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评述重大社会事件的逻辑进路及当代启示
——《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新释

2022-12-16 18:25
学术探索 2022年10期
关键词:阶级资产阶级马克思

姜 昆

(南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天津 300350)

1851年12月2日,拿破仑一世的侄子、法兰西第二共和国总统路易·波拿巴发动政变,解散共和制议会,实行军事独裁,为复辟称帝做好了准备。这一事件震惊了彼时的全世界,自然也引起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高度关注,恰在此时马克思接到了战友约瑟夫·魏德迈的撰稿邀请,希望他为此事撰写一个时事政治评论。马克思在与恩格斯通过信件往来、会面交谈的方式分享资料、交换看法之后,于1851年12月至1852年3月写下了《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以下简称《雾月十八日》)这一重要著作,它评论了1848年二月革命至1851年12月2日政变期间一系列重大社会事件及其深刻根源,是研究唯物史观和法国政治史必读的经典文献。

一、马克思评述“波拿巴政变”采用了分层阐释的逻辑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唯物史观是我们共产党人认识把握历史的根本方法。”[1]对唯物史观的学习、理解和正确运用是当代学者的重要使命,尤其应该到经典作家的原文中寻找智慧、探求真理。《雾月十八日》是运用、检验和发展唯物史观十分出色的例子,它的论述方式在马克思诸多文献中是独树一帜的,其并非用1845年前后初步系统化的唯物史观基本原则去裁剪现实,而是在坚持“物质决定意识”的大前提下,大量考察了个人作为、党派纷争、阶级斗争的历史细节,体现了对唯物史观的灵活运用。当前学界对于《雾月十八日》唯物史观思想的研究成果比较丰富,无论质量和数量都有较高水准,但仍有不足之处:(1)马克思在评述一些具体法国政治事件时给予过一些十分具体的论断,许多学者简单套用若干原文表述,不仅不利于理解该文献的理论精髓,反而对唯物史观基本原理造成一定程度的误解。(2)马克思写作《雾月十八日》的目的是运用新世界观——唯物史观并检验其科学性,对待正在发生的历史事件,他从活生生的现实出发,运用多重层次、多条线索、多个主体来进行理论研究,并清晰阐明了影响事件发生的各层次因素及相互辩证关系,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理论线索,而当前对此问题的研究尚不尽如人意。从目前来看,无论《雾月十八日》原文还是后来研究者的相应成果,在坚持和发展唯物史观基本原理的前提下,都或多或少地体现了一种理论逻辑:分层阐释,并且各个层次之间存在密切的关联。

马克思于1869年为《雾月十八日》所写的序言中提到“我则是证明,法国阶级斗争怎样造成了一种局势和条件,使得一个平庸而可笑的人物有可能扮演了英雄的角色”。[2](P664)这句话一般被认为是马克思写作该著作的理论总结,具有高度的概括性,体现出层次化的逻辑结构和叙事方式,是理解原文思想的一把钥匙。显然,马克思认为“波拿巴政变”产生的终极推动力量是“阶级斗争”,进而造成特定的“局势和条件”,而后引发波拿巴复辟夺权、“小丑变英雄”这一既成事实。

恩格斯为本书所写的1885年第三版序言中指出:马克思在《雾月十八日》中“对政变的主角除了给予其应得的蔑视以外,根本不需要采取别的态度”。[2](P666)这里谈到的是如何认识事变“主角”路易·波拿巴个人作用的问题;恩格斯在《致康拉德·施密特》中指出,“只需看看马克思的《雾月十八日》,那里谈到的几乎都是政治斗争和政治事件所起的特殊作用”,[3](P613)这里主要论述了局势对生成事件的作用;同样在1885年序言中,他认为根据唯物史观,“一切历史上的斗争,无论是在政治、宗教、哲学的领域中进行的,还是在其他意识形态领域中进行的,实际上只是或多或少明显地表现了各社会阶级的斗争”,[2](P667)这里则强调了在事件发展进程中阶级因素的终极性作用。这些论断将波拿巴政变的影响因素区分为不同的层次,并且能够并存于同一事件的生成机制,体现了恩格斯对马克思原文思想的深刻理解和系统化阐述。

兴起于当代美国的事件社会学,将社会生活中的事件作为主要研究对象,认为影响事件发生和演变的主要因素包括结构、局势和行动者,其中结构具有管根本、管长远的作用,局势是结构的表现并成为推动事件发展得更直接的原因,浮于表面的是活跃于前台并具备一定主观能动性的行动者,三种因素可以同时存在于同一事件的生成机制中。该学派的观点与马克思的论证思路有异曲同工之妙,正因为如此,部分学者认为事件社会学这一流派真正的创始人是“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留下经典名作《雾月十八日》的马克思”。[4]

近年来的新兴学术热点政治哲学热衷于分析《雾月十八日》中出现的国家、政党、议会、总统、军队等一系列政治现象,也认为政治上的个人活动、党派缠斗是分属不同层次的因素,对政治事件影响是不同的。在政治哲学的研究基础上,有的学者也提出,“马克思始终试图在繁杂的政治事件当中探寻那些真正主导事件的非政治要素,即主导不同阶级之间的现实物质利益”,[5]这里政治层面成为了表面因素,他们认为马克思从阶级维度分析才得以真正解决问题,从而提出了从政治转向社会的研究路径。

总之,不论是经典作家本人的自述,还是后来的研究者愈发深入的研究,都倾向于对“波拿巴政变”基于唯物史观作出一种分层阐释的理解思路,并且以不同的术语表达了个人、局势和阶级三种因素的认识。本文将马克思对此问题的评述分为三个层次:个人作用、社会局势、阶级斗争,体现了以唯物史观分析问题时由浅入深的逻辑进路。

二、第一层次:正确评价路易·波拿巴的地位和作用

通过考察《雾月十八日》原文,可以得出其存在两个特点:从结构上来说,马克思按照“总—分—总”的思路将文本划分为七章,第一章是总论或导言,第二章到第六章是文献主体,第七章是理论总结,其基本线索是时间;从内容上来说,该著作行文呈现出史论结合的特点,在大篇幅论述法国政坛上党派斗争细节的基础上,穿插有对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与此同时,通篇贯穿着对个人作用和道德品质的评论。

马克思在序言中指出同时代研究该问题的作品中只有两部值得关注,分别是法国文学家维克多·雨果的《小拿破仑》和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者皮埃尔·约瑟夫·蒲鲁东的《从十二月二日政变看社会革命》,二者都从波拿巴的个人作用入手分析问题,但都存在理论错误:雨果只是对政变的发动者波拿巴进行了一些道德谴责,把政变看成波拿巴个人的行为,咒骂波拿巴是个“坏蛋”“恶棍”“侏儒式暴君”,夸大了波拿巴的个人主动性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而蒲鲁东的错误在于“想把政变描述成以往历史发展的结果”,[2](P664)反而帮助波拿巴论证了其政变的合法性,为其“开历史倒车”的行为辩护。两种观点看似完全相反,分别走向英雄史观和无为主义两个极端,实际上都是用唯心史观认识历史事件和人物的典型表现,即便因雨果深厚的文学功底和蒲鲁东的精彩的逻辑推演而闻名一时,但终究经不起历史和实践的检验。

与唯心史观不同,唯物史观认为个人虽然不足以改变历史大势,但历史发展终究要依靠每个人的具体作为来实现。同时,个人作用背后隐藏着某一时代的历史背景和阶级因素,单纯关注个人作用注定是苍白无力的。在社会发展的一般趋势层面上,英雄不可能造时势,只能是“时势造英雄”;但从个别层面看,杰出人物完全可以使历史发展打上自己的烙印,改变历史微观面貌,因而“英雄造时势”这种观点也有其合理性,体现了人们认识历史规律时先从个人作用出发,而后逐渐加以深化的一般逻辑。以往关于《雾月十八日》的研究成果总是先介绍阶级和局势的影响,将个人作用置于最后,本文则反其道而行,以马克思对个人作用的评价作为分析起点,进而以历史分析和阶级分析将社会局势和阶级结构展开,从而实现对一个完整事件的恰当理解。

当时法国的政坛名人比如路易·菲力浦、波拿巴、卡芬雅克、赖德律·洛兰、尚加尔涅、巴罗等都在马克思对个人的考察范围之列,其中最重要的是波拿巴,理由有三:其一,论文或著作的题目需要有高度的概括性和指引性,往往是文献主题的凝练和升华,或起到引发读者阅读兴趣之目的。马克思以“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为题目,不能排除因作品的时事评论性质而多少具有夺人眼球的考量,但至少可以说明他认为波拿巴个人作用是重要的研究切入点。其二,此书的行文线索除了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和著名的“阶级下行图”以外,对波拿巴个人的活动及其影响的评论始终贯穿其间,可以看成是全书的一条理论暗线。其三,马克思将大量的篇幅聚焦于事件的主要发动者波拿巴身上,原文中对波拿巴个人素质和道德品质的评论较为丰富,几乎达到俯拾即是的程度,在马克思的诸多文献中是非常少见的,这固然如恩格斯所言表达了对政变主角的“蔑视”,但从另一个角度说也未尝没有“重视”因素隐含其中。

马克思正确评价了波拿巴的历史地位和作用:一方面,“二月革命被一个狡猾的赌徒的骗术所葬送……国家回到了最古的形态,回到了宝剑和袈裟的极端原始的统治”,[2](P672)波拿巴能够在资产阶级的眼皮子底下复辟称帝,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其个人自主性无疑在阶级斗争和社会局势的制约下得到了充分发挥,也体现出了社会学语境中结构和行动之间存在的张力;另一方面,波拿巴的个人自主性又是有限的,他的复辟称帝行为实际上并不构成历史必然性实现过程中的一个环节,其“据为己有的东西,都是由于形势关系落到他手中的;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形势替他做好或者是他模仿别人的行为罢了”。[2](P721)虽然他的个人作为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并再生产当时的社会局势,但却不能改变由阶级斗争所决定的历史发展大趋势、大方向。

另外,马克思大量采用了台上台下、主角丑角、布景道具等戏剧学术语来描述当时法国政治斗争和阶级斗争的细节,这是既生动又深刻的,如果以此为基点进行分析,那么波拿巴其人并不是一个以一己之力摧毁共和、退回帝制的“英雄”,而是在主题为“法兰西阶级斗争”的这场舞台大剧上,顶着伯父姓氏的光环,准确抓住社会局势呈现的有利时机,在某个“剧目”中趁各派一时不备跑到“舞台”中央,并不遗余力地表演其拙劣演技的“丑角”,唯他自身沉浸在“主角”的戏瘾中难以自拔,他“扮演了一个不被赏识而被全世界当做傻瓜的天才角色”。[2](P709)至于在其执政后期出现的工业革命彻底完成、政治民主化加速推进、对外战争一时得势等“功绩”,从本质上说不过是波拿巴对本国资产阶级的主张和日益势大的工人运动不断妥协的产物,又由于他的帝国具有专制主义性质,其本质注定是腐朽无能的,最终被“普鲁士的刺刀尽行戳穿”。[6](P98)需要说明的是,波拿巴的个人作用在历史发展中仅扮演偶然性的一面,其背后必然有着更加深刻的影响因素,下文则根据马克思的论述分别展开分析。

三、第二层次:以历史分析方法阐释政变的“社会局势”

《雾月十八日》的第二章到第六章作为文献主体大部分都在评述政变的“社会局势”,在此期间各方力量交互作用、盘根错节,各色人物、各派力量、各个阶级都对形塑具体局势发挥着重要影响,原文中至少考察了包括经济、国家、政党、派系、阶级、个人、军队、意识形态等各方面。阶级是其中最深刻的因素,但阶级分析并不能代替具体的历史分析,阶级的最终力量也必须通过对错综复杂的历史因素详加澄清辨析才能显现出来,限于篇幅,这里就推动波拿巴上台的若干重要因素进行讨论。个人在创造历史、发挥历史作用的过程中必须以现存的客观物质条件为依据,同时也必然受到从过去传承下来的思想传统的影响和制约。恩格斯认为波拿巴“依靠同他的名字相联系的传统才得以在一个短时期内保持住法国社会中相互斗争阶级之间的均势”。[7](P249)这一评价是十分中肯的,这里的“传统”指的是法国社会根深蒂固的“拿破仑观念”,“均势”则是指各阶级、各政党彼此削弱而形成的均衡局面,下面根据马克思原文思想分别简述之。

第一,法国社会的“拿破仑观念”。“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2](P669)人们创造历史不可避免受到传统观念的影响,“法国人在从事革命的时候总不能摆脱对拿破仑的追念,12月10日的选举就证明了这一点”。[2](P671)拿破仑当政时期在农业方面采取“小块土地”所有制既维护了农民的利益,又促进了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给资产阶级提供了自由竞争的环境;通过一系列对外战争,对欧洲大陆的封建势力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一定程度上捍卫了法国大革命的成果。这些措施有利于维护各个阶级的利益,因此法国农民和资产者普遍对拿破仑抱有好感。又由于其确乎出色的军事才华、在对外战争中的“常胜”荣耀,法国人观念中认为拿破仑是一个悲情英雄,是民族主义者所极度推崇的人物。从某种程度上说,“拿破仑观念”既代表拿破仑颁布的一系列有利于国计民生的施政纲领,也是法兰西民族主义的象征,尤其对当时的法国农民有着双重叠加的特殊意义。波拿巴敏锐地察觉到这种现象,将自己粉饰为伯父拿破仑的合法继任者,宣称将要延续拿破仑时代的政策和光荣,从而在1848年12月10日的总统选举中获得大胜,赢得750万张选票中的540万张。该现象充分说明,“拿破仑观念”在当时的影响力不容小觑,尽管它不是经济的而是意识形态的,但仍然是稳固的。

第二,法国政坛上的“均势”。根据传统的“群众—阶级—政党—领袖”划分模式,介于领袖与各阶级之间的是政党,政党斗争也是马克思的主要论述领域。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法国政坛上依次出现了资产阶级共和派、小资产阶级民主派、资产阶级秩序党几个主要党派,下面依次阐述。首先,资产阶级共和派。七月王朝垮台后率先掌握政权的是资产阶级共和派,这个派别以各种形式的“共和党人”作为后缀,它是出于对七月王朝的反感,由一群幻想家的共和信仰和民族主义所维系,“它并不是一个因有某些重大的共同利益而紧密团结、因有特殊生产条件而独树一帜的资产阶级集团”。[2](P679)从1848年6月24日到1848年12月10日,它在议会中获得了独占的统治,因其所制定的宪法矛盾重重,其领导的国民议会逐渐成为各方攻击的对象,最终遭到秩序党的排挤退出了政坛。其次,小资产阶级山岳党。在资产阶级共和派失败的同时,小资产阶级山岳党(也叫民主党)一度是秩序党在国民议会中的头号反对派。在1849年5月左右,马克思认为“山岳党在保皇党内部以及在整个秩序党和波拿巴之间必然发生冲突的情况下看来有获胜的一切条件”。[2](P694)但由于小资产者固有的局限性,这个党在议会中是软弱无力的,也被秩序党和波拿巴联手击败。最后,资产阶级秩序党。资产阶级秩序党(也叫保皇党)是对波拿巴上台帮助最大,且最有实力的一支政治力量,它由正统派和奥尔良派两部分组成,这两个集团都宣称“保皇”,但各怀鬼胎,在许多问题上的主张互相矛盾,大大削弱了秩序党的实力。它一度作为波拿巴的政治盟友出现,二者联合于1849年1月29日将共和派从国民议会排挤出去,后来,自身又在政治斗争中被波拿巴及其党羽击败。此外,虽然无产阶级在当时的议会中并没有相对应的政党,但却并不是局势的旁观者,在1848年二月革命和六月革命中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但其成果却被资产阶级攫取,最后“分享了各个政党依次遭受到的全部失败”。[2](P676)在这些局部现象中,各派为了执掌政权进行了激烈角逐,最终都遭到了削弱而形成一种相对“均势”,又因受到波拿巴利用行政权加以推波助澜而呈现出极其复杂的图景。

这种由于几乎全体法国国民“拿破仑迷信”思想传统以及各派相互斗争不断、暂时实力受损均无法上台执政的特殊状况,恰是马克思所论述的充当波拿巴政变的直接原因的“局势和条件”。一方面,他直接推动着事件的发生,以一个个时代课题的形式呈现,譬如当时的法国需要有人出面维持“安宁”和“秩序”、需要一个貌似超出各阶级各党派的人物来稳定局面、必须有充足的实力和手段影响军队等,这些子课题最终汇集为一个时代总课题,使得当时能够解决这一总课题的人物屈指可数,波拿巴正是其中最具实力的一个。另一方面,波拿巴自身并非消极顺应这些“局势和条件”,而是积极参与其中,并利用其长期流浪生活使他长出的“非常发达的触角”和擅长伪装的各种“面具”玩弄流氓手段,使每一个显著的事件看似都与他个人密切相关,从而使那个时代打上了他的烙印,于是这样一个平庸而可笑的人物走上历史前台就成为“自然”和“必然”的。

通过分析个人作用、社会局势,可以对波拿巴事变进行初步理解,但依然不足以将问题解读清晰,意识形态传统和政治斗争乱象并非是终极性力量,本质归因应指向阶级,也就是说此时应将视角由政治斗争转向社会各阶级之间的斗争。

四、第三层次:以阶级分析方法阐释法国“阶级斗争”

“波拿巴政变”之所以难以理解,是因为根据当时的阶级状况,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波拿巴这样一个除去自身姓氏以外毫无政治资本的人上台执政,而他个人的阶级归属从当时看来也并不十分明确,但波拿巴绝不像自己所宣称的那样代表全部社会阶级的利益,对这一问题,如果按照马克思的阶级分析思路深入分析便迎刃而解。与专门论述法国阶级斗争的文献《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相比较,在《雾月十八日》中马克思并没有采取平铺直叙的方式来研究阶级斗争问题,也没有简单罗列每个阶级的发展状况和力量对比,而是在成功揭示波拿巴真正阶级属性的基础上引申出了这一时期法国社会最深刻的阶级矛盾,这是对唯物史观基本原理的重大贡献。

马克思采用“资产阶级共和派”“资产阶级秩序党”“小资产阶级山岳党”等名称指代法国政坛上的各派政治力量,使得每一派别所代表的阶级十分清晰地呈现出来,这种将阶级分析和党派分析有机结合的论述方式体现了他对两种方法的娴熟运用。从广义上说,阶级分析和党派分析都从属于历史分析,但唯物史观认为阶级分析比历史分析的其他维度更加深刻,他的立足点在于每一个阶级实际的物质利益。在《共产党宣言》(以下简称《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指出资产阶级时代“使阶级对立简单化了。整个社会日益分裂成两大敌对的阵营,分裂为两大相互直接对立的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2](P401)“日益”这一描述是十分精确的,表明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在《宣言》发表的年代,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矛盾与斗争已经成为主流社会矛盾,但社会毕竟尚未完全分化成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两大阶级,尚有其他阶级和阶层存在,即“当资产阶级的统治还没有充分组织起来,还没有获得自己的纯粹的政治表现时,其他各个阶级的对抗也不能以纯粹的形式出现”。[2](P711)《雾月十八日》与《宣言》可以看作是同一时期的作品,处于从封建专制时代向成熟的资产阶级统治形式的过渡期,马克思不仅详细评述了资产阶级各派争斗的细节以及共同对无产阶级革命的敌对与仇恨,也创造性地运用了“小农阶级”和“流氓无产阶级”来指代两类人群,使得具体事件的解释更加血肉丰满。

首先,“波拿巴代表一个阶级,而且是代表法国社会中人数最多的一个阶级——小农”。[2](P762)1848年12月10日的总统大选将波拿巴推上宝座,固然是由于得到了各个派别、各种团体的“巨大同情”,但最重要的是占法国人口五分之三的小农的鼎力支持,原因有三:其一,由于法国农村普遍采用自拿破仑时代传承下来的“小块土地”所有制,小农独立进行生产,不能形成全国性的联系,虽然他们有着共同的生存条件和利益诉求,却无法团结成一个积极参与斗争的力量,他们不能以自己的名义来保护自己的阶级利益,一定要让别人来代表他们。其二,“历史传统在法国农民中间造成了一种迷信,以为一个名叫拿破仑的人将会把一切美好的东西送还他们”,[2](P763)对拿破仑的迷信是当时小农阶级少有的共识,因此才会受到戴着“三角拿破仑帽”的波拿巴的蛊惑而难以辨明其真实品行。其三,在1848至1851年议会共和国的三年中,农民始终遭到资产阶级的暴力镇压,波拿巴成功迷惑农民阶级,让其相信自己能够代表他们与议会内的资产阶级斗争,因此,“被农民选中的不是服从资产阶级议会的那个波拿巴,而是驱散了资产阶级议会的那个波拿巴”。[2](P762)在上述几重因素的综合作用下,波拿巴得到了农民的选票,当选成为法兰西第二共和国的总统,但他代表的不是革命的农民,而是保守的农民,是只想等待拿破仑的幽灵回归赐予“雨水和阳光”,而非通过摆脱已经过时的“小块土地”所有制来改善自身生活状态的农村居民。“小农阶级”在议会中并没有固定的维护其利益的政党,马克思认为他既“是一个阶级”又“不是一个阶级”。

其次,马克思认为“波拿巴是流氓无产阶级的首领,他只有在这些流氓无产者身上才能大量地重新找到他本人所追求的利益”。[2](P719~720)在这里,马克思将无产阶级区分为“流氓无产阶级”和“劳动无产阶级”,“流氓无产阶级”这一集团最拿手的是采取下流手段争取利益,只希望在政治活动中投机取巧,并自认为是应该被接济的对象。而波拿巴也需要这样一群人来为他扮演群众、殴打对手、暗杀政敌,于是波拿巴顺理成章地成为流氓无产阶级的代表人物。他们的活动以“十二月十日会”这一党派组织为首,在波拿巴的授意和警察的保护下,“十二月十日会”成员在波拿巴出现的场合扮演成一般人民,成群地聚集在火车站上对波拿巴表示“热情的欢迎”,侮辱和殴打反对派,担当卫兵来防止或驱散敌对性的示威游行,为波拿巴最终发动政变立下了汗马功劳。马克思在描述“流氓无产阶级”及其政党“十二月十日会”时,多是对其生活条件和职业特征进行描述,其不在生产关系中处于固定位置,但确实在波拿巴政变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其性质准确来说是一支只忠于波拿巴的党派力量或私人军队,将之称为“波拿巴派”更为恰当。

虽然波拿巴在1848年12月10日的大选和1851年12月2日的政变的获胜深受“小农阶级”和“流氓无产阶级”的帮助,但这两个社会集团从根本上来说只能帮其夺得一时之利,原因在于:在19世纪中叶,工业资本主义在法国获得一定发展,但小农经济的生产方式依旧占据着重要位置,农民占全国人口的多数,同时在社会转型进程中产生了大量的闲散人员,构成了“流氓无产者”的主要组成部分,这就导致两派的力量恰在19世纪中叶达到其顶峰,但缺乏名义上的领袖来维护自身的物质利益,兼之传统观念的影响,于是他们心甘情愿成为波拿巴利用的对象。事实上,伴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进一步发展,这两大社会集团在法国政坛上鲜少展现出如此强大的力量。这两个“阶级”的话语范式应当看成马克思的理论创造,但其不仅不与传统的阶级分析方法相矛盾,反而是相互补充的,使得阶级分析方法具有更强的解释力和说服力。

最后,波拿巴固然代表着上述两大集团,但他的成功上台和维持十八年之久的专制统治却并非仅有“小农”和“流氓无产者”全力支持就足以解释明晰。自1789年法国大革命以后,法国已经从根本上实现了社会变革,资产阶级的势力已经获得了社会统治地位,但资产阶级的统治又不是完全巩固的,封建贵族依旧有着较强的力量。在这一时期,资产阶级的统治和议会制共和国并无必然的关联,马克思深刻指出“共和国一般只是资产阶级社会的政治变革形式,而不是资产阶级社会的保守存在形式”,[2](P677)波拿巴的政变上台、军事独裁这些表象只意味着违背了资产阶级一时的意志却并未威胁到其长远的利益,甚至当议会外的资产阶级与议会内的资产阶级发生分歧时,波拿巴的政变从根本上说还顺应了资产阶级统治的需要。与此同时,波拿巴虽然与资产阶级具有较大同构性,但他始终也在维护自身相对独立的行政权,即使到他统治末期,在他的帝国不断向资产阶级共和派和王朝反对派妥协的背景下,他个人始终对整个国家有着莫大的影响力,第二帝国依旧可以称为一个专制主义国家,这里就体现出了《雾月十八日》呈现出来的另一个重要问题:“国家相对自主性”的展现,这里并不详细探讨。所以,从本质上来说,波拿巴主要代表着资产阶级也并不完全代表资产阶级的利益,除资产阶级以外,他还代表着军政府自身的力量,这才是他真正的阶级属性。

马克思认为“法国资产阶级反对劳动无产阶级的统治,它把政权送给了以十二月十日会的头目为首的流氓无产阶级”。[2](P756)总体来看,这一时期法国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阶级斗争虽然被小农阶级、小资产阶级,以及流氓无产阶级(波拿巴派)的复杂斗争形势所遮蔽,但这却是最尖锐、最具有决定性的一对阶级矛盾。他所造成的突出现象是:资产阶级一度有足够的实力阻止“波拿巴政变”,但最终一再妥协错失良机,但每当无产阶级的革命运动将要取得成果时,资产阶级各派就会立即停止争斗,一致镇压无产阶级。因此,可以这样说,在资产阶级时代,不管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多么难以理解,社会局势如何错综复杂,从根本上来说其社会发展之最深刻影响因素在于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之核心在于资本与雇佣劳动之间的矛盾。

五、为评述当代西方重大社会事件提供了一种认识路径

综上所论,马克思在《雾月十八日》中使用“个人作用—社会局势—阶级斗争”的逻辑进路对波拿巴政变这一极其复杂、极难理解的事件作了精彩阐释,也为当代认识资本主义社会的重大社会历史事件提供了指导意义。在深入理解马克思原文思想的基础上,可以简要总结提炼出一种能够正确认识当代资本主义国家重大政治事件和社会事件的方法论原则。

首先,正确认识和评价重大事件代表或领袖的地位与作用。通常所言的重大事件往往都由政治领袖来领导和实施,至少也与其个人作为密切相关。因此,必须首先对这些起较大作用的历史人物进行科学辨析:(1)这些人物在事件发生和历史进程中必然会起到一定的作用,有的人物甚至还可能会起到相当大的作用,使历史的微观面貌打上其个人的烙印,部分事件可以仅仅从领袖的个人素质出发得到合理解释。(2)这些事件的代表或领袖从实质上必然代表某个阶级的物质利益,在资本主义社会超越阶级之上的政治领袖是决不能长期存在的,对他们进行考察时不能只关注其表面言行。(3)评述重大事件要在尊重阶级斗争所决定的大趋势的基础上,还要与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相结合,往往主观上是个人因素起作用的地方,客观上是阶级结构作为决定性因素隐身于幕后。浮于历史发展表层的领袖人物尽管拥有相当大的自主权限,但从根本上说都以历史发展的偶然性呈现,并不足以改变历史发展趋势。

其次,以历史分析方法评述生成事件的“社会局势”。在引发历史事件的诸多因素中,直接导致事件发生的原因是“社会局势”,这是一个相当广泛的概念,包括国家、政党、阶级、个人、法律、军事、思想传统等各种因素。这里的“社会局势”应当包括两个方面的性质:一方面,从根本上说由阶级斗争所决定,受制于每个阶级的深层物质利益交往和利益博弈,同时历史上传承下来的观念也对其产生不可忽视的影响力;另一方面,规定着个人的作为,生成着具体的事件,阶级结构的力量通过这种“社会局势”提供一个个或明或暗的实践课题,由于解决这些课题的手段是多元的,于是为个人自主性的发挥提供了相当大的空间。正是这种课题生成及其解答机制的存在,使得个人既有相当大的选择权和自主性,但不能随心所欲地改变历史发展走向,即使某个人物由于某种不可控的因素消失,他所成功占据的位置也大概率不会空着,依旧会有其他人代替他解决这些课题,而不可能使历史发展呈现出完全相反的运动态势。

最后,以阶级分析方法考察事件背后的“阶级斗争”。在阶级社会中,对于重大的社会事件的认识,必须运用阶级分析方法才能廓清迷思,消除悖论,进而做出科学解读。具体而言要做到:(1)要对阶级问题做出正确判断。不管资本主义社会发展到何种程度,资产阶级、无产阶级两大基本阶级都是长期存在的,这是资本主义社会中最本质的结构性特征。(2)要以发展的眼光、灵活的态度运用阶级分析方法,在面临一些极其复杂的事件时,在坚持唯物史观原则的前提下,根据实际情况灵活分析社会阶级状况,马克思对“小农阶级”和“流氓无产阶级”的评述提供了榜样。(3)在当前的时代背景下,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斗争也即资本和雇佣劳动的斗争虽然为其他矛盾所掩盖,但依然是最重要的一对阶级矛盾。当代的资本主义社会多元化程度进一步加深,涌现出了诸如以职业、种族、文化等为划分标准的新型分析法,但阶级分析仍然是一个最深刻的、无可替代的分析方法,“在分析复杂的社会现象和社会关系时,离开了阶级分析方法,就难以正确把握社会关系的本质和深层规律性的东西”。[8]只有在坚持以阶级分析方法的基础上,充分借鉴和吸收西方社会学家的多重“非本质化”的解释思路,才能更好地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各类难题做出合理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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