并未刊行《明实录》的校本,但是却出现了一些相关论著,王崇武的《〈明本纪〉校注》《〈奉天靖难记〉注》二书便是分别结合明实录与抄本完成的。新史料的出现多少能够带动明史研究的发展。

此外,清末民初在民族主义的刺激下,大量的明代书籍得到了整理出版,譬如刘世瑗的《征访明季遗书目》、孙静庵的《明遗民录》、刘承干的《明史例案》等。故宫博物院出版了乾隆四十二年(1777 年)修订之后的《明史本纪》,并请段琼林作《〈明史本纪〉原本补本异同录》加以校勘和对比。

正是因为有大量新史料的出版与发现,改造《明史》的研究趋向才有形成的可能,顾颉刚如是谈到,“余以故都文化机构之努力搜求,使今日所藏之明代史料更多于清初,《明实录》自启祯以前幸无残缺,我辈对于前朝之人与事又得以自由批评,不复如专制时代之多忌讳,常谓苟能以《明实录》及其他史料与《明史》一一校勘之,且一一讨论之,则既可以测《明史》可信之程度,使其价值得一估定,而史家有作,又可备新体《明史》之取材,其有助于史学界者实非浅”[48]。可见民国明史资料的不断增多,政治思想言论相对自由,通过讨论、校勘《明史》中存在的问题,重新估定、改造《明史》的工作也就逐渐为史家所重视。

通过对民国学人改造《明史》研究趋向的脉络与内容的梳理,及动因的分析,有几个特点值得关注。

第一,该研究趋向经历了由感性到科学理性的过程。清末民初章太炎等学人多是基于民族主义的刺激,到20 世纪二三十年代,学者们更多地倾向于从学术层面的思考。譬如,陈守实在思考改造《明史》的过程中,即以清末民初的论述为借鉴,谈道:“今欲改造,借资何自。若循清末过激之论,存种族之隘见,以御史事,即不免矫枉过正之嫌。若过信稗野杂说,则近出痛史之类,半皆残蠹之余。书贾附益成之,广著异闻,难征情实。一意翻案,便成谤书”[49]。应该说,民国中后期的学者受五四运动科学思想的影响,对学术的判断渐趋理性。

第二,该趋向是民国社会、政治、文化等多因素综合作用的产物,各因素彼此交织而不可分割。例如,章太炎作《后明史》既是对明末清初补辑明代史的继承,又是对当时民族主义的延续。黄云眉作《明史考证》的想法孕育于学术上的思考,具体的实际操作则为战争所迫。

第三,民国学人改造《明史》的趋向,虽然是对乾嘉学者注释、补辑、改编前代正史的承继,但却有着自身的特点。譬如,改造的形式,出现了用章节体等体例重编《明史》及对《明史》的专题式改造。改造方法上,则尝试利用西方的新考据方法。

猜你喜欢
明史章太炎民国
章太炎
章太炎诗中的忧国忧民情怀
民国电影宣传有奇招
他们为何都爱民国?
《明史·志第三十七片段浅析》
上海人民出版社 章太炎全集
民国人爱刷朋友圈
章太炎好行医 无人敢求诊
论明史、明史研究及点校本《明史》修订
《明史》辨误二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