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隐身术到造人
——科幻小说对科学伦理的警示

2023-01-03 11:28庞好农
关键词:弗兰肯克隆人格里芬

庞好农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外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420)

科学研究对人类社会的发展具有积极促进作用的同时,也可能会带来负面作用。在人类发展史上,破坏人伦、挑战法制、漠视人权的科学成果不但不能促进人类社会的发展,反而可能成为人类的噩梦。这些成果的发明犹如“潘多拉魔盒”的开启,威胁人类的生存和发展。科幻小说是用幻想的形式来表现人类在未来世界的物质、精神、文化、生活和科学技术等方面的远景,其内容交织着现实、预见和想象。人们通常将“科学”“幻想”和“小说”视为科幻小说的三要素。针对人们对科学的滥用和无知的恐惧,科幻小说中包含的预见性对现实世界的灾难或不幸事件具有一定的警示意义。(1)Z Kendal, et al.,Ethical Futures and Global Science Fiction,Cham:Palgrave Macmillan, 2020, p.29.有社会责任感的科幻作家不会一味陶醉于科学成就的日新月异,而是警惕地关注着科学研究可能导致的消极后果。他们通过科幻小说的形式,把科学研究中可能出现的负面问题超前地书写出来,预示或预警科学发展可能给人类带来的灾难,警醒社会和世人。这类科幻作品对社会的警示时常遭到人们的误解或嘲弄,但这并不能降低它们的价值,因为它们的不少预警在若干年后得到应验,具有一定的前瞻性。H.G.威尔斯(H.G. Wells)、玛丽·雪莱(Mary Shelley)和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等作家在科幻小说里虚构了在当时尚不存在的科学技术,他们笔下的科学家违背科学伦理,制造出对人类和社会具有极大危害性的科技成果。以此表明,破坏人类文明发展的科技创新可能给人类社会带来各种各样的灾难。本文拟从隐身术的发明与对科研伦理的践踏、“造人”的科学研究失德、人类中心主义下的克隆人危机等方面探究科学伦理与科学成就之间的相互关系,从而揭示科幻小说对人类未来科学发展的警示性。

一、隐身术的发明与对科研伦理的践踏

在现实生活中,人的外形在有光的情况下是显形的。人体的可视性是人与人之间的社会交往和个体识别的基础,也是人遵守社会规则的基石。如果一个人的外形不为他人所见,这种情况就会导致隐形的人能看见非隐形的人,而非隐形的人看不见隐形的人。如果隐形人利用自己的隐形优势做坏事而不被察觉或追究的话,那么社会的道德、伦理和法制就会受到挑战和损害。让人的身体隐形,是古今中外一些人的奢望。在中国古代小说《西游记》《聊斋志异》等里不少小说人物具有隐形特技。这些隐形功能没有科学理论的支撑,只是作家凭借文学想象所杜撰的神话故事。西方社会从文艺复兴以来,科学技术渐渐获得较大的发展。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英国作家H.G.威尔斯为代表的科幻小说家开始出现,他们不但幻想人类的过去时空和未来世界,而且还用科幻的形式把一些尚未发明出来的东西想象出来,然后在作品中延伸性地显现非理性科学发明给人类可能造成的危害。他们在作品中描写了一些科学家为了私利而从事反人类和反社会之科学研究的行径。此类行径问题的产生,一方面说明人的本质力量已经得到了相当程度的发展;另一方面也说明一些科学家缺乏基本的人文素养,患了“精神贫乏症”。(2)A Bass,Fetishism, Psychoanalysis, and Philosophy: the Iridescent Thing,New York: Routledge, Taylor & Francis Group,2018, p.87.那些科学家打着追求科学发明的旗号,以研究社会禁忌之物来满足自己对名利和地位的追求,无视自己所谓的科学发明对社会发展的破坏性和对社会伦理的颠覆性,并以开启科学之“潘多拉魔盒”作为自己的人生奋斗目标。(3)L. J. Kaplan,Cultures of Fetishism,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6, p.98.这是人类科学在发展中时常出现的一种危机,需要给予遏制。威尔斯在英国工业革命开始后不久就发表了科幻小说《隐身人》(TheInvisibleMan,1897),讲述了一名青年科学家企图凭借科学技术获得无限权力的故事,揭示了科学家的欲望无限膨胀之后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旨在引起人们对科学伦理和科技人文的重视。

威尔斯在《隐身人》里描写了青年学者格里芬(Griffin)过度追求名利而成为科研狂魔的故事。这部小说将视角转向了科学技术与人性道德本身,向读者展现了科学研究无德的负面效应。格里芬对科学发明有着狂热的追求。为了筹措科研经费,他诈骗亲生父亲手上的公款,导致父亲自杀。为了成为科学界的显赫人物,他拒绝与任何人合作。最后,他如愿以偿地发明了隐身术,当服用隐身药剂后在空腹和裸体的情况下能够把自己的身体隐没,不为他人所见。然而,格里芬没有利用自己的科学发明造福于人类,而是妄想凭借这项发明称霸世界,建立唯我独尊的恐怖统治。他不顾老同学肯普(Kemp)苦口婆心的劝诫,一意孤行,总想用科学发明成果来为自己的权力欲服务,导致与他人的关系格格不入,最后遭群殴而惨死街头。威尔斯以此警示人们: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里,科学发明的成果一旦被不良之徒拥有,后果将不堪设想。

与其他科幻小说相比,威尔斯的《隐身人》更重视科学知识的幻化式运用,其小说情节涉及到物理、生物、历史、法律、伦理等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领域。他把科学知识通俗化,即通过小说的形式把科学知识展示出来。《隐身人》以软科幻(4)软科幻(Soft Science Fiction)是科幻小说的一个分支,其情节和题材集中在哲学、心理学、政治学和社会学等领域。软科幻作品中,科学定律的重要性被降低了,它所涉及的题材往往被归类为软科学或人文学科。为主,主要描写在科学道路上的个人奋斗与功利性社会的各种冲突,以及这些科学技术所带来的社会问题。(5)S Caroti, The Generation Starship in Science Fiction: A Critical History, 1934—2001, Jefferson, N.C.: McFarland, 2011, p.78.他的小说展现了未来科学发展的各种可能性,表明非理性的科学发明不仅不会给人类带来福音,反而会产生各种副作用,危及社会稳定。正如黄禄善所言:“尽管威尔斯表明自己的科学小说作品不在于预见科学发展的可能性,但作为一名功底深厚的理科学士,他的想象不乏科学的依据,某些作品仍不失为杰出的科学预言,为当时的科技发展提供了若干有参考价值的预见。”(6)黄禄善:《时间机器》“序”,见赫·乔·威尔斯:《时间机器》,朱光立译,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 iii页。威尔斯《隐身人》的故事情节发展以科学原理为基础,把人类尚未开发出来的东西在想象空间里提前构思出来,告诫人们科学发明被滥用后可能产生的严重后果。

在19世纪末,有人开始谈论把人体隐身后可能带来的好处。对于不良之徒而言,隐身意味着自己不为他人所见,于是就可以为所欲为,或进入银行盗窃钱财,或进入超市、他人住宅等地盗窃财物,但当时的科学技术还不能解决让人隐身的问题。威尔斯注意到人们的这种想法,便在其小说里让一个人通过科技手段成为隐身人,然后在故事情节的发展中向人们展现“隐身”的优势和劣势。在《隐身人》里,科学家格里芬把自己作为试验品,使自己的身体在化学药剂的作用下实现了隐身。从光学的角度看,如果光线能够以一种方式使其扭曲,就可以实现隐形。威尔斯说:“光线本来是以直线的形态发射,如果用一种方法让本来是直线的光线变成曲线,并且能够绕过物体本身,那这个被光线‘绕’过去的物体就可以以一个隐形的状态存在。”(7)H.G. Wells, The Invisible Man,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s Education Press, 2001, p.93.在《隐身人》中,格里芬具有隐形的功能。但在现实生活中只是传说,而希望拥有这个技能的人们不在少数。随着科学技术突飞猛进的发展,文学的想象更为超前。威尔斯在《隐身人》里向读者展现了“隐身术”的发明对人性的扭曲和对社会的危害,以此发出令人深思的科学伦理警示。

《隐身人》中,主人公格里芬所从事的“隐身”问题研究,犹如开启了“潘多拉魔盒”,使他越陷越深,难以自拔。其学术狂妄被自私欲望一步一步推向极端,似乎一个人一旦具有隐身能力,就会具有无限的权力和自由。因为缺乏科研经费购买实验品,他就把自己当作药物的实验对象。经过无数次实验后,他成功地使自己的身体在饥饿和裸体状态下进入隐形状态。小说里格里芬关于隐形的研究成果还处于半成品阶段,没有取得完全的成功。一般来讲,研究出一种功能性药剂,同时还需要研究出相应的解药,否则就不能进入实用阶段。格里芬研究出的化学药剂能使他的肉体进入隐形状态,但他还没有研究出消除这种隐形状态的药剂。也就是说,他还不能按自己的意愿从隐身转化到显形。他起初陶醉于自己的研究成果,欣赏自己的隐形状态,但他渐渐地发现,隐形使他与社会隔离开来,无法像以前那样正常出去工作,挣钱养活自己。因此,他难以再融入社会,其生存也陷入了危机。在这种情况下,他没有向社会求助,而是利用隐身的优势,以偷盗的方式来筹措生活费和研究经费,最后走上了抢劫和杀人的犯罪道路。整部小说都是关于他隐形后难以与社会和谐相处的冲突。在冲突中,他忽略了与他人的情感沟通,滥用自己的隐身功能,最终与人们的误解和隔阂越来越深,被人们视为无法接受的“怪物”。

与《西游记》中的孙悟空或白骨精不同,格里芬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决定是否隐形。他的隐形是以一定的科学原理为基础的,但其尴尬之处在于,隐形后无法使自己恢复原形,导致自己难以正常地生活在人类社会。从科学意义上来讲,格里芬的隐身术还只是一个半成品,存在着许多缺陷:身体能隐形,但脚印却不能隐形。(8)M. Beech, The Physics of Invisibility: A Story of Light and Deception, New York: Springer, 2012, p.143.他走路时,人们看不见他的身体,但却能看见地面上留下的一串串脚印。其隐形功能必须在人体处于裸体状态才有效,因此格里芬无法使身上的衣服与肉体一起隐形。因此,为了隐形,即使在冬天也不能穿衣服。吃进肚子的食物无法隐形。如果要完全隐形,格里芬必须忍受饥饿的折磨。格里芬隐身术的局限性导致他追求无限权力和无限自由梦想的破灭。他能在商店里偷盗,却无法在人们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拿走东西。由于他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使身体所接触到的物件隐形,格里芬的生存空间越来越窄。他的隐形绝技并不能保证其人身安全,从而显现了这项科学发明的局限性。

威尔斯在《隐身人》中塑造的格里芬是追求科学创新道路上的独行侠,是世界文学史上凭借现代科学幻想创作出的第一个科学狂人。他企图通过隐形技术,追逐个人的无限权力,结果遭到社会伦理的排斥。(9)G. Vizenor, Griever, an American Monkey King in China,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7, p.67.因此,他的悲剧不仅是其个人的悲剧,而且还是早期不良科学家群体的悲剧。这部小说含有丰富的思想内涵,能给读者以多维的启发。威尔斯通过格里芬的人生历程表明:非理性的遐想能够领先人们的理性思维,但是科学的进步离不开科学伦理的约束。

二、“造人”的科学研究失德

与科学伦理被践踏现象密切相关的是科学家的科学研究失德问题。科学研究失德指的是科学家在科学研究中丧失了基本的伦理道德,把追求上帝般的无所不知和无所不能作为个人的奋斗目标,漠视自己科研成果可能导致的社会危害性。(10)J. P. Hylan, Public Worship: A Study in the Psychology of Religion, Whitefish, MT.: Kessinger Publishing, 2009, p.56.换句话说,科学家把自己当神,不再遵循自然科学规律和社会伦理,把科学技术视为主宰人与自然的绝对手段。21世纪的今天,越来越多的科学家热衷于人工智能研究,希望自己制造出的科技产品拥有越来越多人的功能,似乎人工智能的物件在智力和能力方面都能超越人类甚至替代人类,但很少有科学家认真思考自己的人工智能发明对人类发展是否会造成负面影响或产生毁灭性的后果。然而,早在200多年前,英国作家玛丽·雪莱就意识到了这类危机,在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 1818)里通过讲述科学家“造人”的故事,揭示科学研究失德可能导致的社会危机。

弗兰肯斯坦从小痴迷于科学研究,对一切自然现象都有探究乐趣。在大学里,科伦普(Krempe)和沃尔曼(Walman)等教授指导他从事科学研究,随后他对人体解剖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从事科学研究的目的是探寻未知世界,发明出令全世界折服的科研成果。人类对人的生命起源缺乏认知的现状促使他锲而不舍地研究生命问题,渴望像上帝那样制造出一个有生命的人。为了科学研究,他终日躲在斗室之中,废寝忘食。他从坟场和停尸间窃取尸体,从中挑选适宜部分来拼装出一个人体。由于拼装的肢体来自不同的尸体碎片,因此,他制造的人体看上去高达八英尺,面部和身体比例皆不协调,面部皮肤和身体的皮肤缝合粗糙。总之,这个人的外表完全不同于正常的人类。从现代人的审美观来看,那简直就是一个怪物。弗兰肯斯坦说:“为了让这个没有生命的躯体拥有生命,我工作了近两年时间。为了这项工作,我失去了休息时间和身体健康。……现在我的工作完成了, 梦想的美好愿望破灭了。 ……因不能忍受我自己制造的‘人’,我一下子逃出房间。”(11)M. Shelley, Frankenstein, New York: Bantam Books, 2003, p.43.弗兰肯斯坦成功地用不同尸体的尸块拼接成一个人体,并赋予了它生命。他造出来的“人”只是看上去像人,但面容丑陋。于是,他拒绝接受这样的后果,把自己制造的“人”视为“怪物”。

科学家应该具有责任感并遵守科学伦理,不然他的科学发明就可能适得其反,危害人类社会。 在这部科幻小说里,雪莱揭露弗兰肯斯坦的科研伦理缺失所导致的社会危害性。由于对自己的科研成果不满意,弗兰肯斯坦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怪物”,导致“怪物”在欧洲各地流窜。弗兰肯斯坦的遗弃行为无异于一个母亲因新生儿长相丑陋而予以抛弃的情形,严重违背了人类社会的基本伦理。为了生存和尊严,“怪物”逐渐从善良的见义勇为者发展成为栽赃陷害者和故意杀人者。由于丑陋的外表和出身问题,他难以在人类社会找到一份自食其力的工作。他帮助村民打柴火、干农活、扫院坝等,但仍然得不到人们的宽容和接纳。人们对“怪物”越排斥,“怪物”对社会的仇视程度就越大。他把弗兰肯斯坦视为自己的生父,但弗兰肯斯坦担心自己的名誉受损,一直以各种方式躲避他,拒绝公开承认自己是“怪物”的制造者。

由于弗兰肯斯坦的科技失德和人类社会对“怪物”的无情排斥,“怪物”把自己所遭遇的一切不幸都归咎于弗兰肯斯坦,随后对其展开了疯狂的报复。“怪物”先是到弗兰肯斯坦的家乡,杀死了弗兰肯斯坦的小弟弟威廉(William),并嫁祸于弗兰肯斯坦家的佣人贾丝婷(Justine),导致她被法庭绞死。弗兰肯斯坦把为“怪物”制造的“妻子”撕为碎片,彻底激怒了“怪物”。作为报复,“怪物”杀死了弗兰肯斯坦的好友亨利(Henry)。之后,在弗兰肯斯坦的新婚之夜杀死了其妻子伊丽莎白(Elizabeth)。一系列的家庭悲剧把弗兰肯斯坦的父亲活活气死。“怪物”的报复行为显示了科学家对自己的制造物失去控制后的可怕后果。在小说的末尾,弗兰肯斯坦把“怪物”视为死敌,对“怪物”进行无情的追杀。最后,弗兰肯斯坦在冰天雪地的北极患重病而亡,留下的“怪物”虽然声称要自杀,但直到小说结束也没有他自杀的确切消息。这个悬念表明,科学家不负责任的研究创造所留下的安全隐患,会威胁人类的未来生活和生存。

雪莱在这部小说里描写了科学家的非理性发明表面上在科学上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但由此而产生的社会、法律、道德和伦理等方面的问题给人类社会的发展带来重大的安全隐患,在很大程度上会阻碍社会的文明进步。随着科技的进步,也许将来人类社会能具备像弗兰肯斯坦一样的“造人”的能力,但人工制造出的“人”和自然生育的“人”的身份认同问题也许是一个比科学研究更为复杂的社会问题和道德伦理问题。由此可见,那些挑战人的伦理道德,企图打破生命创造之自然法则的科学家,实际上开启了“潘多拉魔盒”,结果被自己的科研成果所反噬。

三、人类中心主义下的克隆人危机

为了延续病人的生命,一些科学家采用了移植器官的方法来恢复人的健康。最初,科学家把动物器官移植到人体,但是人体排异功能强大,动物器官移植难以成功。后来,又有科学家采用人体器官移植的方式,这种方法比动物器官移植的效果好,但涉及种种医学、伦理和社会问题,况且能够完全匹配的人体器官移植也是极为稀少的。现实生活中,有人提出用培育克隆人的方式来解决器官来源的问题,(12)S. Chandran, DNA Cloning and Assembly: Methods and Protocols, New York: Springer, 2020, p.58.但这个设想的实施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呢?有的科学家也许已经开始了克隆人的研制工作,克隆人成为呼之欲出的现实。然而,科学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克隆技术可能和原子技术一样,既可能造福人类,也可能造成无穷祸害。以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等为代表的科幻小说家敏锐地捕捉到这一话题,于是以科幻小说的形式描写养育和使用医用克隆人的情况,预示克隆人问题可能导致的社会伦理危机,进而揭露人类中心主义的非理性和荒谬性。

20世纪初,韦伯(H. J. Webber)创造了“克隆”(Cloning)一词,其含义指由单个祖先个体经过无性繁殖而产生的其他个体。也就是说,科学家可以用人类的细胞复制出与细胞提供者一模一样的人,即人的遗传特征的复制。“克隆人”是人还是物?与细胞提供人是属于什么类型的生物关系和社会关系?如果“克隆人”进入人类社会,对其的定义必然会对人类的社会属性产生颠覆性的影响。这种颠覆性可能有多大?英国作家石黑一雄意识到“克隆人”问题的巨大社会风险,因此在其科幻小说《别让我走》(NeverLetMeGo,2005)里虚构了“克隆人”制造出来后可能引起的诸多社会伦理矛盾和冲突,并从克隆人的角度揭露了人类的贪婪和自私,谴责了人类利益至上的狭隘观念。路易斯·米兰德(Louis Menand)说:“该小说具有反乌托邦特色,讲述了一个科学发展超越伦理的警示性故事,对读者心灵有着巨大的震荡。”(13)L. Menand, “Something About Kathy,” New Yorker, 28 March 2005.萨拉·克尔(Sarah Kerr)也认为这部作品是石黑一雄对人类关系发展极限问题的深层阐述,是迄今为止最触动人类伦理的杰作。(14)S. Kerr, “‘Never Let Me Go’: When They Were Orphans,” New York Times, 17 April 2005.在这部小说里,石黑一雄揭露黑尔舍姆学校的黑暗和反人性。科学家通过科学手段克隆了大量的小孩,并把他们集中到黑尔舍姆学校集体饲养和生活。这所学校处于校长艾米莉(Emily)和校董玛丽—克劳德(Marie-Claude)严密控制之下,旨在把克隆人培养成为人类器官移植品的优质货源。所有克隆人,不管他们智商多高,艺术才华多么横溢,人品多么善良,他们都不会被当作自然生育的人。他们长大后,在青年时代接受四次器官移植后都会非正常死亡。学校为了让克隆人心安理得地当克隆人,于是从意识形态方面向克隆人灌输移植器官的合理性和责任感,使大多数克隆人丧失了质疑和反抗的能力。学校经常组织克隆人学生参加体育活动,锻炼身体,保持健康的体魄,而学生们只知道他们的健康非常重要,却不知锻炼身体的终极目的是为人类提供健康的器官。学校青年女教师露西(Lucy)不忍心欺骗自己的学生,于是告诉他们:你们是克隆人,存在的功能就是捐献器官给人类。露西揭露克隆人悲惨命运的真话在克隆人中没有得到应有的共鸣,也没有起到警醒的作用,克隆人对自己当器官捐献者的使命没有激烈的不满和抗争。这表明:学校当局不仅把克隆学生当成器官移植物件,而且还扭曲他们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使他们心甘情愿地为器官移植献身。克隆人学生的麻木和无所作为揭露了学校教育对他们的毒害之深,从而更加显示了科学失去社会伦理约束后的可怕。

石黑一雄笔下的克隆人是通过人类细胞复制而成的人。科学家制造克隆人的目的不是想扩大人口,而是要按需摘取克隆人的器官,为人类的器官衰竭者或坏死者服务。尽管小说里的克隆人都喜欢读书、画画、唱歌,爱好体育运动,尊老爱幼,也有自己的爱情和性行为,但是他们从一出生就没有被视为是与人类平等的人。在日常生活中,他们的行为举止与人类无异,会说人类的语言,吃人类的食物,也有自己的思维能力,但是没有生殖能力,寿命不及人类的一半。几乎所有的克隆人都会在器官摘除后渐渐死去。艾米莉、克劳德夫人等人名义上是克隆人学生的老师,但他们却没有把克隆人视为人,认为汤米等克隆人学生想融入人类社会的平等人权思想是无稽之谈。其实,“克隆人虽然是人类的复制品,但他们拥有与人类一样的生命、思维能力、劳动能力,接受了人类社会的学校教育,具有与人类相同的喜怒哀乐等情感。”(15)J. Savulescu, “The Ethics of Cloning,” Medicine 33.4 (2005), pp.18-20.否认克隆人的人性和人权犹如“潘多拉魔盒”的开启,其后果会颠覆人类的社会认知和基本伦理。一般来讲,把克隆人视为非人类的行为是人类社会“去人性化”和反科学伦理的重要表现形式。

石黑一雄通过对克隆人在现代社会自我意识的描写揭示了克隆人的身份危机。在这部小说里,克隆人不甘心于自己的无根状态,竭尽全力寻找科学家复制自己的原型人。成年后的克隆人渐渐进入人类社会,他们都热衷于在商店、酒吧、咖啡馆、大街等地方留意自己身边的人,看谁与自己的外表相同或相似。他们的寻根思想和动机非常类似于人类社会的弃儿寻亲。“克隆人的伦理身份正是这样一个值得关注的焦点。他们对‘我是谁’的追问从来没有停止过,表现出主体对自身认知的渴望。”(16)杜明业:《〈别让我走〉的文学伦理学解读》,《外国文学研究》2014年第6期。罗德尼(Rodney)告诉克隆人鲁丝(Ruth)说:“路过一条街道的事务所时看见里面有个中年妇女是她的原型人。”(17)K. Ishiguro, Never Let Me Go, New York: Vintage Books, 2005, p.165.找到那个所谓的原型人后,鲁丝无法去相认,因为她手上并没有“复制”和“被复制”的法律文件可以拿来作证。汤米对鲁丝说:“即使你找到你的原型人,也就是他们(科学家——作者注)制造你的模型,我也看不出那能有什么用。”(18)K. Ishiguro, Never Let Me Go, p.165.由此可见,汤米觉得找到克隆人的原型人也无法改变克隆人的命运和身份。克隆人与原型人究竟是一个什么关系?这也是石黑一雄提出的一个重要问题。即使克隆人找到自己的原型人,这也并不等于人类社会的母子相认。吴能表说:“克隆人是用成年人的体细胞培育而来,与生殖细胞无关,克隆人与细胞核的供体既不是亲子关系,也不是兄弟姐妹的同胞关系,……这将在伦理道德上无法定位,法律上的继承关系也将无法定位。”(19)吴能表:《生命科学与伦理》,北京: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75页。其实,仅通过两人脸部或身材的相似度去确定克隆人复制母体的方法根本靠不住,这导致了克隆人寻亲无果的心理抑郁。克隆人寻找自己的根,从人类学的角度去思考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克隆人身份危机的始作俑者是人类,克隆人的窘境不是他们的过错,而是人类反社会伦理所造成的恶果。

因此,石黑一雄的小说表明,科学家制造克隆人的事件,直接挑战了人类社会关于“人”的定义,并导致了许多关于道德、伦理和法制等方面的问题,鞭挞了现代科学伦理沦丧后的人性阴暗面,表达了对克隆人问题的社会批判,预示了无视人类伦理的科学发展可能导致的社会危机和人伦危机。该小说警示人类社会:当代科学伦理观和人类价值观的重树是极为重要和迫切的。石黑一雄关于克隆人问题的科幻描写给人类社会提出了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热衷于克隆生物或克隆人研究的科学家们,做好了应对克隆人进入人类社会的心理准备和伦理准备了吗?

四、结 语

科幻小说与科技有关,但它并不是科技普及读物。科幻小说不是为了描写或展示现代科学研究已经取得的成果,而是探索现代自然科学不研究或者研究不了的社会或人性问题。威尔斯、雪莱和石黑一雄从“隐身术”的发明、科技“造人”和养殖克隆人三个方面揭示了人类科学未来发展可能涉及的伦理领域,前瞻性地指出:并非每一项科学发明都能给人类社会带来福音。科幻小说所描写的科学发明超越了现实社会的科学发展水平,科幻小说家以其丰富的生活阅历、敏锐的社会观察力和超常的认知力揭示不良科学发明可能导致的社会恶果,对未来的科学家和普通人都有积极的警示作用。科幻小说在促进人文科技和科技人文方面具有重要的作用,以虚拟或幻想的方式来警示和启迪人们,用正确的科学伦理观来指导和约束自己的科学研究工作,使科学研究的发展真正成为人类的福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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