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良
一
上官楠接到请吃的电话,一晚上没睡好,翻来覆去,辗转反侧。被子刚焐热,一侧身,冷空气像鼓风机吹着钻进空旷地带。老婆咒他:“中邪了?要落气了?回光返照?闹得人一夜不安生。”上官楠忍住奚落,不吭气,闭上眼睛,任烦躁像蚂蚁一样周身撕咬。
上官楠退休十多年了,基本不赴饭局。十多年前,他在单位召开的退休欢送会议上说了“退休宣言”三不:不去打工,不赴饭局,不结团伙。说这话时,他是有所指的。在任当局长时,常听人说及,谁谁谁退休了,去企业打工,拿年薪,经常喝醉酒,没几年人就走了,钱是挣了,没命享受,留钱干什么?不赴饭局,是指一些人倚老卖老,仗着权力部门的荫蔽,退休了到处吃吃喝喝,发挥余热,哄人唬人,招人嫌弃。不结团伙,说的是机关退休干部中,这几个人一伙,那几个人一团,打牌钓鱼喝酒,议论这,谈论那,啥都看不顺眼。上官楠说完这三不,会议室的人面面相觑,低头交耳。那意思是,退休了,卸任局长,不要打官腔了,放空炮,现如今有一官半职的,哪个退下来闲着?做不到不如不说。上官楠没理会众人异样的眼神,接着说出三个心愿:要随礼,机关干部哪家有喜事,我要随礼,大家随过我家喜事的礼,我要还礼;练书法,读小学开始,老师说我会成为书法家,到现在,毛笔字上不得墙壁,我拜了市里一位书法家为师,从点、横、竖开始练,不图当什么家,图个心愿;还有就是去旅游,走南闯北,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把那些有深厚历史文化底蕴的景点,细细品味。其实,还有没道破的心思,女儿希望他少露脸,她不想用父亲的伞来遮挡,她要撑起自己的一片天。上官楠退下来十多年了,一直是按自己的“退休宣言”去做的。
昨天早饭后,他准备送作品去群众艺术馆参展,刚要出门,接到端木臣的电话,说好久未见面了,心心念念想师傅。
端木臣是上官楠当局长时的办公室主任,去年底解决二巡,不任实职,还有两年也要退了。上官楠在乡下办联系点时,端木臣是镇党政办主任,选调生,为人处事深得上官楠赏识。联系点工作结束,他就把端木臣调到局里,可以说是他一手栽培提携的,私下里端木臣总是喊他师傅。端木臣从不去他家,不送礼,也未请过他的客,现如今他也退下来了,提出聚聚,不知如何拒绝。他试着问还有哪几位参加。端木臣说,都是你当局长带的那班兄弟,没其他外人。上官楠还在犹豫,端木臣说,听你女儿说,你的书法了不得嘞,参加市里、省里的展览,还得过几次奖,众人推荐我出面,每人索要一幅书法作品。他们问,要不要付老局长润笔费?说完电话那头一阵哈哈。
话说到这份上,不好拒绝,上官楠爽快答应了,手机里就跳出微信,明天中午饭局定在“兰花溪山庄”,不见不散。“兰花溪山庄”是一家高档农家休闲山庄,环境优雅,服务周到,饭菜可口,消费也很高。上官楠没去过,听说过。
让他迈过自己用承诺垒起的门槛,打破自立的规矩,还有另外的缘由。他女儿在端木臣局里,经几个科室轮岗锻炼,组织准备提拔她当副局长,已考察完毕,等待上会研究,再过公示这一环,没问题就铁板铆钉了。女儿能干,非常优秀,有点当年他的作风,但也离不开端木臣的栽培。优秀的人多的是,没人赏识提携,再优秀也就闲置高阁了。端木臣出面电话邀请,上官楠怎么也不便推辞。也好,趁饭局敬杯酒道个谢。
他当局长那会儿,局里四个副局长、一个纪检组长、一个工会主席都是党组组员,加上端木臣这个办公室主任,一张八仙桌坐得满满的。他们局,班子成员个个精明能干,独当一面,嗷嗷叫,在全市几十个部办委局中,工作年年先进,绩效考核年年一类。那时还没有禁酒令,他所在的局是权力很大的部门,经常有市直单位套近乎,请客吃饭,上官楠个人不赴宴,有请吃的就把班子成员都叫上,齐刷刷的,喝遍市直机关部办委局,没有打过败仗,常常是得胜凯旋。上官楠要求班子极严,近似于苛刻,机关干部私下议论他寡人情少趣味,但又敬他畏他喜欢他。他在会上公开提出向自己看齐,凡要求机关干部做到的,他先做到,其他班子成员要跟着做到,做不到就调出去。他在班子干部中有很高的威望。他带的那个班子,出了一个市政协副主席,两个二级巡视员,除一位副局长因受贿坐过五年牢,其他几个都解决正处待遇退休的。上官楠退下来十多年了,与老同事相互间极少见面,端木臣出面邀约,老同事见见,聚聚,上官楠内心还是非常高兴的。上官楠爽快应承后,随口问了一句,朱泽桧会不会参加?可对方挂电话了。他应该不会参加吧。
上官楠放弃了去艺术馆的念头,扎进自己的“听海”工作室,拿出笔墨纸砚,翻阅自己的记录本,查找适合每个人的书写内容。
二
上官楠把写好的六幅条幅逐一用信封装好,写上每个人的名字,放进一个帆布袋里。帆布袋是他学书法的老师送他的。这六幅条幅的内容分别是“海阔天空”“惠风和畅”“厚德载物”“剑胆琴心”“天道酬勤”“天人合一”。他邀老婆一同去。老婆说,她就不去掺和了,下午约了院子里几位大妈砌“长城”,你们那饭局,一吃几个小时,耽误我的时间。临出门时,老婆嘱咐一句,别贪杯喝醉了,冇人侍候。
“兰花溪山庄”在河那边,坐15路公交车,过八站下车,走二里路就到了。老婆查了高德地图,详详细细、反反复复告诉上官楠。当初他退休后,要去报名学驾驶,老婆说,如今公交线路像蜘蛛网,公交车这么发达,旮旯里都开进去了,还学什么开车?我一个同事,老公考了驾照,买部新车,没开几天,和大货车对撞,人车都压扁了。你不能去学,我不想当寡妇。上官楠就打消了学驾驶的念头。满六十五岁后,老婆要他去民政局办个红本本,他又不想去办。总感觉他堂堂一个正处级干部,拿个老年优待证,那是占国家的便宜。他一直抗拒老婆的建议。
上官楠在公交站看了又看,回忆老婆的话,决定搭乘迎面开来的15路车。他排在后面,最后一个上。
“戴口罩。”司机提醒,口气有些硬。
上官楠连忙摸口袋,“忘记带了。”
“没戴口罩,不能上车。”
上官楠遇到从未有过的尴尬,不情愿下车,看司机那眼神,又不能不下车。正在这时,车尾有人喊:
“大伯,我这里还有一个。”
上官楠循声望去,一个卷发姑娘从后座站起来,伸手递过塑封的口罩。走近一看,姑娘长得水灵灵的,跟电影明星一样好看。不知是姑娘的手上还是口罩上沾有淡淡的香水味,上官楠周身的不自在立刻云消雾散了。人美心里也美。上官楠从心里发出赞叹。
“刚才上车的旅客,主动刷卡买票。”
车门关上,车子启动,司机对着话筒喊。
上官楠掏遍所有口袋,只有三十张一百元的。这是老婆昨晚塞口袋里的,她说当过局长的,外出别太寒酸。上官楠平时口袋是不放钱的,出门前老婆总是记得塞钱,回到家他又如数上缴“财政”。公交车从头坐到尾,只要两块钱。他平时抗拒玩微信、支付宝之类,这下傻眼了。不付,有电子监控,传出去把外婆家的人的脸都抹黑了。丢一张?太窝囊,两块钱的路程花一百元购买,喉咙里卡根刺,咽不下。老婆晓得还不臭骂一顿?一同上车的,要么刷卡,要么示出红本本,要么丟两块钱纸币或是硬币。上官楠犹豫再三,咬咬牙,掏出一百元,折成小纸片,向投币箱走过去。
“这个给你。”
司机伸手拦住他,手掌心放了两块硬币。
“下次记得带零钱。”
上官楠激动得忘记道谢。这司机喊他戴口罩那会儿,像凶煞神。这两块硬币,却又传递着他热乎乎的体温,让人暖暖的。
三
上官楠下了公交车,横过马路,朝一条绿荫掩映的柏油路走去。他看看手机,时间还早,十多分钟的脚程,正好走走,散散筋骨,看看路两边的风景。
“兰花溪山庄”在文塔山下。文塔始建于明朝后期,为纪念本地一位学子考上状元,昭示后人向他学习,以期未来有更多学子读书建功名,众乡邻凑钱建起了文塔。后日本飞机丢了几颗炸弹,把文塔炸塌了。九十年代,经政协委员提案,恢复了文塔。文塔耸立于山巅,俯瞰江面上南来北往的船只。以文塔山为中心,方圆几公里被红线规划为城市“绿心”,予以保护。两山之间有一条长年不断流的溪,水清澈见底。本市一房地产大亨,租赁五十年,在不破坏生态的前提下,投资建起了休闲山庄,开发餐饮、娱乐、健身等多个项目,山溪两边栽满兰花,据说有三百多个品种,其中不乏名贵的兰花,取名“兰花溪山庄”,很多人就是冲着兰花来的。走进山庄,空气中弥漫淡淡的兰花香味,深吸一口,浸透心脾。自营业以来,生意火爆。
上官楠按指路牌沿人行道往里走。没走一会儿,一辆宝马车停在他的右手边,车窗打开,有人喊上官局长。
上官楠停住脚步,认真打量喊他的人——朱泽桧。
朱局长……朱总……上官楠憋了好一阵子,终于喊出口:“老朱。”
“小朱,小朱,您还是当年那样,叫我小朱。”朱泽桧下了车,伸出双手使劲握上官楠的手。
“您老上我的车。”
“不啦,不啦,走走路,放松筋骨。”
朱泽桧硬要拉上官楠上车,上官楠坚持不肯上车,二人推让一阵,朱泽桧开车一溜烟消失在林荫里。
朱泽桧是当时局里四个副局长中年龄最小的,机关都叫他满局长。学土木工程的,研究生文凭,学历最高,脑子灵活,能说会道,办事能力强,工程预算心里盘算得比别人拿计算机还快,上官楠特别器重他,看好他。那年污水处理厂二期工程上马,因资金投入大,怕出问题,上官楠召开局党组专题会、局长办公会,特地邀请纪检监察提前介入。会上,上官楠加重语气,要办公室主任记录原话:组织可以秋后算账,工程竣工了,事情扫尾了,只要有贪污行为,就跑不了,就可秋后算账;组织不会功过相抵,做了事,有贡献,有功劳,但贪污受贿,一样追责;法无人情,人脉再好,关系再硬,再有靠山,违了纪,犯了法,情不能救你。上官楠硬的软的,粗的细的,外的里的,苦口婆心,讲得深入透彻。末了还特别点朱泽桧的名,你最年轻,工程由你牵头负责,切记把紧廉洁自律关。不曾想还是出了问题。
那天召开局长办公会,纪检监察来了四位同志,当场宣布组织决定,把朱泽桧带走了。组织事先没有打招呼,事发突然,与会的人措手不及,顷刻,会议室陷入死一般寂静。局长办公会开不下去了,上官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宣布散会的。
上官楠后来回忆,出事前两个月的一个晚上,夜很深了,他看完晚间新闻准备睡觉,朱泽桧敲门,带了一箱酒,几条烟,还有一个报纸包包。上官楠没看,估计是票子。他从未这般接受礼品,局里班子、机关干部他有令在先,不互相送,其他朋友送土特产,也是礼尚往来,他一定还礼。他心里“咯噔”一跳,莫非朱泽桧在工程建设中做了手脚?他稳住朱泽桧情绪,细细盘问,终于弄明白了,他想在局长办公会议研究污水厂建设记录中加一个内容,局里在众多公司参与招标中,在同等条件下,意向性同意倾向“恒信”公司中标承建。上官楠断然拒绝,并要朱泽桧把东西拿走。第二天,他又查看了当时的会议记录,纸写笔载,很清楚很明确,按市委市政府要求,严格执行招标文件规定,公开,透明,合法。
朱泽桧出事,应验了上官楠在会议上讲的话。
上官楠一边走着,一边想着,不觉已到“兰花溪山庄”大厅门口。
“老同志,请扫场所码。”一位靓丽姑娘拦住上官楠,把他从回忆中唤醒。
上官楠按规定扫码后,手机上呈现的是黄码。靓丽姑娘忙后退两步,说不能进。
上官楠一脸愕然。他哪儿也没去,天天窝在家里,怎么会变黄码呢?噢,他想起来了,老婆去省城看孙,回家的当天,省城发生两例疫情,社区追查到家里,老婆的码变了黄码,在家隔离两周,经几次核酸检测,全家都阴着,老婆的码早变绿码了。怎么这码还有传染?
上官楠向靓丽姑娘作解释,姑娘就是不放行。二人正在争执时,端木臣领着经理来门口接他。经理告诉他,隔离检测没事后,要主动向疾控中心申请解除黄码。
上官楠在心里说,出门吃顿饭太麻烦,下次任谁喊,也不会抬脚出门。
四
大厅去包厢要经过一个长廊,有一段距离。行走在长廊里,溪水潺潺,小鸟叽啾,兰花幽香,仙境一般,梦幻一般。
“朱泽桧也是来参加这次聚餐的?”上官楠问端木臣。
“师傅,聚餐是我提议的,我发了微信给您,聚餐人员名单有朱泽桧,您没回复,我就视同默认。”过去工作的惯性。
哦。上官楠停住脚步。会不会有些尴尬?
“师傅,我们今天是退休和即将退休的老同事聚餐,我掏腰包,私人请客,没有任何杂念、不良动机夹在饭局,您放一万个心。”端木臣推着上官楠前移。
端木臣告诉上官楠,朱泽桧判五年,提前半年释放,回来后,我看他没事做,就要他成立一个公司,在全市棚户区改造中,承接一些旧城拆迁业务。他还不错,监狱没有废掉他的聪明才智,业务铺开得还好,应该是挣了几个铜板,买新车、置新房,老婆当初死活要离,同事朋友做了很多工作,现在关系还蛮好的。
上官楠点点头,没有吭声,但他总感觉别扭。哪儿冒出的别扭,他也说不清。他几次动念要去探监,却一直未成行,内心感觉亏欠了朱泽桧什么,他也说不清。朱泽桧走正经路、不跑偏的话,应该是班子里最有出息的。上官楠后悔当初还是不狠,不辣,堵死贪念的措施、力度不够,组织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浪费了。想起这些,不免生出几分歉疚和自责。
五
端木臣陪着上官楠到“和气生财”包厢,众人列队在门口恭候。朱泽桧自觉排在队伍的后面等待握手。
上官楠像当年外出考察学习归来,在办公室和班子成员挨个握手。别小看这个细节,上官楠认为一把手的握手礼,既传递亲热,像桶箍一样把大家团结在自己的周围,同时也传递威严,这是驾驭班子成员的手段,也是一把手应有的风范。
众人入席前,似乎是要举行一个仪式。政协副主席范志光,原是班子二把手,党组副书记、副局长,被众人拱着陪上官楠站在前面。应是事先安排好的,端木臣要范副主席讲几句话,他没推辞,落落大方开口了:
“阳春三月,莺飞草长。在这个美好时节,有幸请动了我们非常敬重的老班长上官局长,大家感到非常欣慰。上官局长曾经对自己有过禁令,退休后不应酬任何饭局,他坚持了,做到了,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今天破例,是我们的荣幸。”
众人一片掌声。范副主席接着说:
“上官局长有恩于今天来的每一位同志,我们受他的泽惠,不是他当局长时发多少福利,发多少奖金,给大家报记功报奖励,而是他的严格、严谨、严厉,我们终身受益。我们那一班人,能有今天,永远不会忘记他老人家。”
“上官局长老有所为,老有所乐,夕阳满天红。你们看上官局长,这脸色,这身板,这气韵,哪像七十多岁的老人?什么原因?笔墨滋润,书法滋润。上官局长的书法在市内、省内名气很大,多次获奖,粉丝很多,一字难求,洛阳纸贵,我们恳请老局长仍当班长,当老师,带我们学书法。今天上官局长还给我们每人带来一幅墨宝。”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一位副市级领导,这番话,不露吹捧不显做作,语气声调面部表情,发自内心的自然流露。上官楠听后很是受用。退休后,老婆奚落,孙子唤使,女儿女婿埋怨,书法老师指指点点,眼下似乎又找回过去当局长的那份众星捧月的感觉。不过,欢迎词里有句话,似乎有刺。讲者无心,听者在意。上官楠瞟一眼朱泽桧,他脸上显现出极不自然的表情。
范副主席讲完,要上官楠给大伙讲话。
上官楠犹豫片刻,怕言语不当,再刺激朱泽桧。他连忙向大家作揖打拱手。
“范主席谬赞了,范主席谬赞了,人老木朽,不中用了,大家高看了,抬爱了,惭愧惭愧。过去大家帮助我,支持我,理解我,宽容我,惠我甚多,没齿难忘。”
上官楠忙去帆布袋里取作品。一边分发众人,一边谦逊地说:“献丑了,献丑了。”
大家纷纷打开自己的作品,发出“啧啧”的称赞。
“这字有二王的圆润。”
“看得出,有颜体的雄健浑厚。”
“有柳体的筋骨。”
“我看上官局长练过碑贴,这点,这撇。”
“墨宝,墨宝。”
朱泽桧恭恭敬敬站好,一脸的微笑,伸出双手来接作品。上官楠一只手往帆布袋里摸,没有了。他一边埋怨端木臣不电话提醒,一边埋怨自己没看微信。满脸的不自在。
朱泽桧脸上的微笑顿时消失,铁青难看,转背走出包厢。
上官楠想追上去解释,可朱泽桧的背影消失在梯口。
大家没有看到朱泽桧和上官楠相互难堪的一幕,在一片恭维声中,把上官楠扶在主席位置上,吩咐服务员上菜。端木臣拿出自带的水井坊白酒,正要开瓶,朱泽桧搬进来一箱茅台酒,说两个人共一瓶,省得倒来倒去,不醉不散。今天我请客,服务台已押一万块钱,不喝,就是看不起我这个劳改犯。
朱泽桧不看众人,只顾分发瓶装酒,话一出口,包厢里的气氛处在凝固状态。
上官楠想解释,又恐出言不当,欲言又止。
端木臣接话:“说好了,今天我做东,泽桧,你别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
“你放心,我这酒来路干净,不是贿赂各位领导,不会拖各位领导下水,放开喝。”
这话里有话,上官楠心里明白,此刻他不便发声。范志光劝,端木臣劝,众人相劝,无济于事,包厢里的气氛有些硬。大家只好喝酒。
朱泽桧坐在上官楠对面,这是买单的位置。他要求服务员撤去小酒杯,改用二两的大杯,给自己倒满一大杯,要求大家也斟满。当范副主席举杯相碰之后,朱泽桧一口喝干见杯底。其他人有的呷一口,有的喝三分之一杯,有的干了半杯。大家都说:“慢慢喝,年纪大了喝不得急酒。”上官楠的酒量很大,別看他七十多岁了,一口喝下去二两没问题,但他没喝。心里堵着事,会喝醉。
酒过三巡,朱泽桧喝了整三杯。他说,为表达敬意,要逐个敬酒。大家劝他不要喝了,劝不住。朱泽桧说话牙不关风,言语含糊不清,两脚走着猫步。敬了一圈,他把敬上官楠的酒放在最后,摇摇晃晃端着酒杯,朝上官楠走来,口里念着:“感……谢……上官局长……当年教诲……”上官楠正要站起身来,朱泽桧已到身后,高举酒杯,往他头上淋下去,“喝……”
朱泽桧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醉了。
六
上官楠回到家里,几天了,特别地郁闷、憋屈、窝囊。前段时间,朋友发微信,退休后少和单位过去的同事往来聚会,老黄历少翻,说了一堆理由,他不信,认为是赚流量,现在信了,很后悔。他不敢告诉老婆,怕被咒骂。周末吃晚饭时,老婆摸摸他的额头。
“干啥?”
“我怕你发烧,这几天像是谁借了你的钱不还,老板着脸。”
“你才发烧!”
“打个电话给闺女,问她回来吃饭不?”
女婿女儿外孙周一到周五在姻亲家吃饭,方便上班上学,周六、周日来家里吃。但这周六没回。上官楠正要打女儿电话,女儿打电话进来了。
“爸,我提拔的事,有人在网上发贴,说你动用过去的关系,请劳改犯埋单,在兰花溪山庄大摆酒席,喝茅台酒,为女儿提拔铺路。胡说八道,你退休后从不外出应酬,没有吃请,没有饭局,去哪里搞什么鬼关系?子虚乌有,憋气死了。”
上官楠一屁股坐下去,脸气成猪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