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实甫杂剧《西厢记》中的场景意象研究

2022-12-08 15:59
戏剧之家 2022年32期
关键词:西厢张生红娘

张 盛

(长治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山西 长治 046011)

“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这句话是对元代王实甫杂剧《西厢记》(后文简称为《王西厢》)的最高评价,充分说明其诞生之早,演出之盛,影响之深。数百年来,历代文人学者对其美誉甚多。《西厢记》中的很多场景意象具有独特的魅力。

一、意象及场景意象概述

意象作为一个美学概念,具有很高的美学价值,是审美的核心要素之一。何为意象?意,指心意;象,指物象。意象指主观情意和外在物象相融合的心象。意象是主观情志与外在物象的统一,中国戏曲的创作构思即主观意识与形象结合为主客观统一的“意象”,凭借“象”的载体,强化了“意”。刘勰的《文心雕龙》是我国最早提出“意象”的作品,此后“意象”一词成为中国古代文论的一个重要概念。

场景就是一种人的存在界域,一种现象,一个生存处所,将其作为一个意象而体现一种意境是意象理论中常涉及的问题。场景在戏曲中指的是人物活动和背景等构成的场面,也就是说,既有背景物象,又有人物的举动,这才是场景,所以,我们分析场景意象就要分析景物、情节、环境、意境、氛围和心态等各个方面。(此处参考葛海燕《浅谈〈西厢记〉的场景意象》。)

本文以《西厢记》为例,对场景意象进行简要分析。

二、《王西厢》中的“悲与喜”场景意象

在《王西厢》中,活动场所主要是普救寺,全剧的主要矛盾是老夫人与崔张红所展开的尖锐斗争,除此之外,还有两组次要矛盾,一组是崔张红之间的矛盾,另一组是孙飞虎与崔张、寺庙僧人以及杜确之间的矛盾。两组次要矛盾共同推动了崔张红与老夫人之间矛盾的发展与解决,正如笔者的一篇论文中所写,“主次矛盾有时是复杂的、相互交织的,有时是平行发展的,但它们总是伴随着、不间断的,此起彼伏,悲或喜、喜或悲、悲与乐,相互影响、相互制约、相互促进。”三组矛盾冲突中,“悲与喜”场景多次出现,这种悲与喜又夹杂着景物意象的浸染,造成了令读者“哭笑不得”的喜剧效果,同时嬉笑之中又体现出《王西厢》中不同身份不同阶层人物的心理感受,这也是《王西厢》的艺术魅力。

“闹斋”场景中的“悲与喜”。本来是老夫人祭奠丈夫,莺莺祭奠父亲,而张生因“惊艳”一幕对莺莺念念不忘,便以祭奠已亡双亲为由祭奠相国来接近莺莺,这本身就充满了喜剧色彩。而后众僧人面对莺莺时被莺莺的美貌所吸引,“众僧见旦发科”“大师年纪老,法座上也凝眺;举名的班首真呆僗,觑着法聪头作金磬敲”,而张生的表现呢?“(末做见科)(觑聪云)为你志诚呵,神仙下降”“恰便似檀口点樱桃,粉鼻儿倚琼瑶,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妖娆,满面儿扑堆着俏;苗条,一团儿衠是娇”,剧本巧妙地通过众僧人和张生的神情、行为突出了莺莺的美,又通过戏曲惯用的诙谐笔调营造了喜剧氛围,这与祭奠所体现出来的严肃感截然相反,悲喜交加传达出王实甫通过文本要表达的主题:对以老夫人为代表的顽固势力及其竭力维护的封建制度和道德规范进行鞭挞。

“闹简”“赖简”场景中的“悲与喜”。这两折把“悲与喜”的场景互动发挥得淋漓尽致,莺莺的“假意”与红娘的“周旋”,形成了喜剧场景。“闹简”中[斗鹌鹑]一曲,红娘深知莺莺心思,莺莺不知红娘立场而隐瞒简中真意,莺莺传简张生,张生相思病好了,喜笑颜开,并解释了“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这首诗的意思,至此,红娘心生怨言,故作未知,在[红上云]一曲中提到“小姐也不对我说,我也不瞧破他,则请他烧香”。莺莺月下烧香,“傻角”张生跳墙相约,莺莺出于身份与红娘在场而以违背周公之礼训斥张生,“赖简”由此发生,张生由喜转悲,“夜来得简方喜,今日强扶至此,又值这一场怨气,眼见得休也。只索回书房中纳闷去。桂子闲中落,槐花病里看。”

“猜寄”“争艳”场景中的“悲与喜”。张生金榜题名,捷报传来,无论崔张红一方还是老夫人一方都洋溢着喜气的氛围,读者期待主要矛盾双方隔阂得以圆满解决,然而郑恒的到来,给崔张双方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悲剧气氛又一次出现。郑恒冒称在京城得知张生得中状元将迎娶卫尚书之女,莺莺则做次妻,老夫人怒而又将莺莺许给郑恒,红娘疑而质问,莺莺长吁短叹。随后在张生郑恒的对峙中,郑恒触树身死,结束一生。这个人物的出现与消逝难道不是封建礼教造成的悲剧吗?杂剧最后以崔张的完美结合,普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发出了时代的最强音,一种新的歌颂爱情自由的文化观念悄然崛起。

三、《王西厢》中的景情意象

作者巧妙地处理了抒情的景物与叙事的关系,曲词具有强烈的情感色彩。作者很善于把风景变成情感。

首先,张生一出场时意气风发:“[油葫芦]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竹索缆浮桥,水上苍龙偃;东西溃九州,南北串百川。归舟紧不紧如何见?却便似弩箭乍离弦。”张生的豪情、志向、才华通过对黄河的描写形象地展现了出来。崔张私定终身,崔母无奈,允许二人婚配,但老夫人以“三代不招白衣秀士”为由要求张生上京赶考,引出了长亭送别:“[四煞]这忧愁诉与谁?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又一次以黄河为借物,抒发他离别时的心境。前后两次借黄河意象抒发内心情感,前一次侧重于体现张生的志向与才华,后一次侧重于表现张生的相思,前后两次重点不同,却传达出王实甫的用心,此时的张生生命中的第一再也不是功名利禄,而是“心上人”,这是爱情至上的体现。

其次,“月”的描写与人物心理感受相得益彰,如:崔张初见面,“[胜葫芦]则见他宫样眉儿新月偃,斜侵入鬓边……我死也!未语人前先腼腆,樱桃红绽,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崔张第一次交流情感,“[斗鹌鹑]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月色横空,花阴满庭”“[小桃红]夜深香霭散空庭,帘幕东风静……剔团圞明月如悬镜……”;崔张二人月下对吟,张生之“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崔莺莺之“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赖婚”之后崔莺莺月下听琴,“[斗鹌鹑]云敛晴空,冰轮乍涌;风扫残红,香阶乱拥;离恨千端,闲愁万种……”“[小桃红]……想嫦娥,西没东生谁与共……只恐怕嫦娥心动,因此上围住广寒宫”;冲破樊篱的莺莺约张生相聚,张生焦急等待,“[混江龙]彩云何在,月明如月浸楼台……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分别之后,张生行至草桥店,“[步步娇]昨夜个心翠被香浓熏兰麝……铺云鬓玉梳斜,恰便似半吐初生月”,崔莺莺害了相思病,“[甜水令]想着你废寝忘餐……凤只鸾孤,月圆云遮,寻思来有甚伤嗟”。总之,《王西厢》中多次出现的月、月色、明月等词,传递着男女主人公内心情感。月的阴晴圆缺,东升西落,时隐时现,是莺莺、张生复杂不定的情感表现,是对崔张爱情发展进程的形象诠释。

《王西厢》中最经典的景情意象莫过于“长亭送别”一折。“[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蓝天、白云,黄花地,西风,北雁南飞”,自古文人多悲秋,江淹《别赋》中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王实甫通过典型的代表秋天的四种景色渲染了崔张分别的场景,有效地释放出一种痛苦而压抑的忧愁情绪,它营造了一种强烈的分离氛围,加深了分离的悲伤,这些客观景物构成的意象拥有了一种主观的分离色彩。

四、《王西厢》中“逾墙幽会”的场景意象

为追求所爱而“逾墙幽会”,有着深远的历史文化背景。从《诗经·郑风·将仲子》对一位热恋中女子的描写以及儒家经典文献中可知,当时青年男女的爱情已经有了种种束缚,“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无逾我墙”实际上就是“逾墙幽会”,这是最早写“逾墙幽会”的爱情诗。《孟子·滕文公下》中记载:“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这是“逾墙幽会”的又一次记载。《世说新语·惑溺》所载“韩寿偷香”故事中“……而垣墙重密,门阁急峻,何由得尔……唯东北角如有人迹,而墙高非人所逾。”唐代皇甫枚所写传奇《飞烟传》,叙步飞烟才貌双全,被迫成为功曹参军武公业之妾,后与赵象一见钟情,赵象“乘梯而登”“逾垣幽会”,作者对此虽责飞烟失身之过,但也同情飞烟心之可悲。由此可知,违背封建礼教,为追求所爱“逾墙幽会”,书写者从一开始的排斥,逐渐转变态度,对此产生同情;《王西厢》把“逾墙幽会”作为重要情节,把崔张爱情故事写得如此美好,可以说是一种文化的进步,其反封建礼教的意义是十分明显的。此后,同情理解歌颂莺莺的新的呼声成为时代潮流:一种新的爱情婚姻文化观念悄然崛起,这种文化思潮发展到明清两代,便掀起了情与理的冲突与争论,如《牡丹亭》与《红楼梦》。因此“逾墙幽会”融合了“自由”“爱”和“神秘”的思想,通过“逾墙幽会”场景溯源,我们可以看到古代戏剧在建构戏剧情境的过程中所表现出的戏剧性和诗意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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