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先秦“事语”文献看纪传体的生成

2022-12-07 06:52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编年国语史记

夏 德 靠

(湖州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有关纪传体的生成,历来存在争议,其焦点在于纪传体是古已有之还是出于司马迁之创制。为此,人们多方考证,累积了颇为丰富的成果。但是,就《史记》纪传体生成而言,似乎不能忽略先秦“事语”这个环节。《汉书·司马迁传赞》云:“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天汉。”[1]2737人们通常从史料的角度去思考《史记》与《国语》《左传》《战国策》之间的关系,而基本上忽略它们之间文体方面的联系。其实,从文体角度来看,《史记》纪传体的生成与先秦“事语”有着深刻的渊源。

一、“语”之含义与“语”体分类

关于“语”体,何晏《论语集解叙》曰:“汉中垒校尉刘向言《鲁论语》二十篇,皆孔子弟子记诸善言也。”[2]2刘向明确把“语”释为“善言”。班固《汉书·艺文志》说:“《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1]1717此处将“语”理解为“应答之辞”。这两种解释长期主导人们对“语”体的认知。《国语·楚语上》载:“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韦昭释为“治国之善语”[3]528,显然延续刘向的看法。皇侃《论语义疏叙》说:“语者,论难答述之谓也。……今案此书,既是论难答述之事,宜以论为其名,故名为《论语》也。”[4]724邢昺《论语疏》云:“郑玄《周礼》注云‘答述曰语’,以此书所载皆仲尼应答弟子及时人之辞,故曰语。”[2]2董增龄解释《国语》时说:“言者直言,语者相应答。《国语》载列国君臣朋友论语,故谓之语。”[5]这些解释则承继《汉志》的观点。

20世纪以来,人们对“语”体的认识有了新的进展:其一,“语”是一种记言文体。陈桐生认为“语”是西周春秋时期一种记载君臣治国之语的文体。[6]5王青认为“语”到《国语》成书后才完备,“国策”“事语”是“语”的分支,而格言警句及谚语、俗语是从“语”中提炼出来的。[7]33姚琳琳指出“语”在先秦是记载君臣朋友间论说、对话的一种体裁。[8]3其二,“语”是一种叙事文体。李零指出“语”以“事”为主,是掌故类的史书(“事语”),其“故事性”胜于记录性。[9]202廖群认为“语”是以讲述故事为主旨的叙事文体。[10]28其三,“语”是一种既叙事又记言的文体。张政烺指出“事语”表现为“既叙事,又记言”[11]36,李坤指出《国语》属于“语体”史书,是以记述人物语言为中心,前后作叙述,使一件史事及因果基本明了,内容独立成篇、自成体系的一种过渡型史书体裁。[12]55史继东指出《国语》虽然以记言为主,但没有单纯记载言论的材料,主要是记言记事并重,甚至以记事为主。[13]95李炎乾指出“事语”是以记事为辅,以记言为主的文体。[14]45其四,“语”存在记言与记事两种文体。黄丽丽指出“语”既指俗话、谚语或古书中的话语,又指对史事、时事所作的评论,有时“语”全是记事。[15]44俞志慧主张“语”分为重在记言和重在叙事两类,每一类又表现为散见的和结集(或成篇)的两种。[16]5邱渊指出“言”的基本形式为教令和格言警句,“语”指具有论说性质的格言警句、谚语,但以“语”为名的文本主要表现为记言记事相杂的特点。[17]赵辉认为最早的语体是具有格言性质的古“语”,进而演化出“训语”和“事语”。[18]69

可见人们对“语”体的认识还存在不少分歧。要全面把握“语”体,不仅需理解“语”体的内涵,同时也需理解“语”体的文体特征。为此,应该对这些问题有所了解:其一,“语”体在本质上属于记载“善言”的文体,刘向、韦昭等人较准确地指出“语”体的内涵。先秦社会很早就存在重言风尚,注重对“善言”的载录。《礼记·内则》曰:“凡养老,五帝宪,三王有乞言。五帝宪,养气体而不乞言,有善则记之为惇史。三王亦宪,既养老而后乞言,亦微其礼,皆有惇史。”[19]854-855惇史负责记载老人的善行,还载录其善言。这些记言文献的早期称谓是多样的,柳诒徵指出:“《皋陶谟》所谓五典五惇,殆即惇史所记善言善行可为世范者。故历世尊藏,谓之五典五惇。惇史所记,谓之五惇。”[20]3《尚书·大禹谟》云:“帝曰:‘俞!允若兹,嘉言罔攸伏。’”孔《传》释“嘉言”为“善言”[21]86,《尚书》中还有昌言、圣言、矢言、吉言、德言等说法。其中应特别注意“话”的表述,《尚书·盘庚中》云:“盘庚作,惟涉河以民迁。乃话民之弗率。”孔《传》说:“话,善言。”孔《疏》引孙炎说:“话,善人之言也。”此处的“话”应解为动词,孔《疏》:“王苦民不从教,必发善言告之。”[21]235“话”即“发善言”。“话”也用作名词,《大雅·抑》云:“慎尔出话,敬尔威仪。”毛《传》:“话,善言也。”[22]1167这表明,当时已存在以昌言、圣言、矢言、吉言、德言乃至话这样的称谓来指称“善言”。其二,“语”成为一种文体称谓经历了一个过程。申叔时论述“语”,可推断“语”至迟在他所处之时代已成为文体。然而如上所言,具有“语”这种文体内涵的其他称谓在以“语”命名之前已经存在,故“语”作为“善言”文体特称是后起的。《说文》释“语”为“论”,段《注》:“语者,御也。如毛说,一人辩论是非谓之语;如郑说,与人相答问辩难谓之语。”[23]89可见“语”之初义并没有“善言”的意味。“语”被用以指称“善言”,是在实际运用过程中被赋予的,《国语·鲁语下》载:

季康子问于公父文伯之母曰:“主亦有以语肥也。”对曰:“吾能老而已,何以语子。”康子曰:“虽然,肥愿有闻于主。”对曰:“吾闻之先姑曰:‘君子能劳,后世有继。’”[3]202

文中之“语”,韦昭释为“教戒”[3]202。“教戒”言论当然是一种“善言”,而“君子能劳,后世有继”确实具有箴言的性质。正是由于“语”在实际使用中拥有“教戒”的意义,这就为“语”成为指称“善言”这一文体奠定了基础。《国语·周语上》说:“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3]9-10此处庶人“传语”是指对王或朝政的匡正之辞,在性质上属于“善言”,它已表露出一定的文体性质。《国语·郑语》载史伯回答郑桓公时说:

《训语》有之曰:“夏之衰也,褒人之神化为二龙,以同于王庭,而言曰:‘余,褒之二君也。’夏后卜杀之与去之与止之,莫吉。卜请其漦而藏之,吉。乃布币焉而策告之,龙亡而漦在,椟而藏之,传郊之。”[3]519

《训语》的命名应该不是出自史伯。又魏绛在公元前569年引用一则《夏训》,这是有关夏王朝的传闻故事。据魏绛的引述,“训”是讲述故事的一种文体,而史伯则用“训语”来指称,这表明“语”在当时尚未独立为文体称谓。然而当“语”被确立为一种教材时,这意味着其指称“善言”的文体地位得到进一步的巩固。此后《国语》《论语》等均以“语”命名,说明“语”已经成为专门指称“善语”“善言”的文体。其三,根据以上一、二点来看,“语”体在先秦时期经历长时间的发展。大抵而言,“乞言”体制下的“善言”大都以格言、谚语形式存在,即体现“直言”的特征。周代社会形成“咨政”“规谏”风尚,《国语·晋语八》载叔向说:“吾闻国家有大事,必顺于典刑,而访咨于耉老,而后行之。”[3]457秦穆公也说:“询兹黄发,则罔所愆。”[21]570周代的这种文化特质催生了大批的规谏文献,而这些文献主要表现为对话的文体特征。由此可见,早期“语”体的文体形态呈现多元化特质。其四,对于早期“语”体而言,由于采用的分类标准不同,也可能会导致对其认识的差异。从生成角度来看,先秦“语”体文献可分为仪式性、政典型、教学型、著述型四种;从文体形态来看,可分为格言体、对话体、事语体三类;从编纂单位角度来看,经历了从“国语”到“家语”的演变过程。

由此不难看出,先秦“语”体在实际演进过程中,业已发展为一种文类,衍生若干次生文体。就其文体形态而言,可从两个层面进行分析:一是从篇章的角度出发,先秦“语”体可划分为格言体、对话体、事语体三种形态,而每一形态又衍生若干次生态类型;二是从专书的角度出发,又可划分为国别体、语录体等类型。因此,对于先秦“语”体文献来说,只有将这些方面结合起来,才能比较好地把握其演进及文体特征。

二、“事语”文献的生成与衍变

从篇章“语”体来看,先秦“语”体有格言体、对话体与事语体。格言指短小精悍而又富有教益的语句,一般表现为“某某曰:×××”,《论语》中的“子曰”是其典型。先秦格言还有汇编式,如《周祝》“是把许多格言、谚语式的词句串连集合在一起的”,《殷祝》“以叙事为主,讲述了汤放桀的故事,然而篇末云:……而与《周祝》颇为相似”[24]301-304。马王堆帛书《称》“似乎是辑录当时的格言,甚至流行的俗谚”[24]298。此外,《老子》吸收了大量格言谚语,并加以改造融化,纳入自己的体系。[25]93先秦格言形式多样化,其生成方式也存在差异。大抵论之,“某某曰:×××”这样的体式通常是记言的结果,但也不排除编纂。至于汇编式、专书式,则是编纂的结果。所谓对话体,是指载录人物对话的一种文体。此体通常生成于咨政、规谏、教学等行为,形式上呈现“问—答”结构。如《论语·学而篇》载: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26]9

这段文字忠实记录师生二人的对话,在很大程度上再现当时的对话场景。不过,《国语》《论语》等语类文献中的对话体有时也出现变体,如《鲁语上》载:

季文子相宣、成,无衣帛之妾,无食粟之马。仲孙它谏曰:“子为鲁上卿,相二君矣,妾不衣帛,马不食粟,人其以子为爱,且不华国乎!”文子曰:“吾亦愿之。然吾观国人,其父兄之食粗而衣恶者犹多矣,吾是以不敢。人之父兄食粗衣恶,而我美妾与马,无乃非相人者乎!且吾闻以德荣为国华,不闻以妾与马。”文子以告孟献子,献子囚之七日。自是,子服之妾衣不过七升之布,马饩不过稂莠。文子闻之,曰:“过而能改者,民之上也。”使为上大夫。[3]183-184

这段对话大体分三个层次:一是仲孙它与季文子的对话,二是季文子与孟献子的对话,三是季文子的评论。第二层次中,两人之间应当有具体的对话,可文本以“文子以告孟献子”带过,显然是有意省略。可见编撰者对于对话文本,有时并不是一种客观的转录,而是编撰。同时,季文子的评论是事后的一种议论,这种议论又与此前的事件有着密切关联,是在此前事件基础上出现的。因此,这种评论参与整个事件,与此前事件构成一种对话关系。当然,这也是编纂的结果。

事实上,对话体在很大程度上催生了“事语”体。所谓“事语”,张政烺概括为“既叙事,也记言”[11]36,这是符合实际的。“事语”在结构上呈现“事+语”的特征,由于“言”与“事”之间组合方式的不同,出现言显事隐、言隐事显及言事并重三种次生样式。“言显事隐”指人物言论占据主体,而事件描述居于次位。《论语·卫灵公篇》载: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26]162

此条的主体为孔子言论,但前面有“子张问行”交代起因,后有“子张书诸绅”作为结果。整个文本由孔子言论加上前因后果组成,于是变为“事语”体。“言隐事显”中人物言论退居次位,而事件则占据主导。《国语·晋语九》载:

少室周为赵简子之右,闻牛谈有力,请与之戏,弗胜,致右焉。简子许之,使少室周为宰,曰:“知贤而让,可以训矣。”[3]496-497

此文本主要叙述少室周让贤的过程,赵简子之言只是对此事件的一个评论。在整个文本中,叙事为主,人物言论处于次要的地位。无论是“言显事隐”还是“言隐事显”,其中的“言”与“事”处于不均衡之状态。在“言事并重”体式中,“言”与“事”使事语体的“故事化”得到充分展现。《国语》中的《晋语》《吴语》《越语》,特别是《战国策》,“言事并重”的样态获得更加普遍的运用。《苏秦始将连横说秦章》第一层次讲述苏秦游说秦惠王,其中以苏秦言论为主。第二层次讲述苏秦游说失败后的情形,苏秦狼狈回到家后,家人不理睬他,苏秦备受打击,于是日夜苦读,经过一年的努力,游说赵王取得成功,实现拜相封侯的心愿。第三层次讲述苏秦功成名就之后路过家门的情形,父母的热情、妻嫂的畏惧,与前次狼狈回家形成鲜明对比。整个文本除第一层次主要以记录对话之外,第二、三层次将叙事与记言结合起来,情节流畅,大大改变此前言、事分立叙事不足之局面。一般而言,格言体与对话体的生成尽管不排除编纂,但很多是客观记言的再现;事语体则大都是编撰的结果。《国语·周语上》载:

恭王游于泾上,密康公从,有三女奔之。其母曰:“必致之于王。夫兽三为群,人三为众,女三为粲。王田不取群,公行下众,王御不参一族。夫粲,美之物也。众以美物归女,而何德以堪之?王犹不堪,况尔小丑乎?小丑备物,终必亡。”康公不献。一年,王灭密。[3]8

此文本可划分为三个层次:“恭王游于泾上,密康公从,有三女奔之”这句话叙述事件的缘起,接着是密康公的母亲提出规谏,最后记录后果。这段文字虽省略一些环节,但情节脉络是清晰的,可视为一个“小故事”。这里要特别注意结果的表述:“康公不献。一年,王灭密。”这个结果实际上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康公不献”,二是“王灭密”。“康公不献”针对其母的规谏来说可以说是一种结果,而两个次结果之间又形成一种因果关系,“不献”的行为引发“灭”的后果。从编纂角度来看,“恭王灭密”这个文本显然不是一次完成的,“一年”提示“恭王灭密”文本至少经过两次编纂。这就表明,康公母亲的规谏过程实际上是一个原文本,史官最初记录的很可能只是规谏之辞。

从专书“语”体来看,先秦“语”体主要有国别体与语录体。“国别”一词最早当见于《战国策书录》:“所校中《战国策》书,中书余卷,错乱相糅莒,又有国别者八篇,少不足。”[27]331尽管中书“国别者八篇”的具体情形无法详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此处所说的“国别”当理解为体例。[28]12《战国策》主要体现的是分国记言的特征,这在《国语》中早已得到了呈现。因此,《国语》可以说真正开启“国别体”的先河,中书“国别者八篇”及《战国策》乃其流裔。《国语》慎重遴选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作为分国记言之基础,其记言虽以人物对话为主,但就篇章语体而言,主要呈现“事语”的特征。从编纂单位的角度来看,先秦“语”体文献可分为“国语”文献与“家语”文献,而后者又包括大夫“家语”与诸子“家语”,这些文献在《国语》中均有体现。《国语》对这些文献的采用、编排都是有讲究的。《国语》出现周天子、各国诸侯、卿大夫及孔子等人物,编纂者在编辑他们言论时大体按国别进行,有关周天子、各国诸侯的言论又按他们在位先后编排;并且,倘若收录同一人物的对话不止一则,通常将它们集中编录在一起,于是在某一“语”中出现同一人物的一组对话。这种情形在《国语》中较为普遍。比如《周语上》第7、8、9三则载录仲山父的谏言,《周语中》第7、10二则及《周语下》第1、2、4、5、6五则载录单襄公与单穆公的言论;《鲁语上》第1、2则载录曹刿的言论,第5、6、7、8、9五则集中描述臧文仲的言行,第12、13、15载里革的言论,《鲁语下》第1、2、3、6、7五则记叔孙穆子的言行,第10到17则集中描述公父文伯之母的言行,第9、17、18、19、21五则记载孔子的言行;《齐语》主要载录管仲的言行;《晋语一》第2、3、4、6、8及《晋语二》第1、2则载录骊姬乱晋,《晋语五》第3、4、5记赵宣子,第6、7、10及《晋语六》第2、5、6、7、8、9记范文子,《晋语八》第8、9、10、11、12、18、20及《晋语九》第1、4则记叔向,《晋语八》第13、14、15记赵文子,《晋语九》第5、7、8、9、10、12、13、14、15记赵简子,第18、19、20、21记智伯;《越语下》主要记范蠡。另外,《周语上》第5、6、7、8、9记宣王,《晋语三》主要记晋惠公,《晋语四》主要记晋文公,《晋语七》主要记晋悼公,《吴语》记夫差等。《国语》“这种集中篇幅写一人的方式,有向纪传体过渡的趋势”[29]82-83,比如骊姬乱晋,《晋语一》及《晋语二》共有6则与骊姬有关的材料,《晋语一》第2则描述晋献公准备讨伐骊戎,预示骊姬的出场及对晋国的影响;第3、4则叙述晋献公“获骊姬以归,立以为夫人,生奚齐”,并准备“黜太子申生而立奚齐”;第6则叙述骊姬与优施合谋使太子申生远离都城,第8则载录优施教导骊姬疏远太子申生与晋献公的关系;《晋语二》第1则叙述骊姬向献公进谗谋害申生,并迫使重耳、夷吾离开晋国。这6则材料各自成独立的话语单位,叙述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然而,这些材料聚合在一起又展现了更为复杂的情节,将骊姬乱晋的过程完整地勾勒出来了。

“事语”体可以与“国别体”混合,也可以与编年体混合。事语与编年体混合的情形,主要体现在《左传》上。刘知几指出,左丘明编撰《左传》时不遵从古法,将言论和事迹一起编入,这不仅使言与事相互兼顾,详略合理,而且使读者查询、诵读不觉得劳累。[30]8刘知几认为《春秋》是言、事分立的产物,作为一部记事文献,《春秋》叙事的特征不仅在于只是单纯记事,并且它还只载录事件的结果。这诚如桓谭所言:“使圣人闭门思之,十年不能知也。”[27]546比如《春秋》隐公元年说“郑伯克段于鄢”,《公羊传》虽然对“郑伯克段于鄢”作了解释,但只借助这些解释很难还原事件的全过程,比如郑伯为何得不到母亲的支持,其母为何要立段,郑伯又是如何克段的,等等。这些环节,不仅《春秋》的记载无法说明,即使《公羊传》的记载也同样如此。[31]16-18另一部解释《春秋》的《谷梁传》,也同样如此。所以,对于“郑伯克段于鄢”,读者仅凭《春秋》《公羊传》《谷梁传》的记载,难免会失望。《左传》主要借助郑庄公与其母,以及郑庄公与大臣祭仲的对话,加之相关叙事,读者很容易明白“郑伯克段于鄢”的前因后果。不过,《左传》“事语”还存在另一面。谢谔指出:“谔幼年于诸书爱《左氏》之序事,因一事必穷其本末,或翻一二叶或数叶,或展一二卷或数卷,唯求指南于张本。至其甚详则张本所不能尽,往往一事或连日累旬不得要领。”同时又说:“盖《春秋》之法,年为主而事系之;使君之法,事为主而年系之。以事系年而事为之碎,以年系事而事为之全。”[32]70四库馆臣也说:“然纪传之法,或一事而复见数篇,宾主莫辨;编年之法,或一事而隔越数卷,首尾难稽。”[33]437所谓“编年之法,或一事而隔越数卷,首尾难稽”,确实是《左传》叙事所呈现的一种特色。“事语”比起单纯的记事文献与记言文献,更能使叙事趋向完满。但在《左传》中,“事语”还要接受编年体的制约。编年体按照时间顺序来编辑事件,而事件有时又并非在一年之内结束,有时会延伸到下一年,乃至好几年。在这种情形下,按照编年体的原则,整个事件很可能会根据实际情况分散编在各年之中。比如秦晋殽之战,《春秋》将此事件编入鲁僖公三十三年,但《左传》不同,它为了更好地解释《春秋》,并尽可能复原事件,因此,它根据殽之战发生的实际进程,将殽之战分编在僖公三十二年、三十三年两年之中。至于殽之战的后续事件,更是接连载录于鲁文公元年、二年、三年。《左传》的这种叙事,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事语与编年相结合,并深受后者的限制。相对来说,“国别体”内部文献虽然也大抵遵循时间编排的原则,但“国别体”的时间是松散的,没有编年体严格,因此,“事语”在“国别体”中的发展就极为自由,也更能展现其叙事的优势。

综上言之,先秦“语”体经历较长时段的发展,其内部也衍生众多的次生文体。在这种演化过程中,应特别注意这些方面:一是“事语”体的出现;二是以《国语》为代表的“国别体”的生成;三是“语”体文献与编年体的结合。这些因素在很大程度上为纪传体的创制奠定基础。

三、纪传体的创制与发展

在纪传体创制问题上,学界大体存在因袭说、综合说、独创说诸观点。因袭说认为纪传体乃因袭某种特定文献而成,如洪饴孙说:“夫《春秋》为编年,《世本》为纪传。太史公述《世本》以成《史记》,纪传不自《史记》始也。”[34]116秦嘉谟、蒙文通、曹聚仁等也大都坚持这一看法。综合说指纪传体是综合此前若干文献之体例而成,吕思勉谓:“案本纪、世家、世表之源,盖出于古之《帝系》《世本》。”[35]217刘咸炘以为《世本》只对表、志有意义,至于纪、传、世家,在他看来,“《春秋》者,年历之长成,与《尚书》为对立,左丘明取别记之材,入年历之中,以成经纬,其内容扩充,而于年历径直之体亦稍变动。司马迁更进而加扩充变动之,以年历本体为本纪”[36]369-373。又说:“司马氏因编年之经传,而推广《尚书》分篇之法,分为纪、表、书、传,使大小无所不该。”[37]独创说认为纪传体完全是司马迁创制的,班彪曾说:“太史令司马迁采《左氏》《国语》,删《世本》《战国策》,据楚、汉列国时事,上自黄帝,下讫获麟,作本纪、世家、列传、书、表百三十篇。”[38]1325胡应麟谓“纪传之史创于司马氏而成于班氏也”[39]135。杨翼骧也主张“司马迁创立了纪传体的体例”[40]36。对于上述看法,张大可分析指出:“前人探讨《史记》五体,重在溯源,而疏于从笔法义例上研究司马迁的创造,应予纠正。溯源者认为,五体古已有之,司马迁只不过把它汇总在一起以构成一书而已。刘勰《文心雕龙·史传篇》、邵晋涵《南江文钞·史记提要》、章学诚《文史通义》卷六《和州志列传总论》等认为《史记》五体,取式《吕览》;洪饴孙《钩稽辑订》、秦嘉漠《世本辑补》则认为《史记》五体,取法《世本》。近人罗根泽、程金造考源五体,认为司马迁所见石室金匮之书,有本纪、世家、年表、列传之体,为司马迁所依仿。诸家考源,有资于理解司马迁如何博采众籍、熔铸化一的创造精神,但过于指实,则与实际大相径庭。……司马迁的创造不宗一书,不祖一体,而是参酌各种典籍体例的长短,匠心独具汇入一编,创出新体例。”[41]134-135张先生既指出因袭说及综合说的不足,强调纪传体出于司马迁的创制;同时又表明司马迁创制纪传体并非毫无傍依,因袭说及综合说又有其合理的因素。这无疑是富有启发意义的。其实,对于司马迁与纪传体之间的关系,先秦“事语”文献提供一个思考线索。可以说,先秦“事语”文献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纪传体的创制,这种影响主要体现在史料与文体两个方面。

《史记》中的纪传体包含本纪、世家、列传、书、表五个部分,除表外,其余四部分均与先秦“事语”文献发生密切关联。先来看本纪。《史记》十二本纪存在王朝和帝王两种形式,所谓“王朝本纪”,指以某一王朝为单元,《五帝本纪》《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秦本纪》可归于王朝本纪。其中《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属于严格的王朝本纪,而《五帝本纪》与《秦本纪》则略有不同。《五帝本纪》载录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五位传说帝王的事迹,它们很难说属于同一王朝。《秦本纪》叙述秦国的历史,而秦国在当时还不是一个王朝。所谓“帝王本纪”,是专为某一帝王设立的,《史记》有《秦始皇本纪》《项羽本纪》《高祖本纪》《吕太后本纪》《孝文本纪》《孝景本纪》《孝武本纪》七篇。《秦始皇本纪》表面上看是秦始皇的本纪,属于“帝王本纪”;不过该纪还载录二世及子婴二代史实,因此,《秦始皇本纪》似应归入“王朝本纪”系列。项羽虽非帝王,但在秦汉之际有着特殊意义,故《项羽本纪》也具备“王朝本纪”的功能。至于《高祖本纪》《吕太后本纪》《孝文本纪》《孝景本纪》《孝武本纪》,它们共同组成汉王朝本纪。这样,《史记》本纪虽存在王朝本纪与帝王本纪之分,但主要呈现“王朝本纪”的特征。从编纂角度看,这些“王朝本纪”的编列方式接近《尚书》,《尚书》是以虞、夏、商、周四个朝代组编的,因此,《史记》本纪的编列似与《尚书》有关。其次,《史记》“本纪”呈现编年与编世并存现象。陈仁锡说:“太史公作本纪有二体:五帝三王纪,编世也;秦汉纪,编年也。”[42]严格意义上的“本纪”通常采取编年叙事,但编年体出现较晚,章太炎指出:“今观《十二诸侯年表》,始自共和,知前此但有《尚书》,更无纪年之牒。《墨子》历述《春秋》,亦以宣王为始,是知始作《春秋》者,宣王之史官。”[43]149第一部编年体《春秋》的编年叙事是从鲁隐公开始的。这样,《五帝本纪》《夏本纪》《殷本纪》(包括部分《周本纪》《秦本纪》)只能采取编世。同时,《项羽本纪》因项羽并非帝王,也无法编年叙事。所以,《史记》本纪中的编世,由于没有或无法有确切的编年,只能叙述各帝(王)的言行事迹,它们很多地方不仅运用《尚书》《国语》等史料,其体例也继承《尚书》《国语》。至于那些“帝王本纪”,由于有确切的编年,其书写接近《左传》。整体看《史记》本纪更多的是承继《尚书》《国语》《左传》的体例与叙事模式。

所谓“世家”,司马贞谓:“系家者,记诸侯本系也,言其下及子孙常有国。”[44]497世家主要载录诸侯事迹及世代传家过程。在体例方面,世家与本纪除天子与诸侯传述对象差异外,其叙事模式相近,通常也采取编年叙事。不过,《史记》世家的情形比较复杂。在传述对象上,有诸侯与非诸侯之分,像孔子、陈涉等不是诸侯,这些世家无法编年叙事,因此,《孔子世家》《陈涉世家》其实就是一篇人物传记。《外戚世家》也是如此。它们与《国语》叙事接近。同时,即使都具有诸侯的身份,周代、汉代诸侯也存在差异。周代诸侯“世家”常采取编年叙事,与本纪相似,亦即取法《左传》。汉代诸侯被选入世家的,在叙事方面,虽然按照诸侯世系进行,有时甚至也以诸侯纪年叙事,如《齐悼惠王世家》载:“悼惠王即位十三年,以惠帝六年卒。子襄立,是为哀王。哀王元年,孝惠帝崩,吕太后称制,天下事皆决于高后。二年,高后立其兄子郦侯吕台为吕王,割齐之济南郡为吕王奉邑。哀王三年,其弟章入宿卫于汉,吕太后封为朱虚侯,以吕禄女妻之。后四年,封章弟兴居为东牟侯,皆宿卫长安中。哀王八年,高后割齐琅邪郡,立营陵侯刘泽为琅邪王。”[44]691但是,它们整体上却置于汉天子纪年叙事框架之下,这种模式显然是司马迁吸取《春秋》叙事的结果。《春秋》书“元年春王正月”,《公羊传》解释说:“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31]5-10可知《春秋》叙事在时间方面有两个系统,一是鲁君纪年系统,一是周王纪年系统,后者的目的在于昭示大一统的格局。整体看《史记》世家,由于传述对象身份的差异,司马迁所使用的叙述手法也不一样,但大体还是延续本纪的思路。

再说列传,司马迁说:“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44]1188可见列传叙述的是坚持正义或者把握时机建功立业之人。从体例来看,列传由于没有编年的限制,叙事显得灵活自由,重在叙述人物的言行,因此同《国语》接近。前已指出《国语》人物传记的特征,事实上《史记》人物列传的书写就深受其影响。当然,《史记》中的《龟策列传》与《货殖列传》,它们均以叙述事件为主,其间虽然也叙述一些人物,但整体上与人物传记有着差异。刘知几曾抱怨说:“寻子长之列传也,其所编者惟人而已矣。至于龟策异物,不类肖形;而辄与黔首同科,俱谓之传,不其怪乎?且龟策所记,全为志体,向若与八书齐列,而定以书名,庶几物得其朋,同声相应者矣。”[30]29赵汸则断言《货殖传》乃《平准书》之注脚,“《货殖传》当与《平准书》参看”[34]726。其实,《龟策传》与《货殖传》编入列传序列,实乃一种变例。不过,这种变例仍可从《尚书》中找到根源,这就不得不谈及纪传体中的“书”。有关《史记》“八书”渊源之问题,虽还存在不少的争议,但大抵赞同《史记》“八书”取法《尚书》。范文澜指出:“《史记》八书,实取则《尚书》,故名曰书。《尚书·尧典》《禹贡》,后世史官所记,略去小事,综括大典,追述而成。故如‘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以闰月定四时成岁。’即《律书》《历书》《天官书》所由昉也。‘岁二月东巡狩。……车服以庸。’《封禅书》所由昉也。‘帝曰,咨四岳,有能典朕三礼。……直哉惟清。’《礼书》所由昉也。‘帝曰,夔,命汝典乐,……百兽率舞。’《乐书》所由昉也。‘帝曰,弃,黎民阻饥,汝后稷,播时百谷。’《平准书》所由昉也。《禹贡》一篇,《河渠书》所由昉也。”[45]293陈桐生分析说,《尚书》确实是《史记》八书最初的学术源头,但从《尚书》到《史记》“八书”之间存在一个过渡环节,即战国秦汉之际阴阳五行家和儒生方士所鼓吹的受命改制思潮,“《尚书·尧典》启示了战国秦汉之际的受命改制思潮,而改制启示太史公创立《史记》八书,八书所载制度即为改制中的制度”[46]85。此分析更加细化“八书”与《尚书》的联系。其实二者在文体上也存在密切联系,于雪棠指出,《尚书》中的训体大体可分为三类:一是侧重自然地理知识或社会政治知识的解说和传授,《禹贡》《洪范》最为典型;二是侧重对君主进行人文政教方面的规谏,《伊训》《太甲》《咸有一德》《西伯戡黎》《无逸》可划归此类;三是具有综合性,解说现象或传授知识与对君主的政治教导结合在一起,《高宗肜日》《立政》属于此类。这三类训体具有以下特征:其一,文本的外在结构形态由有记言标志发展为脱离记言标志,《西伯勘黎》《洪范》是以一个人言说为主的君问臣答式,《高宗肜日》《立政》和《无逸》几篇完全是一个人的言说,《禹贡》完全脱离了记言方式。其二,文本的内在结构形态大致有两种:总体记叙框架中包含说明(《禹贡》),议论的框架中包含说明及对历史事件的叙述。其三,某些涉及社会政治制度的篇章如《立政》,文本虽具有某种专史的特征,但主要是以史为鉴戒,而不是写作某种制度史。上述第一类和第三类训体与《史记》《汉书》的书志体例存在承传关系,它们涉及对自然科学或社会政治生活诸层面的解说、记述,这正是书志体的内容,可以说它们是汉代书志体的雏形。《尚书》中多见论理、述史和说明相结合的结构形态,如《立政》具有关于政治制度某一方面或以一个观念为中心组织起一系列史事的特点,而不只是史事的罗列。这种结构形态在《史记》和《汉书》的书志中不乏其例。《律书》有对于史事的叙述,但这些史事是作者组织在某个观点之下的,史事只是作为论据,其主体是用阴阳观念对风的种类、方位、意义及律数算法进行说明。《五行志》解说各种自然灾异现象,全文依照《洪范》五行五事,首先提出九法的神圣来历、九法的总纲及传承,随后对《洪范》的五行、五事、休征和咎征进行阐释。尽管《五行志》对历史事件的记叙占据绝大部分篇幅,但这些历史事件却统纳在五行五事天人相应的总体框架之中。《礼乐志》《刑法志》《食货志》《郊祀志》《天文志》都以议论开篇,论述礼乐刑法等的意义功用,随后述及历史上的各种有关情况,最后大多以简论结束。《历书》是对时历之史的叙述及对汉历的具体说明。《封禅书》先以议论开篇,随后展开对自古至武帝以来封禅的叙述,间或杂有作者的评论。此外,《汉书》十志不仅有史家的论、述和说,还有君臣的歌诗和奏章,这与《尚书》也很相近。[47]86-101

因此,《史记》中本纪、世家、列传、书各自内部在体例上虽存在差异,但大体而言,本纪、世家效法《左传》《国语》,列传主要取法《国语》,而书则取法《尚书》。当然,虽说司马迁创制纪传体,但就纪传体的发展而言,诚如胡应麟所言“纪传之史创于司马氏而成于班氏也”[39]135。班固对纪传体的改造,主要体现在这些方面:其一,将《史记》的纪传体通史改为断代史;其二,删去《史记》“五体”中“世家”,确立纪传体“纪、传、表、志”四体的新格局;其三,由于上述两方面的变化,导致《汉书》纪传体的文体也发生相应改变。刘知几曾说:“盖纪之为体,犹《春秋》之经;系日月以成岁时,书君上以显国统。”又说:“又纪者,既以编年为主,唯叙天子一人。有大事可书者,则见之于年月;其书事委曲,付之列传。”又说:“夫纪传之兴,肇于《史》《汉》。盖纪者,编年也;传者,列事也。编年者,历帝王之岁月,犹《春秋》之经;列事者,录人臣之行状,犹《春秋》之传。《春秋》则传以解经,《史》《汉》则传以释纪。”[30]10-12在刘氏看来,本纪像《春秋经》,注重时间的编排,通过系联日月的方式来建构年岁四时。本纪中的时间观念呈现为君主纪年,君主成为时间的一种象征,本纪的时间叙事就是通过君主纪年来表现的。本纪采取编年形式,只叙述天子的事情。有关天子之事又只择取重大事件,将它编排在相应的年月之下;而详细过程则放在列传中加以记叙。因此,本纪编年如同《春秋经》,列传载录大臣的言行事迹,则好比《左传》。刘知几有关纪传体的看法,特别是本纪,显然与《史记》不相符合。刘知几对纪传体的看法主要建立在《汉书》基础上的。由于断代的缘故,《汉书》能够确保“本纪”采用编年体。在此意义上,刘知几“纪者,编年也”的论断是可以成立的。然而就《汉书》观之,刘知几说“纪之为体,犹《春秋》之经”,此说法既有正确的一面,同时也存在偏颇。《汉书》“本纪”在编年的框架下载录帝王的大事,通常只载录事件的结果,这确实类似《春秋》叙事。不过,《汉书》“本纪”还载录帝王诏令,而《春秋》是不载人物言论的,可见《汉书》“本纪”与《春秋》叙事并不完全吻合。刘知几指出《左传》是“言事相兼”的产物,《汉书》“本纪”载录帝王诏令,似乎也具有“言事相兼”的特征,然而《汉书》“本纪”缺乏《左传》过程性叙事特质。《左传》采取“言事相兼”的编纂方式,其中记言文献具有解释记事文献的功能;而《汉书》“本纪”尽管也吸收诏令,但并不用来解释“本纪”中的记事文献。因此,《左传》之记言与记事之间存在解释与被解释之关系,从而揭示事件的过程性及其原因;《汉书》“本纪”中的记事与记言则是一种平列关系,它们叙述的通常不是同一件事,因此《汉书》“本纪”中的记事其过程性仍然没有得到揭示,而是需配合相关之“传”才能知晓。刘知几所谓“纪者,编年也;传者,列事也。编年者,历帝王之岁月,犹《春秋》之经;列事者,录人臣之行状,犹《春秋》之传”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基于此,《汉书》以来的“本纪”尽管叙述帝王的言行,但因这种叙述过于简略,故《汉书》“本纪”缺乏传记文学特质。整体言之,《史记》本纪主要采取《左传》《国语》的书写方式,而《汉书》则有回归《春秋》的趋势。

综上所言,《史记》本纪、世家效法《左传》《国语》,列传取法《国语》,而书则取法《尚书》。至于班固《汉书》,其本纪则主要取法《春秋》,同时也融入《尚书》之因素。就《史记》而言,白寿彝说:“《史记》吸收了前人所著史书的内容,实际上它也吸收了前人所著史书的各种体裁。其中最显著的一点,是记言和记事的综合。”[48]78-79又说:“《史记》里最大量的篇幅都是把记事和记言综合在一起。记事和记言相结合,如果以人物为中心,就成为人物的传记。纪传体以大量的人物传记为中心,是记言和记事相结合的必然产物。”[48]79先秦时期史官采取言、事分职载录的方式,于是出现单纯的记言文献与记事文献。随着史官群体分化与社会地位的变迁,其传史方式由此前的言事分立转化为言事相兼,记言文献与记事文献融合在一起,于是出现《尚书》《国语》中的“事语”文献。由于解释《春秋》的需要,《左传》吸收大量的记言文献来完善事件的过程,从而出现记言文献与编年体的融合。司马迁创制纪传体,这一体式除“表”之外,本纪、世家、列传、书诸体的书写在不同程度上也吸纳记言文献,从而实现记言文献与纪传体的再一次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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