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个坑

2022-12-22 00:49少一
湖南文学 2022年11期
关键词:天坑所长

少一

一开始,刑警大队长齐晨要我接案子,我很是推托了一番。我问是什么案子,齐大说,案子的性质暂时还不好说,也有可能不是案子。所以,先不要声张出去,等有了眉目才能名正言顺地干。

我明白,齐大又是要我去秘密进行前期侦查。他每次都这样,碰到好干的活儿就指派别人,遇到头痛的案子才想起我,好像我是他的仇人。

比如上次抓烟鬼,齐大武断地认为烟鬼一定选后门逃遁,要我带大胖守卡,还说安排别人他不放心。结果一闹出动静,烟鬼直奔前门逃窜,与机动中队长花山撞个满怀。花中队比熊还笨,岂是烟鬼的对手?他被迎面撞翻倒地,四肢朝天,弄得满身泥巴,要不是手下两个侦查员手脚利索,他肯定吃大亏了。后来论功行赏,花山是二等,那两兄弟三等,我和大胖呢,傻等!烟鬼长期贩毒的身价本来就摆在那里,抓捕时他腰间别着的那把仿“六四”已经拧开保险,顶上火,处于一触即发状态,陡然抬高了抓捕行动的分量——花山有惊无险,他逢人便说自己是“捡回一条命”。我们却一致认为,他是捡了便宜还卖乖,命不该绝。据烟鬼后来交代,他之所以不使枪,是没把花中队当回事。他只想发财,不想取人性命。

这次我可不干。我说,齐大,你要是不把事情说清楚,我是不会接活的。你每次都只吩咐我搞那些费力不讨好的案子,我只有吃亏的分,没有立功的机会,不公平。你这么当领导要不得。

齐大没发火。以他的脾气,平时如果有手下对他说话敢这么高调,他会大发雷霆的。这次可不一样,他不仅没拍桌子,没甩脸子,反而弹出一根烟来给我续上火,说,金中队,这回你别看走了眼,被公安部盯上的,谜底揭开,可能是惊天奇案,肯定会立一等功,对你来说是个机会。你不干,我马上换人。到时你可别后悔。

年底,刑警大队副大队长老彭到点退线,位子腾出来。坐那把椅子的人大概率从内部产生。我在重案中队干中队长好些年了,没功劳有苦劳,没苦劳有疲劳,也该轮到我分半杯羹。齐大所说的“后悔”,含义深刻,不言自明,我得引起重视。

齐大这人业务上确有几把刷子,我们都服他,但他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夸大案情,时不时还搞点危言耸听,对上强调难度有邀功之嫌,对下吓唬兄弟们,令我们不敢掉以轻心。大家已经摸透他的套路,公开叫他“炮哥”——不是打炮,是放炮,放嘴炮。你想想,像我们这样的山区县,哪有什么像样的案子?就连那些“重案”都上不了档次。所以,我就不相信齐大手里会捏着什么重大线索。但是,他既然提到“后悔”这个词,我还是上心点为好。

我说,齐大,你既然这么说,这案子我接。

好吧。他朝门口䀹一眼,起身将门碰上,然后从大班台下面屉子里拿出一份文件,神秘兮兮地递给我:你先看看这个。

这是一份督办函,公安厅的。二十年前,有个被称作“福儿”的年轻人在天坑岭打零工,后来不声不响消失了。这人来得神秘,去得蹊跷,正如有首歌唱的那样,像雾像雨又像风。吊诡的是,最近公安部接到匿名举报,说是天坑岭有人雇凶杀害了福儿,凶手至今逍遥法外!公安厅要求查明并上报结果。

我觉得这事很不靠谱,理由有三:第一,受害人连名字都没有,光凭一个“福儿”,身份没法确认。第二,“有人杀害了福儿”,“有人”是谁?通篇都是些或然性表述,连半点可供参考的信息都没有。第三,时间过去了二十年,为什么拖到今天才报案?他早先干吗去了?疑问太多了!我把这一堆疑虑说给齐大听,最后发牢骚说,当官的一张嘴,当兵的跑断腿。现在上面办事太官僚,听到风就是雨,脑袋好像安在别人脖子上。不管接到什么信访,动辄就督查,烦躁!

话是这么说,我心里很清楚,许多事情就怕引起上面“高度重视”,只要上面足够重视,基本上就没道理可讲了。

但是——我承认,你说得有道理。齐大忽然来了个转折,这样的道理不是只有你懂。我问你,女娲造人时,为什么要给人安两只眼睛和两只耳朵,却只设计一张嘴巴?

我讨厌齐大卖这种关子,懒得回答他。

所以呀,凡事要多看多听,别多嘴。你这人,干起工作来比谁都踏实,就是一张嘴臭,老毛病!齐大批评我,这么多年,你吃亏就在一张嘴巴上,还不吸取教训!最后的结论——对上级交办的事情,我们必须做到警令畅通,作为一名老刑警,对这类信息,我的原则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执行吧!

我没二话。

抵近中午,我单枪匹马赶到派出所。

廖所长听说又要在他们辖区办案,而且是这么个不着调的烂案子,一张脸就愁云惨淡,问,这次刑警大队准备上多少人?他这话一出口,我就明白他有苦衷。两年前,他们辖区发生过一起命案,一对母女被人用锄头杀死在屋门口的溪沟边。刑警大队进驻案发地展开侦查,连警犬“黑狐”都使上了。可是,案发当晚下过一场透雨,现场勘查一无所获,嗅源被破坏,连黑狐也毫无办法,鼻子哼哼着,两只前爪在地上一阵乱刨,最后抬起一只后腿,在原地撒泡尿完事。撒出去的各路侦察员摸回来的线索都被查否,前后干了三个多月,案子最终弄成夹生饭,没搞定。

没破案不打紧,刑警大队三十几号兄弟都是年轻人,跋山涉水,干的又是力气活,吃喝那个劲儿可想而知,一个个不亚于笼子里放出来的饿虎。一开始,村民们把破案的希望全押在我们身上,以为我们都是福尔摩斯或狄仁杰那样的神探,好吃好喝的东西全拿出来款待我们,腊肉吃完了杀土鸡,村子里的土鸡消灭得差不多了,又到处买鸭子。后来,见门子不对破案无望,村民们招待我们的热情锐减,派出所只好自掏腰包买下农户一头猪杀了。可是,杀了也白杀,肉是吃完了,案子最终搁浅,至今成为悬案。

我们撤出村子后,老百姓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这件事不光我们丢人,廖所长和所里兄弟们很长时间都被老百姓的舌头压得抬不起头来。我们刑警大队拍拍屁股就闪人,倒也落个耳根清净。

廖所长的心情好理解。我主动说,这次先不动大部队,刑警大队暂时只我一个人来,你从所里派个小兄弟给我打下手——我认为小尚最合适。

廖所长这才放心地说,好办。

尚浅浅,警校毕业后新招录的警察,分到派出所,铺盖卷散开还不到一礼拜,除了所内十来号兄弟,镇上几乎没人认识他。他脸皮白净,一双小眼睛躲在高度数的镜片后面眨巴着,看上去有文化人的秀气和斯文,这是假象,眼镜是他的伪装。鸡鸣狗盗者如果碰上他这样的冤家,那就真叫倒霉透顶了。他各项业务技能顶呱呱:学校散打比赛冠军,一百米和两百米短跑记录保持者,五十米手枪速射的最好成绩……他自然是不二人选。

按命案侦查常识,我们应该先摸清福儿的情况,因为这关乎命案是否成立。另外,举报者究竟何许人也?他(她)到底掌握着多少证据?

福儿失踪前,在村主任肖文雄家打零工两年有余,后来不知何故与东家交恶被开掉。然后,他受雇于别人家不久就神秘消失……我从督办函里只获取了这些零星信息。

我和小尚上山的第一站选择去肖文雄家。

廖所长亲自开车送我们。在一座山脚下,坑坑洼洼的公路草草收尾,成了断头路。廖所长说,这么条烂路,还是搭帮扶贫政策,前几年才修起来的。我们只能从这里开始爬山。

廖所长跳下吉普车,指着对面耸入云端的一座山说,那就是天坑岭。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只见半山腰上云遮雾障,朦胧一片。那些雾霭裹缠紧结,也很有层次感,内外高低不同,明暗色调有别,浓的灰白,浅的淡白,边沿若有若无,有水墨画里的留白效果。这些雾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把玩着,视线里感觉不到它们的游移。可是,你只要稍不留心再看去,就会发现它们有了变幻莫测的缥缈。

廖所长解释说,天坑岭属喀斯特地貌,山顶有一大天坑,冬暖夏凉,内外温差大,气流与外面的空气冷热对流凝成雾状。廖所长还介绍说,天坑岭出过不少祸事,早前差不多每隔一两年就有人掉落天坑。那些喜欢到这里打猎、采药、捡菌子的外地人对地形并不熟悉,稍不留意就脚下踩虚,不摔死也会饿死、冻死,能活着爬出来者寥寥。偶尔过路人听到天坑内的呼救声施以援手,算是落难者的大幸。所以,对天坑岭人来说,死人是件寻常事,没什么好稀罕!是亲人,大不了搭几把泪水;是旁人,最多出个劳力,尽点人道而已。听廖所长的意思,似乎是说天坑岭人对这类事早已司空见惯,那么,他们对一个来历不明、身份模糊的外地人的生与死的关注度不高就很好理解了。这似乎为福儿在天坑岭失踪二十年而鲜为外界所知找到了合理的注脚,我工作的心理压力亦陡然增大。

廖所长不无遗憾地说:“这次不能和你们一起参加战斗真是可惜,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和兄弟们做好后盾。”

我理解廖所长的话。作为一名警察,谁都希望在那些颇具挑战性的案件中显露身手,给自己的职业生涯留下一段佳话或传奇。可限于这起案件的特殊性和复杂性,他暂时还不宜直接参与到侦查工作中来,不能不说有点遗憾。

平心而论,这位仁兄的确该调回局机关了——他的安乐窝在县城,可这些年他却只把家当成旅馆,一年中满打满算着家不超过一个月。打军转回来当警察起,他在大山里一干就是十多年。先是按惯例,新入警的人必须到山里待五年,美其名曰下基层锻炼,然后局里才会考虑调动。五年期满后,他被提拔成副所长,管刑侦。别说领导没想动他,就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开口提要求。说白了,提拔只不过是组织上想把他稳在山里,但军人本色和警察情怀也由不得廖所长说半句牢骚话。廖所长就这么个人,想法归想法,干起工作来半点不含糊。又一个五年过去后,他因能力超强、成绩突出被提拔为教导员,属县委组织部管的副科级干部,而且领导谈话时明说了,这次是就地提拔,不得挪窝。一句话就把他的嘴巴捂紧了,把后路堵死了。届满后,他确定要走人,可是,新调来个局长。新局长姓牛,脾气也牛,说,怎么回事,对我有意见吗?迟不走早不走,偏偏我来你就嚷着要走?

牛局长还说,你在山里干了十五年,对辖区情况熟悉,谁也替代不了你,我提拔你当所长。

牛局长又说,所里只有十来号兄弟,却管着和新加坡国土面积一样大的辖区,你比我还牛啊!你肩上的担子并不轻松嘞。

牛局长再说,这个山大王你不当,别人还不定干得了。

牛局长最后说,好好干吧,争取拿出点像样的成绩,我等着给你摆庆功宴。

廖所长无话可说——所有该说的和不该说的话都让牛局长说完了。

所以,我知道,廖所长立功心切,他比谁都需要一个说法——一个能让领导无可挑剔的说法。齐大说这次对我是个机会,我看更是廖所长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抓住就太可惜了,可惜他想抓住却偏偏轮不上。因为,干我们这行都清楚,要想立功,前提是必须撞上大案要案。同时,搞案子还要碰运气,偶然因素太多,并非所有的案件都能破掉。在这起案件中,廖所长注定只是个敲边鼓的角色,除了小尚,他和所里的兄弟们都在无意中被边缘化了。这对他们每个人都是不公平的——按照属地管理原则,福儿的案子发生在廖所长的辖区,他和所里的弟兄们就是案件的主办方,轮不到别人插手。我们刑警大队作为业务指导,我的参与勉强说得过去。可是,听齐大的意思,案子归刑警大队接了,不知局里出于什么考虑。辖区发生命案,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派出所居然一无所知,廖所长他们的基层基础工作是怎么落脚的?既然指望不上,派出所干脆就只当配角,敲敲边鼓算了。或许,这就是局里的态度?廖所长敏感地意识到这一点,难怪他情绪低落。我对廖所长说,怎么能说你没参加战斗呢,从现在开始,你不就介入了吗?

我的话言不由衷,廖所长心里想必很清楚。他拍拍我的肩膀,反过来安慰我:没事,我在山上待习惯了,也把许多事情看明白了,无所谓的。

就此别过,我和小尚开始爬山。我走前,他断后。

小尚的背包里装着我俩的换洗衣服和日用品,至少二十公斤。案情扑朔迷离,至于这次在天坑岭待多久,要看工作进展,我们没把握,东西自然带得多了点。

时令刚刚交秋,暑天的溽热尚在。爬到半坡,我们也就走进了云海里。我的腿脚酸麻,有些口渴,回头看负重的小尚,脸上也汗涔涔的,直喘气。这时,路边现出一栋木屋,真是“白云生处有人家”啊。我俩不约而同驻足,想进去讨口热茶喝,趁便歇歇脚再走。

有人吗?房门紧闭,小尚围着屋子转悠,嘴里不停地嚷叫。

后来,我坐在晒坪一角的石磙上听到屋后一阵骚乱,传出不对劲的声响,跑过去一看,小尚蜷缩着窝在地上,两手护着左脚踝,白净的脸扭曲成一张苦瓜皮,嘴角歪斜着吸气,龇出一口好看的白牙——他被一只麻狗咬了。那只新当妈妈的狗娘一定以为小尚是要侵害它刚刚出生的宝贝,不声不响地对他发动偷袭。近视眼小尚在城市里长大,对一窝毛茸茸的小狗兴趣盎然却严重忽视自我保护。他像一个侵略者,行为鬼祟地接近狗窝,伸手想要逗狗崽玩,没想到危险离他越来越近。麻狗在山雾掩护下斜刺里冲出,张口就咬,小尚成了吕洞宾。我扒开他的裤脚,看到他左脚踝上落下几颗鲜红的牙印,咬破的皮肉处有血珠子往外冒。我从包内翻出两片备用的云南白药创可贴,勉强将他的伤口封住,且做权宜之计。然后,我骂骂咧咧装模作样地寻找狗娘,弄出一副要教训麻狗替小尚复仇的架势。狗窝里挤着几个狗崽子,它们无辜地滴溜着眼,半点不着慌,像看西洋镜一样盯着我,嘴巴和鼻孔里哼唧着,以为我会给它们什么好东西吃。其实,我真不希望与它们的母亲遭遇。就算寻到麻狗,我能把它怎样呢?我拿它毫无办法!我不惧怕恶人,但我骨子里惧怕恶狗,打小就怕。

我把背包接过来,搀扶着小尚坐在阶沿上,靠着板壁休息。他的伤情对我打击不小——我们的秘密侦查才开始,小尚就让山里的看家狗来了个下马威,我感觉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必须让廖所长开车把小尚接回去,到镇卫生院打狂犬疫苗。这样一来,所里再派不出合适的助手,侦查的事我只能单干了。

我十分沮丧,掏出电话正要拨号,被小尚摆手制止。他说,金队,轻伤不下火线,我能坚持。

开什么玩笑?我斥责他,弄不好会丢性命的。

我们不是要去肖文雄家吗?

他这一说,我恍然想起来,肖文雄做过赤脚医生,据说有医治蛇伤的祖传绝技,现在还行医——这是我们前期所做的功课。可是,这件事情不能掉以轻心,一个年轻警察的生命不是闹着玩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担待不起。我说,小尚,你现在不是小尚,而是大伤,大伤就要大治,服从命令吧。

不,我心里有数,不碍事。说着,他起身在旁边屋檐下的柴堆里抽出一根水杯粗的杉树棒子拄着,像一个从战场上败退下来的伤兵,一瘸一拐地上路了。

我试图喊住他,他却头也不回,甩出一句很在理的话:快走吧,再磨蹭就耽误我的治疗了。

是的,我们离肖文雄家已经不太远,时间就是生命,小尚的伤情必须就近处理。相对来说,镇卫生院才是远水不救近火,我们先去肖文雄家才是正确的选择。如果不行的话,再通知廖所长上山接人。小尚在可能危及生命的现实面前何以这般笃定,选择冒险坚持?换成任何年轻人,不,哪怕是已经混成老油条的我都巴不得找这样的借口。我庆幸自己没选错人。小伙子真是好样的,案子如果能成功侦破,我要替他请功。

撵上他没几步,我们迎面碰到一个从山上下来的中年妇女,胖胖的,疾走如风,胸脯一走一颠,像随风起舞的两只气球。见小尚走路趔趄,她避让路边热心相问,怎么啦,小兄弟?听说遭了狗咬,女人赶紧上前翻看,继而不慌不忙地称她有特效药。说着,她蹲下身子,眼睛闭上,一双手朝路边的草丛摸去,嘴里似乎默念着什么咒语。她左手扯三种草,右手扯四样草,然后揉成一团,塞进嘴里开始咀嚼,咬肌从两腮凸起,整个嘴巴像磨扇一样碾动,咔嚓有声。从她的表情上可想而知,那味道并不咋样。嚼烂后,她吐出一团黏糊糊的“粑粑”敷在小尚被咬的脚踝处,还掏出一块污渍麻花的帕子将伤处包扎起来。女人说这叫“七草神仙药”,具有祛邪解毒的神奇药效。她还说,“七草神仙药”有讲究,抓四样草的手男左女右,另一只手抓三样,否则不灵验;抓草时还要念咒语——咒语是祖传,不可为外人道也。我对女人的医术表示怀疑,但她说山里人遇到意外伤,应急都这么治疗,治一个好一个,她从没失过手。我求证小尚,问感觉如何。小尚说有股清凉感,疼痛镇住不少,血也立马止住。如此说来,民间有高人,此女子不可小觑。

“草药女人”劝我们不要去肖文雄家打针,说那是浪费钱。她说山里的看家狗不是疯狗,再说现在也过了油菜开花的季节,没那么严重,城里人总是把自己看得太娇贵。

我问她下山干什么。我的本意是想帮她做点事情,以答谢她的出手相助——草药能否治愈破伤风和狂犬病姑且不论,但人家那番咀嚼可不容易,我想起来都牙酸作呕。她说,家里熄火了,没法生火做饭,专门下山“包火”。这种事情我早前听说过。山里住户稀散,碰到哪家没有打火机,或者火柴用完了,就得翻山越岭到别人家求火源,叫“包火”。这事好办,我从包里翻出一个气体打火机送她。她从没用过这玩意儿,捣腾来捣腾去打不着火。我教会她使用,她特别高兴,还问里面的“水”用完后是不是直接灌进去就可以接着用。

女人问我们上山干吗,我含糊地说,采风。

她说,我看你们这些城里人都有点抽风,不在家里好好待着,跑山上采什么风?这不采出麻烦来了?难道你们城里连风都没有吗?

我说,城里有风,可是,它没有山里的风清凉,吹在人身上感觉不舒服。所以,我们喜欢采山风。

你们不怕吗?在天坑岭搞不好会送命的。

小尚说,我们注意安全,绕开天坑走。

她说,就不怕别人杀了你们?

这话令人觳觫,难道天坑岭住着土匪不成?我故作惊讶,谁敢杀人?

杀人算什么?谁都敢。

我套她的话:大嫂真会开玩笑,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那可不一定,她揩掉嘴角残留的绿色汁液,说,福儿就被杀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既高兴,又为自己的职业感到些许失落——许多时候,生活就像一出闹剧,带着嘲讽和戏谑——在我们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却曾千真万确地发生过。我只是费解,杀人的事通过女人的嘴说出来就跟呼吸空气一样轻松,假如真有福儿被杀的事情发生,不知道是因为时间过去久矣,已然成为山里人茶余饭后的八卦,从而麻痹了人们的神经,还是天坑岭的人对生命的体认本就这般轻贱?

哪个福儿?小尚有点迫不及待。

女人说,一个年轻人,湖北的。

你见过?我追着问。

当然见过呀。她说,不光我见过,我们天坑岭上了年纪的人都见过。

谁杀了他?

人多呢,他们一起干的。

我说,扯谎!现在不是旧社会,这么大的事政府不可能不管。

你以为天坑岭发生的事情外面都知道?民不告官不理。说到这儿,女人用手指着周遭耸立的群山,没通公路之前,天坑岭恐怕连一只鸟儿都飞不出去。说着,她警惕地看了看我和小尚,你们不是采风吧?

我说,我们也采人。你能把福儿的故事说给我们听听吗?

女人环顾左右,态度急转弯,说,刚才我可什么话都没说啊,我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她逃也似的离开了。

这么说,福儿还真有其人?莫非他的遇害在天坑岭人尽皆知,而且杀害他的凶手并非一人?不管疑问多深,我和小尚都不敢贸然去闯天坑岭了。我们的出现一定会惊动那些心里有鬼的人。我们必须另辟蹊径,从外围打开突破口。

联系上廖所长没多久,他反馈信息说,有一对父子几年前从天坑岭迁居到东山峰,不知是否可以找到他们了解些情况。

联想到“草药女人”的话,“天坑岭上了年纪的人都见过”福儿,我和小尚没得选择。

杨万举、杨年哲父子是五年前迁往东山峰的。

东山峰早前是一家驰名的国营农场,最红火的时候有一万多名“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年轻人下放到那里,后来企业改制,东山峰成为壶瓶山国家自然保护区的一个管理区,离天坑岭二十多公里,条件比天坑岭好不到哪里去。杨氏父子之所以选择背井离乡移民而去,按照杨年哲的说法是他碰到了那件奇怪的事情,父子俩不得不“落雨躲进堰塘里”。

我和小尚租用一辆被当地人称作“爬山王”的三轮车赶到东山峰,七问八问找到杨家。这是一栋连三间的土砖屋,房子的原主人是当年的下乡知青,随后人搬去长沙颐养天年,把房子作价五千元处理给杨万举父子。房子很陈旧,土砖墙的缝隙里嵌进木楔,有斗笠、蓑衣和农具挂在上面,靠厨房的墙孔被烟熏得黢黑,一只老鼠蹲在那里朝我们张望,眼里发出幽幽的光。晒坪里杂草丛生,成了昆虫的乐园。我们闯进去,惊得蚱蜢乱飞,阳光照亮它们薄如蝉翼的羽翅,能听见它们细切的抱怨声;也有土蛙跳起来,撒下一泡热尿后逃走——它们是旱地里的土蛙,不仅个头不及水田里的青蛙大,连肤色也和泥土一样灰不溜秋。这是个缺少人气的独户,方圆两公里内没有人烟,平时应该鲜有人来。

杨年哲说我和小尚是今年上他家的第一波客人,可惜我们晚来一步——杨年哲的父亲杨万举去年冬天死了。杨年哲给我们说起那件怪事:那天,我到天坑岭大山上剥桂皮。我每年都要上山剥桂皮。桂皮晒干后炖肉吃特别香,是一门好作料,可卖到三块钱一斤,销路几多好。卖桂皮是我的副业收入,我用得来的钱给爹治病。我爹本来有一副打得死老虎的好身体,可凭空得了一种怪病。那病不痛不痒,就是浑身没劲,人软得跟蚯蚓一样。我爹夜夜流虚汗、做噩梦,有时还拉肚子。总之,他看上去像个好人,可是吃不好饭,睡不着觉,人越来越瘦,咽气的时候瘦成了皮包骨。我带他看过好多医生,药也吃了几箩筐,就是治不好。医生说他们从没遇到过我爹这样的怪病,连听都没听说过。

你不是说那件怪事吗?小尚见杨年哲有点跑题,提醒他。

就是嘛。那天下午,日头还有一树高的时候,我从树林里钻出来,爬上天坑岭,下山往回走。走到一个叫凉水井的地方,我突然发现我爹在前面走,离我大约两丈远。我感到惊奇,爹不是卧床不起么?好几年都不能下地走路了,他怎么会到这儿来?我揉了一把眼睛再仔细看,没错,那千真万确就是我爹。我赶快喊他,他不理我,只顾着继续赶路。我以为他耳朵背,没听到,就使劲喊,爹,等等我。他还是不理我,连回头看都不看我一眼,而且我走快,他走快,我走慢,他也走慢,跟风一样飘。我能看到他晃动的背影,却听不到脚步声。我喊,爹,你慢点走好不好?当心摔着。后来他一拐弯,就再也没看到人影了。

你确定是你爹?小尚担心杨年哲认错人。

我当时坐在路边歇了一会儿,也在想这个问题,我是不是认错了人?剥了大半天桂皮,我又饿又累,肩上还扛着几十斤湿桂皮,口渴得不行。我想,我会不会因为劳累或者担心爹一个人在家,所以出现了幻觉?会不会有个跟我爹相像的人正好往山下去?我找到一处山泉喝了几口水,感觉稍微轻松了些,头脑也渐渐清醒了。我再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觉得那百分之百就是我爹。自从我妈不在世以后,我一直和爹生活在一起,怎么会认错人呢?你想想,我不停地喊他,就算是别人,他也该回头应我一声吧?我们山里人都不装大的。

我承认杨年哲的话有道理,问,后来呢?

回到家里,见爹跟平时一样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我就把山上遇到的怪事说给他听。爹听完后问我,你看见的人真的是我?我说,我正在问你呢。爹重重地叹息一声,说自己“飘魂”了,鬼魂已经缠上他,活不久了。

小尚不懂什么叫“飘魂”,虚心请教杨年哲。

“飘魂”是土家族人的说法,意思是一个人的魂魄离开肉身在外面游荡而且让熟人发现,这个人离死期就不远了。这是我给小尚做出的解释。我注意到杨年哲的讲述里提到两个敏感信息,一是鬼魂缠身,二是天坑岭。

杨年哲的讲述还在继续。

后来,我爹干脆连药也不吃了。他说他没病,只是做了亏心事才遭的报应。他让我下山,请来一班道士给他做道场,减轻自己的罪孽。我付了很大一笔钱,可管坛的道士说,你爹的罪孽太深,我们只能尽力。做完法事,爹的病果然还是老样子,没见半点起色。再后来,爹又让我把“黄瞎子”请到家里算命。“黄瞎子”在我家吃住两天,算来算去,最后给我爹出主意,让我们搬离天坑岭。他的原话是我和爹都不能住血地,要搬家,搬得越远越好,越快越好。于是,经人介绍,我们就搬到这里来了。哪想到,搬家也是假的,爹还是死了。骗子!都是骗子!

小尚安慰杨年哲说,那是迷信活动,你本就不该相信那一套,吸取教训,以后再不上当就行了。

我心里一直搁着那两个疑问,便试探着问杨年哲,你爹说他做过亏心事,什么意思?

做亏心事还能有什么意思?人一生谁没做过几件亏心事呢?

这样的回答很智慧,既没回避问题,又掩盖了问题的本质,有新闻发言人的水平。我再问,你爹说有鬼魂缠上他,那鬼魂是谁?

福儿啊。杨年哲几乎脱口而出。

我发现,小尚的面肌霎时痉挛似的跳动了一下。说实话,在这种爆炸性的信息面前,别说小尚这种生瓜蛋子,即便是我也难以做到处变不惊。我担心小尚沉不住气,问出什么失当的话来,赶紧接上嘴,哪个福儿?他是什么人?

湖北的,一个年轻人,到天坑岭打零工,得罪了村主任肖文雄。肖主任就让我爹他们把人家办了。

一个“办”字令我震惊不已,心里仿佛有重锤落地的回响。杨年哲的说法与“草药女人”的信息对应,看来,这起杀人案并非子虚乌有。我不知道杨年哲是因为他爹已死无所顾忌,还是真的法盲与无知,要不然就是脑子有问题,竟敢当着外人的面把这么要命的事情抖搂出来。我说,小杨,你是听你爹吹牛,还是自己瞎编的?什么玩笑不好开,偏要拿杀人说事?

杨年哲说,尸体都是我背上山丢进天坑里的。本来都在路边埋好了,可晚上一场大雨冲垮坟山,几只野狗闻到腥气,把福儿的一只腿刨出来,啃掉一些肉。肖主任大清早找到我爹说,过路人多,尸体烂在路边不好,更不能让别人看见,还是转移一下吧。我爹说往哪儿转呢?肖主任说当然是越保险的地方越好。后来,他们都想到了天坑。我爹老了,背不动死尸,就指派我干。我不想白干,肖主任给我开了二十元工钱。

你真把尸体扔进天坑里去了?小尚显然也对这么狗血的情节持有怀疑。

杨年哲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只不屑地看着我们。

这么说,杨年哲也参与杀人了。后来,他不仅把自己转移尸体的过程说得有鼻子有眼,让我一听就能判别出他不是在编剧,而且他还说出了参与杀人的其他几个嫌疑人。以我二十多年职业警察的经验看来,这案子好像不大正常,至少某个环节是这样的,令人匪夷所思。如果真是这样,这案子破得也太没劲了,就算上面把功劳都记在我头上,我也觉得含金量不高。

你知道福儿叫什么名字吗?我的问话看似漫不经心,但渐渐逼近真相。

几年时间,他从来不说自己的名字,也不说是哪里人,我们怀疑他是逃犯。

你不是说他是湖北人吗?

我听口音瞎猜的。他的口音和我们差不多,应该离我们这儿不远,挨着的不就是湖北么?

可是,杀人是犯罪,你不知道?

他在天坑岭乱搞,该死。我们为民除害。

乱搞?什么意思?

我不说,你们问别人去吧。

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给小尚使眼色,他动作麻利地给杨年哲戴上手铐:对不起,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杨年哲走前面,美其名曰让他带路,实际上走这样的山路很危险,我是担心他从后面袭警。好几处地方,路边都是万丈悬崖,若被推下去肯定没命。走这样陡峭的山路,对我和小尚来说本来就是道难题,况且小尚背着包,还有脚伤,不得不防。

杨年哲的双手被反铐在背后。为安全起见,我用绳子绑在手铐上,从后面牵住他,就像撵一头正在上工的牛——杨年哲现在只是犯罪嫌疑人,他不能出任何意外。

过了麻雀坡,小尚突然问我,金大队,被狗咬伤不及时治疗会很严重吗?

我首先纠正他,我不是金大队,只是金中队,你又不是组织部长。

小尚说,你当副大队长是迟早的事,我们都知道。

那就等我当上副大队长后你再改口吧,我想当然地说,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很严重,但问题应该不大。

他这么一强调,我恍然明白小尚对自己被狗咬伤这件事表面看来不怎么当回事,心里其实很在乎。他只是不想错失破案立功的机会,因为他需要这样的机会!

尚浅浅自认为他的运气又好又不好。走出警校大门后,他完成了人生两件大事:一是顺利考上警察,解决了就业问题;二是谈了个在人民医院当护士的女朋友,又首付加按揭买了房子,只等装修完就结婚。哪想到局里把他分配到天坑岭这屙屎不生蛆的地方,离县城一百五十多公里,而且按惯例要在基层锻炼五年,即便期满后,也不见得能一步到位进城,指不定就像蜗牛那样往山下稍微“挪一挪”,调到离县城近点的哪个派出所。一开始,他父母动用所有人脉资源四处活动,局长最后的答复是“先干出点成绩后再说吧”。所以,这起案件的侦破对他来说无疑是个契机。

我们被廖所长接回派出所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镇街上大部分店铺已经打烊,东头有家小超市还在营业。车开到门口,我进去买了三盒泡面、几个面包。对杨年哲的审讯马上开始,一旦案情取得突破,必须连夜组织抓捕行动。作为职业刑警,我深切理解什么叫战机稍纵即逝,尤其是处理这类敏感案件,兵贵神速。我只能以这种潦草的方式怠慢自己的肠胃,胃病是警察的职业病之一,都是长期这么饥一顿饱一顿落下的。别人都说泡面是垃圾食品,可再好的食品在肠胃里转完一圈再排泄出来不都是垃圾吗?填进去总比饿肚子强啊。

小尚关于狂犬病的疑问令我忐忑。到了派出所,我扒开他的脚踝一看,有些红肿。我安排他马上去卫生院处理脚伤,审讯的事换别人配合我。小尚却不依,他说,一点红肿算什么,我能坚持下来。

生命可不是儿戏。已经大半天了,他的治疗耽误不起。况且,后面的工作谁都可以接手。我命令他,别啰唆,先治疗!小尚和我杠上了,他噘着嘴,就不去!

我问为什么,小尚说,我要破案,要亲手抓住那些凶手。

你放心,凶手一个也跑不掉。少了你这个张屠夫,难不成我们就只能吃带毛肉?我玩笑道。

我必须亲手抓住他们。小尚把双手握成拳头朝我晃了晃。小尚说话时瞪圆了眼珠子。廖所长把我拉到一边说,算了吧,就让小尚留在案子上,大不了只是今晚上的事。

凭什么?我不想惯着年轻人,这样下去对他没好处。

廖所长这才道出心里话:你难道没看出来,小尚只是不想前功尽弃吗?肉都到嘴边了,他会舍得让别人抢吃么?你我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年轻人有个性,就由他一次吧。而且,牛郎织女的日子难熬啊,局长那儿还等着他“做出点成绩后再说”呢。

经廖所长这一说,我想起那句歌词:我拿青春赌明天。可是,小尚,你是在拿生命做赌注啊。

杨年哲果然什么都知道,算上他,杀害福儿的凶手共七个。通过摸底排查,除了死去的杨万举和已经归案的杨年哲,还有五个人。其中,三人在广东河源市的几处大山里帮人家种桉树,另外两人长期生活在天坑岭。肖文雄不当村主任后,以村里拖欠他的工资为由,长期霸占着村部的房子开药店,他的落脚点只有家里和药店两处,抓获的难度相对较小。而负责组织杀人的一号嫌疑人杨年孝是个老单身,他长期给别人打零工,吃住都在东家。

我把情况汇报给大队,齐大的意思是马上派警力来天坑岭增援。我没同意。我的想法是天坑岭的两名嫌疑人就交给我和廖所长他们解决,刑警大队尽快和广东警方联系,请他们协助,同时连夜派人南下追捕。按侦查工作常识,两边最好同时动手方可保证将嫌疑人一网打尽。可是,两地相距太过遥远,我们等不起。因为杨年哲的归案随时可能惊动肖文雄和杨年孝,他俩系本案主犯,必须连夜展开行动,将他们缉捕归案。至于广东那边,我们尽量控制不让消息走漏,只能寄望于刑警大队那帮兄弟们的反应速度了。

你现在说话方便吧?

我估摸齐大这话是冲着在场的廖所长说的。我走出审讯室,避开众人。确认稳妥后,齐大不无担心地说,让派出所配合抓人,你有把握吗?

我说,我会安排好,尽量不出差错。我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直嘀咕,真要有什么闪失,再多的人也谈不上几成把握。

说句实在话,我之所以建议让廖所长介入此案是存有私心的,拿到台面上的理由是确保刑警大队集中主要力量追捕外地嫌疑人,心里是想要给廖所长留个机会,不想让我们刑警大队“吃独食”——这么大的案子搞出来肯定轰动,没有廖所长一份功劳怎么也说不过去。他既然明白小尚心里的小九九,我自然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们紧急分工。廖所长带队负责抓捕肖文雄,我和小尚带一组人搞定杨年孝。肖文雄的落网毫无悬念。他在药店的床上被摁住,当手电光照在脸上的时候,他还睡眼惺忪的。我们这边也很顺利,甚至谈得上是意外收获。我们经过一家路边店的时候,发现房子里亮着灯。山里人节约用电习惯早睡,这家人子夜还亮着灯干什么?进去一看,屋里的人正在打麻将。我们以抓赌为名,对他们的身份进行甄别,结果太搞笑了,里面居然就有杨年孝。为了给去广东的兄弟们赢得时间,我们只能将打麻将的人全部带走,暂时控制起来,以防消息外泄。

事实证明,我们的决策和部署很成功。天下警察一家亲,广东警方真给力,接到协查通报后雷霆出击,等我们的人赶到时,他们已将三名嫌疑人抓获。

至此,参与杀害福儿的凶手全部到案。

杨年孝和肖文雄本来有过节,两人之间的矛盾因福儿的到来引起,最终还是因为福儿的消失泯了恩仇。

那时候,肖文雄当村主任,工作繁多,加上还要行医,一堆烂事忙得他连放屁的时间都没有,家里的农活根本就顾不过来。这自然成全了杨年孝。杨年孝这个人,怎么说呢?他身体强壮,热爱劳动,到谁家干活都十分卖力,把别人的事情当自己的事干。这一点得到天坑岭人的公认,但他就是不爱干自家的活儿。他宁可让家里的田地撂荒,也只喜欢给别人打零工。这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男人对自己的行为有一套合理的解释。他认为经营自家的田地要承担许多风险,比如说,农药、化肥、种子,要投入吧?如果遇到灾情造成歉收,一年的指望就没了。天坑岭这地方时不时就闹虫灾病灾,而且旱涝都不保收,全靠老天爷赏饭吃,你不能说杨年孝的想法没道理。那么,他给人家干一天就是一天的收入,东家管吃管喝,日子就打发了,哪怕钱少点。再说了,过日子各有不同的过法,杨年孝已经习惯于过一种简单的生活。他捞钱不攒钱,白天劳动,晚上消费——要么在麻将桌上,要么在人家女人床上。所以,对杨年孝来说,过日子每天都一样:太阳从东边出来,天就亮了;太阳从西边沉落,天就黑了。

杨年孝成了肖文雄家的老主顾。虽说都是打零工,但打零工还得看东家是谁。杨年孝觉得自己能长期被村主任家雇佣是件颇有面子的事情。尤其到了农忙季节,杨年孝就成了天坑岭的热门人物,谁都希望他能腾出手来给自家救急。可杨年孝总是端着架子说,肖主任家里的事情忙不过来,我怎么走得开呢?好像他比主人还操心。有人就悄悄撺掇他,要给他长工价。杨年孝还是不干,他说,做人要凭良心,肖主任两口子对我几多好,我不能做出那种背信弃义的事情。人嘛,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自讨没趣的人心里只能呵呵,不能不暗自佩服杨年孝的为人。客观地说,天坑岭人对杨年孝的好坏评价四六开。他好酒贪杯、小气、邋遢、脾气暴躁、不长脑子、说话大马金刀……但是,这人做事体己、守信、讲义气,尤其还不记隔夜仇。所以,人们说不上怎么喜欢杨年孝,但也不至于恨他。

要说,一开始还是肖文雄处事不义道。

忽然有一天,福儿来到天坑岭。他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肖文雄。肖主任听说他想找个“做事”的人家,一开始并没把年轻人看上眼。福儿打扮时尚,细皮嫩肉,嘴里还不停地哼着流行歌曲,一副浪荡哥儿的做派,哪像个做事的人。尤其是他似有隐情,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连起码的信息都闭口不谈,只说自己叫“福儿”,仅凭这一点就让人觉着不放心,怪不得杨年哲怀疑他是逃犯。后来,肖文雄转念一想,这也未必不是好事,自己何不借此狠狠宰他一刀?肖文雄提出,他家可以长期雇佣福儿,但包工与点工不同,工价是要打点折扣的。于是,他俩开始了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谈拢的结果是“年薪”三千元,而且是年底一次性付给。这样的方案说起来有点苛刻,但两人一个当黄盖,一个演周瑜,都是自愿的。肖文雄私下里算过一笔账,原先开给杨年孝每天的工资是三十元,还要管他一包烟、一瓶酒,平均每年算下来不少于五千元,相较而言,雇福儿就赚大了。

天坑岭太小,几乎藏不住秘密。陆续就传出话来,说福儿不仅把肖主任家的活儿全包了,连肖主任分内的事情也包下了。这话什么意思,成年人谁都听得懂,肖文雄当然也懂。可是,起初他并不相信,觉得那是人家因为嫉妒他得了便宜从中挑拨。老婆杨玉翠比福儿大了整整一轮多,差不多能给他当妈,她怎会那么不长眼?还有,自己大小也是个村官,村官也是官,管着天坑岭几百号人。越过这样的红线,老婆要面子,福儿要胆子,他们谁敢?其实在这个问题上,肖文雄恰恰把事情想反了,他忽视了什么是孤男寡女,什么是饥不择食。后来,等他看出些端倪,确信那些传言并非子虚乌有之后,他选择了揣着明白装糊涂。肖文雄这么想,自己要管公家的大事,要料理药店的小事,长期以来,家里都交给老婆打理,自己没照应好,包括俩孩子。他觉得老婆为了这个家付出太多,自己有愧于她,就算她与福儿真有什么裹缠不清,自己也睁只眼闭只眼认下了,姑且算作对老婆的一份补偿吧。凭良心说,福儿打从进门那天起,对家里的事情就很上心,那也就只当给他发了福利。

可是,他能容忍,有人却不能容忍。

福儿的到来,毫无疑问动了杨年孝的奶酪。他不仅抢占了杨年孝的生意,而且搞乱了市场行情,简直是士可忍孰不可忍!虽然杨年孝不会因为遭肖文雄辞退而失业,多的是人雇请他,但对于失去肖主任这样的金牌雇主他无法不耿耿于怀。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辞与不辞的问题,而是关乎脸面的大事。人嘛,就活一口气。杨年孝咽不下这口气!

偏偏福儿也不争气。他和老板娘有一腿,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把柄,成为杨年孝借此大做文章的由头。杨年孝找到杨万举,也就是杨年哲的爹,希望他能出面主持公道,将福儿赶出去,还天坑岭一片净土,至少也要替肖文雄清理门户。他的理由很充足,杨玉翠与福儿鬼混不仅败坏自己名声,有伤风化,也玷污了杨氏家风,让娘家人跟着丢人现眼——杨玉翠是杨万举的亲侄女。在天坑岭,杨家是大姓,政府的事听村主任肖文雄的,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多半都是杨万举说了算。现如今,万字辈儿的人天坑岭本就没剩几个了,唯杨万举德高望重,他是后人们心中当之无愧的“头人”。

杨万举出面果然管用。他只到村部走一趟,肖文雄回家就把福儿开了。那是年底,也到了结算的时候,只是肖文雄办事不利索,他觉得不能白白让福儿占他的便宜,就扣下五百元工资没付清。故意的,理由是“手头暂时困难”。福儿也不多问,他知道东家为啥扣钱,问多了就是找不自在。既然肖主任暂时有困难,那就再说吧。问题是,福儿留在了天坑岭。一方面,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天坑岭每户人家都缺劳力,福儿留下来非常受欢迎;另一方面,肖文雄拖欠福儿的五百元尚未结清。天知道他赖着不走还有没有另外的原因,总之,福儿在天坑岭的存在就像一枚毒刺,深深扎进肖文雄和杨年孝的心窝,也给他自己留下了后患。

这样,福儿与肖文雄的梁子就结下了。

在天坑岭的村民结构中,杨氏族姓占据着绝对的多数,肖文雄的权力和能量本就脆弱,渐渐地,福儿也看明白了这一点,以至于让他越来越有了挑战肖文雄的底气。

促使肖文雄最后下决心将福儿除之而后快的直接诱因是那场当众羞辱。已经到了第二年秋天,那个热闹的上午,福儿正在给一个新修木屋的农户盖瓦,肖文雄不知怎么来了。福儿当着众人的面向肖主任公开索债。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在天坑岭,只有别人欠肖文雄的,还从来没人向他讨过账。肖文雄知道福儿不怀好意,怼他说,谁欠你钱?我们的账早清了。福儿说,你还欠我五百元,一直没给,怎么就清了?肖文雄说,条子呢?现在是法治社会,请拿证据说话。

这显然是耍赖的节奏。福儿悔恨当初没让肖文雄打下欠条。钱没收回,现在反倒成了他无理取闹了。他也抹下情面,有意刺激肖文雄说,你不愿给钱,总得说个理由吧?你如果想抵账也可以,但必须当着大家的面把话说清楚,总不能搞成一笔糊涂账。

听听,这哪是人话!这分明是啪啪打脸。

肖文雄的脸红得像鸡冠,他连骂了福儿几句“流氓”,然后悻悻走了。

就在当天晚上,肖主任一改往日威风,纡尊降贵主动找上杨年孝,甩给他一个大红包,恶狠狠地说,找几个人给老子把福儿办了。

杨年孝问,为什么?

肖文雄说,我看见他不舒服。

杨年孝说,那是你们之间的事,与我没关系。

有关系,肖文雄说,我知道你恨他。

我凭什么恨他?杨年孝反问。

他坏了你的好事。顿了顿,肖文雄说,我们的矛盾一笔勾销,以后,我还雇你。

杨年孝的眼珠充血一样发红,颌骨咬得嘎巴脆响。他捏了捏厚厚的红包,二话没说揣进兜内。肖文雄默默离开,他相信“生意”已经成交。

七天后的那个黄昏,给人家挖红薯的福儿从一个山坳里出来,刚走到溪边就被杨年孝他们堵住了。杨万举和杨年润是杨年孝请来的帮凶,汪金初与杜化国是碰巧赶上的,听说要替肖主任出气,两人都主动要求参加。肖文雄人缘再差,他的村主任面子还摆在那里,何况天坑岭人的胳膊肘从来都不向外拐。来历不明的福儿伤风败俗,搅乱了天坑岭,他们要齐心协力好好教训教训他。

杨年孝有备而来,手持一把柴刀。其他人,工具都是临时凑合。杨万举和杨年润各找到一根结实的茶树棒子,汪金初收工回来,正好扛着一把锄头,赤手空拳的杜化国就地取材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福儿见门子不对,问他们想干什么。杨年孝鼻孔里哼一声,福儿你活到头了,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话音甫落,他手里的柴刀就挥向福儿的脑袋。福儿敏捷如猴,躲过杨年孝疾如闪电的刀锋,拔腿就朝溪沟逃奔。他的运气真是差到极点,越过小溪时一脚踩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人滑倒在溪水中。他爬起来正要跑,不知谁的棒子重重落下,他的右腿折了,再也跑不动了……

事后,为了向肖主任邀功,关于是谁给了福儿致命的一击,他们各执一词,争论不休。最后,大家一致认定还是汪金初立下头功,因为他的锄头上还留有福儿花白的脑浆。

当晚,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大雨倾盆而下,天坑岭在哭泣。

审讯完肖文雄和杨年孝,小尚说,他感觉有点烧。拿体温计一量,竟然烧到了四十度,这哪是“有点”烧哇。我预感不妙,劝他马上去卫生院看大夫。案情大白,关键的活儿都拿下了,小尚现在可以安心住院治疗了,可他说干脆到县人民医院去处理。

去县人民医院治疗比在镇卫生院条件当然要好许多,况且县里还有女朋友亲自护理。我只是担心时间有点迟,再怎么飙车,到达县城也是午后的事。从被咬伤算起,小尚的伤情将会超过二十四小时,他耽误得起吗?我理解小尚,在侦破这起案件上,他不想虎头蛇尾错过任何一个环节,只有把两名主要犯罪嫌疑人关进监所刑事拘留,才算得上功德圆满。他既坚持,我只好依他。

廖所长要给我们派车。我想了想,建议他还是亲自跑一趟。小尚不愿错过的事情,我希望廖所长也能自始至终参加。

他懂我的意思。

我坐副驾驶位上,肖文雄和杨年孝铐在一起,由坐后排的小尚看住他俩。警车两边的侧门打上锁,没什么好担心的。

车内出奇地安静。廖所长目视前方,正全神贯注地开车。车上如果只有同事,凭他的车技完全可以腾出一些精力既开车又开玩笑,但押着两名重要犯罪嫌疑人,这位有着二十多年驾龄的老司机便如临大敌,手里握着方向盘,不敢有丝毫分神。我扭过头去,发现小尚脑袋歪在一边,样子像是睡着了。我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我喊他,他不睁眼,硬是睡死了一样。我别过身子用手戳他,他勉强哼一声,眼睛微微睁开一下,瞬间又闭上。不好!我让廖所长赶紧停车,仔细一看,小尚已经轻度昏迷,浑身烧得像块炭火。我的心陡然跳到嗓子眼。

警车重新发动,风驰电掣地朝前开去,目标不是看守所,而是县人民医院。

局长、政委、齐大他们接到电话,和一群白大褂早早等候在急诊室门口。小尚被抬上担架推进重症监护室的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感觉被挖去什么东西,空出好大一块地方。

两名嫌疑人被刑警大队的兄弟们接走。齐大告诉我,去广东的追捕组晚上就回来,剩下的事情交给他们处理。政委要我和廖所长都回家休息,好好补一觉,护理小尚的事,局里已经做好安排,不用我们操心。即便如此,我和廖所长仍放心不下,无论如何都想等小尚的病情稍有好转再离开。

医生说,小尚的病情呈现出明显的破伤风早期症状,由于没有及时做好消炎处理,细菌侵入伤口并引发感染,导致神志昏迷。

我惴惴不安地问,小兄弟不会有事吧?

主治医生摇摇头,但愿没事。

廖所长比我更急,他追问医生,我们想知道他到底有事没事。

天气炎热,又耽搁了那么久,你们怎么搞的?太不把年轻人当回事了!

廖所长咕哝了一句,我们谁也不想玩命。

高烧、昏迷,伴随着间歇性抽搐和胡言论语……小尚的病情呈现谵妄状态。女朋友一直守候在病床边,呼唤着他的名字:浅浅,浅浅,你醒来看看我好吗?这是个俊美而又腼腆的姑娘,自从代表家属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以后,她就浑身哆嗦,一直未曾消停。这显然不符合她的职业素养。多年的护士经历,她见惯了痛苦与煎熬,但面对自己的男友,她无法保持护士应有的那份淡定与泰然,它超出了一个护士职业生涯中司空见惯的那些怜爱与悲悯。

晚上十点钟,小尚终于苏醒过来。我和廖所长每人握住他一只手,尽量说些宽慰的话。

我说,你安心治病,案子上的事不用想了。我们干得漂亮,你功不可没,大家心里都有数,牛局长还点名表扬你。

廖所长说,小尚,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所里会想尽一切办法满足你的要求。

我只有一个要求,小尚欣慰地笑了一下,慢腾腾地说,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我爸爸妈妈。

他的话一出口,我眼里顿时热辣了一下。对家人报喜不报忧,这已然是警察的生活常态。但在这样的语境下,这话通过小尚的嘴吃力地说出来,我深深体悟到了那份有别于以往的沉重与心酸。这样的消息,他可以让女朋友知道,却不愿让父母知道。这种有违常情的亲疏之分只有干我们这一行的才可真切体会,也只有为人父母者才能理解——女朋友知道后可以选择离开他,寻找新的爱情,可父母知道后,就只能承受所有的痛苦和灾难,因为父母与儿女之间不可以重新选择,让一切从头再来。

刑警大队的兄弟们对汪金初、杨年润和杜化国的审讯没怎么费劲,三人对案情的供述与杨年孝的交代完全吻合。令人讶异的是,除去杨年孝,其他人的作案动机都那么简单、随意,就跟闹着玩儿一样,简直谈不上动机。从警以来,我侦办过千奇百怪的案子,但这么离谱的命案还是头一遭碰到。我心里一直搁着两个疑问:这么一起张扬的命案何以在天坑岭被尘封二十年之久?又是谁在事情过去二十年后向公安部门举报?举报者究竟是良心发现还是另有图谋?

大半个夜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终是百思不解。

第二天一大早,局里通知开会。牛局长亲自调度,成立专案组。我看了方案,主管刑侦工作的副局长任组长,齐大、我,还有廖所长任副组长,名单中没有小尚的名字。局长解释说,据医院反馈信息,小尚的病情不断出现反复,很不乐观,他目前的主要任务是治病休养。专案组虽然没他的名字,但他在前期侦查工作中的成绩有目共睹,到时候立功受奖少不了他。

剩下的工作是查证死者的身份。福儿的口音得到天坑岭人一致认定,也成为我们唯一的线索。我们尽量把网撒开,确定的调查范围涉及湖南、湖北、贵州、重庆四地的三十多个市县。警力自然也分成四组,组长、副组长各带一路人马撒了出去。

福儿生前没留下任何东西,给我们的工作增加了难度。这么板上钉钉的案子生生卡在“到底谁是福儿”这个要命的环节上。换句话说,参与作案的凶手都说得丁是丁卯是卯,他们确凿无疑地杀害了一个自称福儿的年轻人,现在警方必须反证这起命案的真实性。我们要对谁是福儿的问题做出回答,拿证据证明这起杀人案是成立的。那么,世间到底有无福儿这个人?如果有,他在哪里?人们常说大海捞针,前提是大海里必须有针,不然捞什么?可是,我们无法知道茫茫人海里曾经的福儿这根“针”到底在哪里。

事实证明,我们所有的付出都是徒劳。在长达三个多月的外调中,最接近目标的机会出现过五次,但每次都在短暂的兴奋之后,我们又不得不遗憾地否决,让调查工作重回原点。

外调一无所获,只能问天坑要证据了。

杨年哲被带到现场,指着天坑说,那天晚上,我就是把福儿的尸体背到这里扔下去的。

你确定?我的明知故问意在强调。山上就这一个天坑,杨年哲想弄错都没机会。

他说,当时我累得要死,把尸体放在天坑边,使劲掀才掀下去,砸得里面轰隆一响。

一开始,我们并没有掏天坑。我们自信地认为天坑里一定保留着福儿的遗骸。他的肉身可以腐烂,归于尘土;他含冤不灭的灵魂可以重生,飞升到天堂;只有他的骨殖会留在长长的岁月里,留在天坑岭寂寞的洞穴中,永不磨灭。等我们查到死者的线索后,回头从天坑里起获福儿的骨殖,以形成相对应的证据链。

后来,人们都说,那天的场面是天坑岭好多年来最热闹的一次。除了警察和协助维持现场秩序的政府干部,天坑岭在家的人几乎都来了。而且,人们不是抱着一颗看热闹的好奇心光脚甩手来的。他们有的带着筛篮、撮箕、砍刀,有的带着木梯、绳子或锄头。他们有经验,有眼色,有准备,知道警察要干什么,场地上需要哪样工具。我们并未做出任何承诺,谁知道天坑岭人哪来的热情。

事情还没开始,有个女人就把自带的线香插在天坑边沿,然后跪下来,掏出一沓纸钱点燃。待纸钱烧完后,她朝着天坑磕了三个响头,同时嘴唇翕动,不知默念着什么。她虔诚的样子让现场气氛变得凝重起来,在场的每个人都保持沉默,生怕破坏气氛。人们笃定地相信,她是认真的,绝不是装模作样。

我认出她是“草药女人”。

有位年轻干部看不惯这种行为,上去劝她不要装神弄鬼。她说,你懂什么?亡者为大,起坟必须烧香磕头。不然,得罪死人,弄出事来你负责?

后面这话把那干部惹毛了,他飞起一脚,将正在燃烧的香头踢飞。他这一脚带着好大的火气,把我们都给踢蒙了。

廖所长悄悄告诉我,那女人正是汪金初的老婆。我就纳罕,自己的男人进去了,而且正是因为福儿的死才身陷囹圄,她哪来的心情跪拜福儿。她这样的举动到底是乞求亡灵的宽恕还是怀着某种莫名的希冀?

想不到你们真是警察。她显然也认出了我,走近来低切地问,人都死去几十年了,还不放过他们吗?

无意之间,她问到了一个法律规定的刑事“追诉期”问题,明白地说,就是对犯罪分子追究刑事责任的有效期限。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至少现在告诉她还为时尚早。我抬头望天,蔚蓝的天空下有一只兀鹰正扇动宽大的翅膀借助气流飞向未知的远方。我随口说,天气真好啊。

是我把他们出卖了。女人的话充满着自责和忏悔,让我想到她的七草神仙药,我们之间关于采风和采人的对话,还有那份疑点重重的举报信。

我说,大姐,你想多了,这与你没关系。我们来晚了,但我们迟早会来,正义是不会缺席的。

洞口砍得敞亮,像大地的眼睛望着天空,似在窥探上帝的秘密。天坑到底有多深,谁也说不清楚。丢一颗石头下去,咕咚一阵乱响,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我蹲在边上往下看,里面黑咕隆咚深不见底,两架长长的木梯绑起来也放不到头,只能靠洞壁悬吊着。我们的方案是,放一个人下去寻找骨殖,如果无所获,就把洞底的浮土挖开,装进篓子吊上来,筛也要筛出福儿的遗骸。尸体丢进去是确定的,洞口太深,野牲口不可能叼走,人更不可能再度移尸,时间虽说过去二十年,尸骨总不至于荡然无存吧。

有人自告奋勇要下去,被我婉拒了。从工作纪律来说,为确保公正,这是警察分内的事,由不得外人介入。况且下去还要考虑安全因素,我们不能把风险留给别人。按说,我和廖所长可以让年轻警察下去,他们体力好,胆子大,个个求战心切,但洞底情况复杂,没有山区工作经验,没有足够的细心和耐力,可能事倍功半。廖所长要求打头阵。他把绳子系腰上,先走下悬空的木梯,然后让我们放他下去。随着留在上面的绳子越来越短,我看见下坠的廖所长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模糊,心里不免升起隐忧。天坑太深,洞子里潮湿闷热,还可能缺氧,弄不好人就会窒息。我对着下面喊,廖所长,如果感觉不适就马上抖绳子,我们把你拉上来,千万别霸蛮啊!廖所长没应声,也不知他听到没有。

数小时里,廖所长找遍洞底,骨殖的影子都没见着。风霜雨露,多年沉积,福儿的尸骨如果存在,应该被厚厚的腐殖土深埋。我们把锄头装在篾篓里放下去,挖掘的事交给廖所长。木梯有些碍事,运输不便,我们收了起来。运上来的腐殖土被倒进筛篮里,散发出一股恶浊的气味。“草药女人”和几个姐妹们先用手扒拉着寻找,没发现骨头,再将大块的泥土捣碎,用筛篮把细土筛下去。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她们有说有笑,家长里短的话题说个没完没了,与平时的劳动场景别无二致。不明真相的人压根看不出她们正在帮助警察寻找一位死者的尸骨,而且,死者与她们或多或少还有些关联。

廖所长的午饭是放下去在洞里吃的。中途我提出换他,他不肯,说,马上就完了,上上下下太费事。后来老是干不完,又说换我下去对洞里的情况两眼一抹黑,瞎耽误工夫,没必要。他知道我肠胃不好,有支气管炎的老毛病,不想让我干这样的重活、累活、脏活——知我者替我分忧。难得的兄弟情啊。

一天干下来,洞底的土被全部起获,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筛了出来,甚至还获得了两枚锈迹斑斑的钱币和一根铁钉,就是没找到半片骨头,别说福儿的骨殖,哪怕连动物的残骸都没有!

我不得不再问杨年哲,你后来是不是又转移过尸体?

杨年哲嘟着嘴,我有病啊?

是的,从藏匿罪证的意义上说,没有比天坑更安全的地方了,何况再把尸体弄上来比登天还难。

你爹呢?我不能放过任何疑点。

我说过,自从办了福儿,我爹就得病了,瘫床上了。他后来还“飘魂”了。

抛尸天坑,除了你爹和肖文雄,还有谁知道?

你知道,你们警察都知道。杨年哲心里颇烦,出言不逊。他一直认为自己是被冤枉的——他仅仅是把福儿的尸体放在一个更稳妥的地方,不让狗吃掉。他只做好事,并没杀人,他对“是非不分”的警察自然就没好态度。

同样的问题,我们也反复审问过肖文雄,他做了否认。我们有理由信他的话。肖文雄个子矮小,力气单薄,自己动手移尸做不到,也没那个胆。另说,福儿葬在天坑里比哪里都安全,他不必做起搞。如果再指使别人移尸,只会多一个知情人,他没那么蠢。事实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肖文雄雇凶杀人的秘密仅限参与作案的几个人知道。他也相信,在自己的权力笼罩下,杨年孝他们出于自保,断不会把杀害福儿的事捅出去。千百年来,“杀人偿命”的律条,天坑岭人都知道。这起命案的最终暴露应该与肖文雄的大权旁落直接相关。我甚至怀疑,极有可能是杨年孝独吞了那笔佣金,分赃不均逼着人家横了心,大不了一起下地狱。

下晚的时候,我们把廖所长拉上来。离洞口不远,廖所长谢顶泛光的头皮清晰可见,稀疏的毛发被汗水湿成一绺一绺的。他浑身湿透,制服跟水洗过一样,洞里的辛苦可想而知,但好歹马上安全出洞了,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可是,是祸躲不过,躲过不是祸,意外偏偏在这时发生。那个年轻干部只顾着使劲拉绳子,不小心把脚下的一块石头蹬落下去。石头不大,却不偏不倚砸在廖所长头上,能清晰地听到石头敲击颅骨的声音。廖所长抓握绳子的手顿时松开,被拉上来时,他整个脸部都被鲜血染红。我简单地给他处理了一下伤口,把木梯当成担架,众人抬着他就往山下飞奔。

下山路上,“草药女人”焚香磕头的情景和年轻干部踢灭香火的一幕在我脑海里交替闪现,难道是我们惊扰了福儿的灵魂?难道鬼神真的得罪不起?

是年底,参与天坑岭杀人案的七名犯罪嫌疑人被全部释放。

二十年过去,暂时还没有查证福儿的真实身份,他的尸骨也下落不明。一起连尸源都没有找到的杀人案显然是无法成立的。尽管嫌疑人众口一词,对杀人事实供认不讳,而且连细节的供述都如出一辙,但按无罪推定原则,当现有证据既不能证明被告人有罪,又不能证明被告人无罪的情况下,只能推定被告人无罪。

同时,这也涉及到“草药女人”提到的追诉期问题。《刑法》规定,最高刑为无期徒刑、死刑的,经过二十年后,原则上不再追究刑事责任。如果二十年以后认为必须追诉的,须报请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当然,这不包括案发后公安机关已经展开侦查的案件。福儿被杀的真相很长一段时间里仅限于肖文雄他们七人知道,后来传出一些似是而非的风声,但因为死者与天坑岭人非亲非故,谁也没太多关注,更谈不上报案,以至于公安机关一直被蒙在鼓里。现在案情大白,凶手也都到案,可因为找不到福儿生前的任何信息,没有家属或亲人提出追诉,检察机关本着“疑罪从无”的法律精神,只好对嫌疑人做出不予起诉的决定。

可是,抓肖文雄他们难,放他们回去同样难。

齐大仍然把活儿派给我,说人是我抓的,还得由我把他们送回天坑岭去,但有一点必须说清楚,齐大的要求是要让嫌疑人甚至所有天坑岭人都知道,放他们回去不是说杀了人可以免罪,而是因为时间太久,失去了给他们定罪的法定条件。与其说是侥幸,不如说是文明进步的人类社会把刚性的法律和“以人为本”的法治理念结合起来,用人性之光眷顾了他们。同时,肖文雄他们也要摆正位置——他们不是无辜者,他们的犯罪嫌疑将会伴随终生。

局里租用的商务车快到天坑岭公路尽头的时候,我远远发现有许多人已经等候在那里,不用猜,那是由嫌疑人家属组成的“亲友团”。他们早已得到消息,穿戴一新,欢呼雀跃,把气氛渲染得跟过节一样。这不是一次普通的重逢,也不是一场寻常的回归,这样的重聚称得上起死回生。车门打开,人们涌上来,相互之间问候完了,熊抱够了,迎接的人们跟约定好了一样,纷纷拿出新衣服,要嫌疑人换上。汪金初的皮夹克还是去年买的,八成新,犹犹豫豫舍不得扔掉,他女人一把扯过来,在路边点上火。这是一段不堪的记忆,眼不见心不烦,她不想男人把监所的晦气带回家去。她希望自己的男人洗心革面,告别过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草药女人”此举颇具号召力,引得其他女人纷纷效仿。于是,众人拾“衣”火焰高,衣服投进去,火势旺起来,映红了每个人洋溢着喜悦的脸。“草药女人”真是有心了,她竟然还给杨年孝带了新衣服。杨年孝一开始还忸怩,肖文雄表态说,你换吧,我买单——就像一个财大气粗的包工头说出的话。

完事后人们纷纷拉住我,邀请我去天坑岭做客,称他们已经准备好招待客人的美味佳肴:腊猪脚、土鸡、土豆腐、糯米粑粑、苞谷酒、甜酒、野香菇……应有尽有。看得出来,他们是诚心的,绝不是客套和敷衍。

“草药女人”说,我就知道警察不会把我家金初怎样的。他除了杀福儿再没干过坏事,我们两口子行善积德,连一只蚂蚁都不会踩死,好人自有好报。

或许真如她所说,他们夫妻俩从没干过坏事,然而,有福儿这一出就够了!汪金初又怎算得上是好人?

杨年润的女人说,福儿在天坑岭乱搞一气,他该死。警察是维护正义的。如果没有警察高抬贵手,我家年润这回真就冤枉了。

杨年孝有点憋不住了,他说,一个外地人,警察怎么会向着他?

……

越说越离谱,我真的哭笑不得。原想借此机会给他们上一堂普法课,看这样彻底没戏了。我听不下去,吩咐司机赶快开车,逃也似的离开了天坑岭。

转年春,廖所长迎来了命运的改变。他在天坑岭受伤后被送往县人民医院救治,检查发现颅骨系轻微线性骨折,头皮被砸破,缝了十七针。医生说,有惊无险,建议他观察治疗一个月。考虑到他的伤情,局里决定将他调进县城,正好补刑警大队副大队长老彭的缺。据说,这样的结果还是齐大在牛局长那里替他使了不小的力才争取到的。

关于我何去何从,政委找我谈话,想听听我的想法。他说,天坑岭的案子虽然不圆满,但你付出不少,没功劳有苦劳。

我理解政委的话:一是说案子虽然办了,但案子本身存在瑕疵,立功说不过去;二是我的工作不能否定,有什么要求,只要不太出格,可以提出来研究。我承认,天坑岭杀人案是我职业生涯中办得最窝囊的案子,对法律没交代,对死者没交代,对自己的职业也没个交代。我说,我没有想法,服从组织安排。

局里其实已经有安排,政委说,牛局长考虑提拔你当派出所所长,只是……

政委一“只是”,我就明白他有难言之隐——当所长只能下基层,而且很可能要下到很基层的基层。

我毫不含糊,提出愿意上天坑岭派出所当所长。

政委沉吟片刻,问,为什么选择去那儿?

廖所长既然下山,就得有人上去递补。道理就这么简单。

我知道你这样选择是带着情绪的,你心有不甘。

我说,难道我就没有谢罪的诚意?

对谁谢罪?何罪之有?政委说,就算你继续调查,把福儿的身份给弄清楚,也过了追诉期,改变不了凶手被释放的结果。局长如果同意你的想法,我建议你还是放下包袱,迅速打开工作局面。福儿的案子能有新的突破当然很好,但不要纠结太多,老是沉迷于过去走不出来,派出所工作千头万绪,要正确面对现实。

政委从市里大机关空降下来,对警察的认知还仅仅停留在制服层面。他不知道一名老刑警如何看待自己的职业荣誉。在天坑岭杀人案的侦破过程中,纵然没有真正的赢家,但警察肯定是最大的失败者。这起案件侦查的结局,让我今生无法接受!

政委说,通过这次在天坑岭办案,你对那里的情况有所了解,你提出去那里当所长,我认为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就这样被“提拔”了。

最倒霉的还是小尚。数月来病情不断反复,他在县医院和省医院转来转去,病危通知书连下过好几次。时间长了,再也瞒不住父母,于是,他一个人的病变成了四个人的病。至于小尚什么时候能康复出院,重新回到工作岗位,医生始终没给出明确说法。问急了,主治医生说,你们到底是希望他早日康复呢,还是希望他尽早返回工作岗位?

他们医德高尚,尊重生命,但不理解许多时候警察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

上任之前,我和廖所长约起去医院看小尚。那段时间,小尚恢复得还不错。听说我要上山给他当头儿,他心情大好。小尚和我一样,当然不希望案子最后是这样的结果,不想到手的功劳化为泡影。他攥紧拳头说,我就不信找不到福儿的线索,等我出院后,我一定要继续寻找。

我拍着他的肩膀说,好样的,等你出院后继续找,我们还是老搭档。

从医院出来,我问廖所长对局里的安排有什么想法,他说,很满意啊,牛局长可是个言而有信的领导。

这是真话?一个派出所所长,回局里只当副大队长,还是因公负伤后的照顾性安排,你没想法就奇怪了。你这家伙藏得很深嘛。

你错了,我要感谢那块石头,这叫因祸得福。廖所长说,只有在山里待久了的人才理解和家人长相厮守的难能可贵,我感觉自己才是这起案件侦查过程中的最大受益者。老兄,天坑岭太“那个”了,真的,你要有思想准备啊。

老兄,这话不用你提醒。一开始我是有想法的,可从在医院里看到小尚的那一刻起,我所有的想法都化作烟云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坦言道。

我最后悔的事情是当时不该拦住你,迁就小尚。如果我听你的,坚持送他去卫生院治疗,就不会造成现在的后果。

这不能怨你,我说,你也看到了,他当时态度那么坚决,恨不得跟谁拼命。

他再豪横,能拗得过你和我吗?廖所长还是自责,我也就是看出他那点小心思才依了他,心想案子成功侦破后论功行赏,派出所别人都沾不上边,就让他捞点成绩,去堵局长的嘴巴。唉,想不到事与愿违,反而害了他。

我正想对廖所长说点什么,医院门口一位年轻妈妈对正在拒绝打针哭闹不休的儿子说,不听话的孩子,让警察叔叔捉了去。

孩子瞟了瞟我和廖所长,马上止住哭声。

显然,我们身上的制服帮了年轻妈妈的忙。我走过去拍拍孩子,别怕,警察叔叔是保护小朋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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