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亮
年初一,天气晴好,诸事皆宜。
宜登高。近处无高可登,更无一览众山小之处。早饭吃过饺子后,一家人便去了离家不远的望河亭,姑且当是登高。望河亭在伊犁河边,站在亭边可看到伊犁河水滔滔向西流去。
清朝,在离可克达拉不远的惠远城有一座望河楼。惠远作为当时伊犁的中心,流放至此的文人们身在边陲,心在朝廷,亦还有唱和的雅兴。于是多诗句,诗句中多望河楼和伊犁河。“伊江南望是天山,山自高高水自闲。”“伊犁江水向西流,溅雪喷雷古渡头。”“一水西流万仞山,乱鸿风急野凫闲。”“登临西北有高楼,泛览何须遍十洲。盼得槎回人亦返,乡关依旧水东流。”……得益于伊犁文史专家游牧天山下苦功编得的《清代伊犁诗词选》《清代伊犁惠远望河楼诗选》,他们的诗句,我近年常翻翻。
望河楼早已成绝响。多年后,可克达拉新城初建,根据当地文化人士的倡议,在河边建望河亭。亭建成,亦偶尔有诗人来此采风吟诗。因家住小城,亭在咫尺,闲暇常来,不作采风,只是望河。今日初一,亦不例外。
今冬天气异常,异常在少雪,只下过一场像样的雪。小城居民区的雪已经化完,在郊野的望河亭周边,树丛山坡河沟,积雪还多有残留。无雪可赏的冬日,此雪可作慰藉。木桥积雪枯草也有迷人迹。
孩童在雪野山坡树林奔跑,惊飞野鸡数只。沟渠边芦苇细长,干枯。小儿折枝作钓竿,在河边细流中作钓鱼状,乐在其中,乐此不疲。
亭下,河边垂柳已在吐露芽苞,等地温渐升,含苞长叶。河水中有野鸭数群,嬉戏在水草石流间,再过三日立春,春江水暖鸭先知。
下午在家,临了两张字。续看辛丑牛年剩下的《水浒》。又重看《书衣文录全编》。电话中听谢老师谈孙犁先生,常有醍醐灌顶之感。年近四十,在新书之外,更看重重读之书,更在意的也是重读之乐。
我的老乡王大枢曾谪戍伊犁十二年,至一八〇〇年方才赦回。在伊犁时,他作有“我辈却须文字饮,也攀秋色作琼筵”之句,让我得以在河水饮后又以文字饮,作《新春试笔》如上。
立春的清早,去附近的湖边公园走了走,一来一回近五公里,可作晨练,也可作是望春。寒气渐散,冷风吹在脸上已无刀割之感。过去的一年,尤其是冬日,在天刚蒙蒙亮的八点半出门,对如刀之风深有体会。时令虽只隔了三两日,风已不是往日的风。
远看湖边春早黄浅,近看却是水色新绿如酒,这是在新疆。如若是皖中老家,春天已经初露枝头,随风摇曳。绕湖而行,朝阳垂柳先知春。
小儿初识几个字,看书架上的书名《立春以前》《立春以后》《立春前后》,觉得很好玩。
“都是写春天的书吗?”
抽出周作人的《立春以前》来看,实则只是看了一篇《杨大瓢日记》。年前,从图书馆借出了一册浙江美术出版社出版的《大瓢偶笔》,每日抄读一二则、三五则。疫情之下,虽不是岁月静好,却也能在“负一楼(书房)”安静地看几页书,看窗台上长寿花红,水仙花白。
前些日子,阳光正好的时候,拿了本《书房一角》到人民公园去小坐。自从单位搬了地方,离公园近了,午休时分常静坐公园,看人群熙攘,看人群散去。那日,带着的书却没翻两页,倒是在手机便签上记下了半篇短文:
近几日早上在此晨练散步,围栏拆除,停车位多了不少。人多了,也放松了。去年抽调在外上班,办公室在党校院子里,临近人民公园。公园及其民居小巷成了每日清晨及午饭后的漫步理想之地。
四月的边城,还有点凉意。立在阳光下,晒而不热。从树叶间洒下的阳光尤其好,暖而不晒,还适合看书。
因临近午饭时间,园内人少。寻了个有树有阳光的角落,翻带来的《书房一角》。书是前几日买的一套,放了几本在办公室,留一本在包里,抽空读几页,即如此刻。公园一角,得浮生一时闲。
园内青杨簌簌,郁金香开到尾声,红已经不是大红,黄也是美人迟暮,白中已有淡黄。
树荫处的郁金香,却才开始含苞,待放还得二三日之后吧。
我曾经在杏树、沙枣树下读孙犁,在开满花的洋槐树下读汪曾祺,如今在枝繁叶茂二人合抱的青杨林中读知堂。
孙犁评价知堂阅读随笔,说“无感情,无冷暖,无是非,无批评”。孙犁一生追随仰慕鲁迅,精神上有鲁迅遗风;晚年在文字一途,却接近知堂。翻书时容易走神,容易联想,容易胡思乱想,容易东张西望。
望见来了个练吹大号的男人,坐在隔壁长椅上,姿势端正,气势十足。看时间,离约定时间就要到了,起身离开,无福消受大号之音了。
近两三年来,无心为文,抑或力不从心,偶尔能得半篇,我觉得是意外之喜。
滴水湖,有水,风吹浪波此起彼伏,彼起此伏。滴水湖边,有鸟鸣,风吹鸟鸣远。有树,树高苍苍,树低郁郁。树中有松,姿态万千。有竹林,竹林的故事在深处。有小径,曲径通幽人更幽。滴水湖边,有石有山,石是雕塑,有形态美。山是石山,棱角线条分明。石在湖边堆,有野趣味。有邀月亭,举杯邀月,亭下独酌。有钓鱼者,岸边独坐,一手拿竿一边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有花有草,花开四季,草长莺飞。有芦苇荡,芦花开,人徘徊。行至路穷处,坐看风吹云起鸟飞,人闲枇杷落。
住在滴水湖边的第八日晚上,电闪雷鸣。久居西域,身体干涸。住进来伊始,绕湖边散步时,时有跳进去浸泡躯体之妄想。
湖边草木多,花鸟多,奇石多。每日早晚散步也不得闲,忙着识别花草树木,忙着听鸟鸣,忙着给石头命名,属于我的独一无二的名字。
此刻的闪电和灯光完美地融合,只剩下雨声隔着窗户传进来。
我在远离第一故乡和第二故乡的地方听雨声,看庭前树木葳蕤。我的两个故乡也在雨中。下午在湖边散步时,见枇杷树,偷摘枇杷两颗而食,酸而爽口。多年未尝了。老家门前有枇杷树一棵,我北上西域读书之年所植,如今已碗口粗。枇杷晚翠,梧桐早凋。
滴水湖边多枇杷,无梧桐,有翠无凋。
湖水汤汤,雨水滚滚。我仅仅只是一个过客。
从会议室窗户看出去,朝阳初开,在六楼看起来,齐肩等高,周围云彩霞光满天,一轮红日,又是一个晴天。这是一个少雪的冬天,在会前,在会议记录本上抄了三首阮籍的《咏怀诗》。近些日子以来,每日临睡前诵读几首《阮步兵咏怀诗注》,书页泛黄,出版的年月比我的年龄还要长,它还将继续存在下去。人常有“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而书过去百年、千年,依旧年轻,被众人赏阅。旧书不厌百回读,而故交渐零落。书比人长寿,是翻一些老书时常有的感慨。也仅仅过去了几分钟,太阳被放大,光也更强了,已不能直视。阮籍的诗,初读不懂,再读三读依旧不大懂。关于阮籍,早前的印象都从《世说新语》中来,八十二首咏怀诗,每日抄读二首,可消一月余时光,“夜中不能寐”,起坐抄古诗。
晚上吃饭,独对一盘豆腐难忘。
蟹黄豆腐蚕豆,颜色好看——豆腐真白,蟹黄真黄,蚕豆真绿,润软爽口,满口生津。
前几天,在苏州、南京也吃过蟹黄豆腐,没有今晚在杭州吃到的好吃。
不是因为苏州、南京的蟹黄豆腐里没有蚕豆。味道的好,在于吃的感觉。在杭州吃的蟹黄豆腐做得真精细,到底怎么精细,我这个外行人说不上来,也许只是我在苏州、南京没吃对馆子。可是在南京所住酒店里吃到的一碗鸭血粉丝汤,很好吃,好吃得吃完了一碗,又吃了一碗。
在杭州住了两晚,每晚都有一盘蟹黄豆腐蚕豆。我一勺一勺地吃着,也会走神。走神走到了年羹尧家里。据说,年羹尧家的豆腐脑是鲫鱼脑做的!曾有在年家当过坐馆之人,辞馆回乡后想吃豆腐脑,家人在街头买了一碗,他吃了一口后就不吃了——不是年家豆腐脑的味儿。
吃这盘豆腐时,无端想起年羹尧家的豆腐,也不知是什么缘由。
这是我给予这道菜的命名。菜单上是什么名字呢?我问了服务员,她以杭州话应之,我没听懂。没听懂也好,保持着神秘,保留着我的命名。
那两天晚上吃饭,独对一盘蟹黄豆腐难忘,如果再上一盘就好了,我还能吃完,还能再吃半碗饭。
陶文瑜说苏州饮食四季分明,大概整个江南均是如此。什么季节吃什么,桌上有什么当季吃食就知道了是什么季节。汪曾祺的小说《鉴赏家》里,足不出户的人家就是根据果贩送上门的水果来感知季节的更替,汪曾祺的小说写的是“骑鹤下扬州”的扬州。
不像我们北方,季节轮回,食物如一。
从江南回伊犁后不久,一次饭局上又遇到了一盘蟹黄豆腐。菜单上的名称就是这个,颜色看上去就不太好,没有苏州、南京的好,更没有杭州的好。当然是没有蚕豆的。舀了一勺,一如辞馆回乡的坐馆吃到的街头豆腐脑——不是一个味儿。
我们在苏州的拙政园,在杭州的湖、寺,偶遇了一场又一场雨,韵味多好啊。只是人太多了,人比树多,人比石多,人都躲在亭下檐下,人挤人。只有我们这群来自干旱之地的新疆人,多么喜欢雨呀。雨中的拙政园让我们着迷,我们撑着伞立在雨中树下亭下,亭台楼阁和我们一起在雨中,满眼苍翠,如杯中的碧螺春。几年前的盛夏,在一个炎热的正午,我第一次来到拙政园,置身其中,友人泡了一杯碧螺春,我们端坐石凳上,说天说地,说山说水。
江南行的一路上,我曾对导游说,可否把每顿饭的菜单给我一份,她当然没有同意,以各种理由搪塞了。我冒昧了吗?
村里的春天是从巷子里开始的。
巷子里的春天,是从一枝月季开始的。一枝月季的春天,是从枝上一粒芽苞开始的。
二月的最后一天。正午的阳光照在巷中,我蹲在路牙子边晒太阳,看沿墙角而植的月季在太阳下生长。背对阳光,后背暖意融融。月季的枝丫都搭在架子上,眼前的一枝,芽苞显露。它们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
太阳下,耳机里听着的是《瓦尔登湖》。也是凑巧,听到的内容和眼前如此切合:铁轨在春日的阳光下十分耀眼,我听见云雀歌唱,山鹬呱呱啼叫,别的鸟儿也在鸣啭,它们已然来和我们一起迎接新的一年了。春日朗朗,欣欣向荣,人们苦苦难挨的冬天与冻土一起消融,蛰伏的生命开始伸展身子。
近几日,闲时蹲在路边晒太阳,听鸟鸣,看鸟停在白杨上又飞走,看屋顶上歇息的鸽群和其他的鸟。还盯着月季看,仿佛把它们看得花开。
芽苞就是这么被看到的。在灰绿的枝上,在阳光之下,一粒粉红色,如此醒目。连日来的阴翳心情,在此刻细小的春天中四散。如果被认为是矫情,那就矫情吧。
月季是去年村里在各巷中沿路种植的,花当年就开了,我曾见过。巷子里各家门口的杏树桃树苹果树核桃树樱桃树桑树白杨树,以及其他不知名的树,都是以前栽下的。此时,它们都还光秃秃的,等着发芽。
太阳是神奇的,它能让光秃秃的桑树杏树桃树苹果树核桃树发芽,能让单调土色的小巷五彩缤纷,能让绿树荫浓,能让花开各色。花开之后是结果,果实累累,口水欲滴。
小巷中,先是桑葚落满地,白的,红的,红得发紫发黑的。桑葚还没落完,又是风吹杏子落,黄色的影子,落在地上就摔烂了。先杏子而熟的是樱桃,只是樱桃一熟就被摘完了,红红的樱桃在枝上挂不了几天。此时,旁边苹果树上的果子已经有鸡蛋大了。鸡蛋大的还有核桃,青绿青绿的,挂在枝头,憨态可掬。
巷中有一家,久无人住,门前桑葚遍地,晒干的桑葚蜷缩着身躯。一场雨后,蜷缩的身躯舒展开,再然后被雨水冲走。一场雨的工夫,从巷头走到巷尾。
在巷子里,我曾细致地观察过果树。那是一个初夏的黄昏,我沿着巷子一路看下去,苹果初长时,多是五个苹果成一串,一棵比我稍高的小苹果树上竟然结有十七串苹果,其中只有一串是六个苹果。苹果花开时,我天天来来往往,也疏忽了打量一朵花开。待结果,我不能再错过了。
有一户人家门前种了几树忍冬,在巷中独一无二的。不经意间,花儿就开了。细看,五瓣花苞,花蕊六枝,花蕊白秆黄顶。去年冬天住到村里来时,忍冬的红果子已经黑得干瘪;村中的时光,也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大半年,草木一春秋,而我还要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一年,两年,或者更久?
初住村里,是在一个隆冬的深夜,接到通知来村里入住,随通知而来的是一个地址和一个门牌号——前几次白天来过这里走访,匆忙而来,匆忙而去。在深夜,打了个车直奔巷中,陌生的环境中出租车在巷子里转来兜去,始终找不到目的地。下车后,就着手机手电筒的光,不那么顺利地找到了晚上住的地方。
第二日早早起来,后半夜的雪落下,小巷深处的寂静愈发纯粹。再次走在巷中,熟悉路径,那时是不知道今后一段漫长时光将在此度过。而在我之前起床的是户主阿布都,他更早地起来,从院内向里拉开院门,雪已经早早地高过了门槛,立成了一堵墙。扫雪,扫开一条供通行的路,他就出门干活去了。我继续将未扫完的雪扫完,堆在院子里的菜地上,夏天这几分地上长着西红柿、辣椒、茄子、韭菜。
巷子里往往来来,从冬到夏,从春到秋,我在这里已经待过了三个年头。又到了夏日,我还住在村里,依旧每日往来。不同的是,门牌号已熟记于心,再黑的夜晚,就着手机屏幕的亮光,我也能准确地走到对应的家门口。夏日晚上的巷子,微风拂面,凉爽。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洒了水。院子里,葡萄藤蔓下阴凉宜人,葡萄翠绿,灯光下晶莹剔透。我们坐在葡萄架下,连说带比画地话着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