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宝
(曲阜师范大学 孔子文化研究院,山东 曲阜 273165)
北周射礼依托《周礼·夏官·司马》《仪礼·大射》《礼记·射义》等儒典建制,以大司马、司射下大夫、小司射上士、射司马、射正等为职官基础(1)王仲荦:《北周六典》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382-383页。,又承续北魏以来立足实战、贺庆、祭祀、外交、飨宴等需要而形成的鲜卑骑射传统,从而成为北周礼乐体系的重要内容。北周射礼的制度性遗产虽对隋唐影响有限(2)参见丸桥充拓:《唐代军事财政与礼制》,张桦译,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44页;王博:《唐宋射礼的性质及其变迁》,《唐史论丛》第19辑,第98-118页;孙宝:《北周射礼及其文学建构》,《文学遗产》2020年第4期,第45-55页。,却以其区别于南朝多将大射、宾射、燕射归入嘉礼的泛军事化色彩,与北齐、隋射礼一同推动了唐开元礼“以射礼入军礼”(3)杜佑:《通典》卷七七,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2109页。的礼制进程;同时,北周射礼糅合“武士弯弓,文人下笔”(4)魏收:《魏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494页。的互动环节,不但利于西魏、北周军、政、文三界的交流互通,还衍生出射礼文学这一北周文学领域中的独特门类。北周射礼文学一改关中文士倡导“糠秕魏晋,宪章虞夏”(5)李延寿:《北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781页。的泥古风旨,充分吸纳清绮典丽的南朝化因素,故而成为北朝、隋唐文运走向文质调和、彬彬大盛的转关之一。
西魏、北周政权存续的近五十年间始终以军事立国,讲武、出征、蒐狩、大射、凯旋等军礼活动举行频繁,其规格、规模、影响均非吉、凶、宾、嘉等礼式所能比。因贫下农户是府兵的重要来源,宇文泰为避免征兵阅武妨碍农务,除夏、秋、冬三季外,并无春季教战之事。宇文邕诛杀宇文护后,加快用兵北齐、北征突厥的军事进程,春季正月或三月大射讲武也渐趋常见(6)谷霁光:《府兵制度考释》,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60-62页。。《隋书·礼仪志三》记载了北周四时讲武(仲春振旅、仲夏茇舍、仲秋练兵、仲冬大阅)的流程(7)魏征等:《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66-167页。,正与宇文邕建德三年(574)全年的讲武活动相合(8)建德三年正月,宇文邕下诏“初服短衣,享二十四军督将以下,试以军旅之法”;六月,“集诸军将,教以战阵之法”;七月卫王宇文直在京师谋反,八月平叛;十二月,“大会卫官及军人以上……集诸军讲武于临皋泽”。(令狐德棻等:《周书》卷五《武帝纪上》,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83-86页)上述春、夏、冬分别针对“军旅之法”“战阵之法”“诸军讲武”展开演练,秋季又有戡乱实战,正与《隋书·礼仪志三》所言北周四季讲武的制度相对应。。另外,正史中未见宇文泰、宇文觉、宇文毓实行“大射”的记载,其各自举行的军礼活动仅称作“大阅”“大会”或“燕射”。相反,保定元年(561)正月宇文邕即位之初,严格按照《周礼》的政体设计而正式颁行六官制度,并于同月于正武殿举行大射并颁赐百官。这说明宇文邕遵循了《周礼·天官·司裘》《礼记·射义》以大射简选公卿德行的传统,意在通过射礼颁赐发挥奖功赏能的激励作用。此后,宇文邕于建德元年(572)三月诛杀宇文护。为了更好地实现君权独尊,建德二年(573)三月宇文邕于华林园举行大射礼,同月罢省六府诸司中大夫以下官,每府设置四司,以下大夫为长官、上士为副官;六月,省六府员外诸官,“大选诸军将帅……帝御露寝,集诸军将,勖以戎事”;十一月,宇文邕亲率大军于长安城东讲武,三日后又汇集诸军都督以上五十人于道会苑射宫大射,“大备军容”(9)令狐德棻等:《周书》,北京:中华书局,1971,第83页。。不难发现,在建德二年三次讲武、两次大射的过程中,宇文邕也穿插开展了关涉军政两界重大的官制改革和将帅任命等事项。大射礼显然成为宇文邕集中军权、完善官制的重要政治工具。
与之相应,宇文邕钦命庾信撰制《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旨在从文化、思想层面扩大该年华林园大射礼的政治影响,以进一步肃清宇文护长期专权的余毒。大射礼赋属于廊庙撰制,与侍从游宴、碑志请托的交际文字不同。庾信入北后,颇得宇文觉、宇文毓、宇文招、宇文逌的赏识,但其长期担任司水、司宪、弘农郡守等实务部门官职,终究用非所长。王褒、王克、萧撝等入降南士的情况亦大致如此。宇文泰曾以“吾即王氏甥也,卿等并吾之舅氏”来安抚王褒,却不能改变其历仕宇文觉、宇文毓二帝“赋诗谈论,常在左右”的侍从角色;加之北周重事功轻门阀,宇文毓成立麟趾学后,王褒、萧撝等人不得不“与卑鄙之徒同为学士”(10)令狐德棻等:《周书》,第731、524页。。宇文宪还称:“王(褒)、庾(信)名重两国,吾视之蔑如!”(11)李延寿:《北史》,第2980页。足见北周上层对降周南士的轻视态度。当然,庾信、王褒等人不得重用也与宇文护专制朝纲有关。后者“寡于学术,昵近群小,威福在己,征伐自出”,为了凸显自身异于“同班群品,齐位众臣”的特殊地位,还曾于保定三年(563)授意出诏“自今诏诰及百司文书,并不得称公名,以彰殊礼”(12)令狐德棻等:《周书》,第182、169页。。庾信、王褒却不甚谀媚宇文护,展现出鲜明的尊君立场。如保定元年五月宇文护上献玉斗,并命庾信作《为晋阳公进玉律秤尺斗升表》。表文中“三才既立,君臣之道已陈。六位时成,礼乐之功斯正……上制其礼,下习其仪,君定其法,臣行其事”(13)庾信撰、倪璠注:《庾子山集注》卷七,许逸民校点,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534-537页。诸句,仅仅将进献玉斗视为宇文护履行臣位本分,而未大肆鼓吹其个人勋绩。天和四年(569)宇文邕制成《象戏经》,令王褒作注。后者在《象戏经序》中阐发象戏“忠孝”“君臣”“礼仪”“观德”(14)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七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282页。等功能属性,亦是针对宇文护擅权而发。正因如此,王褒“建德以后,颇参朝议”,并获授内史中大夫,“凡大诏册,皆令褒具草”(15)令狐德棻等:《周书》,第731页。。这意味着王褒成为宇文邕实施建德新政期间参与决策、出诏的核心成员。
另外,宇文邕也亟需替换宇文护控御下的礼官系统。保定初,陆逞出任“总辖礼府,佐治春卿”(16)庾信撰、倪璠注:《庾子山集注》卷首,第51页。的司宗中大夫;自天和元年(566)至建德二年,元伟则三任该职。陆逞深得宇文护赏识,先后被委任为中外府司马、司会兼纳言、小司马等要职,实为后者心腹,是以“及护诛,坐免官”;元伟“谨慎小心,与物无忤”(17)令狐德棻等:《周书》,第560、689页。,虽非宇文护党羽,却在礼乐文教方面无多建树。因此,宇文邕于建德二年将元伟由司宗转为司会中大夫兼民部中大夫,而命庾信相继撰制《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贺新乐表》及北周一系列郊庙、燕射歌辞,以颂美宇文氏政权“变魏作周,移风正雅”(18)庾信撰、倪璠注:《庾子山集注》卷七,第511页。的文治业绩。继而,宇文邕于建德末命庾信为司宗中大夫,使之主掌礼乐建制的具体事宜。需要指出的是,虽然申徽、苏绰、卢柔、李昶、唐瑾、元伟等人适应西魏、北周军国草创期的需要,以公文撰制称雄一时,但其后却相继淡出文坛。如苏绰、苏亮、李昶、申徽分别卒于大统十二年(546)、十七年(551)、保定五年(565)、天和六年(571),卢柔卒于周孝闵帝时,唐瑾大致卒于天和中(19)严可均《全后周文》卷六“唐瑾小传”说:“天和二年除司宗中大夫兼内史,寻卒。”参见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3912页。,元伟因建德四年(575)出使北齐被扣押,直至建德六年(577)平齐后才返回长安。上述诸人的离世或仕宦变故成为庾信、王褒等南士在北周文坛崛起的基本前提。
可以说,建德年间王褒、庾信分别掌管北周中央文枢与礼府,是宇文邕破除大冢宰干政的平行政体结构而重建君权独尊的政治、文化体系的结果;王褒掌诏制册与庾信奉敕撰写大射礼赋、雅乐歌辞,则是北周主流文坛秩序由北人主控转变为南士引领的标志。当时北周文坛以苏绰《大诰》体“糠秕魏晋,宪章虞夏”的复古文风为主流,还对大统年间尚带有魏晋文气且亲附元宝炬的“洛阳遗彦”形成了政治和文艺层面的双重压制(20)李延寿:《北史》,第1386页。,后者以元伟、吕思礼、崔腾、董绍、薛憕、裴诹之、裴宽、柳虬、柳庆、郑孝穆等为代表。这一部分文士或者如吕思礼、崔腾、董绍、薛憕“俱以投书谤议,赐死”(21)令狐德棻等:《周书》,第683页。,或者如元伟谨小慎微、明哲自保,或者如柳虬提出《文质论》质疑大诰体却落得“脱略人间,不事小节,弊衣蔬食”(22)李延寿:《北史》,第2279页。的边缘化境地,关中文坛长期陷于“矫枉非适时之用”的泥古怪圈自不难理解。不止如此,关中文士与“洛阳遗彦”均不善辞赋,缺乏“会须作赋,始成大才士”(23)李百药:《北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492页。的多面文才与休容气度,难以迎合宇文邕在北周守成期鼓吹礼乐、润泽鸿业的新型需要。因此,庾信、王褒重整建德以来的文坛秩序,亦是时势使然。
如上所述,宇文邕于建德二年三月三日在华林园举行大射活动,且选择庾信撰制此次大射礼赋,此举具有深刻的政治、军事、文化寓意。庾信《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序》“克己备于礼容,威风总于戎政”(24)庾信撰、倪璠注:《庾子山集注》卷一,第3页。句,即是其高度概括。季春大射的礼式定型,较早可溯源至东汉永平二年(59)三月刘庄于辟雍举行大射(25)丸桥充拓:《唐代军事财政与礼制》,张桦译,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57页。。《白虎通》论证其礼学内涵说:“天子所以亲射何?助阳气达万物也……夫射,自内发外,贯坚入刚,象物之生,故以射达之。”(26)陈立:《白虎通疏证》卷五,吴则虞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242页。应该说,东汉三月辟雍大射具有鲜明的嘉礼属性。至于宇文邕的上巳大射,却是四时讲武制度的一部分。其以振旅练兵、整军备战、统一北方为目的,具有强烈的军事色彩。某种意义上,这应是承袭了北魏拓跋濬太安二年(456)三月观马射于中山、拓跋宏太和五年(481)三月至肆州讲武于云水之阳的军事传统。因此,庾信为揭示北周上巳大射介于“胡礼”军事性与“汉礼”非军事性之间的特点,在赋序中采取了“乃命群臣,陈大射之礼。虽行祓禊之饮,即同春蒐之仪”(27)庾信撰、倪璠注:《庾子山集注》卷一,第5页。的“含混”表述。其实,这也借鉴了颜延之《三月三日曲水诗序》的做法。元嘉十一年(434)三月上巳,刘义隆于乐游苑举行宴集。此次活动具有为北定关洛、一统北方造势的战略企图,如序中“将徙县中宇,张乐岱郊。增类帝之宫,饬礼神之馆”(28)萧统编,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卷四六,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865页。句,即是移都洛阳、泰山封禅、类祭天帝、奏凯告庙之义。这就赋予了本属嘉礼的曲水祓禊以军事属性,自然违背了《司马法·天子之义》“国容不入军,军容不入国。军容入国,则民德废。国容入军,则民德弱”(29)王震:《司马法集释》卷上,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78页。之说。为了调和这种礼制冲突,颜延之开章明义,以“国容眡令而动,军政象物而具”(30)萧统编,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卷四六,第865页。句颂美刘裕至刘义隆一贯将“军政”与“国容”同举的成就,也就回避了不合《司马法》的矛盾,客观上为庾信“虽行祓禊之饮,即同春蒐之仪”句提供了思路。
不仅如此,庾信还不得不为上巳马射中的“胡礼”痕迹作正统化处理。如赋序说:“立行宫,裁舒帐殿。阶无玉璧,既异河间之碑。户不金铺,殊非许昌之赋。”(31)庾信撰、倪璠注:《庾子山集注》卷一,第5页。所谓“行宫”“帐殿”,即鲜卑君主在外临时用毡帐、帷幕搭建的宫室。不可否认,东汉至南朝君主上巳郊游均用到帷幕,如张衡《南都赋》“暮春之禊,元巳之辰。朱帷连纲,曜野映云”、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诗序》“缇帷宿置,帟幕宵悬”,等等。不过,据李善注引郑众《周礼注》“在旁曰帷,在上曰幕”、郑玄注“帟在幕,若幄中坐上承尘”(32)萧统编,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卷四六,第873页。来看,帷幕在中华礼俗中主要用于遮阳隔尘,宜居性功能不及鲜卑殿帐。北周据《周礼》设立尚舍,帐殿形制大致包括古帐、大帐、次帐、小次帐、小帐等五种,“帐皆乌毡为表,朱绫为覆,下有紫帏方座,金铜行床,垂以帘”(33)李林甫等:《唐六典》卷一一,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329页。。为了彰显“帐殿”的独特性、实用性,庾信径自将其与汉灵帝玉璧华堂以及魏明帝景福殿相比,从而丰富了华戎对比的文学叙述方式。此后,大业三年(607)八月杨广北巡榆林、云中、金河,突厥启民克汗设置庐帐以犒劳车驾。杨广作《云中受突厥主朝宴席赋诗》云:“鹿塞鸿旗驻,龙庭翠辇回。毡帷望风举,穹庐向日开。呼韩顿颡至,屠耆接踵来。索辫擎羶肉,韦鞲献酒杯。如何汉天子,空上单于台?”(34)魏征等:《隋书》,第1875页。杨广依据汉武帝元封元年(前110)十月北巡至五原而登单于台的典实,自诩驾乘“翠辇”巡狩,并在“毡帷”“穹庐”中接受突厥朝觐,从而调侃汉武帝只知驱逐匈奴而落得“空上单于台”。可以说,诗中“翠辇”与“毡帷”作为汉、胡政权符号,蕴含了杨广以华统戎、华戎协和的治疆策略,亦可视为庾信糅合华戎的书写方式的深化发展。
如何在客观重现上巳马射过程的同时,从文学角度阐发宇文邕的王祚正统和军政愿景,也是庾信必须解决的技术性问题。庾信处理自身羁宦、悼旧等题材时,一般会调动其以经、史、子、集为根底的文本经验和仕历南北的生活经验,从其“记忆宫殿”中撷取可行、可用的部分,并对既有的文学类型和写作常规进行变形和改造(35)田晓菲、寇陆:《庾信的“记忆宫殿”:中古宫廷诗歌中的创伤与暴力》,《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第52-64页。。上述方式也适用于庾信《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的撰制过程。庾信沿用汉晋以来赋序纪实、赋文讽颂的结撰模式,以赋序阐明此次活动的帝德象征、礼乐功用、部署实施、选马颁箭、司马论功等政务性内容,赋文则通过对节令风物、将士军容、马射威仪、宴赏歌舞等多种场景作审美化描述,为赋末奏响以射择贤、振旅扬威的主调作好铺垫。
具体来说,庾信赋序主要借鉴了晋宋以降华林园上巳宴集的政治化书写传统。东汉以来,“洛中公王以下,莫不方轨连轸,并至南浮桥边禊”(36)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四,第63页。已是官民同举的重要礼俗。自西晋开始,宫廷宴集、肄射活动则主要集中在华林园进行。如泰始四年(268)二月,晋武帝与群臣于华林园燕射。应贞《晋武帝华林园集诗》说:“于是肄射,弓矢斯御。发彼五的,有酒斯饫。文武之道,厥猷未坠。在昔先王,射御兹器。示武惧荒,过亦为失。凡厥群后,无懈于位。”(37)萧统编,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卷二〇,第375页。不难看出,西晋建立后长期以征服孙吴为目标,故而此次华林园宴集具有肄射讲武、安不忘战的动机。咸宁六年(280)平定东吴后,晋武帝再次在华林园举行上巳宴会。我们没有在参与宴集的王济、荀勖、闾丘冲、程咸等现存诗歌中发现肄射讲武的内容,其诗歌主题反而多是上巳“洛禊”、颂歌一统等。这代表了西晋由尚武至文治的转向,同时也是以华林园上巳宴集象征王权归一的文学传统的肇端。如萧纲《三日侍皇太子曲水宴诗序》就说:“窃以周成洛邑,自流水以禊除,晋集华林。同文轨而高宴,莫不礼具义举。”(38)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四,第74页。足见在梁人眼中西晋华林园上巳宴游已上升为宗周文教正统的缩影。此后,刘义隆、萧赜均为筹备北伐而分别于元嘉十一年、永明九年(491)举行上巳宴集,宇文邕则为东征北齐而在建德二年举行上巳阅武,三者前后承继的关联性不言自明。因此,宇文邕命庾信为上巳马射活动作赋,其实也是遵循刘义隆、萧赜各自命颜延之、王融撰制《三月三日曲水诗序》的先例。庾信除了借鉴颜延之《三月三日曲水诗序》外,还汲取了王融诗序的笔法结构。王序用“于时青鸟司开”作提示句,从上巳节的律历入手以强调萧赜顺天应民、和律随时的合法性;庾赋序亦以“于时玄鸟司历”发端,显然遵从了王序由律历时节至园林物候的写作顺序。王融作此诗序之前,为迎合萧赜北伐之志而负责监制《汉武北伐图》,王序表面颂美“厚伦正俗”“导德齐礼”(39)萧统编,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卷四六,第872、870页。的上巳嘉礼,实则为萧赜北伐张目鼓吹。庾信《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雕题凿齿,识海水而来王。乌戈黄支,验东风而受吏”及“横弧于楚水之蛟,飞镞于吴亭之虎”(40)庾信撰、倪璠注:《庾子山集注》卷一,第16页。诸句,亦是为宇文邕建德六年平定北齐埋下伏笔。
庾信赋文则主要借鉴班固《东都赋》、张衡《东京赋》春季辟雍大射的书写模式。《东都赋》宣扬永平之际刘庄“顺时节而蒐狩,简车徒以讲武”。“蒐狩讲武”包含军骑扈从、中囿陈师、校阅部曲、列队誓师、伐鼓开猎、清点获车等环节,大射所获猎物则作为举行“三雍之上仪”(宗庙、明堂、灵台祭祀)的牺牲。继而,班赋又详述刘庄“春王三朝,会同汉京……内抚诸夏,外绥百蛮”(41)萧统编,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卷一,第38-39页。的朝会盛典,从而将春蒐射猎纳入选贤参祭、朝会万国、宫筵观礼等所构成的礼制体系中。张衡《东京赋》也有对大射飨宴流程的揭示:“春日载阳,合射辟雍……张大侯,制五正……《王夏》阕,《驺虞》奏。决拾既次,雕弓斯彀……因休力以息勤,致欢忻于春酒。”(42)萧统编,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卷三,第74-75页。这在庾赋中完全可以找到对应之句:“既观贤于大射,乃颁政于司弓……洞庭既张,《承云》乃奏。《驺虞》九节,《狸首》七章……唐弓九合,冬干春胶。夏箭三成,青茎赤羽……司筵赏至,酒正杯来。至乐则贤乎秋水,欢笑则胜上春台。”(43)庾信撰、倪璠注:《庾子山集注》卷一,第1-5页。可以说,庾赋踵袭《东京赋》之处甚明。不过,班固、张衡亦深受司马相如《天子游猎赋》、扬雄《羽猎赋》的影响。尽管司马相如《天子游猎赋》描写的是季秋校猎,却确立了先写校猎过程,次写声色歌娱,末写弃奢从俭、以礼导俗的模式。其中关于盛仪出猎、将帅指挥、排布阵法、走兽奔突、飞禽殚毙、清点猎物、考评劳绩等描写,井然有序,血脉偾张,对庾信渲染将士骑射的激烈场景有所启迪。扬雄《羽猎赋序》介绍汉成帝季冬校猎的缘起、圣王传统、讽谏动机,赋文则在司马相如笔法结构的基础上,开篇颂美当世王道治化,继而详述校猎部署、盛仪扈从、三军出狩、水陆献获、鸿儒献颂、群公美政等情节,最后则宣扬颁行善政、渔猎解禁、劝民农桑、砥砺臣节、复兴圣化。综合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的赋作来看,其赋末无不表明了止猎兴仁、化武为礼的批判立场。这与庾赋为宇文邕东征北齐张目的政治动机不合,故庾信赋末未能采取上述赋家的批判性表述,而以“惟观揖让之礼,盖取威雄之仪”句表达了对以射观德、尊贤尚武的颂美态度。
另外,庾信也没有取法马、扬、班、张摛藻敷陈的修辞方式,而是似乎贯彻《文心雕龙·夸饰》“酌诗书之旷旨,剪扬、马之甚泰。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44)刘勰撰、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609页。的思想,又践行自身“逸态横生,新情振起……论其壮也,则鹏起壮天。语其细也,则鹪巢蚊睫”(45)庾信撰、倪璠注:《庾子山集注》卷一一,第656-657页。的审美原则,追求壮细结合、辩丽新奇的文学风貌。是以庾信充分移植早年在江南撰写《春赋》以春衣、鸟啭、杨花、香草、游丝等意象营造上巳旖旎春景的文本经验,使得《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既有“将军戎服,来参武宴,尚带流星,犹乘奔电。始听鼓而唱筹,即移竿而标箭。马喷沾衣,尘惊洒面”的壮阔惊险,又不乏“落花与芝盖同飞,杨柳共春旗一色”“华盖平飞,风鸟细转。路直城遥,林长骑远”“鸟啭歌来,花浓雪聚”“石堰水而浇园,花乘风而绕殿”等生动逸趣,至少从语词风格角度极大地改变了两汉以来关于大射、校猎主题偏于豪壮、夸饰的书写范式。当然,从另一角度来说,庾信在北周正统思维和全新的礼制、政治诉求之下撰制《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也对早年形成的宫体赋写作经验进行了自我颠覆。其以政治理性引导个体内倾式的感官体触、情感领悟,彻底打破了宫体赋一味柔腻清靡的格调。正是通过这种二次革新式的文风裂变,庾信才塑就了暮年诗赋萃集新丽、雄健为一体的风概。
骑射在北朝政治生活中频频与宴飨结合,发挥出竞技性、展演性、娱乐性、奖励性等诸多功能。不过,与江南通行“弱弓长箭,施于准的,揖让升降,以行礼焉”(46)王利器:《颜氏家训集释》(增补本),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581页。的“博射”相比,北地多用强弓硬弩,在精度之外又追求射程。如魏宣武帝元恪曾于河内怀县射宫亲自执射,创下三百五十余步之外而射中靶心的记录(47)魏收:《魏书》,第589页。;齐昭帝高演与群臣于西园燕射,“设侯去堂百四十余步,中的者赐与良马及金玉锦彩等”(48)李百药:《北齐书》,第543页。,等等。庾信、王褒降北后,对南北射礼的差异有了深切的体会,加之难以祛除的“犹持汉使节,尚服楚臣冠”(49)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三六,第643页。的边缘化心理,都使其观射诗较之萧梁同类作品发生了较大变化。萧梁于乐游苑设有正阳堂,具有阅武、校射、奏凯庆功等功能,君臣多在此举行重阳燕射,并涌现出刘苞《九日侍宴乐游苑正阳堂诗》、丘迟《九日侍宴乐游苑诗》、萧纲《大同八年秋九月诗》、庾肩吾《侍宴九日诗》等观射诗。萧梁观射诗虽也涉及“立乘”“倒骑”、竞速等骑射竞演的描写,但篇幅往往不及饮宴、赏乐、宴罢、戴恩等情节多。骑射的军事性特征因之大打折扣,自难免诗风缓弱、命意单一。即使如刘孝威不乏《行行游猎篇》“之罘讲射所,上林娱猎场……高罝掩月兔,劲矢射天狼”(50)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四二,第768页。、《行幸甘泉宫歌》“校尉乌桓骑,待制楼烦弓……材官促校猎,凉秋戏射熊”(51)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四三,第777页。等佳句,也因作者并无入北仕历,但凡涉及汉地、西北的措辞均非实指。降周南士则不然,其观射诗中频繁出现的长安地名因其由南入北的空间转换而具备了真实的地理学意义。如王褒《九日从驾诗》云:“黄山猎地广,青门官路长。律改三秋节,气应九钟霜……高旆长楸坂,缇幕杏间堂。射马垂双带,丰貂佩两璜。苑寒梨树紫,山秋菊叶黄。”(52)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四,第83页。黄山宫为汉惠帝所建,在长安兴平,“青门”则指长安东南门。上述既是汉地旧名,又是此次侍射的实际场地,具有“所言即所见”的真实内涵以及“历史亦现实”的象征意义。
此外,降周南士除了描述戍边的艰难,对开春的渴盼也成为笔下的重要主题。如王褒《从军行》其二“代风愁枥马,胡霜宜角筋。羽书劳警急,边鞍倦苦辛。康居因汉使,卢龙称魏臣。荒戍唯看柳,边城不识春”(53)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三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482页。,即为其例。这种笔法影响深远,如杨素《出塞》说:“历览多旧迹,风日惨愁人。荒塞空千里,孤城绝四邻。树寒偏易古,草衰恒不春……风霜久行役,河朔备艰辛。薄暮边声起,空飞胡骑尘。”(54)李昉等:《文苑英华》卷一九七,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973页。杨诗基本套用了王褒《从军行》的韵脚,感发戍边孤寒与盼春之情的结构安排可谓亦步亦趋。更重要的是,王褒、杨素以冬树(或荒柳)与春对举,已着王之涣《凉州词》“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之先鞭;以“胡尘”(“魏臣”)与“柳春”(“草春”)联韵,也成为唐代边塞诗、咏怀诗的经典用韵模式(55)如李白《赠张相镐》“六龙迁白日,四海暗胡尘……泽被鱼鸟悦,令行草木春”、刘长卿《杂咏八首上礼部李侍郎·疲马》“玄黄一疲马,筋力尽胡尘……犹恋长城外,青青寒草春”、曹唐《羽林贾中丞》“四十年前百战身,曾驱虎队扫胡尘。风悲鼓角榆关暮,日暖旌旗陇草春”,等等。。
降周南士观射诗中还特别关注射箭的技法细节。如庾信《北园射堂新成》中“转箭”“调筈”“横弓”“望堋”“连臂”(56)庾信撰、倪璠注:《庾子山集注》卷三,第276-277页。等字眼均为射箭的准备与击发动作,涉及指法、身法、心眼协调等技术要领。对此,唐人王琚《教射经》有详细记述。应该说,庾信所观当为北周将官执射,故其所描述的射技大致可归入“兵射”的范畴。萧梁“博射”则有所不同,如萧绎《落日射罴诗》说:“促宴引枚邹,中园观兽侯。日度堋阴广,风横旗影浮。移竿标入箭,叠鼓送争筹。附枝时可息,言从清夜游。”(57)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七四,第1265页。所谓“移竿标入箭”,指移动箭杆以瞄准靶心,并未涉及指法;“附枝”,典出《吴越春秋》,是为张弓射箭之时左手臂弯曲之状。萧诗中参与燕射的主体为文士(“枚邹”),而非庾诗中精于骑射的将官(“王济”“魏舒”);至于“兽侯”,指标靶,《周礼·考工记·梓人》载:“张兽侯,则王以息燕。”郑玄注:“燕,谓劳使臣,若与群臣闲暇饮酒而射。”由之更可确证萧诗写与文僚一同“博射”,其意在以射佐欢,故词风舒雅优容,自不如庾诗健拔紧快。
其实,庾信观射诗特重周人射箭技法至少与其大量撰制北周武将碑铭有关。史载:“群公碑志,多相请托。唯王褒颇与信相埒,自余文人,莫有逮者。”(58)令狐德棻等:《周书》,第734页。射艺是武将或儒将赖以成名或建功的基本军事技能,故而庾信碑铭中多有述及,如庾信称道司马裔精于“逢蒙射法,力牧兵书”,拓跋俭“魏公子之兵书,李将军之射法,莫不成诵在心”(59)庾信撰、倪璠注:《庾子山集注》卷一三,第804、826页。,普屯威“门多悬胄,箭必中鞍”,慕容宁“艛船战阵之录,强弩驰射之书,莫不动会机神,发符雷电”(60)庾信撰、倪璠注:《庾子山集注》卷一四,第882、903页。,等等。无独有偶,王褒《太保吴武公尉迟纲碑铭》亦称颂尉迟纲“逵门射法,远中戟支。养由箭神,遥穿悬叶。巧极将军之伎,精穷校尉之官”(61)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四六,第828页。。上述庾、王碑铭足以说明“射法”在北周已是专门之学,武士经过精研施用才得以成为一代名将。由此来说,庾信在观射诗中强化射箭技法的描写就很容易理解了。当然,庾、王碑铭中除了突出墓主的射艺外,还将射艺置于忠义、勤政、奇勋所构成的政治人格体系下予以全面塑造。仅以庾信《周柱国楚国公岐州刺史慕容公神道碑》为例,其云:“立身行己,居安如坠。亡躬徇义,视险若夷……艛船战阵之录,强弩驰射之书,莫不动会机神,发符雷电……是以斩将搴旗,四十三战。尊官厚禄,三十七年。武彰七德之义,歌诵九功之业。”(62)庾信撰、倪璠注:《庾子山集注》卷一四,第903页。可以说,庾、王笔下的武将基本都是按照慕容宁式的叙述架构展开,模式化的痕迹较为明显。尽管如此,碑铭经由庾、王染笔后而产生“名人效应”,北周将官的精湛射艺、深谋远略、忠义贞正、舍生忘死等军事素养和人格官德更得以树立与传播,进而强化了北周社会崇武尚射、尊忠好义的文化品格。
不仅如此,庾信、王褒的武将碑铭还成为令狐德棻编纂《周书》的重要资料来源。后者于武德五年(622)与欧阳询、裴矩、陈叔达奉敕撰《艺文类聚》,武德七年(624)成书一百卷上奏。《艺文类聚》卷四十六收录庾信《太保雁门公纥干弘碑》、王褒《太保吴武公尉迟纲碑铭》,则令狐德棻必经眼庾、王所撰北周武将碑铭无疑。贞观三年(629),令狐德棻与秘书郎岑文本共同编修周史。虽然“其史论多出于(岑)文本”(63)刘昫等:《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536页。,但作为秘书丞的令狐德棻才是主撰者。《周书》中不少武将传明显采纳了庾、王碑铭的内容及表述方式,如《周书·司马裔传》之于庾信《周大将军司马裔碑》,《田弘传》之于庾信《周柱国大将军纥干弘神道碑》,《尉迟纲传》之于王褒《太保吴武公尉迟纲碑铭》等等,均资为证。兹以庾信《周柱国大将军纥干弘神道碑》为例。纥干弘即田弘,因大统年间军功显赫被赐姓纥干氏,《周书》立《田弘传》,当属于西魏赐姓之后胡姓与汉姓并用的情况(64)叶炜:《从王光、叱罗招男夫妇墓志论西魏北周史二题》,《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28辑,第84-93页。。该传几乎全盘吸收了庾信《神道碑》有关纥干弘的仕历信息以及宇文泰的赞语,只是以散语叙述的形式严格按照时间顺序剪裁、排列事迹,而不像庾信先总述重要节点的任职情况,然后以骈对辞句评论纥干弘的勋绩。正是藉由《周书》专传的权威性与《艺文类聚》作为皇家类书的工具性,庾信《周柱国大将军纥干弘神道碑》(或《太保雁门公纥干弘碑》)中有关纥干弘“天弧射法,太乙营图,并皆成诵在心,若指诸掌”的载述获得了更大范围的传播,从而使北周一代精于射法的名将形象自唐而下得以持久传承。这当然也适用于纥干弘以外其他武将碑铭被《周书》转用的情况。
北周承袭北魏的军政传统,将射礼视为构建治国方略的重要一环。早在太和三年(479),高闾为抵御蠕蠕等边患就提出“文德”“武功”“法度”“防固”“刑赏”等五条为国之道。就“武功”方面,其主张设立征北大将军府,下置官属分为三军:二万人专习弓射,二万人专习戈盾,二万人专习骑槊(65)魏收:《魏书》,第1201-1202页。。高闾将弓射、骑槊部队作为独立军种旨在提升作战效能,并将其视为实现其他四条治国之道的军事保障。这种骑射强军、军政合一的治国思想在北周也得以延续。宇文邕在位期间,采取一系列措施加强礼官建制,完善宫廷礼乐体系,并命庾信主撰《周祀五帝歌》《周祀圜丘歌》《周宗庙歌》《周五声调曲》等雅乐歌辞。其中《周五声调曲》就属于燕射歌辞。总体上来说,《周五声调曲》集中探讨了北周武力“治乱”与仁德“治心”的关联及其实施路径。如《羽调曲五首》其一以西周文武之道为北周王霸杂用寻求依据:“树君所以牧人,立法所以静乱。首恶既其南巢,元凶于是北窜。居休气而四塞,在光华而两旦。是以雨施作解,是以风行惟涣。周之文武洪基,光宅天下文思。千载克圣咸熙,七百在我应期。实昊天有成命,惟四方其训之。”(66)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一五,第215-216页。其化用《左传·宣公三年》“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与《尚书·尧典》“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以强调北周顺天应命、立法静乱、弘文德治的重要性。继而,《角调曲二首》其二、《商调曲四首》其三、《徵调曲六首》其二、《羽调曲五首》其五均宣扬礼仁义信的道德感化、止戈为武功用,并强调以流宥五刑、推行信义作为杜绝战争之法。庾信还追求礼乐建制所产生的华戎和合的王道效应,《徵调曲六首》其六就构建了以圣王、义民、君子、仁吏为主体的理想政权体系,其以宽仁、信义为施政之本,以实现异域绥抚、四海归心为终极目标。此诗借用汉成帝建始三年(前30)十二月诏“天生众民,不能相治,为之立君以统理之。君道得,则草木昆虫咸得其所”(67)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07页。的政治逻辑,足见圣君才是庾信理想中政权体系运行、存续的核心所在。正因如此,随着宇文赟即位后“事不师古,官员班品,随意变革”(68)令狐德棻等:《周书》,第404页。,庾信燕射歌辞中所寄托的德治盛景自然归于湮灭。
隋承周制,包括射礼文学在内的北周礼乐建制成果不少都为隋所用,牛弘《大射登歌辞》就多仿照庾信的射礼诗赋而来。其云:“道谧金科照,时乂玉条明。优贤飨礼洽,选德射仪成。銮旗郁云动,宝轪俨天行。巾车整三乏,司裘饰五正。鸣球响高殿,华钟震广庭。乌号传昔美,淇卫著前名。揖让皆时杰,升降尽朝英。附枝观体定,杯水睹心平。丰觚既来去,燔炙复从横。欣看礼乐盛,喜遇黄河清。”(69)魏征等:《隋书》,第371页。此诗有关大射初始阶段场景布置、弓箭选用、以射观德,以及礼毕时飨宴饮食、钟磬歌舞等描写,显然以庾信《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为范本。同时,诗中“附枝观体定,杯水睹心平”句是有关射姿的描写,也是考核军容的重要方面。唐王琚《教射经》总结骑射四种“威容”,即“猛武方腾”“封兕欲斗”“怀中吐月”“弦上县衡”;亦有四种射姿拙劣的“骨髓疾”,即“颐恶傍引,颈恶却垂,胸恶前亚,背恶后偃”(70)杜佑:《通典》卷一四九,第3817页。。因此,射姿不仅能判定将士射术高下,亦可作为铨叙武官的资格条件。《大射登歌辞》诗末“欣看礼乐盛,喜遇黄河清”句,又仿拟庾信《周五声调曲·徵调曲六首》其三“圣人千年始一生,黄河千年始一清”(71)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一五,第213页。而来。“黄河清”,指太宁二年(562)五月北齐青州黄河与济河水体变清一事,北齐由此改元为河清元年,亦即北周保定二年。此年五月,宇文邕因山南众瑞并集,大赦天下,南阳宛县因贡献三足乌而蠲免当年徭役、租赋减半。由庾诗来看,北周无疑也将“黄河清”视之为本朝祥瑞。王劭入隋后,又以保定二年五月杨坚曾出任隋州刺史为口实而将河清附会为隋之祥瑞,并在大量的谶纬图集的基础上撰制《皇参持》《帝通纪》,以佐证隋朝王祚的正当性。故《大射登歌辞》不仅宣扬隋朝射礼遵循《周礼》以射取贤、以揖让择材的原则,更宣扬隋朝顺天应民、制礼作乐的合法性与必然性。这与隋朝《凯乐歌辞》述帝德、述诸军用命、述天下太平的政治逻辑相同,也与庾信《周五声调曲》构建治世图景的动机一脉相承。
不仅如此,北周射礼文学也大致对唐代文坛产生了三方面影响:其一,为唐代皇家射礼赋提供范作。元稹《观兵部马射赋》多有借鉴庾信《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之处。虽然元稹所呈现的大司马主考、司射主旗、夏官司马监考、五方外使观礼、天子考绩等射礼程式,较之北周射礼更为严密,但其细描骑射技艺,笔法雄健,气势劲峭,却与庾赋风貌接近;赋末描述“天子垂衣,俨鸩行于北阙”及“我有笔阵与词锋,可以偃干戈而息戎旅”(72)元稹:《元稹集》卷二七,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325页。,也与庾赋“况复恭己无为,《南风》在斯。非有心于蜓翼,岂留情于戟枝”标举以礼止戈的思想相似。其二,确立了以“马”“射”为形式要素的军戎类、拟乐府类诗歌的书写楷则,并树立了止射为武的哲学思维惯式。唐代涉及马、射内容的诗歌多可归入边塞、乐府类题材,且量大质优,其笔法风调虽远宗汉魏,其中也不乏师法北周庾信、王褒等“近代”作家之处。如果从射礼哲学层面来看,更是未能跳出后者既有的思维层次。如脍炙人口的杜甫《前出塞九首》其六说:“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73)杜甫撰、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22页。此诗推崇强弓劲射而非“博射”,同时又宣扬止戈为武,适与庾信《角调曲二首》其一、《商调曲四首》其三的止战思想一致。其三,从警策、秀句的修辞层面为唐代序文写作提供范本。如前所述,王褒《从军行》所开启的戍边盼春情结、以“胡尘”与“柳春”或“草春”联韵的定式,都在唐诗中有广泛的实践;庾信《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序》“落花与芝盖同飞,杨柳与春旗一色”句首开王勃《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之先声(74)孙宝:《北周射礼及其文学建构》,《文学遗产》2020年第4期,第45-55页。,亦是古今通识,毋庸多言。
总之,北周胡汉二元的政体机制决定了其礼法建制涵纳鲜卑旧俗与华夏法度的双重属性,这是北周射礼兼具军事性与非军事性的根源所在。令狐德棻曾断言,李唐“受禅于隋,复承周氏历数,国家二祖功业,并在周时”(75)刘昫等:《旧唐书》,第2597页。。就文学层面来看,北周与隋唐射礼制度的延续性决定了彼此之间射礼文学类型、风格的趋同性和承变性。庾信、王褒承续汉晋南朝阅武、校射、田猎、游放、宴射、祓禊等文本传统,将北周射礼中的胡俗正统化、权威化,从而树立起北周射礼赋、观射诗、燕射歌辞等文学典范。与此同时,庾信、王褒所撰制的一些武将碑铭在唐代实现了正史化,使得北周崇射尚武的文化品格得到了更为持久、广泛的传播。不过,北周射礼文学书写远宗汉魏,近法晋宋、齐梁,正与宇文氏政权“依《周礼》建六官……多依古礼,革汉、魏之法”相左,体现出北周礼法建制与文学书写相悖反的历史特征。宇文赟即位后,“虽行周礼,其内外众职,又兼用秦汉等官”(76)令狐德棻等:《周书》,第404页。,加快从政治制度层面由周礼向秦汉官制的转变,客观上印证了庾信、王褒射礼文学书写以汉晋为宗的合理性与必然性。清人赵翼说:“周时虽暂用古体,而世之为文者骈丽自如。风会所开,聪明日启,争新斗巧,遂成世运,固非功令所能禁。”(77)赵翼:《廿二史札记》,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330页。其实,正是庾信、王褒等降周南士积极融入关中骑射社交网络,改变自身江南时期的创作风习、审美旨趣,他们才能重整建德以降的北周文坛秩序,并一扫大统至天和年间的“古体”主调而走出了“骈丽自如”“争新斗巧”新路。当然,这既是关中文坛“大诰”体行政文风难以为继的直接结果,也是古代多数王朝文坛由草创期“以质救文”到守成期“以文纠质”的规律性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