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探《沁园春·长沙》古诗词形式下的创作创新

2022-12-27 19:56黄忠平湖北省十堰市第一中学
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 2022年16期
关键词:沁园春·长沙革命家词人

■ 黄忠平(湖北省十堰市第一中学)

作为词人的毛泽东曾说:“诗当然应以新诗为主,旧诗可以写一些,但是不宜在青年中提倡,因为这种题材束缚思想。”毛泽东大体上也是以旧诗体的艺术标准来衡量自己的“旧体诗词”,比如他说诗要精炼、含蓄,要有诗意;诗要用形象思维,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比、兴两手法不能不用;律诗要讲平仄,不讲平仄即非律诗,等等。这也基本上符合毛泽东旧体诗词创作的实际。

值得注意的是,《沁园春·长沙》(本文所引用的版本以统编版高中语文教材《必修·上册》为准,下同)是词体这一旧形式,其体制、格律是旧体的;但其艺术内容和思想主题,表现出很强的创新性,主要表现在:活用旧意象,营造新意境;引入新题材,塑造新形象;展开新思考,表现新思想。就作品的文学形式来讲,是古体的;但其承载的内容和思想观念,则几乎是全新的,可谓是“旧瓶装新酒”。借助古体形式进行创新式创作,思考和回答了词人所处时代的重大问题,呼应了“为中国人民谋解放,为中华民族谋复兴”这一宏大历史主题。

一、活用旧意象,营造新意境

词人运用了一些古诗词中较常见的旧意象,如果对照这些旧意象在古诗词中的运用,可以发现它们都是被创新活用,呈现出新的内涵,进而共同营造出新的意境。所以,词人虽然“独立寒秋”,“寒”字传达出秋天萧索凄寒的意味,但词人眼前的秋景绝不同于古代人。

先看“万山”,唐人任华《寄杜拾遗》有“莺啼二月三月时,花发千山万山里”,强调了山之数量多;宋杨万里《桂源铺》有“万山不许一溪奔,栏得溪声日夜喧”,强调山之数量多与阻隔的作用。关于“枫叶”,唐杜牧有“霜叶红于二月花”,以经霜变红的霜叶表现可与春光争胜的艳丽,更常见的是表现出凋零、漂泊、离愁等况味,如“净带凋霜叶,香通洗药源”(唐张鼎《僧舍小池》),“自顾不及遭霜叶,旦夕保得同飘零”(唐卢仝《冬行三首(其一)》,“离情似霜叶,江上正纷纷”(宋徐铉《送勋道人之建安》)等。而词人却说“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红”“染”二字进一步渲染出秋日的勃勃生机、绚烂夺目,消散前面“寒”字所传达的萧索凄寒,使古人笔下常见的凄凉寂寥的秋天呈现出一种新的气象。

“漫江”即“满江”,多用来写离情之深重,如“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何事满江惆怅水,年年无语向东流”(唐高蟾《秋日北固晚望二首》)。而词人则说“漫江碧透”,表现江水的澄澈同时也传达出一种生机活力。“百舸”出自《南齐书·周山图传》:“使领百舸为前驱”,宋陆游《戏咏乡里食物示邻曲》有“明珠百舸载芡实,火齐千担装杨梅”,都是形容船只数量多。而词人说“百舸争流”,以一“争”字表现出一种有竞争、奋发精神的活力,表现出你追我赶、争先恐后的拼搏状态。

“鹰”在古诗词中多是“恶鸟”,“害物伤生性岂驯”(唐徐夤《鹰》),故而在古诗词中多表现为凶猛凌厉的形象,如“草枯鹰眼疾”(唐王维《观猎》),“㧐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唐杜甫《画鹰》),“鹰翅疾如风,鹰爪利如锥”(唐白居易《放鹰》);也有渴望自由而不得的形象,如唐崔铉《架上鹰》:“天边心胆架头身,欲拟飞腾未有因。万里碧霄终一去,不知谁是解绦人。”而词人说“鹰击长空”,写的是雄鹰搏击万里长空的形象,传达出自由翱翔、不受束缚的意味。“鱼”在古诗词中也有轻快自在、可爱的形象,如“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汉乐府《采莲曲》),“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唐杜甫《水槛遣心》),古人借“鱼”多表达轻松愉快的心情,如“绕池闲步看鱼游,正值儿童弄钓舟”(唐白居易《观鱼游》)。词人则说“鱼翔浅底”,以鹰之“翔”来写鱼之游,突出鱼的不受控制的自由,表达词人新的思考和感悟。“鹰”和“鱼”在这里更强烈地突出自由自主的精神气质。

在活用以上意象的基础上,词人总结道:“万类霜天竞自由。”秋天本来是萧索肃杀、万物凋零的,这是自然规律的体现,但词人笔下的“万山”“层林”“漫江”“百舸”“鹰”“雨”,这些在常人看来受外在力量控制而不能自主的无生命体和生命体,在词人眼里好像突破了自然规律的限制,都是作为个体的生命力量与外部环境进行着斗争,进而获得了自主性的自由,因而呈现出“勃勃生机、自由自主”的“新的秋天”——这几乎也是“开天辟地”的。“自古逢秋悲寂寥”,古人笔下的秋天多是萧索肃杀、凄凉寂寥,稍微积极的也是爽朗清秋;毛泽东笔下的秋天呈现出与古人万千不同的意境。这些意象的活用、意境的营造,是毛泽东深刻哲学思想的外化,是革命家毛泽东自身强烈的斗争精神、澎湃的革命激情的体现。

二、引入新题材,塑造新形象

在古诗词中,作者在其作品中展现的多是怀才不遇、壮志难酬、时光流逝、衰老无为的自身形象,典型的如杜甫《春望》“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李白《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苏轼《念奴娇·水调歌头》“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陆游《书愤》“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等等。当然也有表现自己富有才华、充满自信的青年形象(如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对自己青年时代的描述),但总体上比较少见。“同学少年”在古诗词中也有,一般为封建社会贵族青年的形象,如杜甫《秋兴八首(其三)》:“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而《沁园春·长沙》则将“同学少年”改写为“革命青年”,几乎第一次将特殊时代背景下的,同时也是词人自己真实写照的青年革命家形象写入词中。

词人用精炼的文字比较全面地塑造了作为革命青年的“同学少年”形象。“风华正茂”写出他们风采卓越、才华横溢,但他们的才华是用来救国救民而不是谋取私利。“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写他们内在精神充满激情、奔放强劲,有自主意识;“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则写他们参与社会实践,他们用评论国家大事、写出激浊扬清的文章这一方式在进行着实际的革命斗争。这体现的是以毛泽东为代表的青年革命家们早起的成长和革命实践,也是中国共产党人早期的革命实践形式,不同于后来共产党人领导的武装斗争形式。“粪土当年万户侯”则写出他们藐视反动势力,充满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正是这些早期的革命实践,让词人觉得“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有自主意识、斗争精神且乐观精神,是毛泽东笔下革命青年的精神特质,这与其他革命家的诗词也是大有不同的。比如同是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周恩来写的《无题》:“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诗中所表现的是悲壮决然、即使不成功也无悔的革命英雄形象。资产革命家秋瑾的《对酒》:“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表现的是壮志未酬誓不休的英雄气概和不惧牺牲的报国情怀。鲁迅《自题小像》:“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用奋不顾身、死而后已的决心表现对民族深深的热爱。这些都是革命家的诗词,都展现了作者作为革命家的思想情感,但它们都显得比较沉重,境界似乎不够开阔高远,特别是都缺乏《沁园春·长沙》乃至毛泽东一生所拥有的那种革命乐观主义的精神。

需要注意的是,词的下片的充满强劲精神、进行革命斗争的革命青年形象,与上片同自然规律相斗争的自然意象,形成了内在呼应,它们都表现出自由自主、充满斗争活力的精神气质,共同承载了词人的深刻追问与思考。

三、展开新思考,表现新思想

词人看到万物充满活力、勇于斗争、竞相自主,不禁追问:“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沉浮”即与起伏、升降、盛衰、成败、兴亡等是近义词,是“命运”这一概念的具体表达。毛泽东追问的是:在苍茫大地,万物的命运到底有谁来主宰?是由某种外在的神秘力量来主宰,还是由自己来主宰?因为毛泽东看到:万山、层林的红色透露着生机,江水的澄澈的绿色呈现着生命的活力,江山的船儿争着你追我赶,特别是鹰在长空中自由搏击,鱼在水里自由遨游——这与本应该萧索肃杀的秋天是极其不相称的。“万类霜天竞自由”的画面与近代中国的社会现实形成鲜明对比。很明显,作为胸襟博大、理想宏伟的革命家,毛泽东思考的绝不只是个人命运自主的问题,他更多的是在思考近代中华民族命运不能自主、人民不能自由的现实,和国家如何走向独立、富强这一重大历史课题(当然也涵盖理年轻的中国共产党能不能独立自主地领导革命取得胜利的重大问题)。如果自然万物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为什么中华民族不能,中国人民不能?

毛泽东的答案已蕴含在他的追问中,蕴含在他对秋日万物的书写和同学少年的形象塑造中。第一,毛泽东已经看到万物自己是自由的主体。词人“谁主沉浮”的追问实际在上片的意象运用与意境营造中得到回答:命运由自己来主宰,万物自己是自由的主体,可以挣脱某种外在束缚争得自由;毛泽东由此也相信中华民族、中国人民是自己自由的主体。第二,勇于斗争、进行革命实践是争取民族命运自主、人民自由解放的方式。自然万物也是通过与外在环境相斗争而争得自由,“同学少年”与上片的自然意象其实是同构的。第三,毛泽东相信斗争一定会胜利,民族命运自主、人民自由解放一定会实现。这突出地体现在同学少年“中流击水”这一诗意场景中。同学少年“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浪”可视为同学少年在江中击起的水浪,是斗争力量的象征;“飞舟”是隐喻,是近代中国民族之命运、人民之命运的象征。同学少年击打起的水浪阻遏了快速前进的飞舟,暗示青年革命者能带领人民取得革命胜利,中华民族一定能获得独立解放、走向复兴。

毛泽东这种“命运自主”的观念,与中国古代的命运观极其不同。“中国古代的命运观是由儒、道、墨诸家命运观念与佛教命运观念相融合的产物,它是知命、安命、非命与因果、轮回观念的多样性统一”,相对积极的命运观比较少见,但没有明显的命运自主的观念。例如儒家强调要敬畏天命,道家庄子把“命”看作某种外在而不可抗拒的必然性,大约只有墨子倡导“非命”,主张下层平民通过自身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毛泽东的“命运自主”观念,有鲜明的时代特色,有近代西方哲学的知识背景,更与马克思主义自由观一脉相承,还有着民族解放、人民自由等深刻内涵。“命运自主、自由解放”,应该是《沁园春·长沙》的深层主题,而这一主题在古人笔下是不可能出现的。

总之,《沁园春·长沙》采取古体词的创作形式,但在意象运用、意境营造、形象塑造等方面,又绝不同于古诗词。该词所蕴含的思想观念,所表达的民族独立、人民解放这一宏大历史主题,更为为古人所无。它是“酒瓶装新酒”,是借用古诗体的形式进行的一种几乎全新的文学创作。

这种“旧瓶装新酒”式的创新性的文学创作,在毛泽东旧体诗词创作中绝不是孤例。比如《贺新郎·别友》是书写离别歌咏爱情的,但“昆仑崩绝壁”“台风扫寰宇”表现的是参加革命斗争的强大决心;“重比翼,和云翥”既指夫妻重逢,又指和妻子一起参加革命斗争。《菩萨蛮·黄鹤楼》中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化用苏轼词赋中的语言,让人联想到英雄曹操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的诗意场景,但更表现出作者不屈不挠、继续战斗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西江月·井冈山》是对战场的诗意描绘,完全没有《吊古战场文》中的那种荒凉凄惨,洋溢着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战地黄花分外香”中“黄花”意象则是活用的典范,“黄花”在古词人笔下多是悠闲自适或孤芳自赏;也有“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唐岑参《行军九日思长安故园》),哀叹菊花因开在战场上而忧晦气,表现出厌战反战情绪。而词人的“战地黄花分外香”则表现出革命家的乐观豪迈。《采桑子·重阳》中“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展现的秋天的高远俊朗、浩阔明净,是革命人生的颂歌。《忆秦娥·娄山关》中“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表现蔑视敌人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而“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则以景结情,有一种沉静悲壮、沉雄深郁的意味,所表现的是革命家在艰辛斗争过程中的深深思索。《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中,“天若有情天亦老”极富新意,具体是指“天若看见国民党的黑暗统治,也会痛苦而衰老”。《七律·送瘟神》是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送神曲”,《七律·登庐山》是时代巨人襟怀历史潮流的赞歌。《七绝·为女民兵题照》很值得注意,“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完全不是古人笔下柔弱多情、哀怨可怜的女子形象。

毛泽东就是这样把革命历史进程、新时代的社会生活与人物,以及作为革命家的种种诗意情思,都融于自己的旧体诗词创作中,使旧体诗焕发出新的生命力和表现力,构成我国旧体诗词大观园中的一道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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