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叉
一般认为,西方现代主义经典作家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1965)有反犹主义倾向。在英语世界,对艾略特反犹主义的研究由来已久。早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便有学者提出这个问题,60年代以来,有较多学者发表了相关论述。80年代特别是90年代末开始,出现了较大范围、较长时间、较为激烈的争论。21世纪00至10年代,研究持续推进,成果频出。一方面,批评家通过对艾略特书信、诗歌、文章等进行分析,对艾略特反犹主义的倾向、言论、观点等进行挖掘、剖析、批判。比如,阿克罗伊德认为,艾略特的书信流露出了反犹主义的观点,威尔克认为,艾略特是把威尼斯的衰落归咎于犹太人的第一位现代作家,里克斯批判了艾略特犹太人的言论,夏普收罗了艾略特反犹主义的资料,朱利叶斯认定艾略特把反犹作为服务艺术的手段,阿什尔断定艾略特有法西斯主义倾向,莫里森把艾略特等同于法西斯,舒斯特曼认为艾略特已经接近法西斯主义。另一方面,也有少数批评家为艾略特的反犹主义进行辩护。比如,伯科维奇认为,不应该用守礼奉节模范的标准来评判艾略特的反犹言论,佩尔认为,艾略特由于身边有人有反犹主义倾向故而遭受牵连,弗莱斯纳认为,里克斯对艾略特的反犹主义指责理由并不充分。相比之下,中国国内学术界对这个问题的研究则显得较为滞后。董洪川《中国当代T.S.艾略特研究:现状及走势》认为,“西方近来的艾略特研究,主要集中在诗人的政治倾向方面”“但从我们的清理来看,我国艾学研究至少目前还缺少对艾略特这一层面的关注”“在西方已经炒得沸沸扬扬的艾略特的政治倾向问题”“我们还几乎没有涉及”[1]。董洪川所说的政治倾向指的就是上升至政治层面的反犹主义倾向。的确,艾略特反犹主义是国内艾略特研究中的一个薄弱环节。兹据中国知网刊出的文献统计,截至2019年,国内发表的艾略特反犹主义研究文章只有3篇,其中,1篇发表于20世纪末,2篇发表于21世纪初[2][3][4]。董洪川以前发现的情况有所改观,但是问题依然存在,如果说英语世界的艾略特反犹研究已经是海啸轰隆的话,那么国内的还只是泉水叮咚,二者之间差距是非常大的。系统梳理英语世界对艾略特反犹主义的研究可为国内艾略特研究提供重要的参考,从而推动国内艾略特研究。
英语世界艾略特研究中反犹主义的提出可以追溯到20世纪30年代。
1936年,在伦敦推出了一本名为《黄斑:剥夺50万人的公民权》的书,是由几位调查人员编著的,收集、整理了1933至1936年期间德国纳粹迫害犹太人的材料。1937年7月,艾略特主持的《标准》发布这本书出版的消息,同时还匿名配发了一则不到200字的文字短评,否认纳粹在集中营残害犹太人。有人认为,短评是艾略特的手笔,于是,艾略特成了有反犹主义倾向的人了。
60年代以来,约翰·哈里森、威廉·蔡斯、迈克尔·诺斯等学者纷纷对艾略特的反犹主义进行探讨,着墨甚浓,篇幅甚多。
80年代尤其是90年代末开始,艾略特研究的领域开始转到艾略特的政治倾向上,艾略特的反犹主义遂逐渐成为学术界关注的焦点,一些学者、批评家通过对艾略特的诗歌等作品进行解析,认为他是反犹主义者。
1984年,彼德·阿克罗伊德(Peter Ackroyd)在汉密尔顿出版社出版《托·斯·艾略特传》(T.S.Eliot:ABiography),提到了艾略特的反犹主义问题:“在2月16日(大概是写于1925年)给赫伯特·里德的一封信中,他还描述了一种他也不能幸免的种族偏见。”[5]2在阿克罗伊德看来,艾略特在信函中流露出了反犹主义观点。
1986年,梅尔文·威尔克(Melvin Wilk)在学者出版社出版《托·斯·艾略特和弗朗茨·卡夫卡身上的犹太存在》(JewishPresenceinT.S.EliotandFranzKafka),对艾略特的犹太问题作了专题研究。著作中记载,罗伯特·阿尔特在论及艾略特的《带着旅游指南的伯班克:叼着雪茄的布莱斯坦》(“Burban with a Baedeker: Bleistein with a Cigar”)①时发现:“在蒲伯、华兹华斯、拜伦、詹姆斯与托马斯·曼的作品当中,威尼斯的衰败与变化同这座城市的非犹太居民的堕落相关,但是,艾略特在使用威尼斯这个象征符号的时候却第一次把这座城市的衰败跟犹太人联系起来。据我所知,实际上,艾略特是把犹太人植入图景并将威尼斯的衰落归咎于犹太人的第一位现代作家。”[6]
1988年,克里斯托弗·里克斯(Christopher Ricks)在费伯出版社、加利福尼亚大学出版社出版《托·斯·艾略特和偏见》(T.S.EliotandPrejudice)。这虽然不是专题研究艾略特反犹主义的著作,但是著作第二章《论反犹主义》(“on Anti-Semitism”)却对艾略特的反犹主义进行了专门的探讨。艾略特在1934年出版的《追寻神异——现代异端邪说入门》(AfterStrangeGods:APrimerofModernHeresy)中写下了这样的句子:“种族和宗教的原因结合在一起使任何数量自由思考的犹太人不受欢迎。”[7]426-427他否认自己是反犹主义者,他对这个句子的内容与语气表示遗憾,说它是“病态之作”[8]130,不允许今后把它拿来重印。尽管如此,里克斯还是认为,艾略特在这里用的“不受欢迎”(“undesirable”)一词是“麻木不仁的”(“insensitive”),这是“更加糟糕的”(“worse”)[9]41。这实际上是在批判艾略特关于犹太人的言论。里克斯在著作中继续写道:“如果当初他没有退缩,那么就可能已经提出一系列完整的、危险的观点了:在一个基督教主导的社会中,宗教背景的统一使大量的犹太人不受欢迎,而且有诸多理由表明,为什么自由思考的犹太人特别不受欢迎。”[9]50从这些论述中可以看出,里克斯是认为艾略特有反犹主义倾向的。
1991年,托尼·夏普(Tony Sharpe)在圣马丁出版社出版《托·斯·艾略特:文学生涯》(T.S.Eliot:ALiteraryLife),其中收罗了一些艾略特反犹主义的资料。夏普写道,艾略特曾在1917年10月31日的信函中以不友好的口吻谈论一个名叫洛森的犹太商人,曾在1923年3月12日的信函中告诉约翰·奎恩说,犹太出版商难打交道,他希望能找一个“基督徒出版商”而非“犹太出版商”[8]171。
1995年,安东尼·朱利叶斯在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博士学位论文的修订与扩充版《托·斯·艾略特、反犹太主义与文学形式》。他在这部著作中对艾略特的诗歌等作品进行解读,列举了艾略特时代各种形式的反犹太主义,认为艾略特“能够运用反犹主义为其艺术服务”,“把自己训练成了反犹主义分子”[10]11。他宣称道:
艾略特已经让他那反犹的想象达到了最高程度。他对反犹的勇气心知肚明,他对犹太人的痛苦却无动于衷。反犹主义并没有损毁艾略特的作品,它让他的作品充满活力。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文学潜能中的慰籍、灵感和探究才成为试验。这种精湛技艺的一个结果是,他作品中的反犹主义的不同的调节方式能够得以识别[10]173。
朱利叶斯在这里指责艾略特把反犹主义推向了极致,反犹使艾略特的作品充满生机,反犹主义是艾略特诗歌创作的手段。他评价艾略特的反犹主义道:
艾略特的作品应该得到重视和保存,反闪米特的诗歌是他作品中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这意味着,他的作品整体上是反对把这些诗歌摒弃、边缘化趋势的必需的结果。此外,这些作品为反犹主义研究和诗歌性能研究提供了诸多机会,这样的价值累计起来大于它们可能带来的损害[10]40。
朱利叶斯对艾略特诗歌中反犹主义的评价十分明确。乍一看,他是对艾略特诗歌中的反犹主义作正面的肯定,细一看,却刚好相反。可能他要表达的意思是,反犹主义是艾略特思想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艾略特的诗歌中浸透了反犹主义,这些诗歌是研究艾略特反犹主义鲜活的样本和有力的证据。
以上所引用的只是朱利叶斯著作中的两处文字。朱利叶斯通过全面研究艾略特的言论、诗歌与主编的《标准》后认为,艾略特有非常明显的反犹主义倾向,反犹主义是支配艾略特全部思想的基本隐喻,艾略特运用反犹主义为自己的艺术服务。
1995年,肯尼斯·乔治·阿什尔在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托·斯·艾略特与意识形态》[11]。他在著作中宣称,艾略特的所有作品都表明,语言和意识形态是一个事实的两个侧面,一首诗歌自始至终、从头到尾都是政治性的,艾略特是个具有法西斯主义倾向的人,在艾略特的诗歌中,存在着大量的反犹主义言论。
1996年,保罗·莫里森在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法西斯主义诗学:埃兹拉·庞德、艾略特、保罗·德·曼》[12]。他在著作中考察艾略特诗文里的社会文化论点,解读后结构主义理论所涉及的政治,揭示了后结构主义理论同高峰现代主义法西斯倾向之间的连续性。他把艾略特的反犹主义再向前推进了一步,直接将艾略特同法西斯相提并论。莫里森将艾略特的反犹主义问题无限放大,难免有走极端之嫌。
1998年,理查德·舒斯特曼(Richard Shusterman)在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托·斯·艾略特和批评哲学》(T.S.EliotandthePhilosophyofCriticism)。针对艾略特在《追寻神异——现代异端邪说入门》中对“种族和宗教的原因结合在一起使任何数量自由思考的犹太人不受欢迎”之类的言论,舒斯特曼说:“这种片面的、不容人的、要求同一的狂热距离种族主义者的法西斯主义只隔一步之遥。”[13]较之十年前里克斯对艾略特的批判,舒斯特曼对艾略特的批判更进一步,语气严厉多了。
21世纪00至10年代,艾略特反犹主义研究在原有的基础上持续推进,成果不断。
2000年,丹尼斯·多诺霍在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唯有词语:诗人托·斯·艾略特》[14]。他在著作中认为,不应该让艾略特对20世纪欧洲的每一种反犹主义偏见承担责任,不能在艾略特与希特勒之间划等号。如前所述,莫里森认为,艾略特同希特勒在对待犹太人的态度是一丘之貉,所以多诺霍的观点实际上是对莫里森的纠偏。
2002年,萨克文·伯科维奇在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剑桥美国文学史》第五卷(诗歌与批评,1910年—1950年)。他在编著中写道:
站在艾略特的立场上说,瞄准《奇异神明的追求》对他进行反犹指控,在他关于“文化”定义的传统分析语境中是站不住脚的,而美国在多元化方面的实验则依然是一桩论而未决的悬案。在艾略特的这些诗歌里有几处,而在他出版的书信里有多处,确实有“反闪米特”的表述——然而要继续文学批评和文学史事业的话,我们同样需要承认,作家并不一定要成为守礼奉节、行为得体的模范②。
囿于篇幅,这里仅摘引了伯科维奇的一小部分论述。他在这卷编著中用了较多笔墨分析艾略特反犹主义产生的背景、目的、用意,实际上是在为艾略特的反犹主义作辩解、开脱,是艾略特坚决的支持者、拥护者、追随者。
2008年,道格拉斯·阿·布鲁克斯在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弥尔顿和犹太人》[15]。马修·比伯曼撰写的著作第六章讨论了艾略特的反犹主义问题,认为艾略特是文化反犹主义者,这是一个基本的事实。
2013年,杰弗里·佩尔在《常识》上撰文评述《托·斯·艾略特书信集》第一卷修订版。他写道:“第一卷的信件中,在艾略特同那些为艾略特的账单买单的明言种族主义者——他的母亲(一个信奉优生学的人,在一篇反思性的笔记中,责备自己直觉上不喜欢犹太人)和他的资助人约翰·奎恩——的通信中,反犹太主义的表达(“犹太人出版商”与诸如此类的表达)得以发现。”[16]佩尔的意思是,由于艾略特身边有一些人有反犹主义倾向,所以艾略特受牵连、遭冤枉,于是便成为反犹主义者了。
英语世界艾略特研究中出现的反犹主义争论可以追溯至20世纪30年代中期。1936年,《标准》发表匿名文章,对早期有人揭露艾略特纳粹反犹主义的迫害行为进行否认,说那是“企图以耸人听闻的手法激起道德义愤”[17]。不过,当时的艾略特反犹主义并没有怎么引起批评界的关注。60年代以来,有较多学者提出了艾略特的反犹主义,但是这些学者提问题的态度较为温和、宽容,所以也没有引起批评界太多的关注。80特别是90年代开始,情况出现变化,艾略特的反犹主义开始成为学术界关注的焦点,进而引起了很大争论,一直持续到21世纪初期。这里着重介绍里克斯的《托·斯·艾略特和偏见》与朱利叶斯的《托·斯·艾略特反犹主义和文学形式》出版后所出现的激烈争论。
里克斯在《托·斯·艾略特和偏见》中写道:“必须面对的是,没有人能够认真和详细地撰写反犹主义的问题而免于陷入冒犯的泥潭。”[8]76他已经意识到,艾略特的反犹主义问题很复杂,研究这一问题会招惹是非、得罪他人,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事实恰如其言。《托·斯·艾略特和偏见》出版以后,哈佛大学教育研究生院大卫·珀金斯、俄亥俄州威尔伯福斯中央州立大学R·F·弗莱斯纳、牛津大学巴利奥尔学院A·V·C·施密特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彼得·戴尔·斯科特等学者撰发文章,在评论界出现了较大的反响、较大的争论。
珀金斯在《哈佛书评》上发表书评认为:“偏见是普遍存在而不可避免的。从这个角度来看,艾略特的反犹主义思想消融了。里克斯在著作一个章节中谈到了这一点,对最令人厌恶的文本进行了披露、评论与研究,但是,如果把这种偏见当作好像是同普通思维中所涉及的偏见没有本质区别地加以对待的话,那么就没有办法对它进行研究了。”[18]珀金斯的意思是,里克斯的著作充满了偏见,因而不可能对艾略特的反犹主义进行真正的研究。
弗莱斯纳在《美国文学》上发表书评说:“里克斯努力保持公平,他举出例子说,艾略特作品中的人物不应该同现实中的人物相混淆(艾略特几个段落中的人物都是关于反犹主义的),但是他在其它方面确实是脆弱的。例如,艾略特探寻自由思想的人物,说他加几个犹太人只是‘特殊的案例’,但是里克斯发现这是‘特殊的辩护’,他认为这是‘不正当的’。这样的解读对艾略特来说不公平。”[19]显然,弗莱斯纳对于里克斯对艾略特的指责并不赞同,他对此不仅不以为然,而且心怀不满。
施密特在《英语研究评论》上发表书评说:
艾略特的麻木不仁在于,他没有充分认识到犹太教的大多数信徒是而不仅仅碰巧是种族层面上的犹太人——犹太教在历史上是一个种族宗教,无论是基督教还是伊斯兰教都不是种族宗教。在那些日子里,“种族”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一个远不那么引人注目的表达:艾略特的母亲将它与“国家”互换使用,甚至有理由将艾略特的短语对应于“种族-和-宗教”[7]427。
在施密特看来,艾略特将一般意义上的犹太教信徒和种族意义上的犹太人混淆了,从而对犹太人表现得冷面无情、麻木不仁。
斯科特在《剑桥托·斯·艾略特指南》撰文,用专门的段落探讨了里克斯对艾略特反犹主义的批评:
里克斯在艾略特的反犹主义立场上表现出色,但是在他的燕卜荪式的歧视中有迷失方向的危险。《标准》对早期揭露纳粹反犹主义迫害行为进行否认,说那是“企图以耸人听闻的手法激起道德义愤”,人们欢迎里克斯对《标准》的回应,“这是可耻的”,在这里,艾略特与所持文化一样,参与了合理化和否定纳粹反犹主义迫害行为的过程,对此,我们最好从心理上而不是逻辑上来寻求解释[20]66。
以上引文出自斯科特收入指南的一篇题为《社会批评家和他的不满》的文章,斯科特顺便对里克斯的《托·斯·艾略特和偏见》进行评论,认为里克斯对艾略特反犹主义的批评是燕卜荪式的,可能会迷失方向,显然不赞同斯科特的看法。斯科特在《社会批评家和他的不满》一文中主张:“建议读者最好阅读安·戴·莫迪对艾略特‘声称的反犹太主义’的冷静考察与辛西亚·奥齐克幻想破灭的论点,即‘现在,对反动的艾略特加以否定是我们毫无保留的责任’。”[20]66这里有两个关键词值得注意,一是“反动”,二是“否定”,它们很好体现了斯科特对艾略特反犹主义的态度。
朱利叶斯的《托·斯·艾略特、反犹主义和文学形式》出版后,艾略特遗孀埃斯梅·瓦莱丽·弗莱彻、费伯出版社编辑雷格·雷恩、基石大学迈克尔·斯蒂文斯、美国西储大学沃尔特·阿·施特劳斯、纽约州立大学肯尼斯·乔治·阿什尔、文学界汤姆·保林等人围绕朱利叶斯提出的反犹主义问题或发信函,或发书评,或发文章,从不同的角度阐述自己的看法。他们有的同朱利叶斯弹反调,有的给朱利叶斯唱帮腔,评论界一时泥沙俱下,舆论哗然。
1996年5月31日,瓦莱丽在《泰晤士报文学副刊》刊发致编辑部函,竭力为艾略特的反犹主义进行辩护。她在函中澄清说,根据《标准》的相关档案材料,1937年7月发表的关于《黄斑:剥夺50万人的公民权》的匿名短评的作者并不是艾略特,而是蒙哥马利·贝尔京。
诗人、费伯出版社诗歌编辑雷恩在《金融时报》(FinancialTimes)上刊文,反驳朱利叶斯对艾略特的指控,认为朱利叶斯对艾略特进行了“错误解读”。他辩护说,《小老头》是戏剧独白,“我是个老头子,风口里一个迟钝的脑瓜”③,这个老头子指的可不是艾略特本人,老头子对“那犹太房东”的态度不一定是艾略特对犹太人的态度。《带着旅游指南的伯班克:叼着雪茄的布莱斯坦》是关于反犹主义的诗歌,而不是反犹主义的诗歌。
批评家斯蒂文斯在《今日基督教》(ChristianityToday)上撰文,评论了几部批判艾略特反犹主义的著作,认为最具挑衅性的当属朱利叶斯的《托·斯·艾略特、反犹主义和文学形式》。他承认,在艾略特早年的一些诗歌中,的确找得到影射犹太人的内容。也许是出于碰巧,在阿道夫·希特勒(Adolf Hitler)上台的1933年,艾略特发表演讲宣称,在基督教文化中,自由思考的犹太人招人讨厌。斯蒂文斯为艾略特开脱说,虽然艾略特讲了一点对犹太人不怎么恭敬的话,不过,这是当时流行文化的偏见的反映,不足以说明艾略特在本质上是反犹主义者,因而据此推断他是铁杆反犹主义分子过于牵强附会。
施特劳斯1997年在《中南评论》(SouthCentralReview)上撰文对朱利叶斯作了反击。针对朱利叶斯关于艾略特“能够运用反犹太主义为他的艺术服务”,“把自己训练成了反犹主义分子”的观点,他反问道:“相对而言,难道这个宣称不是对他反犹主义诗歌的、过分的小题大做吗?”[21]35接着,他举例对朱利叶斯进行了驳斥。不过,施特劳斯也对艾略特进行了批判:
托·斯·艾略特随意地游荡于排他性的精英和以宗教文化为基础的反犹主义之间,这两个变量在他的文章中都是明显的;另一方面,这些丑恶的、丢颜面的东西揭示了轻蔑、藐视的反犹主义,这些在紧挨《荒原》之前的那些年头创作的诗歌中都有表现。不可否认,艾略特在这一点上是最糟糕的。尽管他表面上采用了讽刺的方式,但是他却使用了丑陋的陈词滥调,它们来源于他反犹主义的种族主义形式,把犹太人塑造成了低于人类的、有麻风病的、老鼠的、吸血鬼的刻板模式[21]36。
尽管施特劳斯对朱利叶斯的观点不完全赞同,但是他还是在这里对艾略特诗歌中表现出的反犹主义问题进行了指责。他还对艾略特早期诗歌中的反犹问题作了进一步的挖掘:“最初明显的反犹主义诗歌(在最近发现的一些少年读物之后)始自《普鲁弗洛克》(1915)与《荒原》(1921—1922)之间短短的时期:具体来说,它们是《小老头》、《带着旅游指南的伯班克:叼着雪茄的布莱斯坦》和《夜莺声中的斯威尼》以及删除了的诗歌《忧郁》,删除了这首诗歌将收入《荒原》中的《水死》部分,在艾略特去世之后由其遗孀在《荒原》注释本中出版。”[21]34这就是猛刨根、大起底式的批评了。
著名诗人、评论家保林1996年5月9日在《伦敦书评》(LondonReviewofBooks)刊发文章,对朱利叶斯的著作进行评论。一方面,他对朱利叶斯的观点表示赞扬,认为艾略特那些煽动民族仇恨的诗歌叫人厌烦;另一方面,他责怪阅读界,认为他们对待艾略特过于宽宏大量了。在他看来,英国传统文化强调英国性(Englishness)③,把民族认同放到高于一切的位置,艾略特的反犹主义同英国性的传统文化在精神上是吻合的,二者皆同罪不可赦的法西斯是一丘之貉,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造成了长期对艾略特的反犹主义视而不见。
朱利叶斯是职业律师,曾经为英国戴安娜王妃打过官司,名噪一时,《卫报》因此刊发了一篇题为《戴安娜的律师将艾略特送上被告席》的文章,评论他指控艾略特反犹的著作。文章对艾略特的反犹主义倾向义愤填膺、怒不可遏,主张在今后出版艾略特诗集的时候,要将他带有反犹主义迹象的作品一一剔除出去。
弗里德里克·拉斐尔(Frederic Raphael)发表一篇文章,对朱利叶斯的著作进行了评论。他说,倘若德国纳粹攻占了伦敦,不知道艾略特会摆出一副什么姿态。在这里,拉斐尔对艾略特的反犹主义倾向进行了讥讽。他赞同朱利叶斯的看法,对艾略特反犹主义倾向是持否定态度的。
丹尼斯·多诺霍2000年出版著作《唯有词语:诗人托·斯·艾略特》,对朱利叶斯指责艾略特反犹的著作进行了点评。他认为,朱利叶斯对艾略特的反犹主义指控是没有效用的,因为他指控的立场是建立在“关联有罪”(“guilt by association”)的基础上的,“认为艾略特应该在个人和道德上对20世纪欧洲的每一种反犹主义偏见承担责任”[22]。在多诺霍看来,朱利叶斯对艾略特反犹主义的批判漫无边际,因而不足为信。同时,他也不赞同艾略特是希特勒的看法。
道格拉斯·阿·布鲁克斯2008年出版编著《弥尔顿和犹太人》,编著第六章是马修·比伯曼执笔的《托·斯·艾略特、反犹主义和弥尔顿争议》,讨论了艾略特的反犹主义问题。比伯曼写道:“我的看法不外乎是,艾略特在加入英国国教之后并没有放弃早期的、文化的反犹主义,这是一个基本的事实。相反,他给它赋予了一个理论基础,并且通过文学和文化批评来阐明了这一点。”[23]127比伯曼的结论是,艾略特有文化反犹主义倾向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这个在他宗教皈依后不仅没有摒弃,反而进一步强化了。对于多诺霍认为艾略特不是希特勒的看法,比伯曼表示赞同:“多诺霍坚持艾略特不是希特勒,坚持反犹主义有不同的变体,他这是正确的。”[23]126艾略特于1962年写道:“在我看来,这似乎很受欢迎,虔诚的、信教基督徒同虔诚的信教犹太人之间应该有密切的文化联系。”[24]对于艾略特的文化定义,比伯曼说:“事后看来,朱利叶斯著作的出版现在成为重新评价艾略特的定义的时刻(尽管必须指出,朱利叶斯没有讨论一定方面的现代主义美学和反犹主义之间的联系)。”[23]126
如果说里克斯的《托·斯·艾略特和偏见》是一颗小石子激起了几朵浪花的话,那么朱利叶斯的《托·斯·艾略特、反犹太主义与文学形式》便是一枚炸弹爆发出了阵阵冲击波。其中,朱利叶斯的《托·斯·艾略特、反犹太主义与文学形式》是广受西方文学界关注的一部专门探讨艾略特作品中反犹主义问题的著作,是英语世界揭示艾略特反犹主义振聋发聩的第一声。这部著作虽然引起了激烈争论,但是它对于艾略特的多角度研究、多层次研究具有推动作用,对于艾略特的重新评价、重新定位具有积极的意义。
英语世界学术界对艾略特反犹主义的争论,也涉及到其反犹主义思想的源头问题。奥斯卡·卡基尔分析艾略特诗歌中的反犹主义,认为这不是艾略特移居英国、懂得德语、同庞德关系密切所致,而是他成长过程中所处的氛围中司空见惯的偏见造成的[6]35。卡基尔所说的他成长过程中所处的氛围便是美国的氛围了,其范围较为宽泛。同卡基尔有所不同的是,梅尔文·威尔克认为,艾略特的反犹思想根植于美国的新英格兰与中西部的文化土壤中,范围较为狭窄、具体:“艾略特表现出的对犹太人的态度是与中西部和新英格兰的文化反犹主义一致的。”[6]6尽管如此,卡基尔和威尔克都把艾略特的反犹主义思想源头追溯到了土生土长的美国而非移民居住的英国。的确,在艾略特之前的一些美国文化与文学名人身上,存在着某种反犹主义倾向。享利·亚当斯(Henry Adams)把犹太人看作是污染美国风光的国际金融代理人,“倾向于把资本主义增长的过失归咎于犹太人”[25]。威廉·杰宁斯·布莱恩(William Jennings Bryan)指责总统格罗弗·克利夫兰(Grover Cleveland)把国家控制权轻易交给了英国的犹太人、“众多的罗特希尔德”(Rothehilds)。马克·吐温(Mark Twain)在《关于犹太人》中认为,对犹太人的憎恨是他们因贪婪而形成的商业上的优势所造成的可以预测的结果。享利·詹姆斯(Henry James)在《美国场景》中记载,大批犹太移民涌入纽约,闹闹哄哄,相互拥挤,其场景令人生厌。西奥多·德莱塞(Theodore Dreiser)在《美国旁观者年鉴》中认为,他同犹太人的争执是因为他们在对所有其他类型与种族的人身或种族攻击上太有活力了。这样看来,艾略特反犹主义思想来源于美国的看法是有一定道理的。
对于英语世界艾略特研究中所谓的反犹主义问题,需要冷静地进行反思。
在英语世界批评界,对于艾略特的反犹主义存在还是不存在问题是有争议的。对于反犹主义的问题,艾略特本人是竭力否认的。1956年,他对美国新圣公会的一个牧师说,他不是反犹主义者,从来就不是。他曾回答芝加哥一个记者的提问说,他是基督徒,因而不是反犹主义者。他在70岁时仍然坚持要把温德姆·刘易斯(Wyndham Lewis)书信选序言中有关说他是反犹主义者那句话删除掉[5]319。不过,如果冷静地进行反思,那么就会发现,艾略特的反犹主义乃是一种客观存在。
相传在20世纪50年代初,艾略特应邀赴南非开普敦访问。夜间,他的犹太裔女主人高高兴兴地翻阅这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作品,谁知却看到了他轻侮犹太人的诗句。伊大怒,立马向他发出逐客令[2]。
跟德国浪漫主义作家、诗人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一样,艾略特有一个牢固的观念认为,民族之精神必须植根于故乡之土地。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犹太民族长期居无固所、漂泊不定,所以艾略特常常在诗歌作品中把他们塑造成没有故乡、没有根基、只有在城市中生活的形象,他的这种艺术处理无疑具有反犹太主义倾向。在他的《普鲁弗洛克的情歌》、《荒原》、《小老头》、《带着旅游指南的伯班克:叼着雪茄的布莱斯坦》与《夜莺声中的斯威尼》等诗歌乃至于《追寻神异——现代异端邪说入门》与《托·斯·艾略特书信集》等其他作品中,确实可以找到一些反犹主义的诗句、言论。即使如瓦莱丽致《泰晤士报文学副刊》编辑部函中所声明的那样,他不是当年发表的《黄斑:剥夺50万人的公民权》的短评作者,但是他是刊发了这则短评的《标准》的主编,所以也是难于撇清关系的。与艾略特在同一个单位费伯出版社工作的雷恩竭力为艾略特辩护,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艾略特在一些还没有公开发表的书信里流露出了不怎么恭敬犹太人的情绪,艾略特有某种程度的反犹主义倾向。艾略特交情深厚的朋友、犹太人莱纳德·伍尔夫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艾略特身上那淡淡的、不明确的反犹主义是经常可见的。
斯科特呼吁对反动的艾略特加以否定是他们毫无保留的责任,朱利叶斯指责艾略特反犹主义是支配其全部思想的基本隐喻,阿什尔批评艾略特具有法西斯主义倾向,莫里森直接将艾略特同法西斯相提并论,舒斯特曼说艾略特片面、狂热,离法西斯主义仅一步之遥,凡此种种,这样的研究是有走极端之嫌的。正如珀金斯所说,对艾略特充满偏见是不可能对艾略特的反犹主义做真正意义上的研究的。的确,对艾略特反犹主义的研究需要保持客观、冷静的态度。
在艾略特反犹主义争论中,有一些学者站在客观、冷静的立场进行思考,这是可取的。罗切斯特大学詹姆斯·朗根巴赫在《现代哲学》撰发书评说:“里克斯惊人地、不可避免地将文本细读引向艾略特的反犹主义讨论,而那些将里克斯斥为唯美主义者的读者则是想让他们觉得自己成了自己偏见的牺牲品。”[26]朗根巴赫表达的意思是,艾略特的反犹主义是个十分复杂的问题,应该冷静思考、理性评判。施特劳斯在《中南评论》上撰文说:“他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也许是他这一代英语语言中最伟大的诗人,我们一直倾向于、而且现在仍然倾向于忽视或忘记这些话,因为我们经常原谅伟人的凌辱。”[21]32施密特在《英语研究评论》撰发书评认为,“反犹主义是艾略特很小一部分作品中的次要因素”[7]426。他承认在艾略特的作品中存在着反犹主义问题,但认为这样的作品在艾略特全部作品中所占比例不大,言外之意是当以平静心态对待,不必惊慌失措、小题大做。罗·布·基塔吉和安东尼·朱利叶斯在《ANQ:短篇文章、注释和评论季刊》上撰文指出:“具体来说,研究作品中的反犹主义是研究作品的一种方式。”[28]
英语世界传统的艾略特研究的焦点并非艾略特的反犹主义问题,1980年代开始,反犹主义才逐渐成为学术界关注的焦点。无论是阿克罗伊德、威尔克、里克斯、夏普、朱利叶斯、阿什尔、莫里森、舒斯特曼、多诺霍、伯科维奇、布鲁克斯等人研究艾略特反犹主义的著作,还是贝尔京、珀金斯、弗莱斯纳、施密特、斯科特、雷恩、斯蒂文斯、施特劳斯、保林、拉斐尔、朗根巴赫等人研究艾略特反犹主义的文章,都是从非传统的角度进行研究,拓宽了英语世界艾略特研究的领域,推动了英语世界艾略特研究的进一步开展,因而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英语世界的艾略特反犹主义研究是英语世界艾略特研究的有机组成部分,这些研究成果对于中国国内的艾略特研究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注释:
①“Burban with a Baedeker: Bleistein with a Cigar”:或译“《伯班克拿着导游册:布莱斯坦叼着雪茄烟》”与“《带着旅游指南的伯班克与叼着雪茄的布莱斯坦》”,分别见:祝平,《T.S.艾略特早期作品的反犹指涉及其文化根源》,《社会科学论坛》(学术研究卷)2008年第1期,第93页;托·斯·艾略特著,《艾略特文集·诗歌》,汤永宽、裘小龙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46页。
②原文见: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American Literature,Volume Five: Poetry and Criticism,1900-1950,edited by Sacvan Bercovitch,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pp.126-127.译文引自:萨克文·伯科维奇主编,《剑桥美国文学史》第五卷,马睿、陈怡彦、刘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年,第118页。
③原诗见:T.S.Eliot,Collected Poems 1909-1962,New York: Harcourt Brace and World Inc.,1962,pp.29.译诗引自:T.S.艾略特著,《四个四重奏:艾略特诗选》,裘小龙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年,第44页。
④Englishness:或译“英国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