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旭,史晓婷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3)
陈郡谢氏的家族创作,是六朝诗歌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其起于晋末的谢混,盛极于宋初的谢灵运,齐代谢朓再次将其推向新变的高峰,其间又有谢瞻、谢惠连、谢庄等出色的诗人,创作各有特色的华彩篇章。
东晋一代的诗坛,本是质朴淡泊的玄言诗的天下。直到晋末宋初,以山水诗为代表的谢氏诗歌斐然兴起,既蕴含了玄学审美的清雅境界,又以华美绮丽的全新姿态,扭转了过于质木无文的玄言风气,开启了南朝以来的元嘉体、永明体等声色动人的新变体裁。
谢氏诗歌呈现出清雅与华绮并存的复合美学,前者显然源于风靡东晋的玄学传统,而后者并非当时风尚,渡江以来,百年间玄风独振,丽辞鲜出,谢家人又是从何处得到华绮美学的火种?
越过东晋往前追溯,我们得以看到百年前的西晋,诗歌第一次以“缘情绮靡”的姿态登场,“三张”“二陆”“二潘”相继创作了大量的华绮诗篇。百年之下,谢氏诗人在家族中,还时常谈论张华、潘岳、陆机等诗人,模仿学习他们的诗歌,从潘、陆为代表的西晋诗人到东晋南朝的谢氏诗人,华绮美学从中断到接续、光大,皆是有迹可循的。
更进一步来看,华绮美学不是简单划一的,潘、陆诗虽同称华绮,实则各有千秋,而谢氏诗人同样各具特色。
《诗品》[1]174引述谢混对潘、陆的评价“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钟嵘认为“益寿(谢混)轻华,故以潘胜”,说明谢混对潘、陆美学的理解和辨析,又基于自身个性有所侧重,可见在华绮美学的范畴中,谢氏诗人对潘、陆的继承不是全盘照搬,而是结合自身实际,有选择地吸收和发展。
正如谢混的诗歌与潘岳同为轻华的“烂若舒锦”一流,钟嵘评价谢灵运诗为“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1]201,谢朓诗是“一章之中,自有玉石”[1]392,这些又是具有陆机“披沙简金”之品格的。此外,还有不少谢氏诗人都有太康风流潜移默化的痕迹,尤其是潘、陆独特的美学风格,谢氏诗歌中时有显现。
考察谢氏的诗歌创作,可以看到谢混和谢瞻与“烂若舒锦”潘岳诗风相近,谢灵运与“披沙简金”的陆机诗歌更近,谢惠连、谢庄、谢朓则对两者兼收并蓄,融合成自己独特的风格。下文以这些诗人及作品为例,对比分析谢氏诗学中的潘、陆华绮美学。
谢混和谢瞻的诗风在《诗品》中被评为“清浅”“风流媚趣”[1]360,与潘岳同出王粲一脉,《文心雕龙》还说谢混“解散辞体,缥渺浮音,虽滔滔风流,而大浇文意”[2]434,这些形容都与潘岳的作品风貌相近。
谢瞻的诗歌,如“开轩灭华烛,月露皓已盈”(《答康乐秋霁诗》[3]1132),“颓阳照通津,夕阴暧平陆”(《王抚军庾西阳集别时为豫章太守庾被征还东诗》[3]1133)等诗句,优美萧散,正有“烂若舒锦”的风貌。
而谢混的代表作《游西池》,通篇都与潘岳的《金谷集作诗》相似,开篇交代出游的起因是友人之情,中段写出游过程中目睹的自然景象,结尾叙说因出游而生的情感。
这两首诗的中段是诗歌的主体,把两首诗进行对比:
回溪萦曲阻,峻阪路威夷。绿池泛淡淡,青柳何依依。滥泉龙鳞澜,激波连珠挥。前庭树沙棠,后园植乌椑。灵囿繁石榴,茂林列芳梨。(潘岳《金谷集作诗》[3]632)
回阡被陵阙,高台眺飞霞。惠风荡繁囿,白云屯曾阿。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褰裳顺兰沚,徙倚引芳柯。(谢混《游西池》[3]934-935)
两首诗从出游到观景,都保持着从容不迫的闲适情调;每一句描写一个定格画面,含有一到两个景物组合,意象密度较低,拆分成比较平均的排布;集中使用对偶的手法,前后句保持平稳的对称效果,句与句之间也比较均衡,几乎没有起伏。最值得注意的是,在字词的选择上,谢混的“回阡被陵阙”“惠风荡繁囿”,明显学习了潘岳的“回溪萦曲阻”“灵囿繁石榴”,炼字炼句都力求呈现出自然婉转的风貌。两首诗都注重营造清丽而匀称的整体形态,兼以自然舒展的风姿、光彩流转的效果,明显具有“烂若舒锦,无处不佳”的美学特征。
两首诗的结尾,都是美景无常、人生苦短之叹:
春荣谁不慕,岁寒良独希。(潘岳《金谷集作诗》)
美人愆岁月,迟暮独如何。(谢混《游西池》)
情感色彩也都偏向内敛柔和,虽为悲情但并不浓烈,反而是一种闲愁的姿态,并不与诗歌其他部分产生情绪落差,这也是抒情层面上“烂若舒锦”的体现。
但值得注意的是,谢混、谢瞻诗中的意象密度还是要比潘岳更进一步,一联内前后句的描写对象跨度也扩大了(潘诗前后句描写的事物,往往是较为接近的同类事物),这是山水书写趋向复杂化、精致化的结果。
谢灵运和陆机的诗风相近,钟嵘也提出两人都是源出曹植。目前学界已有一些文章探讨过谢灵运在辞藻声律、写景抒情等方面对陆机的继承和发展,所以此处主要着眼于本文的美学主题来谈。
陆机《招隐诗》的写景部分,具有“披沙简金”的典型特征。“轻条象云构,密叶成翠幄。激楚伫兰林,回芳薄秀木。”[4]225前两句分别写枝叶情态,画面极富层次感,“轻条”纵横交错地构成了大厦,树叶因“密”方成“翠帷”;“激楚”句写的是听觉,又因风声往复,才有了下半句的芳香为嗅觉捕捉,并且是“回芳”,疾风引起了回旋萦绕的香味,这短短二十个字的描写,信息量极大,修辞丰富叠出,不同的景物、不同的感官知觉间环环相扣,构成有机复杂的整体。
诗中用典过于密集①“云构”出自刘祯的轶诗“大厦云构”,“翠帷”出自徐幹的“蔼蔼翠帷”(《齐都赋》),“激楚”出自《楚辞·招魂》“发激楚些”。,虽然能衍发文化历史层面的联想,拓展意象表现,但也会让文气停顿滞塞,“翠帷”这类典故相对浅近,但“云构”“激楚”这些有独特背景的典故镶嵌其中,虽然深化了文意,却也会降低行文的流畅度。以上综合而成的复杂风貌,正有“披沙简金”的效果。
谢灵运的诗歌与之同样生动出彩,辞采深密,亦有典故过多阻滞文气的问题。但与陆机相比,谢灵运有一定的区分意识,用典更多集中在叙事和抒情的部分。在写景的部分,更追求自然英旨,用典相对减少。
例如《过始宁墅》[5]41,前半篇几乎每句都用典,尤其是“缁磷谢清旷,疲苶惭贞坚。拙疾相倚薄,还得静者便”,信息密度颇大,虽然言意深刻,但语感上滞涩乏味,缺乏感染力。到后半篇“岩峭岭稠叠,洲萦渚连绵。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整体忽转华彩奇丽,让人眼前一亮。前一联先写纵向的山势迤逦稠密,又写横向的水流曲折连绵,一静一动,并分别用“岩”“岭”“洲”“渚”写出不同类型的山岩与岛屿的交叠排布,简短的诗句勾勒出复杂的图景;后一联以动写静,呈现出不同景物组合关系中生动的姿态,富有人性的情调,刻画又极为绵密。两联描写了四种景物各自的特点与相互关系,并搭配两套鲜明的色彩组合,一上一下,互相辉映,可谓流光溢彩,巧思至极。
同样是山水诗,与谢混相比,谢灵运的诗歌深繁富丽,才思斐然,行文间的跳跃性与落差也更为显著,时有奇峰崛起,亦有平沙低谷,此即“披沙简金”,亦是钟嵘所言“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
与谢朓、谢灵运比起来,谢惠连、谢朓、谢庄的诗歌风貌更加复杂,如谢庄的《游豫章西山观洪崖井诗》典雅精工,较有陆机、谢灵运一脉的意味,《北宅秘院》诗则清新自然,更有潘岳、谢混的气息,而谢惠连和谢朓对这两种美学做了进一步的融合和升华,以下结合作品一观。
1.谢惠连
谢惠连的代表作《西陵遇风献康乐》[3]1193,是一组融合了潘、陆双重美学的诗歌。组诗的开篇,气象清朗畅和,前半篇都没有使用复杂的典故,也没有过于密集的刻画,而是明白如话地写景抒情:
成装候良辰,漾舟陶嘉月。瞻涂意少悰,还顾情多阙。
凄凄留子言。眷眷浮客心。回塘隐舻栧。远望绝形音。
这些段落都相当清浅通透,脉络流畅,节奏从容不迫,也几乎没有用典。
但到了后半段,情景骤变,狂风暴雪的天气呼应郁郁寡欢的心情。在大段写景的部分,谢惠连集中展现了他的笔力:
屯云蔽曾岭。惊风涌飞流。零雨润坟泽。落雪洒林丘。浮氛晦崖巘。积素惑原畴。曲汜薄停旅。通川绝行舟。
对比前文,一方面,信息量和描写的密度明显大幅上升,调动了丰富的辞藻和典故,每一句都写得入木三分,刻画出了不同于平淡前文的奇丽夸张之感,让人为之惊叹。但另一方面,也导致流畅度有所下降,尤其后半段文气多阻,且对偶手法过度精巧,语句结构高度相似,显得整段都有些过于紧凑、复杂。
更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也巧妙地运用了叠字和顶针格,富有风人意味:
靡靡即长路,戚戚抱遥悲。悲遥但自弭,路长当语谁。行行道转远,去去情弥迟。昨发浦阳汭,今宿浙江湄。
陆机也擅长运用叠字和顶针格,但陆机多有深刻的寄寓,而谢惠连更偏向于自然流畅、真情流露的民歌特色。
整体而言,这首诗结合了“烂若舒锦”与“披沙简金”两种风格,在引入和铺垫的部分采用轻华缓和的写法,在高潮部分用更强劲的笔力集中刻画,让全篇形成张弛有度的效果。
此外,谢惠连的乐府诗更具有陆机美学的色彩,现存的15 首乐府中,至少有一半明显学习了陆机,譬如:
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恶木岂无枝,志士多苦心。(陆机《猛虎行》[4]335)
贫不攻九嶷玉。倦不憩三危峰。九嶷有惑号。三危无安容。(谢惠连《猛虎行》[3]1191)
川陆殊途轨,懿亲将远寻。三荆欢同株,四鸟悲异林。(陆机《豫章行》[4]345-346)
舟车理殊缅。密友将远从。九里乐同润。二华念分峰。(谢惠连《豫章行》[3]1189)
才学为诗是陆机乐府的一大特色,例如乐府常见的对偶手法,在民歌中本是随意自然的,在陆机诗中却尤为工整精巧,兼有用典,这一特征也出现在以上谢惠连模仿陆机的乐府诗中。
其中另有一篇值得留意的,是谢惠连同时模仿陆机和曹丕所作的《燕歌行》。由于陆机的《燕歌行》也模仿了曹丕,因此陆、谢两人的《燕歌行》都接近原诗的风貌。相比之下,谢惠连的诗用典更少,更加舒畅平易,具有“烂若舒锦”的风采。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曹丕《燕歌行》[3]394)
四时代序逝不追,寒风习习落叶飞。蟋蟀在堂露盈墀,念君远游恒苦悲。君何缅然久不归,贱妾悠悠心无违。(陆机《燕歌行》[4]413)
四时推迁迅不停。三秋萧瑟叶辞茎。飞霜被野雁南征。念君客游羁思盈。何为淹留无归声。爱而不见伤心情。(谢惠连《燕歌行》[3]1190)
对比这些乐府诗,可以还原出谢惠连在诗歌创作中,曾对陆机的诗歌进行了集中深入的模仿,同时也兼及学习其他作者。
而在这些篇目中,谢灵运也有不少类似的同题作,谢惠连少时曾随谢灵运在山中隐居,并常向他请教诗书、一同创作,这些可能是惠连学诗时两人交流学习的拟作,由此可以推测谢氏家族内部的创作活动中,很可能经常援引陆机诗歌作品参考。
而谢惠连广为传诵的《捣衣》《秋怀》二诗,风格也更接近潘岳的清丽和轻浅。与谢灵运一同创作的《七夕咏牛女诗》相比,可以看出同样的题材下,谢惠连的风格更加舒展自然。
2.谢朓
谢朓的诗歌是清新绮丽的,和谢混的诗风类似,《诗品》也说他源出谢混。谢混的诗中尚有魏晋古意与玄言遗风,谢朓的五言诗则更加唯美、富有表现力;而谢混的诗风清平和畅,谢朓的诗有时气象不齐。
远树暖阡阡,生烟纷漠漠。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谢朓《游东田》[6]260)
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山积陵阳阻。溪流春谷泉。(谢朓《宣城郡内登望》[6]225)
这类是谢朓典型风格的诗句,巧妙的炼字构句,节奏疏密相间、缓急分明,勾勒鲜活生动的意境,呈现出生动而舒展的美感,韵味悠长。在重点内容上,很少使用深奥复杂的典故和修辞,主要采用叠词对偶一类的通俗手法,减少文本可能产生的沉积和隔阂,保持自然飘逸的风度,这样的篇章非常符合谢朓所说“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具有“烂若舒锦”的风致①陈衍的《诗品平议》就认为比起潘岳,“烂若舒锦,无处不佳”更适合评价谢朓。。
“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与潘岳的“归雁映兰畤,游鱼动圆波”(《河阳县作诗》[3]633)相比,意象组合和对偶手法极为相似,当是学习潘岳之作,但谢诗更加精致。潘岳写鱼和水的直接关系,采用的是“主谓宾”的结构,即鱼引起了水波,而谢朓写鱼和水和荷花的复杂关系,采用了“主谓+主谓”的结构,鱼自游戏,新荷自动,只写两种事物自身的动态,两者潜在的关联蕴含其中,还不着一字地暗示了水波的动态变化,同样短短五个字,形成了立体嵌套式的意境。
谢朓的诗句精工细作,对偶的设计丝丝入扣,同时讲究音律的错落有致。他的诗中多有奇拔警遒的句子,如“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晚登三山还望京邑》[6]278)、“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6]205)、“风动万年枝,日华承露掌”(《直中书省》[6]213)等都可谓气象万千,远不同于潘岳、谢混的清浅轻华,而更近乎陆机、谢灵运诗中超然拔群的警句。
然而,也正是这些警句过于奇绝,往往独立于前后文之上,致使整篇气象不齐,风貌参差,钟嵘形容为“一章之中,自有玉石”。这个特征与陆机、谢灵运的“披沙简金”也很相似,都是作品内部杂有良莠。
但类似的现象下,陆机、谢灵运偏向“深芜”,谢朓倾向“细密”。这是因为陆机、谢灵运才大广博,寓目辄书,且谢灵运个性不羁,发语天然,“时有不拘,是其糟粕”,所谓杂金之沙是草率而成的语句。而谢朓的“细密”是反复雕琢的成果,有时成了千锤百炼的警句,有时则导致文气凝滞。如《晚登三山还望京邑》的“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前文已有四句精致的写景对偶句,到叙事过渡段还是采用严格的对偶,不免板滞,由此可见各人“披沙简金”成因亦有不同。
“披沙简金”与“烂若舒锦”并为华绮美学的两大分支,其概念并非直接的归纳定义,而来自六朝人擅长的意象批评。事实上,在《文赋》中,陆机早已采取意象批评的方式,剖析过此类美学风格的构建与本质。想要进一步探讨意象背后的美学思想,先从意象本身入手。
《诗品》中的原文,出自“上品”的潘岳条:“(潘岳)其源出于仲宣。《翰林》叹其翩翩奕奕,如翔禽之有羽毛,衣被之有绡縠,犹浅于陆机。谢混云:‘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嵘谓:益寿轻华,故以潘胜;《翰林》笃论,故叹陆为深。余常言:陆才如海,潘才如江。”[1]174
类似的描述,还出现在《世说新语·文学》中:“孙兴公(孙绰)云:‘潘文烂若披锦,无处不善;陆文若排沙简金,往往见宝。’”[7]287
这段话在《世说》和《诗品》的记载中是不同人讲述的,有可能是其中一种记载出错,也有可能是年代较早的孙绰说过,谢混引述之。
《世说》在齐梁时有流传(有刘孝标作注),钟嵘博览群书,也关注诗人轶事,应当看过《世说》,多半不是钟嵘的谬误。
事实上,谢混其人其诗与这段话十分相符,又作为他的文学观点广为人知,所以钟嵘选取这句话来同时点评潘岳和谢混,用来引出他自己的观点:谢混“轻华”似潘岳,这才是两人的共性。而另一个可能的发言人——玄言诗人孙绰,与这两种风格的关联都不大。
“烂若舒锦”与“披沙简金”,是用比兴手法描述美学风格。但是,为什么会采取这些意象来形容诗文?
在《诗经·唐风·葛生》里,灿烂的锦绣还仅仅是美丽的布料;到了《论语》的《八佾篇》和《公冶长篇》开始用好料子来比喻人才。而《诗经·卫风·淇奥》已把君子比作金锡玉石。《文心雕龙·比兴》也提到“故金锡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可见是比兴的典型手法。到了六朝,这些意象不但用来品评人物①王戎评价山涛“如璞玉浑金”。,也被用在文学比喻上,如桓温评价谢安所写的简文谥议是“安石碎金”[7]294,孙绰说自己的《天台山赋》掷地“要作金石声”[7]294,他还评价曹毗“才如白地明光锦”[7]298。《诗品》本条中引用李充《翰林论》对陆机的评语“如翔禽之有羽毛,衣被之有绡縠”,也是如此;《文心雕龙》中用“锦”相关的字词直接指代文学的不胜枚举。
“披沙简金”是“沙”和“金”叠加后形成的新的意象组,往往用来比喻高尚的人处在恶劣的环境中②这个词组的直接出处应是《抱朴子》中的“披沙剖石……以求珍玩”,是用其本意;但在其他文献中,已有不少用这个意象组来形容人物,如较早的《关尹子》中有“我之为我,如灰中金,而不若矿砂之金”,蔡邕《青衣赋》的“金生沙砾,珠出蚌泥”,袁宏的《后汉纪》中“消金玉于沙砾、碎珪璧于泥涂”,沈约《高士赞》“如金在沙,显然自异”。。庾肩吾《侍宴饯湘东王诗》[8]809中的“并载同连璧,雕文类简沙”,则已经用来描述文学创作,与本文的“披沙简金”意义相对接近。
这些意象的发展脉络,与汉魏六朝批评学的发展方向是一致的。汉晋时流行人物品评,六朝流行文学品评,品评的概念和方法多是一脉相承,且六朝诗评重视品评作者本人。“烂若舒锦”与“披沙简金”这两组意象从品人发展到品诗,既是形容作品,也指涉了作者的才华。
结合以上的发展情况来看,“烂若舒锦”的核心含义是诗文像锦绣一样,轻华飘逸,处处光鲜,“披沙简金”则是诗文如沙中含金,繁富参差,有绝佳之处也有败笔,以下将具体分析两种美学风格的特征。
“烂若舒锦”和“披沙简金”看似是两个概念,事实上,在《世说新语》和《诗品》的语境中,它们是同一概念的一体两面,是同一种美学思想的正反描述。
这个美学思想还有其他的表达方式,《诗品》说谢灵运诗“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评谢朓诗“一章之中,自有玉石”,这两组比喻和“披沙简金”的含义是一致的。孙绰也评价潘、陆的文章“潘文浅而净,陆文深而芜”[7]296,而钟嵘总结为“益寿轻华,故以潘胜;《翰林》笃论,故叹陆为深”。
把这些论断与前文分析过的作品结合起来看,这两种风格的核心可以概括为“浅净”和“深芜”,深浅主要是指辞采、意象、典故等成分的密度及复杂程度,具体特征如下:
“烂若舒锦”,主要指文笔绮丽光鲜,文气流畅平稳,情感真挚细腻,意境清浅明净,风格自然轻逸,修辞简约,平易近人,全篇水平均衡。如“归雁映兰畤,游鱼动圆波”,“回溪萦曲阻,峻阪路威夷”等;“披沙简金”,主要指文笔富丽恢弘,文气慷慨起伏,情感典丽雅正,意境丰富沉凝,风格沉凝深刻,辞采繁缛,意象典故密集,全篇水平参差不齐,但时有警句。如“振策陟崇丘,安辔遵平莽”[4]218,“轻条象云构,密叶成翠幄”等等。而陆机本人在《文赋》中,就表达过奇警独绝的美学追求:
或苕发颖竖,离众绝致;形不可逐,响难为系。块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纬。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石韫玉而山晖,水怀珠而川媚。彼榛楛之勿翦,亦蒙荣于集翠。缀《下里》于《白雪》,吾亦济夫所伟。[4]27
陆机推崇作品中特秀的惊人之语,哪怕和上下文格格不入、水准不齐,也无损其价值,因为石中的“玉”,会让“山”熠熠生辉;水中的“珠”,能使“川”更美丽。即强调突出的佳句,“披沙”见出,就能警策全篇,让通俗、平易的作品精彩起来。
因此,陆机不仅在他的诗歌美学中强调这种创作方法,在创作实践中,也尽可能地朝追求警句的方向努力。在陆机生活的西晋时代,是中国诗歌史上诗歌形式美学不断向前发展的时代,一代有一代的活法,一代有一代的美学,体现在诗歌上的革新,包含了对诗歌字法、句法、章法的改革。而汉魏古诗那种浑成的、自然含蓄的美学,那种缺少佳句,一首诗不可句摘的写作方法已经老旧,而不再新鲜,新时代的新句法,就是要追求“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能够振起全诗的警句。
但是,一首诗,你不可能都是警句,余下的部分很可能就比较平庸,与警句的“珠玉”相比,那可能就是石头,给读者和诗评家的印象与感受,就是玉石混杂,就要“披沙简金”。这种“披沙简金”式的审美,其实是陆机强调警句的创作思想带来的。与之相对的,更追求水准平均一致、语势流畅、气韵和谐相宜的作者,呈现出来的风格就会更接近“烂若舒锦”的轻华。
在明确了谢氏诗学与潘、陆美学的关系后,就要进一步追根究底,潘、陆为代表的华绮美学,为什么在谢氏诗人笔下再度传承新变?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包含几个方面:第一,在纵向的时间轴与发展规律中,中断百年的西晋华绮美学,为什么会在晋末至南朝复兴?第二,在华绮美学复兴的时代中,为什么主导者是谢氏诗人,而非同时代的其他个人或群体?第三,在潘、陆华绮美学的传承中,不同的谢氏诗人为什么会选择学习不同的支流风格?
前文提到,东晋是玄风熏染的时代,百年间各种类型的诗歌,无论是公宴诗、行旅诗还是咏怀诗,都以玄言书写,整体呈现出质朴淡泊的风貌,甚至有些诗是纯粹敷衍玄理的,几无审美上的享受。尽管不少玄言诗也确实有高远出尘的美感,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诗坛唯有大量风格单一的玄言诗,无论是诗人还是读者,都会产生审美疲劳。正如萧子显所言“若无新变,不能代雄”,求新爱奇是普遍的心理,而在淡乎寡味的玄言诗中浸染太久,物极必反,自然会寻求更强烈的感官刺激与审美享受——华美绮丽、奇特精致的风格。
而华绮美学肇始于西晋,在张华、潘岳、陆机等诗人笔下达到第一次“缘情绮靡”的高峰,但那只是初步的尝试,在华绮美学的领域中,还有更多的方向和题材有待尝试、探索。而东晋的文人如上文提到的孙绰、谢混,还有葛洪、谢灵运等也都对太康诗歌念念不忘,可以说诗人与读者都有需求尚未满足,一旦时机成熟就会更进一步,这是文学发展的规律决定的。
而这一时机的成熟,也历经了长时间、多方面的铺垫,其中的重要契机是山水审美兴起——山水审美孕育了华绮美学的复兴。两晋易代以来,南渡的文人惊叹江南殊胜的自然风光,极具地域特色的美景,带来了全新的感官刺激和审美享受,也融入了人们的生活,许多宴饮集会都设在自然山水间举行,并佐以赋诗酬答,多有书写山水之句,最有名的大抵是“兰亭集”。与此同时,观看山水还可体悟玄理,在玄风全盛的时代,观赏山水自是成了非常普遍的文人活动。
山水由此成为新的流行创作题材,而想要深入刻画山水之美,简明寡淡的玄言已不适用了,诗歌的语言修辞必然往更加华丽精致的方向发展。当时已有过一些山水主题的口头创作,字句锤炼,优美清绮,如顾恺之的“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7]170。而即便是当时的玄言诗,山水成分较多的那些,也是这一类型中最具美感的篇章。
从这些契机和条件来看,谢氏家族无疑最适合成为华绮美学复兴的先驱。首先,谢鲲、谢安、谢灵运等在生活中就好特立独行,审美与品位与众不同,且身负盛名、追随者众,每有创新之举,总能成为一时的潮流风向标,而在诗歌领域,谢混、谢灵运也确实变革了创作的风气,这与谢家人一以贯之的标新立异是分不开的。
而陈郡谢氏定居在风光秀美的会稽,几代人都有山居的经历,是长时间受自然山水熏陶的家族。晋明帝曾问谢鲲比庾亮,谢鲲说论政事自己不如,但“一丘一壑,自谓过之”(因此顾恺之把他画在山岩间,并说“此子宜置丘壑中”[7]848)。同时,谢家人也精通玄学,谢鲲是玄谈高手,谢安也参与了兰亭集会并创作玄言诗,亦有清丽自然的山水描写。
谢氏诗人的诗歌革新以家族为单位,是因为谢氏是一个诗文传家的家族,这与六朝家族特殊的形态有关。当时官学凋敝,学术与教育普遍在家族内部开展,这是陈寅恪先生所谓“学在家族”的现象[9]19。诗歌创作更是如此,陆机的兄弟陆云、潘岳的侄子潘尼也都是出色的诗人。东晋门阀地位进一步上升,高门士族雅道相传,累世有殊才。这样的社会背景,才会出现家族群体性地发起诗学变革、持续展开创造性写作的特殊现象。
陈郡谢氏是当时文才最出众的家族之一,入选《文选》与《诗品》的人数均超过了其他家族。谢家尤为重视在家族内开展文史活动,谢安经常召集子弟讲论文义。《世说新语》有许多处记载,最典型的是“谢太傅寒雪日内集”①《世说新语·言语》: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一事,谢安引导儿女练习景物描写的口头创作,可谓山水审美之先声。谢混是谢安之孙,也曾在乌衣巷长期教导自己的子侄谢瞻、谢灵运、谢弘微等人,并作诗鼓励后辈,是为“乌衣之游”。后来谢灵运回到故乡,与族弟谢惠连一见如故,一起游山玩水、谈论文义,并创作了大量的山水文学。
由此可见,于创作一途,谢家人之间往往潜移默化,互相交流,对彼此的影响也不断加深,这也是为什么谢家人的诗风和诗学思想多有相通之处。
而在谢家的文义活动中,太康诗歌是时常被讨论的对象,潘岳与陆机更是屡次被提到。潘、陆之辨本是六朝人的热点话题,江淹《杂体诗》的序中就有明言②江淹《杂体诗·序》:安仁、士衡之评,人立矫抗。,而谢氏是文学家族,自然会时常提及。《世说新语·赏誉》中记载,谢朗向谢安请教王堪何人,谢安为其说明王堪的姻亲关系,引用了潘岳的诗句来解说:“安仁诗所谓‘子亲伊姑,我父唯舅’。”[7]541可见谢安与子弟都对潘岳的作品很熟悉,并会在交流中自然地化用。
在一次宴会上,谢灵运、谢晦和谢瞻讨论潘、陆和贾充。雄心远大的谢晦推崇勋名佐世的贾充,谢灵运则更崇尚才华冠世的潘、陆[10]525-526。
《诗品》的左思条还记载谢灵运评价左思和潘岳的诗“古今难比”。前文提到过,谢惠连有许多乐府诗都是陆机乐府的拟诗,陆机的作品是他学习诗歌创作的重要资料,这些乐府诗还极有可能是他和谢灵运一同创作时所写的。
回到本文主题中所引述的谢混本事,谢混评价潘、陆是“烂若舒锦”和“披沙简金”,极有可能正是在家族的文学聚会中发表的看法,应当是在元兴三年至义熙二年间,谢混带着子侄住在乌衣巷里,引导子侄读书向学时,即上文提到的“乌衣之游”中。
因为谢混其人性格高峻,与外人交往极少,而“乌衣之游”的参与者只有族中子弟①谢混《诫族子诗》:昔为乌衣游,戚戚皆亲侄。,家族外的人,就算是高门名流也无法涉入。但“乌衣之游”中的一些言论与诗歌②例如谢混的《诫族子》诗与其对子弟的评点。则流传在外,成为陈郡谢氏显赫家声的一部分。
所以,谢混很有可能是在“乌衣之游”中发表了对潘、陆的看法,倾听这一观点的人有他的族子谢瞻、谢灵运、谢晦、谢曜、谢弘微。谢瞻和谢灵运都以文学著称,谢弘微之子谢庄、谢灵运交游甚多的族弟谢惠连,也都是知名诗人,也就是说,晋宋间谢氏的创作者,几乎都与“乌衣之游”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都有可能受到这一观点的辐射。
另外,谢混的祖父谢安又与孙绰往来较多,如果《世说新语》记载无误,这一观点来自孙绰,那么,擅长“摘句批评”的谢安,也很有可能是在家族的文义赏会中将这一观点传播给了谢混,而谢混又将这句学术性与文学性并佳的批评传向了下一代。
陈郡谢氏以家族为单位创作并吸收了潘、陆美学,那么为什么在相似的环境下,有些人选择了潘岳,有些人选择了陆机,并且创造出各自不同的诗风呢?
魏晋以来,“才性之辨”成为品人评文中的一大命题。诗人选择性地继承前人的诗歌美学,以及由此呈现出属于自己的独特风貌,也往往与个性息息相关。
首先,潘、陆同为“华绮”诗风的代表,却能够各有特色,也是因为两人的天赋与个性不同。《文心雕龙·才略》分析说“潘岳敏给,辞自和畅……陆机才欲窥深,辞务索广,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2]433,钟嵘总结潘、陆为“陆才如海,潘才如江”。由此可见,陆机才学广博,思想深刻,所以诗风繁芜,“往往见宝”;潘岳才学虽不及陆机深广,但思维敏捷,所以文气流利畅达,“无处不佳”。
谢混与谢瞻也比较接近潘岳一流,钟嵘评价为“才力苦弱,故务其清浅”[1]360,不以才力见长,但以清浅的风气动人。谢混是晋末一代风流人物,性情高峻内敛。谢瞻比谢灵运等人都要成熟稳重,这也是为什么他们的诗歌更加平稳均衡,很少有激烈的锋芒。
谢灵运英姿天纵,才华横溢。钟嵘分析他是“学多才博,寓目辄书”,所以能创作出“内无乏思,外无遗物”的繁富篇章[1]201;同时,谢灵运行事张扬外露,傲慢不羁,如萧纲在《与湘东王书》中所说:“谢客吐言天拔,出于自然,时有不拘,是其糟粕。”[11]691可见谢灵运的写作风格源于他个性的三个维度,天赋聪颖所以发语自然,学多才博所以行文繁富,性格不拘所以杂含糟粕。
谢惠连与谢朓的作品风貌比较复杂,他们的个人情况也有所不同。如钟嵘所说,“小谢(谢惠连)才思富捷”[1]372,因为“富”所以才力大,因为“捷”所以文思流畅。谢惠连兼有这两种长处,因此对两种风格都有驾驭力,甚至能在同一篇中综合应用。可惜他是“兰玉夙凋”,去世时未至三十,完全个人的风格尚未最终形成,因此停留在目前这个复杂多面的形态中。
谢朓的诗歌也往往有“披沙简金”的状况,一方面是过于“细密”,有损文气通达,这与陆机、谢灵运等“不拘”之糟粕不同,是出于谢朓敏感细腻的性格;另一方面是谢朓的诗歌往往有开篇独绝、后继无力的问题,这也是陆机和谢灵运少见的。
首先,钟嵘认为这个现象是因为谢朓“意锐而才弱”[1]392,思维敏捷,所以文采斐然。这与潘岳、谢惠连是类似的:才力不足,无法保持劲健的文气。
其次,谢朓又是新出的永明诗人,永明体讲究形式美学的创新,谢朓爱好新意,尽管才力不足,也会有意去锤炼新奇的警句。
再者,谢朓的本性和现实处境有严重的错位。谢朓一生,看似始终无力反抗命运,又不能明哲保身,最终进退失据。本文以为,谢朓并非生性软弱,而是危机环伺的处境迫使他长期压抑真实的自我,其诗歌“末篇多踬”是这一点的外在表现。
例如《新亭渚别范零陵云》[6]217,这首诗前半首气韵卓绝,“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云去苍梧野,水还江汉流”;但后半首则渐趋乏力,“广平听方藉,茂陵将见求。心事俱已矣,江上徒离忧”。
事实上,谢朓写这首诗时正处于人生中变局最大的关键年份(永明十一年),被征还都后未获官职,经历了一系列风云变幻的废立之事,与他密切相关的竟陵王萧子良失势、王融被杀,而与他们同为“竞陵八友”的范云被谪出都。谢混写这首送别诗的时候应当是心绪极其复杂的,不独“离忧”耳,而前半篇也能看出诗人心中是有无限气象的。但在如此敏感的局面下,他无法继续在诗中深入抒情,也只能草草收尾了结。
钟嵘以亲历者的角度,补充了一个不见史传的信息:“朓极与余论诗,感激顿挫过其文。”谢朓的内心,很可能有着谢灵运那样慷慨激烈的一面,只是在现实中有所掩饰。创作能传递心声,又会涉及时人时事,他必会谨慎对待,有时也许是刻意把更强烈的情感深藏起来了,但评论他人(尤其是前人)的作品就不需要顾忌太多,因此“感激顿挫”胜过他自己的创作。
谢氏诗人开拓了山水诗的新题材,为华绮美学注入了全新的生命力。起初,潘、陆笔下偶尔涉及的华绮山水已初具雏形,但犹是浅尝辄止的。谢氏诗人更是自觉地、全身心投入到山水诗的创作中,他们的诗以山水为主要审美对象,而要更充分地表现山水之美,需要更华丽精致的诗歌语言。与此同时,华绮美注重外在形式,需要客观的意象来承载。山水是大自然展现给人们的丰饶的美的化身,包含了无穷无尽的感官刺激和审美享受。两者的相遇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在对山水的长久欣赏和描绘中,华绮美学的题材范畴和审美经验得以进一步拓展。
潘、陆本是华绮美学的两大分支,具有“披沙简金”与“烂若舒锦”两种不同的形态,而谢氏诗人表现的华绮美学更为复杂多样。照理说同一时代家族的诗人创作同题材的诗歌,本应相仿雷同,但谢氏诗学不但吸收了潘、陆双重的美学因子,还结合个人才性,各自探索个性化的创新,反而在同类题材下,开拓出精彩纷呈的多重美学风格。
从潘、陆双重美学到谢氏多重美学,华绮美学的形态更加复杂精致,内涵也更丰富了。历经了玄风与山水的熏染,谢氏诗歌的华绮美学不再是一味的“华美”,更添了几分“清丽自然”的风味。同时,华绮的诗歌语言也被锤炼得更加成熟,例如潘、陆的景物描写还有些古雅的陈列感,谢氏诗人的字句和意象更为精要复杂,得以构建更圆融灵动的山水意境,同时也对前人的一些用典过多、节奏起伏上的问题加以优化。这些前文业已分析,此处不再赘述。
建安诗歌一度达到了文质彬彬的诗学巅峰,王粲扬其辞采,刘祯得其风骨,而其代表人物曹植更是“情兼雅怨,体被文质”。有晋以降,正始诗学进一步树立风骨高标之美,太康诗学则着重发展深情华彩的一面。
至于东晋,玄言诗着重探索了正始以来的玄思在诗歌中的表达,近百年的诗歌质木无文,魏晋美学的“风骨”“辞采”的双线发展,到这里“辞采”几近不存,而明朗刚健的“风骨”之美,在艰深迟缓的玄言诗中也越发难有一席之地。譬如嵇康的《游仙诗》,虽有玄言内容,但仍然较为明朗质素。而东晋的玄言诗与之相比,要来得古奥平缓得多。
谢家诗人学习和发展潘、陆美学,第一,接续起了中断百年的太康辞采美学,重新踏上对华美辞采的探索之路;第二,把西晋太康美学和东晋玄言美学进行融合,让诗歌既有外在的形式美,又含有内在的哲思与超凡的境界;第三,在潘、陆美学的影响下,谢家诗人进一步锤炼出清新明朗的诗歌语言,加上对山水题材的开发,以及对建安游宴诗的学习,令风骨之美在山水诗中焕发出了新的光彩。
魏晋以来,华绮的辞采之于诗歌的意义,诗人们已有不同程度的体认,亦通过精心修饰的辞采,对志向、情感、玄思等主观内容进行审美表达。但华绮美学不仅是辞采本身,更是对审美客体的表现,而直到谢家诗人的笔下,作为纯粹客体的山水,才第一次在诗歌中取得了独立的审美地位。谢家诗人是最早一批发现山水的“客体美”的人,在谢家山水诗中,山水不再是情感或理念的陪衬、附庸或者象征物,它们是独立存在的具有华绮之美的事物,诗人可以单纯地书写观赏山水的感官享受和审美体验。
在山水诗的风靡和启发下,南朝的诗人逐渐“发现”了园林之美、服饰之美、人体之美,并通过华绮的诗歌语言来表现这些新“发现”的美感,在全方位地尝试和探索客体美的过程中,华绮美学的范畴中涌现出了大量的新题材和新的表现手法。
而在对潘、陆美学的传承中,不同才性的谢家诗人发展出了不同的美学支流,而这些又影响到了后代的谢家人,乃至其他的南朝创作者,许多都热衷于模仿谢氏的诗歌,如同谢氏学习潘、陆一般,在前人的高度上继续攀登。由此,华绮的辞采美学,在元嘉——永明——齐梁这一路的诗歌创作历程中,以多种形态不断推陈出新,一路追寻形式美学的巅峰。
在谢家诗人的笔下,“披沙简金”与“烂若舒锦”的潘、陆双重美学融入了谢氏多重美学风格中,首次集中应用在对客体的审美表达上,并通过谢氏的山水诗,间接地辐射了整个南朝诗学。谢灵运创制了声色大开的元嘉体,令长久以来的诗潮发生剧变;谢朓则以圆美流转的声律辞采,成为永明体的核心人物,并直接催生了齐梁宫体诗的出现。
南朝历代涌现出的风姿华绮的新变诗体,不断地创新写景体物抒情的手法,这一切都离不开潘、陆美学因子的传承与谢氏诗人的探索。可以说,谢混、谢灵运、谢朓等诗人推动了南朝诗学一次次的变革和发展,结束了质木无文的玄言时代,让诗歌走向文质兼美的高峰。其中,潘、陆美学的集大成者谢朓,更是启发和引导了后世的唐代诗人,在情景交融、风骨辞采并进的道路上走得更远。而融合了双重美学因子的谢氏诗学,以其丰富而独特的美学风格,成为六朝诗歌史上引领潮流却又与众不同的诗学高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