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在纽约空中的一匹“白马”

2022-12-28 10:39杨海亮
书屋 2022年12期
关键词:夏志清艾略特白马

杨海亮

唐德刚在《胡适口述自传》的译注部分提到他“最钦佩的亡友”卢飞白。卢飞白“联大毕业后,考得庚款留美,习西洋文学,当时与何炳棣、杨振宁两先生真是鼎足而三,他的中英文造诣亦与(夏)志清相埒。他在芝加哥大学在西洋文学上所下的硬功夫便在十六年以上,可是他一生志在所学,不求闻达。接近他的朋友,谁不知道飞白有真才实学?也是一位了不起的诗人”。随后,唐德刚感慨:“吾人读中国近代留学史,百年来诸公碌碌,有几人曾达到飞白为学的境界?又有几个人知道卢飞白这个名字?!”

书中,唐德刚在译注部分纪念卢飞白,缘起胡适的学位问题。唐德刚认为,“要了解胡适之的博士学位,得先了解哥大有关博士学位的考试制度和当年中国学生读学位的惯例”。由此说开,1957年以前,美国常春藤盟校级的一流大学里正统学科的博士是十分难读的,“九年读毕,算是快的;十二年是中等;十六年不算慢”。唐德刚所说是想证明卢飞白有真才实学,且取得博士学位“不算慢”。那么,卢飞白何许人也,为学境界怎样,又为何知之者少呢?

卢飞白是唐德刚的朋友,也是夏志清的朋友。卢飞白去世后,夏志清曾撰文悼念,里面有卢飞白妻子傅在绍女士提供的卢飞白“履历”:

他(卢飞白——引者注)出生于1920年10月28日,小学在(浙江)临海他父亲办理的附小就读,中学则为杭高,战时在西南联大,大学四年级改调当了一年翻译,抗战胜利后去北平清华教了一年大一英文,1948年来美,1950年取到M.A.(艺术硕士学位),以后因身体羸弱多病,直到1964年方完成博士学位。

临海位于浙江沿海中部,是一座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历史名城。文天祥曾经作诗赞曰:“海山仙子国,邂逅寄孤蓬。万象画图里,千岩玉界中。”临海杜桥镇有一古村,名叫“卢家村”,至今已近五百年历史。据载,明朝嘉靖年间,国篆、国谋卢氏兄弟自章安迁徙至西堑爰居,后以姓遂名“卢家”。1920年10月28日,卢飞白出生于卢家村一户卢姓人家。

卢飞白的父亲卢铎是当地有名的教育人士,曾经两度出任私立回浦高等小学校(后改名“私立回浦学校”,今为“临海回浦中学”)校长。1930年12月,回浦学校董事会成立时,卢铎还是学校董事之一。应该说,卢飞白从小跟随父亲生活、学习,算是受到了良好的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卢家子女四人,卢飞白排行老二,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有两个妹妹。作为独子,卢飞白在家中得到的关爱也可想而知。

1938年,卢飞白从杭州高级中学考入西南联大就读外文系。在西南联大,卢飞白的老师之一是中国现代著名西洋文学家吴宓。吴学昭在《吴宓和他的西南联大弟子们》一文中写道:“卢飞白聪慧美秀、才思翩翩,吴宓十分欣赏和喜爱。他博览要籍,非常用功,所交课卷哲思玄悟,深得师教要领。有年暑假,吴宓应留校学生之请,利用假期续讲《文学与人生》;发布启事、借用教室及安排课时等,就是统由黄维和卢飞白接洽办理的。”吴学昭是吴宓的女儿,她的文字应该是可信的。从中我们也大致可知,大学时候的卢飞白即展露才华且务实能干。这方面的“旁证”还有一二。譬如才情,卢飞白写过云南昆明的翠湖:“穿过凤翥街、文林街,转个弯,翠湖便在目前。翠湖很有点像西湖,有绿柳,有亭台,有二条阴暗得有诗意的长堤。黄昏时分,灯影千条晃荡水中,柳荫深处,傍水楼台处处有情人喁喁低语,更为湖上添加了不少春色。”文字朴素清隽、淡雅清丽,创作能力由此窥见一斑。又如能干,卢飞白大四时出于爱国热情,与李俊清、许芥昱等同学一道投笔从戎,担任译员,用知识和热血在那个硝烟弥漫的年代书写了青春之歌。

征调结束后,卢飞白返回清华继续学业。1947年,毕业后的卢飞白留校任教,教了一年英文。唐德刚将卢飞白与何炳棣、杨振宁两人相提并论,比较的大概是三人的英文功底。要说明的是,何炳棣、杨振宁两人考得庚款留美是在1945年,而卢飞白去美已是1948年。

到了美国后,卢飞白在芝加哥大学英文系学习,并于1950年取得硕士学位。之后,卢飞白攻读博士学位,1964年才“大功告成”。唐德刚说卢飞白花了十六年时间,实际上包括了读硕的两年。而之所以花了“漫长”时间才取得博士学位,主要不是能力问题,而是身体原因。据傅在绍女士说,他们全家于1957年从芝加哥搬到纽约,主要有两方面原因:一则傅在绍的工作关系集中在纽约,一则卢飞白健康欠佳(从1948年至1957年,在近十年中他至少进过七次医院)。显然,两者当中,后者又是主因。

虽然卢飞白在西洋文学上的学习与研究断断续续,但最终还是修成“正果”。除了取得博士学位,卢飞白还出版了专著《艾略特诗论中的辩证结构》(T.S.Eliot:The Dialectical Structure of His Theory of Poetry,1966)。著作出版后,盧飞白受到美国文学批评界的重视,被承认为美国芝加哥派批评家的成员。当时,美国的《弗吉尼亚季刊评论》《选择》《诗刊》等重要学术刊物都给予著作好评。夏志清对艾略特有所关注,对卢飞白的研究也十分认可:“到那时候(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引者注),研讨艾略忒的专著论文早已汗牛充栋,要有创见,实在不容易。飞白的论文专研艾略忒诗论,题目叫《艾略忒诗论的辩证式结构》,1966年芝加哥大学出版,全书一百七十页,一百三十八页是正文,外加二十七页参考资料,广征博引,实在很显功力。”夏志清指出:“飞白能坚持艾略忒从早年到晚年,对诗的了解有一贯的主张,真是难能可贵。普通一般人重视他的早期批评而觉得他的晚期批评无多创新处;同时,一般人认为艾氏写的是诗人的诗评,论点前后不常一致。飞白能抓住艾氏‘吾道一以贯之的三条大线索,力排前说,真见功夫。”整体而言,夏志清认为这是一本有分量的论著,“带给了国人不少光荣”。

卢飞白是第一位获得芝加哥大学英文系博士的中国留学生。毕业后,他在纽约长岛大学波斯特学院英文系当助理教授,教授英美文学。1968年春,在美国威斯康星大学任教的刘绍铭提出辞职。夏志清知道消息后,立马写信给卢飞白,并极力推荐他接任刘绍铭。当时,卢飞白在波斯特学院当助理教授已经多年,加上已有专著出版,按理应该升级,何况波斯特学院算不上一二流的学府。同年9月,卢飞白前往威斯康星大学,担任中文与比较文学的访问教授。据说,卢飞白能到威斯康星大学任教,周策纵也有举荐之功,这也合情合理。一则周策纵与卢飞白相识、相知,交谊甚厚;二则周策纵是威斯康星大学东方语言系和历史系终身教授,有地利、人和之便。

卢飞白在威斯康星大学的时间分为两段:1968年下半年,他教的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和“双边文学关系——东西方文学研究班”。1969年春,他只在比较文学系教了一门“二十世纪艾略特的诗学研究班”,再加上一些“个别阅读”的指导。总的来说,卢飞白当时的教学负担较轻,几门课程对于他来说也是驾轻就熟。可他只教了一年便回纽约了。夏志清说:“飞白是只身去的,可能想家,但最主要的原因,他的癌症那年春天想已开始作祟,所以人非常容易累,觉得有回家的必要。”

除了写作《艾略特诗论中的辩证结构》和在大学任教,卢飞白一生还具有浓墨重彩的一笔当是与艾略特的见面。艾略特出生在美国,曾在哈佛学习哲学与比较文学。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艾略特去了英国,并定居伦敦,先后做过教师和银行职员等。卢飞白为了纪念他与艾略特在伦敦的见面,写了一首长诗,题为《伦敦市上访艾略忒》。这首诗发表以后,在圈子内反响极大,广受好评。台湾现代主义诗歌“守门人”痖弦认为,这首诗不仅刻绘了艾略特的精神与外貌,也是作者自我心声的强烈投影。其中,诗中的第二段可谓作者的自画像:“他清瘦的脸苍白如殉道的先知/他微弓的背驼着智慧/他从容得变成迟滞的言辞/还带着浓厚的波士顿土味/他的沉默是交响乐的突然中辍/负载着奔腾的前奏和尾声/他的沉默是思想的化身/他的声音是过去和未来的合汇。”夏志清也表示,艾略特不轻易见生人,能见到他不容易,“诗中活用了艾略特诗中常见的征象(如‘玫瑰园),而且把他的神态写活了。最后两节更把他诗中所想表达的境界‘启示给我们了”。

卢飞白在海外还有一段经历不能不提——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批在美国纽约的中国留学自动组织了一个叫“白马文艺社”的文艺社团。社团里有诗人、学者、小说家、艺术家等。其中,诗人主要有“稚态可掬的青年女诗人心笛(浦丽琳);有老气横秋的老革命艾山(林振述);有四平八稳‘胡适之体的黄伯飞;也有雄伟深刻而俏皮的周策纵”等。当时,白马社的诗人“自由地尝试与探索新诗的各种表现手法、形式与主题,创造多元化的中文诗歌,延伸了早年五四的精神与传统的一个重要部分”。由于卢飞白精研西方现代诗歌与诗学,诗歌成为他个人的思想、生活、经验想象与文字的创作艺术。卢飞白的学生、诗歌评论家王润华认为:“在白马社的诗人群众中,卢飞白诗最超越,他的文字艺术可说是现代诗的登峰造极……敢于探索世界文明的空虚与病源,成为世界性的现代诗。”夏志清在《中国现代文学感时忧国的精神》一文中说:“英、美、法、德和部分苏联作家,把国家的病态,拟为现代世界的病态;而中国的作家,则视中的困境为独特的现象。”而“卢飞白不但继承五四的传统,也超越了五四传统,他们以中文尝试书写的世界诗学”。特别一提的是,白马社这个小团体,还得到了林语堂、胡适等人支持,胡适则称它为中国新文学在海外的“第三个中心”。

卢飞白的诗歌创作和学术写作集中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但整体而言,他的著述不多。据王润华统计,除了专著《艾略特诗论中的辩证结构》,卢飞白发表在各杂志的中文论文有十三篇,诗歌有十六首,后收入《卢飞白诗文集》。令人遗憾的是,卢飞白当时正在撰写中或计划开始写的《刘勰》与《柯列治诗论》都没有遗稿。

1972年3月10日,卢飞白因患癌症不幸去世,时年五十二岁。卢飞白的去世,给身邊的师长、亲友带来了巨大的伤痛。原芝加哥大学英文系教授,也是芝加哥批评学派的权威艾尔德·奥尔逊在写给卢飞白家人的慰问信中,肯定卢飞白是他一生教过最优秀的学生:“他是如此的一个好人,如此有天才——是我所有的学生之中最有才华的一位。”另一位芝加哥大学英文系教授奎恩·柯布说:“飞白是一个光华四射、才气横溢的学者,他的去世令所有认识他的人黯然神伤。我们系里把他看作最值得推崇的毕业生之一,我把他视作艾略特的批评家,与罗纳尔德·柯闰、艾尔德·奥尔逊和乔治·威廉姆逊并列。”

时光荏苒,物非人非。随着卢飞白、周策纵、黄伯飞、唐德刚等人相继离世,曾经的白马社也渐行渐远、若有若无。他们的诗友心笛作诗追念故人:“一个个/就这么不见了/像秋冬的落叶/冷雾里/回归大地//寒寒暑暑/匆匆忙忙/绿绿黄黄/跌跌落落/冷雾季节里/悄悄消失//曾点亮火光/唱动人的歌/高声笑过哭过/终空寂凋零/一个又一个/像秋冬的落叶/回归大地/没说再见……”

还好,卢飞白这匹“白马”虽然过早地飞天而去,可他的诗歌还在,他的文学批评还在,作为诗人兼批评家的卢飞白也就还在。尽管天空没有留下痕迹,但是一匹白马曾经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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