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目生成、观念新变与谱系建构
——论明清总集分类体例研究的空间与视角

2022-12-27 13:32蒋旅佳
青海社会科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类目体例文体

◇蒋旅佳

引 言

近十年来,明清总集的编纂与出版研究逐渐成为古代文学文献研究的热点。明清是传统学术与文学集大成的时代,总集存世数量浩大,编纂旨趣多样,形态功能丰富,分类体例亦表现出集大成与新开拓并举的特色。一方面,文体分类更加精细,新兴文体、游戏文体、俗文体与宗教文体等在总集文体序列中得以正名,反映出编纂者新的关注视角与文体观念;另一方面,明清总集在创新分类方式、完善分类结构等层面不断摸索,呈现诸多新的分类现象与发展趋势,推动传统分类学的近现代转向。相比而言,学者偏重于总集作品的去取方式与原则分析,序跋对编纂宗旨的标榜宣扬,以及诗文评点中趣味的玩赏等方面的研究[1],而对总集分类体例所反映的文体形态与文学观念研究则相对不足。

明清是中国古代总集编纂、刊行的鼎盛时期,明清总集编纂分类呈现多元化的视角和向度。从这一层面来看,以明清总集分类体例为关注重点,通过发掘明清总集有别于传统分类体例的特异之处,并围绕新变的体例表现、生成由来、思想渊源、谱系建构与体例影响等方面,结合个案分析与宏观考察,展开综合性、理论性的研究,显得尤为重要。

一、回溯:明清总集体类形态研究的历史与现状

20 世纪初,囿于文体分类理论未臻成熟,一些学者如薛凤昌在《文体论》(商务印书馆1934 年版)第一章 “历代辨别文体的著作”列举部分明清总集的文体分类情况,但止于文献描述阶段。待至20 世纪80 年代,郭绍虞首倡“文体分类学”[2];之后,王凯符的《古代文章学概论》(武汉大学出版社1983 年版)、徐召勋的《文体分类浅谈》(安徽教育出版社1986 年版)、金振邦的《文章体裁辞典》(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 年版)等著作开始关注《文章辨体》《文体明辩》《古文辞类纂》《经史百家杂钞》等少数总集的文体分类情况;褚斌杰的《中国古代文体概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 年增订本)附录“古代文体分类”详细列出吴讷的《文章辨体》、徐师曾的《文体明辩》、程敏政的《明文衡》、曾国藩的《经史百家杂钞》及吴曾祺的《涵芬楼古今文钞》等总集的文体分类条目。杨春燕的论文《清代文体分类论》(《长沙大学学报》1998 年第3 期)以储欣《唐宋十大家类选》、姚鼐《古文辞类纂》、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为例论述清代文体分类情况,肯定了清人编纂总集文体分类所取得的成就。这为后学研究提供了基本的文献参考。

随着新世纪明清总集整理出版与研究工作的推进,特别是“古代文体学学科构想”[3]提出后,文体分类学与类型学的关注度逐渐升温,明清总集分类体例与文体形态观念研究打开了新局面。

第一,个案研究。新世纪以来,学者从事明清总集分类体例研究,多以个案为中心,集中于论述某一部总集的文体分类成就。踪凡的《〈历代赋汇〉的汉赋编录与分类》(《天津社会科学》2004 年第6 期)《〈文章辨体〉的分类与选篇》(《岭南学报》2017 年第1 期),吴承学与何诗海的《贺复征与〈文章辨体汇选〉》(《学术研究》2005 年第5 期)、《〈古文辞类纂〉编纂体例之文体学意义》(《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 年第3 期)等论文,研究视角聚焦于明清时期的某部总集,在材料挖掘和体例阐释的基础上,分析文体分类现象,探究文体观念与文体学意义。此类研究成果颇丰,不一一列举。

第二,断代研究。研究者以时为断,把研究视野集中在某一特定的历史朝代,通过考察一个时期总集分类体例设置情况,探究该时期文体分类观念及其文体学意义。吴承学先生的论文《明代文章总集与文体学——以〈文章辨体〉等三部总集为中心》以明代三部总集为考察中心,高度肯定明代文章总集文体分类,具有集大成与开拓性的分类特点[4]。刘航、孙宵兵的论文《明人编选明文总集的文体学价值》(《贵州社会科学》2018 年第9 期)受前文启发,进一步探究明人编明文的文体学价值。何诗海的论文《从文章总集看清人的文体分类思想》从理论层面上肯定清代总集归类意识的自觉、归类实践与体类建构的成熟,认为清人的文体分类思想在文体分类学史上具有深远的意义[5]。

第三,类型研究。部分学者从某一类总集文献入手,在系统梳理分类体例的基础上,加以理论总结,得出共性规律。郭英德先生以《文选》类总集为例,论述明清总集分体史上“类分”与“类从”两种趋势各自的文体学意义和学术价值;并从明清《文选》类总集二级分类出发,分析总集二级分类的基本体式及其分类原则与分类实践,研究其与中国古代传统思维方式之间的密切因缘关系[6]。郝俸仔的论文《明代〈文选〉广续本与〈文选〉原典的互动》(《徐州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 第6 期)以续补《文选》类总集为整体观照,比照《文选》体例范式,考察明清时期诸本总集的体类观念与文体学意义。陈广宏先生的论文《中晚明女性诗歌总集编刊宗旨及选录标准的文化解读》,通过解读该时期女性诗歌总集分类标准,借此究明以男性编刊者为主所体现的女性意识及其文化意义[7]。近些年,学位论文涌现出关注某一类型总集的研究趋势,如蔡燕梅的《康熙时期明末清初尺牍总集编选研究》(复旦大学2012 年硕士学位论文)、谢婉莹的《明代奏议集编纂研究》(安徽大学2017 博士学位论文)等论文则以明清尺牍、奏议类总集为研究对象,探究总集分门别类的体例方式。

此外,明清地域总集编纂之风尤为兴盛,体例形态日益丰富。夏勇的论文《地域总集研究的回顾与前瞻》(《杭州电子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 年第2 期)已对地域总集研究的学术史作了相当系统的回顾,此不赘述。一些学者开始关注明清地域总集的分类体例与文学观念。如茶志高《〈滇南文略〉的成书、体例及文章评点》(《图书馆情报研究》2016 年第1 期)一文以个案的形式论述《滇南文略》分类编次方式、文体排列顺序;李美芳的论文《贵州诗歌总集体例编排刍论》(《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 年第1 期) 综合考察贵州诗歌总集分类体例,梳理不同分类方式所传递出的关注重点。蒋旅佳的《副文本与明清地域总集文学观念研究刍论》一文,关注到明清地域总集副文本类型的多样性,并尝试去发掘副文本中寄寓的编纂思想、文学观念以及背后蕴含的相关学术理念[8]。

二、反思:明清总集体类形态研究的困境与对策

囿于明清总集文献整理、总集文体学研究视野与方法等多方面因素所限,明清总集体类形态与文学观念研究还需要学者进一步摸索。下文拟就其中若干问题择要略陈浅见。

第一,从前贤的研究成果来看,研究对象集中在《文章辨体》《文体明辩》《古文辞类纂》等几部总集。相对于明清总集存世总量与学术研究价值而言,当下的文献整理工作稍显滞后。就笔者掌握数据而言,至少有五十余部颇有研究价值的总集尚未进入学人的研究视野。这多受限于明清总集基础文献整理薄弱的牵制。研究资料的掌握不足,直接导致研究视野的拓展缺少推力。

搜集挖掘新文献,撰写明清总集分类体例叙录,是当下解决这类问题较好的方式。研究者最先可利用国内外馆藏古籍资源和古籍文献电子数据库,搜集整理明清总集存世目录,并针对单个总集有意识地整理序跋、凡例、目次、评语等副文本文献资料。以文献掌握占有度推动研究工作,建立以叙录为基础的明清总集分类体例文献资料库。叙录撰写时需重点关注和挖掘明清总集新文献,聚焦分类新动向的阐释与分析,推进体类研究新进程。因此,以“叙录”为文献指引,全面拓展明清总集研究对象类型,在前辈学者关注研究较多的诗文总集和诗歌总集之外,将词总集、赋总集、乐府总集(单体总集)及包括地域总集在内的众多学术界尚未触及的多体诗文总集纳入研究范围,才能呈现出明清总集分类体例的整体特点。

第二,明清总集体类形态研究的学术视野和格局趋于狭隘僵化,有待进一步开拓。吴承学、何诗海的论文《文章总集与文体学研究》明确指出总集的文体学价值首先表现在文体分类方式上,分体编次的传统决定了古代文章总集在文体分类学上的研究价值[9]。明清总集文体分类实践在文体分类学史上具有独特的贡献与地位,应引起高度重视[10]。现有明清总集体类形态与文学观念研究成果多以个案研究为重点,多数成果尚缺深透之论,切入点和结论重复论说较为严重。个案研究之中,诗赋文兼收的多体总集的“异体”分类研究兴盛,专录一种文体作品的单体总集的“同体”分类则关注不足。

明确“异体”分类与“同体”分类的双维度,开拓总集文体分类研究的新体式,是其中重要的一环。《隋书·经籍志》中总集著录顺序赋予多体总集相对重要的地位,而对单体总集的编纂体例研究多有忽略[11]。总集“分体”具有“异体”分类和“同体”分类两个维度。“异体”分类,即关注多体总集编排不同文体样式文学作品所采用的分类标准、分类方式、文体类目排列以及文体分类结构等问题。目前,学人多由此介入明清总集分类体例研究,且取得较多的研究成果。“同体”分类,则是以总集某一文体类目为考察,逐层挖掘文体内部细目的分类方式、类目排列、类目体系等分类现象所体现的分类思想与文体观念。相较于已有学术研究中多体总集的过多关注,单体总集的文体细化分类研究不多。明清单体总集数量众多,体式纷繁。以人为纲,注重作家的艺术风格和创作成就,如清王昶的《湖海诗传》与张惠言的《七十二家赋钞》等;分体编录,关注次生文体发展演变,如明高棅的《唐诗品汇》与宋绪的《元诗体要》等;以题区分,展现文体题材内容的涵括度,如明张之象的《唐诗类苑》、清陈元龙的《历代赋汇》等。同为乐府总集,明梅鼎祚的《古乐苑》以音乐属性分类,清朱嘉徵的《乐府广序》则以“风”“雅”“颂”三分。区别于多体总集横向严分体制,单体总集纵向细别品类,是明清总集文体分类不容忽视的重要组成部分。以“同体”分类为线索,首先可以结合作品与凡例、序跋、序题等副文本形态,来探究编者的文体观念与文学思想;其次,亦可针对同种分类方式的单体总集(如明唐汝询的《唐诗解》、清钱良择的《唐音审体》与沈德潜的《唐诗别裁集》等按诗歌体式分类)进行比较研究,研究体式类别设置的分类智慧和价值意义,便于研究者按某一维度对总集作品进行深入研究。由此可知,“同体”“异体”分类关注点各不相同,研究对象时有交叉,作为总集文体分类的两个维度[12],二者缺一不可。因此,学人需从观念上明确分体内涵,结合两个分类维度深化明清总集文体分类研究。

第三,从研究范式上来看,现有成果圈定相同类别的明清总集开展研究,但缺少整体把握,进行整体、动态考察分析的理论研究成果不多。因此,接下来的研究,需扭转学界以个案阐释为主,总体偏向碎片化的研究倾向,将个案分析与宏观考察有机结合,展开综合性、理论性的研究。

相较于前,明清总集编纂体例上和分类方式上呈现多样化的特点。不同的总集编者根据不同编纂目的选择不同的分类方式,从而产生不同的分类类目以及类目排列序列。兹举数例。

明清地域总集是一个值得探索的学术空间。目前学术界对明清地域总集分类体例关注不足,研究成果偏少。宋代《会稽掇英总集》《成都文类》取资地方志设置类目名称,《宣城总集》《吴都文粹》《赤城集》则仿效地方志类目体例编排作品。明清时期,宋代地域总集的这种编次体例和分类观念得以继承、发展,并逐步定型、完善,建构起类目清晰、层次分明的分类体例[13]。明钱穀《吴都文粹续集》前四十五卷以文献主题内容区分为都邑、书籍、城池、人物、桥梁、市镇、坟墓等29 门(1)《四库全书总目》著录《吴都文粹续集》分门别类二十一(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189,北京:中华书局,1965 年版,第1719 页。),后人多沿其说而非。《中国诗学大辞典》录其门目为:“一、都邑、书籍,二、城池、人物,三、学校,四、社学、义塾,五、风俗、令节、公廨,六、仓场,七、古迹、驿递,八、坛庙,九、书院,十、祠庙,十一、园池、第宅,十二、山,十三、山水,十四、题画,十五、花果,十六、食品,十七、徭役,十八、寺院,十九、桥梁,二十、市镇,二十一、坟墓。”(傅璇琮、许逸民等主编:《中国诗学大辞典》,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9 年版,第802 页。)四库馆臣原抄撮各卷卷首类目名称为一门,卷一“都邑、书籍”便为门目一。今检《吴都文粹续集》卷一赋作自晋左思《吴都赋》始至明徐祯卿《吊故宫赋》终,为都邑赋,以“都邑”门属之最善;自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续》始至卷末钱福《重刊〈吴越春秋〉序》止,为书籍序跋赋,属之“书籍”类最为合适。由此观来,“都邑”“书籍”各为一门目,故《续集》前四十六卷分类应为二十九门。;第四十六至五十六卷,以杂文、诗、诗词、诗文集序为类目名称,《补遗》上下卷皆以杂文名之(2)《中国诗学大辞典》著录《吴都文粹续集》“第四十九卷至五十二卷为‘杂文’,所收皆为诗。”(傅璇琮、许逸民等主编:《中国诗学大辞典》,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9 年版,第802 页)非。今《吴都文粹续集》第四十九卷、五十卷为“诗”,五十一卷、五十二卷为“诗词”,有“诗”“诗词”两个文体类目,并非“杂文”,且两个类目之中,“诗”类所收皆为诗歌作品,“诗词”类亦有少量词作录入。。清顾沅《吴郡文编》共分志序、堤防、山水游记、桥梁、学校、坛庙、僧寺、道院、第宅、园林、记事、赠送、庆挽、形状、冢墓、书序、集序、书画金石、杂文、赋26 类[14]。《吴都文粹续集》与《吴郡文编》在同一级的分类中杂糅了按主题事类与按文体类别两个标准设置类目、分类编次作品,从表面上看是其在分类上受自宋郑虎臣《吴都文粹》以来吴郡地域总集分类体例传统的影响。然深层的原因还是受地域总集与地方志之间文献来源与编纂体例的耦合关系之影响,从而使得地域总集在分类体例上趋向于借鉴地方志[15]。由此可见,将总集分类体例与地方志类目设置关联起来,来挖掘明清地域总集不同于传统分类体例背后所体现的分类观念和文学认知,以及编纂者寄寓编纂地域总集彰显地域风貌和弘扬地域文化价值功用的体例诉求,具有重要意义。

总集编纂宗旨的多样化,导致选文范围和选文标准突破既有的模式规范,作品篇制形态和分类体例也随之呈现出新的特点。《四库全书总目》曰:“《文选》而下,互有得失,至宋真德秀《文章正宗》,始别出谈理一派,而总集遂判两途。”[16]大体而言,宋代以前,总集多为文章之选,即重视文章辞采,服务于文学创作。而自《文章正宗》以后,总集编纂遂生为二途:重辞章的文章之选与重义理的理学之选。放置于中国古代总集编纂的历史长河中审视,四库馆臣之言虽失之于绝对,但颇具慧眼指明总集编纂选文的另一个方向:选文以明理,选文以显意。

五伦是儒家道德性的伦理观念中最基础的一个。《孟子·滕文公》:“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17]这种建立在自然顺序和血亲基础之上的早期人伦系统,在后世逐渐与社会制度演变联系起来.汉代形成与五伦关联密切的“三纲六纪”“五常”观念[18],为后续的政治制度安排打下坚固的道德基础。明朝初建,百废待举,朱元璋延用宋代礼法并举的儒家礼乐制度治理国家,先后颁布四编《大诰》晓谕天下。《御制大诰》“婚姻第二十二”、《御制大诰续编》“申明五常第一”“明孝第七”等条例反复强调作为“先王至教”的“五伦”对维系社会伦常纲纪的重要性。明宣宗朱瞻基敕编《五伦书》六十二卷,后英宗朱祁镇制《序》并刊行。洪武年间,沈易编《五伦诗》十二卷,今仅存内集五卷;朱睦·《万卷堂书目》卷四载录邱珙《五伦诗》一卷。康熙年间,汪薇以沈易《五伦诗》为范本编辑《诗伦》二卷,始伯夷《采薇歌》,迄于明末清初[19];雍正、乾隆间,郑文炳择取历朝文之关乎五伦者为《明伦集》。沈易《五伦诗》之前,类书如《艺文类聚》《太平御览》“人部”“礼部”,诗歌总集如方回《瀛奎律髓》“兄弟”“子息”类多有择录五伦之作,然尚未设立“五伦”类目编排诗文。沈易《五伦诗》内集五卷,以“父子”“君臣”“夫妇”“兄弟”“朋友”五伦为纲;外集七卷,分“睦族”“并言”“务本”“尚志”“比喻”“警省”“诗余”七目[20]。《五伦书》广采经传子史中嘉言善行以“类分成帙”[21],卷一“五伦总论”后卷二至卷六十二分“君道”“臣道”“父道”“子道”“夫妇之道”“兄弟之道”“朋友之道”编排成书,明示伦理规范。汪薇《诗伦》变更沈易《五伦诗》的类目设置,以不分五伦类编,以时叙次。《五伦诗》在类目设置上明五伦、彰七事,以达歌咏伦常、启发良心的诗教传统,具有尊经典、明圣训、移风俗、裨世教的价值功用。当然与明清时期官方宣扬的五伦文化是分不开的。

宋代总集开始打破《文选》的体例范式,选文范围拓展延伸到子书、史书[22],然仅限《文章正宗》《妙绝古今》《崇古文诀》《文选补遗》等少数总集。明清文学思潮嬗变,学术探讨讲求融会贯通,总集选文范围亦随之改变,节选经、史、子部文章入集,已司空见惯。陈仁锡《续古文奇赏》《奇赏斋古文汇编》根据选文出处分为“选经”“选史”“选子”“选集”四类。《奇赏斋古文汇编》各类再分细目,如“选集”类分体编录,有“赋”“诏敕”“诏制”“诏册”“制书”“哀册”“谥议”“杂议”“策问”“策对”“表”“奏疏”“判”“檄文”“颂”“铭”“赞”“箴”“诫”“规”“训”“序”“论”“记”“启”“书”“碑”“行状”“传”“墓表”“墓志”“吊古”“祭文”“杂著”[23]三十五类。文章总集中“选经”“选史”“选子”“选集”四分,既彰显了明清时期文学观念的通达广博,同时也扩展了古文经典,丰富了中国古代文体形态。明清总集开始跳出分体编录的体例传统,以选文特点与编纂宗旨开拓新的选文分类方式,故研究者也需转变思路,关注明清总集多样化“分类”的文学观念与文化意义。

三、文体观念新变与文体谱系建构——明清总集分类体例研究的空间与视角

前文已述,明清总集在编纂体例、分类方式等方面,都表现出新的特色。区别于传统的总集研究侧重正文本,聚焦分析阐释文学作品体现的文学观念与文献价值,当下总集研究开始转向副文本,总集编纂体例的选择设置及其背后蕴含的分类观念、文学意义、文体批评信息等,逐渐成为打开明清总集研究新思路的重要关注点。除上文针对明清总集体类形态研究的整体困境提出的三点策略之外,明清总集体类形态研究还可从文体观念的新变与分类谱系的建构两个方面去展开。

(一)文体类目的生成与文体观念的新变

明清文体观念新变,最先体现在总集对于新文体的收录与辨析上。学界偏重于单本明清总集文体分类现象的阐释与分析,对文体本身关注不足,明清文体新变研究更少。一定时期内新近产生的文体得到重视,一般会在分体编录的总集中有所体现。唐宋以来产生的文体,明清时期依旧兴盛,如日记、经义、原、解等。日记之体,宋赵抃《御试备官日记》首用其名,明贺复征《文章辨体汇选》首立其体;原、解、判等唐宋以来古文家创作实践基础上产生的新文体,在明清总集中也得以立类正名。明清时期发展起来的新文体,如帐词、凡例等,明清总集纷纷予以选文立体。帐词是前缀四六序文、后书一阕词什的结合体,用于社交场合中的迎送贺祭等仪式,明张时彻《皇明文范》首立其体。明清凡例在介绍编纂体例之外,承担表达文学思想的批评功能,发展成为一种独立的批评文体,吴曾祺《涵芬楼古今文钞》别立“例言”之体。明清时期,学术探讨渐次打破四部疆界,主张融会贯通,文学观念上则更为通达,经、史、子、集四部皆可寻求艺文之道。《文章辨体汇选》《古文奇赏》《古文辞类纂》等将节录史、子部文章加以命体,形成本纪、实录、仪注、书志、世表、说书、年谱等新的文体类别。明清总集在总结创作实践的基础上为新文体正名,同时打破“集”部的选文限制,兼顾经、史、子部,选文立体更符合中国古代文章学的实际情况。以明清总集新文体类目为线索,针对具体的文体形态(如《文章辨体汇选》“日记”、《明文范》“帐词”、《涵芬楼古今文钞》“凡例”、《六艺流别》“祷”文等),从文体学的角度,融合历史学、文献学与图书编纂学的知识与理论,对文体兴起之原因与命名由来、文体生成及特征进行追溯与考察,能够丰富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

除却新兴文体的选录与定名外,明清总集的选文分类动向也是考察明清文体观念变化的重要视角。其一,表现在文体公私属性的区别分类上。明清总集中部分文体类目多基于已有文体衍生而成。相对于新兴文体之一目了然,衍生文体类目较为隐微。如《文编》“疏”体外,又分谏疏、论疏、疏议、疏请[24],《文章辨体汇选》奏状、疏、奏笺之外,另立私笺、私状、私疏[25]。从创作者与接收者的身份等级差别着眼,笺、疏与表奏同属公文;然笺、疏“上窥乎表,下睨乎书”的特性,与私人书牍文在内容、风格上颇为相似,故私笺、私状、私疏类目的设置,反映了编选者注意区分同类文体作品公私属性的敏锐意识。其二,明清总集如《三台文献录》《明文征》等将前人总集中次生的二级类目(如五言古诗、绝句诗、杂句诗等)上位成为一级文体。《文体明辩》正选细分五言古诗、近体律诗、绝句诗等目之外,又立和韵诗、联句诗、集句诗,《外录》又设杂句诗、杂名诗、离合诗、诙谐诗等。次生类目上位,是诗歌体式发展与辨体深入的直接反映,集句诗、杂名诗、诙谐诗等文字游戏之作进入总集文体序列,则反映了明清文体观念的新变。其三,明清总集突破前人收文传统,选录致辞、祝辞、帖子辞、道场榜、道场疏、募缘疏、法堂疏等新出的俗文体与宗教文体入集,如《词致录》《四续古文奇赏》《金文最》等,反映出总集编纂者文体观念的通达及对新出的俗文体与宗教文体的关注。其四,早期文体形态的入集与正名也是明清总集重要的选文分类趋势之一。《六艺流别》《文章辨体汇选》《文章类选》等总集选录讴、诵、让、语、诅、祷、言、注等作品,挖掘和保留大量传统文体分类学视野之外的早期文体或前文体形态[26],便于学界考辨早期文体的发展演变情况。通过追踪上述明清总集选文分类新变,并将其放置于明清学术思想的大背景下加以考察,我们可以看出总集编纂者分类思想和文体观念的转变。明清总集注意到笺、疏、状与私人书牍文在内容、风格上的相似之处,因此严辨文体公私属性。游戏文体、民间俗文体与宗教文体入集,突破传统文体观念之余,显现出编纂者的文学趣味以及推崇文化旨趣的理念宗旨。

从文献学的角度来说,明清总集存世数量多,形态功能丰富,编纂旨趣多样,其选文分类也呈现新的特点。正因为如此,若缺乏深入了解,容易深陷于明清总集多样繁乱的分类现象之中,得出无体例可循的片面结论。以明清总集为研究对象,旨在通过梳理明清总集复杂多样的分类现象,揭橥蕴含其中的文体观念;以类目变化为线索,横向介入明清文体新变研究,同时纵向梳理分类方式与结构的变化发展,将明清总集分类实践与分类理论结合起来,总结归纳分类趋势与规律。

(二)归类方式的选择与文体谱系的建构

吴承学先生指出:“分体与归类,是中国古代文体分类学的两种不同路向,前者尽可能详尽地把握所有文体的个性,故重在精细化;而后者尽可能归纳出相近文体的共性,故所长在概括性。”[27]精细化的分体,目的在于详尽地辨析所有文体的特质,前述总集“异体”分类即为此径。区别于“异体”分类横向严分体制,精确辨析多种文体的细微差异,“同体”分类则从纵向细别品类,探究某一文体内部的细化分类。中国古代总集文体分类存在一个基本的趋势:区分日趋细密,类目日愈繁多。这一方面是由于文章创作的繁荣,导致新文体不断滋生,客观上要求文体分类不断细化,另一方面也由总集编纂便于阅读和写作实用的功能所决定。这是文体分类中“同中见异”的层面,重点在于采用辨析区分的方法把握文体的差异特征。然而另一个维度,即在分类的同时采用归纳的方法,将具有相同属性的文体合并归类,重点在于把握文体之间的共同之处。分体在于辨“异”,而归类在于趋“同”。

明清总集在长期的编纂实践和文体论发展影响下形成两个方向的分类传统。一是以文体类目为母体,运用题材内容、次级文体样式、音乐元素、作家时代等因素区分差异,并进行下位细分,形成“文体——次类——作品”网状发散结构,可以概括为总集文体分类的“析类”传统。二是以文体类目为构成元素,尽量发掘数种文体之间的共性,并按照一定的标准归纳综合成“类”,再由“类”入“门”,建立“体——类——……——门”的多层级聚集结构,形成中国古代总集文体分类的“归类”传统[28]。前者以明徐师曾《文体明辩》、程敏政《明文衡》、何乔远《明文征》、贺复征《文章辨体汇选》和清张廷玉、梁诗正《皇清文颖》等为是;后者以明李天麟《词致录》和清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姚鼐《古文辞类纂》、李兆洛《骈体文钞》、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张相《古今文综》等为代表。

由唐宋至明清,论及总集文体归类,学人繁举《文章正宗》《古文辞类纂》《骈体文钞》《经史百家杂钞》等文章总集,从未关注到李天麟《词致录》的文体归类贡献。《词致录》录汉晋至宋四六词命之文,分“制词”“进奏”“启劄”“祈告”“杂著”[29]五门,各门之中分体编录,个别文体之下再分细目。今人颇以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为总集中首次运用“门”之概念进行分类,而实际上明代即有以“门”统摄文体运用到总集分类之中的编纂实践。若仅从门目名称上看,《经史百家杂钞》“著述门”“告语门”“记载门”与《词致录》之“制词门”“进奏门”“启劄门”“祈告门”“杂著门”与颇相关联。然《经史百家杂钞》的分类结构是“门——类——体”,其“门”是由“体”并“类”之后更高层级的归类,而《词致录》“门”下涵括的是具体单个文体类目。《词致录》“门”在功能上与后出李兆洛《骈体文钞》“庙堂之制,奏进之篇”“指事述意之作”“缘情托兴之作”三分相似,不同的是《骈体文钞》三编类目名称尚处于描述形容的层面,而《词致录》则以抽象概括的门目命名而成新。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词致录》“门”属之下直接系文体类目,其“门”在文体归类上的功能相当于《唐宋八大家》《古文辞类纂》的“类”,若细化分析,从上文《词致录》“门”下所系文体类目来看,各门之下涵括数量和内容远比《唐宋八大家类选》《古文辞类纂》丰富。特别是《词致录》首次在总集分类中确立“门”这一凌驾于“文体”类目之上的更高级次类目,确立了“门——体——类(大)——类(小)——作品”四级分类结构,兼顾文体细化析类的同时进行文体归类,为清代文章总集分体归类确立体例范式。而其总集分类中“门”之概念,经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借鉴用于包举天下文章,在由“体”并“类”的基础上,由“类”入门,形成中国古代总集在文体类目基础之上的二级归类系统,即门——类——体。

尊经与重文是古代文体分类的两个思想维度[30]。受中国传统一元论的宇宙生成论和哲学本体论以及各文体“本同末异”文体观的影响,古代总集分类把文本于“经”与文体各系于“经”结合起来,将后世文体之源上溯儒家经典,尊经重道的价值观念,建立起六经(五经)文体谱系。明黄佐《六艺流别》将文体功能与文体形态结合起来,分系古今各体文章作品于《诗》《书》《礼》《乐》《春秋》《易》六经之下,形成一个“文本于经”的中国古代文体谱系。一百五十多种文体类目经黄佐辨体归类,分并于六经之下,以简驭繁,总体上起到纲举目张之用。明清乐府总集如明刘濂《九代乐章》、清朱嘉徵《乐府广序》将《诗》《乐》经论与规劝君王治世结合起来,建立起以《诗经》“风”“雅”“颂”三分总集乐府的分类体例。从文体学的视角来看, “文本于经”体现的是中国古代学术源流和学术分类的思想。在古人的观念中,六经是文章的极致, 当然也是后出文体的渊源所在。《六艺流别》建构的文体谱系,除彰显文体溯源外,一定程度上还带有宗经或尊体的意味。而诸如《九代乐章》《乐府广序》以《诗》“风”“雅”“颂”分类编次乐府作品,更多的是名为宗经而实为尊体的理论策略[31]。

明清时期一些文章总集在实际的分类体例中,已出现以“诗”“赋”“文”为总目统领集中作品的现象。杨束《钓台集》卷一录《严子陵钓台图》《严子陵遗像》,卷二至五分别以“文”“赋”“诗”“联”[32]为总目类编作品。董斯张《吴兴艺文补》卷一至四十录“文”,卷四十一录“赋”,卷四十二至六十一录“诗”,卷六十二至六十三录“诗余”,卷六十四至六十六为“附录”,卷六十七至七十为“补遗”诗文[33]。郑太和《麟溪》甲至癸卷为“诗”类,收录乐府、四言诗、五言古诗、七言古诗、杂言诗、长律诗、律诗、绝句;子至亥卷为“文”类,收录颂、传、墓志铭、序、题跋、辞、记、铭、赞、箴、志愿、祭文、赋[34]。上述总集中的“诗”“赋”“文”“诗余”类,已然区别于《文章流别集》《文选》分体编录的文体类目,而具有了文类的意味,这也从侧面反映出中国文学由古典向近代的转型趋势。

结 语

绾结而言,将明清总集做整体全面的分类观照,梳理明清总集分类的发展历史,探究总集缤纷多彩的分类现象背后隐藏的分类观念,是当下明清总集分类体例与文学观念研究的主要内容。“体制为先”是古代文体观念的逻辑起点,文类、文体之演兴盛衰,最终又从文章体制、体式的变化而来。[35]一定时期内新近产生的文体得到重视,一般会在分体编录的总集中有所体现。明清总集在总结创作实践的基础上为新文体正名,同时打破集部的选文限制,兼顾经、史、子部,选文立体更符合中国古代文章学的实际情况。以明清总集新文体类目为线索,对文体兴起之原因与命名由来、文体生成及特征进行追溯与考察,能够丰富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而通过追踪明清总集选文分类新变,将其放置于明清学术思想的大背景下加以考察,可以看出总集编纂者分类思想和文体观念的转变。除“分体编录”之外,明清总集在宋元总集分类基础上,进一步丰富了中国古代总集分类编次方式。因此,研究者在关注明清总集分体编录之外,也要注重总集其他多样化的“分类”方式,做到“体”“类”相兼。

曾枣庄先生《古籍整理中的总集编纂》一文指出中国古代后期卷帙浩繁的总集普遍具有“分类琑屑,类目不清”“体例不纯,标准不一”[36]的弊病。明清时期总集,将文章的文体类别、文章主题内容、文章之功能等分类标准杂糅起来运用在同一级分类之中,背离了分类的同一性和排他性原则,在实际运用上却便于读者检索取则,而其分类观念亦与地方志、类书等其他典籍分类体例密切相关。若仅将明清总集的分类体例研究局限于文体与文体分类层面,实质上忽略了总集编纂的其他分类方式所蕴含的文学与文化意义。当我们开始深入数量庞大的明清总集之中考察分析其分类体例,起初难免会迷失于繁乱芜杂的分类万象而不得门径,然若迎难而上,勇于拨开表层的云雾,相信终能见出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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