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佳璇
(洛阳师范学院 河南 洛阳 471934)
汉代乐府诗《孔雀东南飞》讲述了焦仲卿、刘兰芝夫妇被迫分离并双双自杀的故事,在叙述上侧重于表现刘兰芝高尚的品性和焦、刘二人之间坚贞不渝的爱情,仅把焦母当成代表封建恶势力的符号,并没有进行细致刻画,也没有交代其驱逐刘兰芝的原因。
袁昌英曾留学英法专攻戏剧,是第一位获得英国硕士学位的中国女性,也是中国第一位研究和介绍莎剧的女学者。她的作品深受莎士比亚的影响,悲剧作品呈现出鲜明的内在化倾向,突出主人公内部灵魂之间的冲突。袁昌英对焦刘爱情悲剧的成因进行了思考,她曾在该剧的序言中写道:“我一向读《孔雀东南飞》就爱这首绝妙的好诗……那夜梦中惊觉,不由得想到这诗上面去,不由得自问焦母遣退兰芝到底是什么理由。自然在中国做婆的自古就有绝对的威权处置儿媳的,焦母之驱退兰芝不过是执行这威权罢了。然而这个答复不能满足我,我觉得人与人的关系总有一种心理作用的背景,焦母之嫌兰芝自然有一种心理作用。”[1]基于这种思考,在袁昌英的剧作中,焦母成为贯穿全剧的中心人物,叙述重点由焦、刘二人的婚姻命运转移到焦母心理畸变的过程中。很明显,袁昌英对乐府诗《孔雀东南飞》的解读并没有停留在封建礼教对人的压迫上,而是着眼于“人物矛盾”与焦母自身的境遇和性格,进而分析焦刘的爱情悲剧。
袁昌英的《孔雀东南飞》中对刘兰芝的直接描绘极其少,多是通过小妹的口来表现出刘兰芝的过人出处。文本中写道“焦小妹(上前拉住兰芝的手,哽咽):嫂子,你别走”,可见焦小妹对刘兰芝的喜爱。又比如妹妹说:“我看嫂嫂真是才情过人的女子,我若是哥哥,也会爱她个要死。”[2]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刘兰芝有着过人的魅力。然而,在众人眼中德才兼备的刘兰芝却受到焦母百般刁难,最后被逐出家门,这不禁让人疑惑,焦母驱逐刘兰芝的理由何在?
在古代社会,“休妻”依据的是“七出”。妇女只要犯了“七出”中的任何一条,都可以被婆婆合理合法地休弃。《仪礼·丧服》记载“七出”的内容为:1.无子;2.淫佚;3.不事舅姑;4.口舌;5.盗窃;6.嫉妒;7.恶疾。当时的妇女,只要犯了其中的任何一条,都可以被夫家休弃。
从袁昌英的《孔雀东南飞》的描写来看,第二条淫佚、第五条盗窃、第六条嫉妒、第七条恶疾都是可以直接排除的。关于第四条口舌,剧中详细描绘焦母对刘兰芝的种种刁难,比如给刘兰芝安排繁重的纺纱任务,还污蔑其“挂名纺纱”,把刘兰芝做的面比作粪,并责怪她糟蹋东西。对于这些刁难,刘兰芝始终不吭一声、逆来顺受,因而口舌一说是不成立的。至于第一条无子,虽说刘兰芝在被赶出家门之时确实膝下无子,然而刘兰芝嫁入焦家之时只有十七岁,婚后二三年也不过二十岁,凭借无子一说休掉刘兰芝也是站不住脚的。
排除“七出”中的“六条”,剩下的便只有第三条“不事舅姑”,这也是《孔雀东南飞》中焦母与刘兰芝之间最尖锐的矛盾。《礼记·昏义》中说妇女须“成妇礼,明妇顺”,“妇顺者,顺于舅姑,和于室人,而后当于夫”。也就是说,作为女子,与丈夫的亲密程度不可超过与舅姑(即“公婆”)的亲密程度,否则就是“不事舅姑”。《礼记·内则》中说得更明白:“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也就是说,儿子过于喜欢妻子,引起父母不高兴的,可以休弃。从剧中我们可以看到,焦母对刘兰芝深得焦仲卿的喜爱早已十分不满,她曾言,“女子无才便是德!干什么整天只卖弄自己的聪明,只顾打扮,讨得丈夫的好……”[3]在全剧的高潮中,焦仲卿远道归家没有先来拜见母亲,而是先回房间和刘兰芝亲热。焦母听闻这个消息后立刻震怒,她的内心独白是“你快给我拿这一对狗男女来,光天化日之下,看有这样无礼节的儿媳没有!天地神明呀!你们给我们做女子的种种辛苦,我,我吃了受了。报酬呢?报酬就是从我们怀内把我们的儿子一把夺去,一骨碌送进别人的怀内……”这段独白充分展示了她内心的愤怒,儿子归家先探妻直接促使焦母坚决休弃刘兰芝。
阅读袁昌英的《孔雀东南飞》,我们可以发现,刘兰芝与焦仲卿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在焦、刘二人爱情的初始阶段,刘兰芝不仅送给焦仲卿自己亲手绣的礼物,还主动派媒人上门催亲事,在那个时代,这一系列的行为无不证明嫁入焦家之前的刘兰芝是一个热情洋溢、敢爱敢恨并富有生命力的女子。与之截然相反的是,焦仲卿明明已对刘兰芝爱恋到相思成疾,但他却不敢表达自己的心意,更不敢和母亲提娶亲之事,更为夸张的是,他明知自己无病,仍顺从母亲,甘愿服药。焦母强迫焦仲卿吃药与《雷雨》中周朴园强迫繁漪吃药有异曲同工之处,“吃药”这一情节体现的是封建大家长在家中的权威,不同之处则是,繁漪是经过了多次反抗、在重重加码的压力之下才喝药,而焦仲卿却没有反抗,母亲一拭泪便立马乖乖喝药。同样是吃药,《雷雨》是为了塑造出一个反抗专制的繁漪形象,袁昌英的《孔雀东南飞》则是为了表现出一个被“温柔的母爱”所“宰割”的懦弱羔羊焦仲卿。
《孔雀东南飞》在第一幕焦仲卿和刘兰芝结婚后,很快转入了第二幕他们二三年后的生活。虽然剧中没有交代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但我们仍能从作者对刘兰芝为数不多的描绘中窥探到她在焦府的生活。第二幕一开头,正在纺纱的刘兰芝一见到焦母就惊慌失措,为焦母做完面条后,拿碗的手都在颤抖,受到焦母的苛责也只会默然哭泣。从这些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出,原来活泼灵动的刘兰芝已不复存在,嫁入焦府的她已经变成了一个谨言慎行、忍辱负重的少妇。从刘兰芝的转变我们可以推测出,在婚后的生活里,至少在婆媳问题上,刘兰芝并没有得到焦仲卿的保护。当刘兰芝要被焦母驱逐出门之时,焦仲卿依旧不敢反抗,他向刘兰芝承诺,不久便会接她回家,而此时的刘兰芝却早已心灰意冷。嫁入焦府三年,忍气吞声三年,焦母驱逐自己出门,焦仲卿的无所作为压垮了刘兰芝心中最后一根稻草,焦刘二人的悲剧结局在这一刻已经注定。
袁昌英凭借自己女性作家的独特优势,第一次从女性心理层面为我们深度剖析了婆媳矛盾产生的根源。
弗洛伊德曾提出过性嫉妒的理论,即对现实或想象的优于自己的性爱竞争者所持怨恨的情感,结婚前后,父亲与女婿,母亲与儿媳之间的情感不融洽是性嫉妒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袁昌英剧本中的焦母体现了母爱中的嫉妒性。
袁昌英的《孔雀东南飞》曾通过同性(妹妹)的口,客观描述了刘兰芝的美貌与品性。“我看只有丑样儿的人才要许多礼貌德行去弥补那天生的缺陷。像嫂嫂这样聪明伶俐的人,她本身的美已经够可爱了,用不着旁的帮衬。况且她也从不曾对妈妈无礼,我真不懂得妈妈为什么讨厌她。难道她要生得又丑又蠢,妈才喜欢吗?”[4]这段话既展示了刘兰芝的美貌聪慧,也向我们透露了焦母对刘兰芝产生“性嫉妒”的依据。刘兰芝越美丽聪慧就越能赢得丈夫的喜爱,可也越发加剧了焦母的不满和嫉妒。一方面,焦母的嫉妒之情源自同性之间的嫉妒,自己已经人老珠黄,魅力全无,而刘兰芝却年轻貌美,这种嫉妒源自天性并且广泛存在,不少文学作品甚至还表现过母亲对自己女儿的嫉妒。另一方面,焦母的嫉妒之情源自她作为婆婆,对儿子心中有别的女人而产生的威胁之感。作为母亲,原本应该为子女的幸福而感到幸福,母亲在大多数情况下的确是这样的,然而,当母亲成了婆婆,她却不能再单纯地为儿子的幸福而感到幸福。当儿子即将结婚之时,焦母便觉得失落悲伤,她的痛苦在于儿子的心里将有别的女人。当儿子结婚之后,焦母更觉得心如刀割,无法忍受儿子和媳妇的亲热,誓要将他们分开。刘兰芝和焦仲卿越是如胶似漆,焦母就越觉得儿子被儿媳妇抢走,越发视刘兰芝为眼中钉、肉中刺,定要将其拔除。
波伏娃在她那本著名的《第二性》中说:“如果说她身为妻子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那么她作为母亲却是这样的人:孩子就是她的幸福,就是她的生存正当性的证明。”[5]
在袁昌英的《孔雀东南飞》中,焦母被塑造为一个早年丧夫,含辛茹苦将一对儿女养大,并对儿子有着过分依恋倾向的寡母形象。全剧一开头,在刘兰芝还未曾出现之时,焦母就曾言反感事业占据了儿子的心,希望儿子不要出去工作,在家里侍奉一辈子也就够了。这样的话分明不像一个母亲对儿子所说的话,而更像是恋爱中的女人才有的心态。焦母还曾说:“老了,就休了吗?”“休”这个字充分暴露了焦母的潜意识。在她的潜意识中,儿子已不仅仅是儿子,儿子成了丈夫的替代者,而自己则是儿子的“另一半”。
正如《孔雀东南飞》中的焦母从“小姐”熬成了“婆婆”,并忘记了“做小姐时的嗜好”。古往今来的许多文学作品中,破坏美满婚姻的可憎角色往往由女性来充当,所以有“媳妇熬成婆”“女人何苦为难女人”等话流传下来,而真正的元凶——父权统治则被深深隐藏起来。袁昌英从女性本体出发,考察人物的命运,挖掘潜藏在焦母这一形象背后的特殊境遇下的女性内心世界。
剧中同样守寡的姥姥曾说:“况且我们守寡,一来是为丈夫承宗接后,二来为暮年图个旌表。我们所打的主意原是吃苦、牺牲……我一生的功绩就在征服了这颗心。村口那座白石贞节牌坊就是我一生与心为难的战绩。”焦母说:“难道我们立志守节,就是有意要宰我们的心吗?”这段话充分说明,焦母并不是一个心如死灰的女人,她也饱受“守节”对她心灵的宰割之痛。正如袁昌英的解释:“母亲辛辛苦苦亲亲热热地一手把儿子抚养成人,一旦被另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子占去,心里总有点愤愤不平。年纪大了或是性情恬淡的人,把这种痛苦默然吞下了。假使遇着年纪还轻,性情剧烈而又不幸是寡妇的,这仲卿与兰芝的悲剧就不免发生了。”[6]
在封建时代,“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贞洁烈女”的信条禁锢了女人的一生,女性几乎没有独立人格。女性获得独立人格的前提条件是经济独立,但是在男权文化的大背景下,女性人格独立之路崎岖艰难。其中,女性对自己的同性后辈的戕害则更为严重,这体现了一种“我吃过的苦你也必须吃一遍”的补偿心理。袁昌英的《孔雀东南飞》中,焦母在丈夫死后,拥有了经济地位,在家庭中掌控了绝对的话语权,她强迫未生病的儿子每天吃药,要儿子在家侍奉一辈子,拆散儿子的婚姻等一系列行为体现的是女性在封建时代的畸形“独立”。
综上所述,袁昌英的《孔雀东南飞》通过对焦母内心世界的剖析,塑造了一个全新的焦母,也让我们重新审视了婆媳矛盾这一千古难题。焦母作为深受男权文化迫害的受害者,反过来也破坏了儿子的幸福,这成为一个恶性循环。男权文化下没有胜利者,它不但压迫了女性,也紧紧地束缚了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