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史视角下强化方歌记诵的教学意义探析*

2022-12-27 01:57黄天骄
中国中医药现代远程教育 2022年20期
关键词:蒙学歌诀方剂

黄天骄 杨 桢

(北京中医药大学中医医史文献,北京 100029)

中医历史上产生了大量医学普及著作,涵盖医学理论、基础与临床各科等方面,几乎无不以歌诀、歌括、诗赋、要诀、韵编、韵语、图注、图说等形式出现[1]。方剂教学中尤其注重歌诀的背诵,歌诀多附于教材的最后。近些年,很多中医教育者进行了方剂教学法的探讨。如南京中医药大学的调查表明,方剂学成绩与熟记方歌程度成正相关[2],一些学校开设了方歌导读课程[3]。还有学者认为,方歌具有帮助学生了解方剂文化与制方背景,掌握方剂基本信息、特殊计量配比,熟悉方剂配伍特点、加减方与服用方法的作用[4]。笔者也曾撰文分析、品鉴陈修园、汪昂的方剂歌诀[5]。此外,还有学者关注到本草歌诀[6]、兽医歌诀[7]、少数民族医药歌诀[8]、中医歌诀的翻译与文化传播[9]等相关问题。这些学者多对记诵方歌持肯定态度,但也有部分反对声音,提出方歌编写及测试方法的修改意见[10]。其实,关于“记诵”在教育学中的作用与中医教育改革的争论从未中断,又以晚清民国时期尤为激烈。通过对教育史的考察或可对这种分歧做出解释,有助于深刻剖析方歌记诵的教学意义。

1 传统蒙学与医学教育

蒙学,即启蒙之学,周秦时期的《史籀篇》《仓颉篇》《急就篇》等既是字书,也是识字教材,魏晋时期的蒙书仍以识字为主,如《劝学》《开蒙要训》《千字文》等,“能识二千字,乃可读书”(王筠《教童子法》)。隋唐五代时期最具代表性的蒙书为《蒙求》,作者为唐代李瀚[11]。其内容既涉及天文地理、历史典故,也包括医药、占卜、动植物等,后代注释甚多。宋以后,蒙学教材更加丰富,除了广为流传的《百家姓》《三字经》《弟子规》,还有《初学经训》《汉书蒙氏》等。蒙书内容各有侧重,或建立伦理道德,或介绍历史知识或传播经学、理学,甚或兼而有之。

古代的童蒙教育从识字开始,蒙书多以当时常用的汉字、词汇写成,句式短小,便于短时间内集中学习汉字,为进一步读书、作文打下基础。《三字经》要求“凡训蒙,须讲究。详训诂,明句读”,强调疏通文意。而《童蒙须知》进一步要求“读之,须要读得字字响亮,不可误一字,不可少一字,不可多一字,不可倒一字,不可牵强暗记,只是要多诵遍数,自然上口久远不忘”[12]。诵读的目的是记忆,而记诵之学正是历代读书人都强调的功夫。朱熹谓:“教人读书须成诵,真是学者第一义”[13]。清代程端礼言:“凡倍读熟书,逐字逐句,要读之缓而又缓,思而又思”[14]。除了识字、求知,蒙学教育亦有助于基本技能的训练和学习习惯的培养[15]。

传统医学启蒙教育也十分强调记诵的学习方法。徐大椿《医非人人可学论》“黄帝、神农、越人、仲景之书,文词古奥,搜罗广远,非渊博通达之人不可学也”[16]。无论家传还是师授、采用何种出版手段,医学教育的首要目的都是传递医学知识。马王堆出土的《脉法》要求学习者“书而熟学之”,即抄写、熟读成诵。东汉张仲景著《伤寒论》,后人称“所著论,其言精而奥,其法简而详”(宋刻本序)[17],《伤寒论》条文意思完整,条文之间自成体系,其拒绝长篇大论、讲求实用,“精”“简”的文风也为记诵提供了方便。继唐代李瀚编著历史类启蒙教材《蒙求》之后,宋代周守忠采用其“类而偶之,联而韵之”的体裁,编写了《历代名医蒙求》,陈邦贤认为本书“编成韵文,便于诵习”。开篇4句:“神农百草,虙牺九针;郭玉诊手,文挚见心”仅16字,便蕴含了丰富的医学史内容[18]。这种用词简省、用典丰富的撰写方式是现代趣味歌诀所不具备的。该书近年已受到学界重视,有学位论文专门对其校注研究[19],蒙求类医书不仅在国内刊刻流传,日本学者也仿照于此,如伊东见龙《医学蒙求》、樋口器《医林蒙求》等,其文献来源皆为中国典籍[20]。可见中国医学启蒙教育模式对日本产生了一定的启示作用。

记诵之学不仅体检在民间家传与师承教育,在古代官方医学考试中也有体现。隋唐以来,任用选拔官吏以科举为途径,医学考试亦借鉴于此,唐代医学校“掌医疗之法,其属有四……皆教以博士,考试登用如国子监[21]”各科学生每月由博士举行月考1次,每季由太医令丞亲自主考,年终由太常丞总试。宋代仿照太学“三舍升试法”,每月1私试、每年1公试、隔年1舍试。考试亦注重本草经典、方药理论。《续资治通鉴长编》载宋仁宗在至和二年“诏提举医官院:自今试医官,并问所出病源,令引医经本草、药之州土、主疗及性味畏恶、修制次第、君臣佐使、轻重奇偶条对之”[22]。

产生于南宋,盛行于明清的民间类书中亦含有大量的歌诀,这种编纂方式受到蒙学读物的影响,其以歌诀形式传授知识的创作思想,给予类书编排方式以启迪,又因其语言明白易晓,便于向民众阶层普及知识[23]。现代语文教育学者认为“韵语读物是跨越白话、文言间那条鸿沟的一座桥梁”[24]。诚然,无论在广泛意义上的童蒙教育还是在医学启蒙教育中,歌诀形式的“蒙书”均发挥着重要作用。

2 晚清民国时期的争论

启蒙是我国旧有的词,在西方“启蒙运动”的冲击下被赋予了新的内涵。启蒙运动上溯自17世纪的科学革命和理性时代,下延至19世纪上半叶古典自由主义的鼎盛时期[25]。1901年,清廷谕开经济特科,并以策论试士,禁用八股文程式。“中国政治、史事及各国政治、艺学命题成为考试的重点,急宜讲究实学,而经史考察被放置于次要的位置”[26]。与此同时,传统的“记诵之学”逐步走向负面化,甚至被看作整个“中学”弊端的源头,沦为“西学讲授”的对立面,掀起了一场读书的革命[27]。

而从广义的西学划分出的格致之学(后称“科学”)与新式蒙学碰撞,成为新式学堂教育的课程样貌。1903年出版的《蒙学格致教科书》首先介绍科学实验方法,《蒙学卫生教科书》则以西医话语对人体的血管、解剖学等进行科普[28]。医学教育肩负着科学启蒙的意义。自新教传教士入华后,便不断探索如何向民众传播医学知识,如聘请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进行润色,使得西方卫生知识更符合中国实际、贴近国人的阅读习惯。这些知识分子后来成为传播西方卫生知识的主力,如郑观应、丁福保等人[27]。医书、报纸、杂志等媒介形态的演变与叠加让西方卫生观念逐步成为政府机构与知识精英倡导的现代卫生常识[29]。

西学之风在中医界也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发皇古义,融会新知”成为多数医者的共识,开始积极兴办中医教育、编辑教科书、筹建医院。陈虬著《保种首当习医论》,将医学教育提高到强国保种的程度,近代第1所中医学校利济医学堂也为他所创始,作为学堂刊物的《利济学堂报》也具有教材的性质。值得注意的是,融通中西的陈虬在传授医学知识时,部分篇章仍以歌诀形式呈现。

针对传统教育之弊端,著名中医教育家张山雷在《黄墙朱氏私立中国医药学校宣言书》中列举了旧式师承教育的劣习,但编写教材时依然立足经典,以明白晓畅的文字启迪初学。张氏认为“用普通知识,循序入门,迨至毕业如期,证书在手,虽未必遂臻神化,尽契玄机,而于浅近机宜,寻常学理,固已胸有成竹”[30]。他自编的《医事蒙求》为浙江兰溪中医专门学校课本。该校办学后19年,受业学生达600余人,分布于江、浙、皖、赣、沪各处,不少成为近现代中医学术和教育事业的骨干[31]。

卢朋著(1876-1939)编写的《方剂学讲义》是20世纪较早以方剂命名的中医教材,包涵16类常用中医方剂和1类急救法,共17类。方剂及方论的选取,多源于《医方集解》和《医宗金鉴·删补名医方论》,讲义虽未附方歌,但与汤头歌诀关系密切。如第一首“四君子汤”,先引吴崑,解释气虚辨证方法,再释“君子”内涵[32]。加减方中的异功散、六君子汤、八珍汤、十全大补汤等方剂在《汤头歌诀》的“四君子汤”歌诀中均有迹可循。晚清著述采纳歌诀体者如王旭高《退思集类方歌注》(《王旭高医书六种》之第一种),先经典原文后歌诀,歌诀仿近体诗与古体诗,是1种晚出而有特色的歌诀体方书[33]。此外,民间医书抄本也含有许多歌诀内容,是医学知识在底层社会传播的重要体裁。

3 现代教育的回归 改革与务实

1985年,卫生部中医司成立中医基础学科建设研究小组,次年召开课程分化研讨会,论证了《中医基础学科分化方案》,在部分院校实行改革,将中医几乎学科课程分化为中医学导论、中药学、方剂学等10门课程,分别编写教材,在全国15所高等中医院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教学试点,使中医基础学科走向规范化、整体化、现代化的进程[31]。

在中医各版教材中,五版教材是比较经典的一版,五版教材(许济群主编,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5年)将方歌作为“附录”列于书末,此后各版教材多循此例,方歌以《汤头歌诀》为蓝本,韵律拗口或受时代局限处予以删改,《汤头》未收的采用其他歌诀或新编方歌。除教材外,现代医家也为方歌改良作出了工作,如段苦寒、马馀三、程宝书等人,其著作均以《新编汤头歌诀》命名[34]。

一些教师认为本科教育已超出蒙学,应以讲授穷理为主,但由于目前学生的义务教育是在现代科学体系下进行的,对于传统医学的学习,初期仍然属于“蒙学”阶段。而朱熹所谓“小学者,学其事,大学者,学其小学所学之事之所以”(《朱子语类》卷七),其中“小学”与“大学”对应中医教育的本科阶段与研究生阶段似更合理。笔者在实际教学中,每节课后布置3~5首方歌,下次课前全班学生随机提问一首,计入平时成绩。经过20余年的教学实践,无论从期末考试情况还是已毕业学生的反馈来看,这种教学方法确为学生打下基础、对接临床起到了重要作用。

4 结语

中医教育重视歌诀的记诵,渊源有自。近代以来,记诵之学的没落与西学东渐的浪潮关系密切,其中既包括甲午战争后中国学人对旧式蒙学教育方法的反思,认为中学重“记”、西学重“悟”,分别映射了保守与进步,从记诵转向讲述,也包括传统中医遭受西方医学冲击后的应对与改革,其观念、制度与教学实践都发生了重大转变。现代中医秉持“传承精华,守正创新”的发展理念,但实际教学中对传统文本和教学方式并未予以足够的重视。

方歌承载医学知识,也是传递知识的媒介。任何形式的理解,首先必须调动原有知识库,才能形成学习迁移。今之读书以目视之,古之读书目视口诵。王守仁《训蒙大意》强调“讽之读书者,非但闻其知觉而已,亦所以沉潜反复而存其心,抑扬讽诵以宣其志也”。反复记诵歌诀,亦有助于磨练性情,“慎始而敬终”。另外,一些教师提倡传统歌诀与趣味歌诀相结合,笔者并不赞成。趣味歌诀只求音近,毫无美感,不比传统歌诀优美隽永。如果以学生古文阅读热情低,背诵难度大为由而拒绝传统歌诀,实是舍本逐末之举[35]。古文阅读能力是深入学习中医典籍的先决条件,歌诀习诵不仅有助于方剂教育,还可与医古文、中国医学史等课程彼此关联、互相促进,应在教学实践中予以足够的重视和强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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