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生产:劳资关系的数字变革

2022-12-23 10:19□唐
理论月刊 2022年10期
关键词:资本主义劳动者权力

□唐 松

(江西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西 南昌 330000)

引言

当前,大数据、人工智能、云计算、物联网等数字技术加快向各产业渗透,以前所未有的方式重塑着劳动与资本的关系。2020年,全球47个主要国家的数字经济增加值达到32.6万亿美元,占GDP比重为43.7%,其中,第三产业引领着行业数字化的融合渗透,第一、二、三产业数字经济占行业增加值比重分别为8.0%、24.1%和43.9%。从规模看,发达国家的数字经济规模达到24.4万亿美元,占全球总量的74.7%。其中,美国数字经济蝉联世界第一,规模达到13.6万亿美元[1]。发达国家数字经济的量化数据调查以及产业结构分布说明资本主义正在向数字资本主义转型。

“数字资本主义”概念源于美国学者丹·席勒(Dan Schiller)的《数字资本主义》一书。书中,数字技术被视为影响资本与劳动权力关系的重要因素。尽管丹·席勒没有从深层逻辑上分析数字资本主义的剥削本质,但他意识到作为资本主义发展动力的数字技术并没有动摇资本与劳动之间的不平等关系[2](p71)。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数字平台成为劳动主体遭遇劳动异化体验的重要场所。乔治·瑞泽尔(George Ritzer)和内森·于尔根松(Nathan Jurgenson)认为,数字技术平台的超大规模及组织模式高度复杂的特点,使“资本家发现了一群除了工人以外可以被剥削的人以及剩余价值的新来源”[3](p13-36)。安东尼奥·阿卢瓦西(Antonio Aloisi)进一步指出,数字技术可以将劳动任务分解得非常细密,使劳动力市场成为一个“原子化的市场”,哪怕是一个新产品的研究开发任务,都可以被分解成无数步骤发布在网上,从而让平台能够普遍抽成,“所有的平台仅仅提供平台服务而不需参与具体劳动,就可以平均抽取15%的佣金”[4](p653-690)。在数字技术的推动下,资本吸吮劳动力从而增殖自身的过程变得更加简易,资本主义制度下由数字技术驱动的生产越来越具有结构性的霸权力量[5](p335-356)。

伴随资本主义劳资关系数字化转型的还有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数字化转型,以美国为首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成为数字空间生产的绝对主导者,数字空间成为资本逻辑扩张和获取剩余价值的新场域。数字资本主义一方面得以摆脱传统资本主义所遭受的空间限制,成为现实地理空间中无处不在的强势威权;另一方面还引诱人们沉溺于数字机器着力营造的虚拟空间,从而为资本主义的非物质劳动、数字剥削与信息奴役开辟新的疆土[6](p143-151)。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是资产阶级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在空间生产中主导着一切生产关系,既生产了资本主义社会关系,同时也逆向生产了空间本身。在数字时代,马克思、亨利·列斐伏尔(Heri Lefevbvre)、大卫·哈维(David Harvey)等思想家的理论依然是研究数字化的劳动与资本同空间生产关系的理论基础。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将空间视为揭示资本和劳动之间的权力关系,以及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关系重组及再生产的前提。亨利·列斐伏尔与大卫·哈维继承了马克思的空间生产思想,并对其进行了深入的发展和改造,成为重释劳动与资本关系的批判性空间理论的代表。

在数字时代,新一轮的智能科技革命改变了传统的时空存在论,空间与时间的生产关系发生了戏剧性重组,催生出生产关系的新表现形式,世界正在被压缩为“缩小的世界”[7](p529-555),以至于“物理世界、数字世界与生物世界的边界越来越模糊……空间生产的条件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8](p14-23)。在这一背景下,数字技术颠覆了传统劳动的协作模式,个体经济应运而生,大量个体劳动者涌入数字空间,依托数字平台成为自负盈亏的“自雇者”和“独立合约人”。面对空间形态的转向,如何理解数字空间给劳动主体带来的劳动异化体验?面对劳动与资本权力关系的数字变革,“自雇者”又如何在新的空间维护劳动的空间正义?面对这些问题,需立足历史唯物主义视野,运用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剖析空间形态转向过程中劳动与资本关系的数字变革。

一、工业生产:传统空间形态下的劳资权力关系

在马克思关于空间的论述中,空间不是围绕着其本身发展而来的,而是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进行现代性批判的结果,尤其是对劳动与资本权力关系批判的逻辑产物。马克思认为,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相分离是劳动力成为商品和资本驾驭劳动进而榨取剩余价值的前提。这一论断揭露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劳动与资本相结合的必要条件和历史必然性,并且,“作为他人辛勤劳动的制造者,作为剩余劳动的榨取者和劳动力的剥削者,资本在精力、贪婪和效率方面,远远超过了以往一切以直接强制劳动为基础的生产制度”[9](p359)。因此,劳动与资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带有强制性和破坏性色彩,“在真正的历史上,征服、奴役、劫掠、杀戮,总之,暴力起着巨大的作用”[9](p821)。资本家用暴力摧毁了小农经济的基础关系,逐步消灭自给自足的封建生产方式,为资本主义生产腾出了潜在的生产空间,提供了劳动力基础,但这种新的生产空间并不具有资本主义生产性质。在列斐伏尔看来,“社会空间就是一种社会性产品”[10](p26),而资本家梦寐以求的控制性与剥削性的权力关系“是通过整个的空间并在整个的空间中,通过工具性的空间并在工具性的空间中得到维持的”[11](p36)。在封建生产方式下,小农经济生产活动呈现出田园诗般的色彩,空间生产范围局限于劳动权力的领地,人与人之间的权力关系局限于彼此所拥有的物质财富(土地、人口、粮食、货币等);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暴力摧毁了前者狭隘的权力关系及生产领地,生产空间范围规模得以快速扩张,为支配和控制劳动提供了权力空间,空间成为资本家奴役劳动力和生产剩余价值的新工具。

在列斐伏尔的社会空间理论中,资本主义空间生产与资本权力不仅具有共时性而且具有共同的资本逻辑。列斐伏尔认为,“空间生产实际上是资本主义生产模式维持自身的一种方式,它为资本主义的生产创造出了更多的空间”[10](p26)。在资本逻辑主导下,空间成为资本的生产要素之一,空间内一切有利于资本生产的自然要素如土地、空气、阳光等都被纳入这一逻辑秩序之中。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把劳动从属于资本的实质性关系分为三种劳动形式——协作、分工和机器大生产。在协作的劳动形式下,“劳动的社会性质向资本的社会性质的最初变化,社会劳动的生产力向资本的生产力的最初变化;最后,[劳动]在形式上的从属于资本向生产方式本身的实际改变的最初转化”[12](p300)。这最终产生了协作式的生产空间——初期手工业工场。伴随分工式协作的产生,工场手工业成为生产空间具体的“典型形态”。分工撕裂了协作的狭隘性和独立性,以“工场”形式为资本支配劳动提供了权力空间。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空间是资本奴役劳动、追逐剩余价值的产物,资本为了加快获取剩余价值的速度,缩短资本的流通时间和生产时间,“在空间上缩小生产领域”[9](p381),造成了“劳动者的集结、不同劳动过程的靠拢和生产资料的积聚”[9](p382),客观上塑造了生产空间的“初级样态”。分工与协作的结合大大提高了资本家对劳动者的支配数量和对劳动力的剥削强度。在马克思看来,“雇佣工人的协作只是资本同时使用他们的结果”[9](p385),资本控制雇佣工人实现集聚必然导致协作和分工,以协作和分工为劳动形式的生产空间只不过是资本主义劳动与资本权力关系再生产的内在载体。

正因为如此,在马克思资本主义批判理论中,资本主义以“物质生产”为主基调的时代生产特征,决定了劳动与资本权力关系主导着资本空间生产的基本特性,从而在“资本—劳动—空间”共时的框架内实现了对劳动与资本权力关系生成机制的科学解剖。这不仅从历史分析层面揭示出劳动对资本的从属经历了由“形式从属”向“实质从属”,由局部从属向全部从属,由个体、协作、工场手工业到机器大生产的转变过程,指明了劳动沦为资本附庸的内在根源,还从时间与空间的辩证关系中找到了资本支配和控制劳动的流变轨迹。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尚未完全确立前,劳动者保持着形式上的个体自由和独立的生产特征,从资本家和劳动者的关系来看,工人虽然在为资本家劳动,但资本家却仅作为一种形式上的监督独立于劳动之外,工人在资本家监督下的联合还“只是形式上的”,这时劳动与资本的权力结构也常常表现为形式上的稳定和实质上的对抗。

空间理论的另一位代表者大卫·哈维则基于空间生产关注到日常生活中劳动者的存在状况,阐释了空间生产对人的影响和乌托邦式的未来世界。在其著作《希望的空间》中,空间成为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相互依存、和谐共处的美好场域。尽管哈维尽力从资本主义经济生活、后现代主义和政治解放三个层次来批判资本主义,尝试构建一种反劳动异化、缓和资本主义内在“不可调和的矛盾”的空间理论,但现实是,“任何一个公正的观察者都能看到,生产资料越是大量集中,工人就相应地越要聚集在同一个空间,因此,资本主义的积累越迅速,工人的居住状况就越悲惨”[9](p757)。大卫·哈维所生活的资本主义时代的物质生产力远高于马克思时代,资本对劳动的奴役、支配和控制方式更加深入复杂,大机器生产凭借劳动与资本的互动造就了一座座城市,复杂的城市又为物质生产提供了强大的集体生产力,生活在复杂城市空间里的人们分裂为资本家世界中的人和劳动世界中的人。因此,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确立和深度扩张,劳动与资本关系由“形式从属”向深度的“实质从属”转变,资本破除物理空间限制的本性愈发强烈。首先,随着劳动资料朝着大机器升级,一种以机器自动化为主体的新型空间形式应运而生。其次,在生产空间内,资本依赖劳动却又通过劳动力市场运行机制完全控制劳动。在现代大机器工厂中,局部劳动完全消失,以机器为代表的死劳动支配活劳动,活劳动不再承担生产主体的作用,而仅仅是机器生产“活的附属物”。正如马克思所言:“一方面要求采用更多的机器,并用蒸汽代替肌肉充当动力。另一方面,为了从空间上夺回在时间上失去的东西,就要扩充共同使用的生产资料如炉子、厂房等等。”[9](p546)这样,工人相对于资本的主体地位完全丧失了,劳动工人形式上的独立和自由也被无情剥夺。最后,后工业时代劳动者与资本家的贫富差距表明,资本主义绝不是一种“希望的空间”。劳动工人并未生活在充满着田园牧歌的自由天国中,而是生活在贫困、堕落的狭小空间里,其中充斥着束缚工人自由与独立的镣铐和囚笼。大机器生产最大限度地压缩了生产空间,造成了大量相对过剩人口,引发了人与人之间你死我活的残酷竞争。生存空间的极度压缩使工人身心俱疲,与资本主义生产空间的繁荣图景形成了鲜明对比。

基于上述探析我们可以看到,在传统空间形态下,劳动与资本的权力关系因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深化扩张而得以确立。无论是马克思,还是列斐伏尔、哈维,在他们基于空间理论对资本主义的分析过程中,都离不开劳动从属于资本的客观现实。从协作到工场手工业再到机器大生产,每种劳动形式都衍生出相应的空间生产形式。同时,每种生产空间形式的形成又意味着劳动与资本权力关系的进一步固化,空间成为资本家统治劳动工人的一种逐利工具。资本家通过对劳动主体的集中与联合,以及对生产资料的收拢与聚集,完成了对资本生产空间的规划与重组,使整个空间完全服从于资本对劳动力的压榨,又通过空间生产实现了对劳动与资本权力关系的再生产。随着生产技术的进一步升级,资本主义正向数字空间方向转型,劳动与资本的权力关系又将经历更加复杂的变化过程。

二、数字生产:数字空间形态下的劳资权力关系

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数字技术与资本主义的深度融合开辟了新的空间,体现出资本摆脱传统空间束缚进而转向数字空间的必然趋势。中国学者黄荣滋在1985年首次提出“马克思空间要素原理”[13](p33-36),以此驳斥资本主义空间生产无界限的谬论。在马克思的批判理论中,空间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劳动与资本权力关系的载体,它作为一种生产要素参与了劳动对资本权力的“实质从属”,并将“同一空间”“同一时间”“同种商品”“同一资本家”[9](p374)置于构造劳动与资本权力关系的实质起点。但是,置于“四同”架构内劳动与资本的权力关系并不能根除劳动主体对资本的不断对抗,随着劳动主体对各种自我权利的申诉和保护,以及劳动主体对“劳动正义”的呼唤,劳动从属于资本的生产空间逐渐无法容纳这种“不可调和的矛盾”,19世纪30—40年代欧洲爆发的一系列工人运动就显示出资本主义国家劳动与资本之间的激烈矛盾。因此,在大卫·哈维看来,马克思恩格斯合著的《共产党宣言》正是对资本主义空间生产进行破壁的“革命宣言”,《共产党宣言》关于资本不断毁灭又不断改变着资本主义世界空间格局的论述,就具有强烈的空间革命意蕴。现实证明,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以传统工业为基础的传统空间已经无法满足资本对剩余价值的追逐,且无助于劳资矛盾的缓解。在数字技术这个中介的作用下,资本“力求超越一切空间界限”,朝着更有利于榨取剩余价值的数字空间转型,试图以数字化方式重塑劳动与资本的权力关系。由此,数字空间成为现代劳动与资本权力关系构建以及资本积累的载体。根据马克思的观点,资本家为追逐利润,会不断地把商品时空转移的流通时间“压缩到最低限度”,力求扫清阻碍资本积累的时空障碍。大卫·哈维将这种扎根于资本积累逻辑的观点称为“时空压缩”(time-space compression)理论,它所揭示的是“朝向周转时间的加速(生产、交换和消费的世界,都倾向于变得更快)和空间范围的压缩”[14](p389)。“时空压缩”后的世界变化为“缩小的世界”,标志着构建现代劳动与资本权力关系的革命性转向。数字技术的发展让资本家对资本的操控能力大大增强,引发了资本积累模式的数字革命。“数字技术+资本积累”模式的创新放大了资本主义空间向数字空间转向带来的“时空压缩”感,改变了资本家通过占有和剥削劳动力以追逐利润的传统机制。这种新的模式以非物质劳动作为生产剩余价值的主要动力,重构了资本家与劳动主体间的技术权力关系。

同时,数字空间还重塑了劳动与资本的互动关系。一方面,灵活多变的工作模式在数字空间内成为可能,改变和神秘化了资本支配、控制和占有劳动力的方式。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劳动主体不再受到物理空间的绝对限制,不必固定在特定的工作场地进行劳动,劳动者在形式上拥有更多的独立时间和自由权利。更为重要的是,大数据、人工智能、云计算、物联网等数字技术与产业的深度交融催生了新的经济模式——平台经济,重构了空间生产的组织形式与生产模式。以数字平台为代表的平台经济模糊了资本家与劳动主体的身份界限,劳动主体在数字空间成了“独立合约人”[15](p104-119),这种劳动模式既迎合了人们的“独立心态”,又让休闲式的工作模式成为人们的选择。在数字空间中,资本对劳动的支配、控制和占有是无形的,劳动对资本的从属表面上是“舒适的”,但实际上资本不仅剥夺了劳动者的休息时间和休息空间,还将劳动的主体价值同平台价值捆绑起来,让劳动者心甘情愿地为资本准备生产资料。这样,数字空间不仅将资本对劳动的剥削神秘化,还导致“劳动对资本的反向迷恋,劳动者并非把自身看作是资本剩余价值的来源,而是看作证明自身在场价值并得到他者认同的依据”[16](p15-20)。于是,劳动对资本的“实质从属”在数字空间中以一种悄无声息的方式被构建起来了。另一方面,在数字空间内,资本家通过以下方式实现了劳动对资本更高层次的从属,以及资本对劳动更高层次的控制,进而实现劳动与资本权力结构的数字重塑。其一是数字签约权(digital signing right)。它实现了劳动者和劳动实现条件的所有权之间的“合约化”分离。地理空间上分散的劳动个体通过数字签约编织出一张巨大的劳动关系网,劳动者及其附属的生活劳动资料都转化为了资本。在传统工业时代,“生产资料分散在无数独立经营的所有者之间,这就既破坏了资本集中,也破坏了结合劳动的一切基础”[9](p883)。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数字技术的交融突破了传统空间生产的界限,资本家不仅获得了劳动力,还间接谋取了劳动者的生活资料和劳动资料。资本家抛弃了工业时代粗暴残酷的“圈地”方式,转而同劳动者签订貌似平等的“数字合约”。当资本家掌握了“数字签约权”,就意味着掌握了对劳动者的使用权、剥削权和支配权。其二是技术控制权。以数字技术为支撑的新型劳动资料突破了人的生理界限,技术成为资本支配和控制劳动的“另外一种重要的隐性权力之源”[17](p6-16)。

具体来说,资本通过以下方式对劳动进行控制和支配:其一,数据监视。数字技术监视的根本目的是根据需要对一方的有效数据进行转化,以满足另一方的有效需求,进而获取剩余价值。资本逻辑是数字技术监视和控制数字劳动力的基本逻辑。其二,智能算法。在数字空间,劳动者不仅生活在“数字监视社会”[18](p622-627)之中,而且还会被数字智能“算计”,由数据驱动的算法已成为社会中新的权力掮客[19](p115-121),成为支配数字劳动者的权力工具。智能算法的出现对数字用户的自我知识结构和自我算法能力构成了极大挑战,强大的智能算法与资本权力相结合,最终成为支配数字劳动者的异化权力。其三,数字消费的技术分配。数字消费的分配机制能够让数字劳动者更加顺从,数字消费品的一大特点就是对生命深层次的“规训”,这种“规训”能够使资本权力深入而广泛地渗透到社会生活,以及人的肉体、情感和意识领域之中,为个体塑造了总体的生活遭遇。它“从根本上生产了劳动主体,并使被规训的主体屈从于资本的权力”[20](p84-90)。在数字技术“规训机制”的分配下,数字平台不断推送个性化内容,不断“劝服”数字劳动者,使其最终成为被驯服的“单向度的人”。

三、个体联合:劳资权力关系的数字变革

《资本论》中关于资本主义的“联合图景”构成了理解和审视数字空间内劳动与资本权力关系的整体视域和理论基础。数字技术的发展为数字空间内劳动个体向“自由人联合体”的过渡提供了一条可能的技术路径,即从异化了的“颠倒的数字空间”进入扬弃了异化的“自由人联合体”。“颠倒的数字空间”指资本主导的数字空间,在这个空间中,资本成为新的上帝,继续奴役、占有和剥削劳动,劳动作为资本权力的来源和根据,反而成为资本的支配对象,这就引发了劳动从属于资本的二律背反。面对如此境况,应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立场和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解除数字空间中劳动与资本的权力关系,寻求实现劳动主体自由的空间场域和主体回归的价值意义。

从个体视角审视数字空间内劳动与资本权力关系的数字变革,具有更现实的主体价值,思考的重点在于劳动个体“自由使用”的数字平台与资本家获取利润方式之间的联系。资本以数字技术为中介,重构生产空间组织,衍生出新的生产模式,劳动主体在数字空间成为“自雇者”和“独立合约人”。这些劳动主体作为相对独立的劳动个体,自觉遵循资本平台的参与规则,构成了资本家获取利润和剩余价值的源头。一方面,“独立合约人”依附于平台资本,使资本权力得到扩张,进一步加深了劳动主体的异化程度。当“独立合约人”的劳动空间不断地被资本化时,“独立合约人”不仅为平台创造了数字商品,还生产着资本控制剩余劳动的权力。另一方面,资本通过数字平台以主导者的身份站立在“独立合约人”对面,当越来越多的“独立合约人”被卷入数字劳动漩涡,在资本权力规训下,他们的主体性价值不断丧失,最终沦为资本权力“文明异化”机制中的被动者。

那么,在数字空间范围内,在看似无害的资本权力的精心设计下,数字劳动者最终失去了什么?首先,数字劳动者失去了主体性的劳动价值,资本家通过数字合约切断了劳动者与资本的直接联系。《资本论》第二卷中,马克思通过阐述资本形态变化及其循环原理,预测了这种必然的分离趋势。在货币资本的循环公式(G—W…P…W′—G′)中,马克思深刻指出,“以实在货币为起点和终点的流通形式G…G′,最明白地表示出资本主义生产的动机就是赚钱。生产过程只是为了赚钱而不可缺少的中间环节,只是为了赚钱而必须干的倒霉事”[21](p67)。在资本家看来,如果能够无条件地从G到G′,那么作为中间环节的生产环节(W…P…W′)就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需要预付给劳动者以维持生理需要的货币工资也就成了阻碍。然而,资本家利用数字技术突破了这一阻碍,打造出不直接依赖于劳动者躯体的智能技术平台,让每个数字劳动者都依附于数字平台,成为“舒适型雇佣劳动者”,他们通过智能终端付出自己的数字劳动力,而资本家却不为其生理需要付出任何报酬。其次,数字劳动者失去了休息时间和发展自我的权利。《资本论》中,马克思经典地引用了法国经济学家西斯蒙第的评语批判资本积累的阴谋:“在今天,努力同它的报酬分开了;不是同一个人先劳动而后休息,相反地,正是一个人劳动,另一个人才休息……”[9](p746)在数字空间,数字技术生产的无限性强迫劳动主体突破自身限制。数字劳动者除了要进行维持自我各个方面发展所需的必要劳动外,在休息时间也要被资本掌控。最后,资本通过数字平台无偿占有数字劳动者的劳动资料。自媒体、网约车、知识付费平台等都体现了自备劳动资料的数字劳动者所进行的生产性劳动,在利润分成环节,资本家凭借数字平台基础设施无偿占有数字劳动者的部分必要劳动和成果。总之,在数字空间,资本家不仅支配劳动力,将有碍资本积累的劳动躯体与资本相分离,还无限延长劳动时间,侵占休息时间,无偿占有劳动资料,最终使数字劳动者依附于资本,被资本控制和剥削,只能依靠自身独立劳动维持基本的生存需要。

简而言之,数字空间内存在一种导致数字劳动者走向慢性贫困甚至丧失一切的资本技术权力。有学者指出,“现代世界自始即以资本作为主导原则,在历史进程中因资本原则的内在矛盾,迄今已然面临着改弦更张的变局”[22](p24-43,204)。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劳动资料一作为机器出现,就立刻成了工人本身的竞争者。资本借助机器进行的自行增殖,同生存条件被机器破坏的工人的人数成正比”[9](p495)。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在论述工人与机器之间的斗争时[9](p492-504),频繁提及机器导致工人贫困的严重后果,并指出,“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我们看到,机器具有减少人类劳动和使劳动更有成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却引起了饥饿和过度的疲劳。财富的新源泉,由于某种奇怪的、不可思议的魔力而变成贫困的源泉”[23](p580)。这一描述在数字空间中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再现,如频繁出现的Uber司机与Uber公司管理层之间的斗争,自媒体“内容上传者”对自媒体平台的批评,Youtube和Facebook对平台劳动者的剥削性定价政策等都表明,数字资本主义使劳动者面临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异化。数字空间远非和谐的场所,数字平台和劳动者之间反复出现的斗争和冲突是资本主义数字空间的一个核心特征。在自媒体、网约车平台、租房平台、知识付费平台等数字平台,劳动者普遍需要无条件向资本分利,资本与技术的合谋不仅控制了劳动者,还夺走了其劳动成果,使其陷入“慢性的贫困”[9](p496),最终被以数字技术为中介的资本所裹挟。

尽管数字空间内劳动与资本的关系正朝着资本权力预定的轨道行进,但也应看到一种“空间的希望”和联合的可能。在马克思的资本批判理论与共同体思想中,“联合”源于“自由人联合体”的空间社会形态。“自由人联合体”最核心的内涵就是主张人应该真正成为自己的主人,共同占有社会生产资料,消灭异化劳动。这种共同体空间中的“联合”将对自由的愿望诉诸破除整个资产阶级对劳动的强力支配和控制,旨在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重建生产资料普遍占有的个人所有制,实现人人自由发展的美好图景。随着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数字空间生产转向,“人工智能的发展为现代社会向‘自由人联合体’过渡提供了一种可能的技术逻辑和技术路径”[24](p8-16)。尼克·斯尔尼塞克(Nick Srnicek)也曾指出:“平台是数字的基础设施,它可以让两个或更多的群组发生互动。”[25](p50)作为一种智能技术中介平台,数字平台将不同的劳动主体直接联系了起来,主要包括独立劳动者、生产商、物流商、供应商等。因此,正如马克思所言,“工人也同机器本身一样,是现代的产物”[23](p580)。机器的智能化升级也使劳动实现了空间上的飞跃和联合。数字空间的普遍智能让劳动个体突破时空限制,使劳动者对抗资本的分散行为有了集体联合的可能,比如实现劳动者和劳动资料的数字联合,促进以资本家为主导的“机器人联合体”[26](p90-96)向以劳动者为核心的“自由人联合体”转型,进而扭转劳动与资本的畸形权力关系,构建以劳动个体为核心的数字空间。

四、结语

从工业资本主义时代到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数字技术所带来的“时空压缩”并没有扭转劳动与资本的颠倒关系,而是打造出一个更加迅捷和高效的数字空间,重塑了劳动从属于资本的权力空间。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资本的逐利本性决定了数字空间内劳动与资本的权力关系本质永远只能“建立在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剥削”[23](p45)的基础之上。通过对劳动与资本权力关系的分析和批判,我们应当看到,随着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数字化变革,劳动与资本的权力关系在形式和结构上发生了变化,但这些空间形态的变化并没有改变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本质。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劳动与资本权力关系的现实内核依然是支配、控制、占有和剥削,目的是追逐剩余价值,其内在的劳动剥削、资本垄断与资本积累等资本主义痼疾并没有发生根本性改变。“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27](p502)在批判全新的数字劳动异化的同时,我们应看到数字技术的普遍应用所彰显的革命力量和劳动主体实现联合的可能,要利用社会主义制度的优势打破数字资本逻辑的支配和控制,合理利用数字技术实现经济的快速发展,构建公平合理的数字劳动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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