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绍浪 魏 晖
(北京语言大学 语言科学院,北京 100083)
十九届五中全会提出“国民素质和社会文明程度达到新高度”的要求,《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全面加强新时代语言文字工作的意见》(国办发〔2020〕30号)提出“开展国民语言教育,提升国民语言文化素养,提高国民语言能力。”语言文明是社会进步的重要体现,国民语言文化素养是国民素质的重要组成部分。本文从语言领域的应用情况出发,总结当下语言生活存在的突出问题,尝试分析其产生的原因,并就如何解决这些问题提出若干建议。
至2020年12月,我国网民数达9.89亿,互联网普及率为70.4%(1)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第47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网络已成为当代人重要的生活方式,网络生活催生了网络语言。由于在文字、词汇、语法、修辞等方面的鲜明特点,网络语言已经成为网络空间的“共同语”。网络语言更新传播速度之快、影响范围之广,堪称“语言史上的一场革命”。
网络也正在成长为一种新的语言文化资源载体。网络语言文化作品大致有音频、视频、文字、图像四大类。这里,我们以网络小说为例来讨论网络语言问题。
我国网络小说发端于上世纪末,经过20多年的“野蛮生长”,网络小说业已成为独特的文化奇观。至2016年,40多家文学网站的作品总量达到1454.8万部。至2017年12月,仅阅文集团一家的网络作家就有690多万人,收录作品超过1010万部。[1]一些优秀的网络小说,被拍成电视剧,为更多人所熟知,如《步步惊心》《琅琊榜》等。有一些仙侠类和爱情类的网络小说很受国外年轻人追捧,被翻译成不同的语言,全球传播。至2019年底,我国以翻译出海、直接出海、改编出海等方式向海外输出网络文学作品1万余部,覆盖40多个国家和地区。(2)根据《2020网络文学出海发展白皮书》。“随着其海外传播规模逐渐扩大,开始进入某种程度上的文化‘反哺阶段’,有望与美国好莱坞电影、日本动漫、韩国电视剧等全球流行文艺一样,成为具有国际竞争力、能够代表本国特色的文化输出力量。”[2]
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文联十一大、中国作协十大开幕式上讲话指出:“文艺要通俗,但绝不能庸俗、低俗、媚俗。”网络小说走的是低端路线,“零门槛”带来了百花齐放的繁荣局面,这是值得肯定的。网络小说属于“快餐式”文化,缺点同样突出。网络小说网站对签约作家的更新进度大多有严格的要求,不给作者预留推敲打磨的时间,故粗制滥造的比例极高。多数小说靠离奇的故事、夸张的情节和媚俗的语言来吸引读者。作品的审美价值普遍“低开低走”,几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根骨和底气[1]。
对于中文,网络是一把双刃剑。首先,网络语言追求新奇、幽默、夸张的效果,特别重视修辞与创新,不断促生新词,极大推动了共同语词汇系统的丰富和发展。其次,语言暴力、语言霸凌、语言歧视等问题难以禁绝,语言低俗化、粗俗化现象严重[3-7],并间接影响到国家通用语的。像“尼玛、屌丝、撕逼”等生活禁忌词,经过网络再进入口语,成为一代年轻人的口头禅,甚至被传统纸媒频繁使用。第三,网络社区自创新词或赋予旧词新的语义,形成交流鸿沟。如“不明觉厉”“安利”“种草”等,知道其网络意义的人占比很小。
针对网络语言的这些问题,2015年开始,人民网连续发布《网络低俗语言调查报告》,呼吁广大网民自觉净化网络语言环境。2020年8月,教育部等六部委联合发文批评网络游戏社区以辱骂代替问好的“祖安文化”。国务院办公厅颁发的《关于全面加强新时代语言文字工作的意见》,要求“加强语言文明教育,强化对互联网等各类新媒体语言文字使用的规范和管理,坚决遏阻庸俗暴戾网络语言传播,建设健康文明的网络语言环境。”
网络语言低俗化现已成为一个全球性问题,英语、法语、阿拉伯语、俄罗斯语、西班牙语等也都面临类似的“威胁”[8-10]。如何规范网络世界的语言,目前尚无成功经验可循。西班牙于2012年推出了第一本网络语言使用规范手册——《写在网络:新媒体与社交网书写指南》,就即时通信、电子邮件、撰写博客、网络交友、对话语表达与网络设计等提出建议性意见。
我国标语文化起源于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起初主要用途是革命动员、宣传鼓动。建国后,内容则偏向政策方针的宣传。因其发布主体一般是政府职能部门或部队,具有权威性,故多使用正式规范的书面语体。1990年代以后,标语制作主体范围明显扩大,企业、学校、单位、个人出于各种目的,也加入标语制作队伍。标语渗透到社会各个领域,成为一种非常有时代特色的城乡语言景观。同时,标语的行政色彩渐淡,广告色彩渐浓,口语化倾向明显。出现了很多幽默调侃、用词夸张的标语,像“今天你踩我头上,明天我长你坟上”(公园草地)、“事故就是‘两改一归’,老婆改嫁,孩子改姓,财产归别人”(建筑工地)等。
在抗击新冠肺炎过程中,也出现了大量标语。从规范和“得体”的角度回头审视这些标语,宣传思想工作类的标语大多比较规范;非常口语化的提示性标语,大多延续了调侃风格,有的确实比较轻松诙谐,但也有不少修辞不当、言不得体,甚至滑稽、鄙俗。比如,“今天走亲和访友,明天家中剩条狗”“串门就是互相残杀,聚会就是自寻短见”。
2020年1月,日本汉语水平考试HSK事务局给湖北高校捐赠物资,外包装上除了两国国旗、“加油中国”外,还有一句古诗“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其创意来自中国赴日留学生)。这个化用古诗的标语很快上了网络热搜,好评如潮。之后,又出现了一批类似标语,如“岂曰无衣,与子同裳”“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辽河雪融,富山花开”“同气连枝,共盼春来”等。
文言文时代,经常要借用古雅词语,以实现“庄敬”的表达效果[11]。在今天的中文体系中,古诗词和古语词也具有“庄敬”修辞功能,“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的走红实际上是中文“庄敬”语体规则在起作用。再回顾2008年汶川抗震,除“汶川加油”和“四川加油”外,似乎没有其他印象更深刻的口号标语。“加油”是个新生词,它不能胜任抗震救灾对语体的要求。
母语通常指一个人最初学会的语言,本文指中文。关于母语能力的内涵,学者有不同的理解和表述[12][13],李宇明[14]根据语言的社会功能,将公民语言能力(主要指母语)概括为“三语层三语体”,即:“文化语言层、主要交际语言层、发展语言层”和“口语体、一般书面语体、典雅语体。”
根据载体不同,我们可将母语分为口语和书面语。前者以语音为载体,后者以文字为载体。因我国大多数地区存在方言,故口语能力包括方言能力和普通话能力(民族地区则为民族语和普通话)。赵元任根据语体(也称“语体色彩”),将书面语分为“俚俗级”和“典雅级”,两者之间还可再分出一般口语、正式口语、一般书面语[15]。
上世纪90年代开始,高校学生母语写作水平下降的“警报”不断在媒体上出现[16-22]。母语写作水平低集中表现在日常作业和毕业论文上,错别字、语法错误、格式错误、逻辑混乱等错误类型五花八门[23]。贺阳等[24]对清华、人大、北外和中戏四所高校在校本科生母语能力进行抽样测试,结果显示“学生汉语语文基础薄弱”,在319位大学生中,测试成绩在70分以下的占68%,60分以下的占30%。“书面表达能力不足”,74份中国人民大学“大学语文”课程“自荐信”作业中,49份存在行文格式问题,占比66.2%;64份存在表达语气与自荐信要求不符的问题,占比86.5%;语法方面的问题更为突出,每一份样本都存在搭配不当或虚词误用等问题。另在一些国际中文比赛中,当代大学生也没有表现出特别明显的优势。如国际大学群英辩论会(前身是国际大专辩论赛)从1993年至2011年,共举办了十届,其最重要的“全程最佳辩手”奖,四届由中国台湾选手获得,一届由中国澳门选手获得。
1998年,我国劳动和社会保障部在《国家技能振兴战略》中把职业核心能力分为“与人交流、数字应用、信息处理、与人合作、解决问题、自我学习、创新革新、外语应用”等8项。中国就业促进会原副会长陈宇指出,“母语能力(与人交流能力)决定了其他各项能力的表现。”有研究表明,80%以上的人,职业成功的决定要素是母语水平,而不是外语水平[25]。潘文国认为,“母语能力是外语学习的天花板”。
关于母语书面语合格的标准,李宇明[26]概括为“雅正”,刘楚群[27]提出“中和诚雅”的观点。遗憾的是,目前高校学生母语书面语整体水平“正”尚不足,“雅”更难求。
以上语言生活现象反映,当下语言应用总体上俗化过度、雅正不足。
语言是文化的组成部分,文化也有赖于语言进行传播。许嘉璐[28]把文化分为表层(物质文化)、中层(制度文化)、底层(哲学文化)互相关联的三个层次。在传统文化观念中,每一层的文化形式还存在雅俗的分别,以语言文字为载体的则更为明显。雅与俗的特点和社会功能不同。雅文化加工细致、欣赏者少,具有规约性;俗文化加工简单、与原生态接近、容易取悦受众,具有趋同性[29];雅与俗互补存在、互动循环,共同推动文化的前进。有两点需要补充强调。
首先,俗语有俗语的用处,如果用对了语境,它能解决用雅言、大道理解决不了的问题。《吕氏春秋》里有一则小故事。孔子率弟子出游,拉车的马跑了,吃了当地人的庄稼。农夫把那匹马扣留下来。子贡前去交涉,没有成功。换马夫去,三言两语便说服农夫放了马。那位农夫说,“说亦皆如此其辩也!独如向之人?”意思说,说话就要这样清楚,怎能像刚才那个人那样(不清不楚的)?孔子说,“夫以人之所不能听说人,譬以太牢享野兽,以《九韶》乐飞鸟也!”本文“俗化过度”是指俗语没有用对语境或缺少雅俗观念。
其次,雅言是国民的潜在追求和愿望。宋画中有一幅“二我图”,画面主体是一榻一屏,榻上坐着一位方巾文士,榻下有童子、酒盏、茶具、果盘、鲜花、砚台、书籍。屏风上绘汀洲芦雁图,并悬挂该文士画像一幅。寓意是完整的人生既有物质的需要,也有精神的追求,互为表里。与之类似,国民语言需求也存在不同层面,既有日常通俗层面的,也有精致优雅层面的。本文“雅正不足”是指以俗为雅或缺失“雅正”的表达能力。
先秦时期,汉语以“夏”言为正为雅,“夏”的周边方言是俗语。推测,夏言与通语音比较接近,或许本身就是通语。文言文起初记录对象便是先秦口语(雅言)[30],后代诏书、律令等公文都是使用文言语体[26]。
南北朝时期,传统雅言已经明确分化为“金陵”“洛下”两大流派(颜之推《颜氏家训·言辞篇》)。这种分化一直持续至明清时期的“南、北官话”。明清两代长时间以南官话为正音,清中期开始,情况才开始转变。北官话在通用语层面逐渐强势,并取代南官话,成为正统官话。
隋唐时期的正音体现在《切韵》音系中,经过《礼部韵略》(1037年)、《集韵》(1039年),至《壬子新刊礼部韵略》(1252年)和《平水新刊韵略》(1229年),汉语雅言正音被简化定型为106韵的《平水韵》。它是传统诗歌创作的语音依据,也是旧时科举考试的语音规范。唐宋以后,它一直没有发生大的变化。不过,它只规定了音类,缺少具体音值。而汉语方言受移民和民族融合的影响,一直在变化,方言间差异在不断加大,各地方言与书面语正音的脱节越来越严重。于是,不同时期、不同方言背景的韵书所描述的官话音不得不在方言和传统正音之间来回摇摆,有的取方言音多点,如《古今韵汇举要》《李氏音鉴》等,有的更靠近传统正音,如《洪武正韵》《韵略易通》等。
古人用雅言正音(官话音)读书是个传统,“四远皆有方言,唯读书人然后为正。”(3)语出自明陶宗仪《说郛三种》卷五《谈选》。不过,传统正音因为缺少明确口语标准,一直无法真正落实,致使“读书音”实际上更接近方言(文读音),跟今“地方普通话”类似。新中国普通话的确立和推广,才彻底解决了这个千年难题。
古代能使用文言阅读和写作的只有少数读书人,但文言文是中华传统文化最重要的载体,经史子集,农工百科,甚至音乐绘画,概无例外,以至于其本身都是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具有跨方言的沟通能力,超时空的存储功能;它也是现代汉语的一个组成部分,是深入理解、准确解释现代汉语的基础和钥匙[30]。王宁[30]、刘丹青[12]、陆俭明[13]都认为国民母语能力应包括文言文阅读理解能力。
文言文是个历史综合体。不同时期的文言文在词汇、语法等方面存在一定差异,即使是受过训练的读书人,研读前代文言文也存在一定难度。“汉初距周平王东迁几百年,一般人已经很难读懂先秦的文献,需要专家进行注释了……(唐代)当时的人对汉朝人给先秦典籍作的注释已经感到生疏,又要请专家进行二度注释。”[30]同一时期的文言文,因创作目的不同,语体也不尽相同,一般而言,越是严肃庄重的文体,古代成分占比越高[31][32]。
古人日常交流使用的语言是方言、俗语。大量口头文学和民间艺术是以口语的形式代代相传(部分兼以文字形式流传),如民间歌谣、民歌、变文、鼓子词、诸宫调、散曲、宝卷、弹词、鼓词、子弟书、地方戏等,郑振铎[33]名之为“俗文学”。这些民间文学活跃在广大乡村和城市瓦肆,是普通民众主要的精神食粮。唐代传奇、话本,宋元戏曲,明清小说都是“俗文学”这个土壤上结出的硕果。这些作品使用的白话,与新文化运动倡导的白话一脉相承。
从雅俗角度看,汉语书面语由白话文代替文言文也是雅俗两种文化竞争的结果。
上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是民族自救、国家现代化革命的一个组成部分。因为是一场革命,所以主张和措施都比较激烈。陈独秀、胡适、钱玄同、黎锦熙等都主张废除汉字,实行汉语拼音化。他们对文言文的态度更是全盘否定,只有鲁迅等极少数人例外[34]。
白话文运动对文言文采取“突然死亡”法,在很短的时间,以口语和西式语法相结合的方式建立了白话文体系,表面成功的背后也给白话文留下了一些历史难题。其一,白话文虽然以成语等方式继承了一些文言文词汇,但主体来源于口语,导致其先天性典雅不足。其二,文言词汇与中国人文价值观之间形成的稳定结构,事物名称与意象之间形成的中国式审美意趣,白话文继承的很有限,致使白话文对某些语境下的表达难以令人满意。比如,传统文化强调尊人卑己,提及对方及对方有关的东西要使用尊称、敬称,自己及自己有关的东西使用谦称,名词有系统固定的表达,如“令尊、家父”“令郎、犬子”等。与人相处强调把自己置于低位,动词有固定用法,如“垂爱、仰慕”“俯允、遵命”。在艺术创作中,喜曲不喜直,一些名物有多种表达方式,之间有微妙的差异,如“九月”也称“菊月、霜序”等。还有各种委婉用语,如“如厕”可用“更衣、净手”[35]。而这些礼仪要求和价值观念作为民族文化的核心基因,一直延续至今,并未改变。其三,白话文语法与文言文相互抵牾,难以真正调和,形成了中文书面语的“代沟”。其四,白话文“写话”主张影响深远,多数人拘泥于口语,不敢逾矩,担心被批为“复辟”“复古”。
我们应该看到,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和参与者都受过系统文言文训练。民国和新中国初期,出现了一大批文笔优秀的作家,像鲁迅、汪曾祺、杨宪益等等,他们都有极好的文言文基础。大约1980年代中后期开始,文学创作语言出现一股粗鄙化潮流,泛滥至今[36],文笔优雅的作品难得一见。客观上,可能与文言文基础的缺失有一定关系。
文言文退出书面语也影响了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发展。传统诗歌面临彻底失传的风险;书法失去创作新内容的能力(只能抄写古诗、名句);国画创作失去用诗歌点睛的能力;戏曲舞台演出反复“炒冷饭”。
新文化运动为了推行白话文,对文言文的态度和做法,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无可厚非。百年之后,我们反思这场运动,其偏激与草率也是显而易见的。白话文本有口语、西式语法和文言文三个来源。“汉语庄雅语体的表达方式都来自于文言。”[35]因此,在今天白话文作为书面语体的地位非常稳固的前提之下,应考虑给文言文提供一个可延续生存的空间,毕竟现代汉语典雅语体的重建离不开文言的加持。
二战以来,世界政治经济秩序长期由美国主导。在这样形势下,几乎所有大的语种都不可避免地受到美国文化及英语的渗透,中文也不例外。进入二十一世纪,随着网络在全球的普及,网络语言粗俗化、网络暴力也是世界各国共同普遍面临的问题。
中文本身是个多元、异质、包容的体系,曾经大量吸收佛教词语、从日语借词、从其他民族语言引入词语(4)根据《佛学大词典》统计,汉语中与佛教有关的词语多达35000余条。基于《汉语外来词词典》统计,汉语借词总数为7971,分别来自83个国家和民族的语言,其中,从日语借词总数是850个。[37]。全球很多语言也都是如此,像韩语、日语也都有大量的汉语词汇和英语词汇。也就是说,语言系统多元是常律,“纯粹”“纯洁”是反常规的。所以,看待当下语言生活中雅俗问题的视角要客观、历史、多维。
目前中学教育阶段的语体知识过于简单,发挥不了指导作用。现代汉语书面语并非口语的实录,之间有相当大的距离。两者不仅功能不同,词汇系统和语法系统也不同(5)冯胜利将书面语法的特点总结为“嵌偶词、合偶词、书面语句型、文言虚词”三项,并且做了穷尽式归纳。另外,很多词汇本身就带有语体属性,如“父亲、爸爸”。。如果将两者混同,特别是将口语的词汇和句式当作书面语来用,必然会降低文章的典雅程度。
早期,西方人学习中文时,重点是书面语。明清时期,西方教会分别在北京和南京设有语言学校,传教士(6)根据哈利《百年前的中国》,十九世纪20年代,中国境内至少有10000名西方传教士。根据将要赴任的地区,选择学习南官话或北官话[38],而教士们学习的书面语是文言(不是白话)。利玛窦、金尼阁[39]说,“中国人把绝大部分注意力放在书面语上,而忽视口语。”“在风格和结构上,他们的书面语言与日常谈话中所用的语言差别很大……”
重视书面语、轻视口语的传统对西方的汉学研究和中文教学的影响很大,持续时间很长。如芝加哥大学,直到上世纪60年代,一年级二年级的主课还分别是《孝经》《论语》和《孟子》《史记》。这种教学方式下,培养了一批能阅读古籍,而不太会日常交流的“哑巴”汉学家。赵元任先生在哈佛大学教授中文时改变了这个传统(1922年),将口语教学引入美国中文教学,编写了《国语入门》和《中国话的读物》,教学生“可说的”(sayable)汉语。赵先生同时也非常重视书面语,他为哈佛大学中文部定下的教学宗旨是“说地道汉语,写典雅文章”。这个宗旨一直被哈佛沿用至今,低年级课程以口语为重点,高年级以书面语为重点。
海外华人中文教学、国外中文教学和我国台湾、香港及澳门地区的中文教学所使用的教材、教学重点各不相同。与之相应,我国台湾、香港及澳门地区传统公文以及海外华人和海外汉学家现在还经常会使用文言词语和文言句式,内地反而不太常见,这在典雅性上便形成了一定落差。这个问题需要重视,否则可能会影响我们在国际中文教育领域的主导地位。
在文言文为书面语时期,“雅正”是书面语规范的重要标准和目标,强调“文章尔雅,训辞深厚”(7)语出自《史记·儒林列传》。。进入白话文为书面语时代,特别新中国建立之后,语言规范强调“正”更多,较少顾及“雅”[26],这与建国初期国内教育水平低、文盲率高等客观因素有关。经过九年义务教育的推广普及,文盲问题现已基本解决,城乡居民的语言文化水平发生了质的飞跃。李宇明[26]指出,进入新的时期,语言规范应当“正”“雅”并重,重建典雅语体,完善书面语的语体结构和表现力。
“雅”“正”并重就意味着要重视语体区别。外国人学习汉语时,经常会被语体问题困扰。“在汉语国际教育领域,学习者可以熟练运用汉语的口语,但在书面语表达方面,因为缺乏庄雅语体表达方面的训练,在庄雅语体的表达方面总是不知所措,即便向老师请教如何能够得体地使用比较典雅的表达方式,许多老师也不知所以。”[35]盛炎[40]、常敬宇[41]、丁金国[42]、李泉[43]等都呼吁将语体教学引入来华留学生中文教育。目前,关于汉语语体的研究已经比较系统,在美国部分高校的中文教学中也积累了一定的实践经验,把语体概念引入国际中文教育的条件已经比较成熟。国内语文教学也应该借鉴相关研究成果,适时丰富语体知识体系,培养学生的语体意识和语言雅俗观。
学习层面的原因,研究颇多,我们将其概括如下。
首先,对母语的重要性认识不足。与文言文时代相比,当代学生在对母语书面语的重视程度、学习时间、学习深度及系统性等方面都存在巨大差距。中学阶段受高考影响,学生更重视数理化的学习,因为数理化得分差距大,语文分差小,所谓“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大学阶段,为了毕业和就业,学生要用大量的时间学习专业课和英语。出于这些“实际”需要,学生对母语的重视程度普遍偏低。而相关研究表明,语言能力与工作机会和劳动收入呈正相关;语言对于智力开发、文化修养、情商培护等都有重要作用;书面语的使用能力更是影响人的知识建构、信息获得与加工思维的能力与品质[14]。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人们在使用语言的同时,即在用语言塑造自己的个人形象,母语水平及其雅俗属性不该等闲视之。
其次,学习主动性不够。日常口语可以在家庭和社会生活中自然获得,但优雅书面语必须经过主动学习和长期积累才可能习得。大部分大学生学习母语的主动性不够,投入时间精力亦有限,书面语“雅正难求”是必然结果。中山大学中文系的写作实践是个很好的正面例证。自1986年开始,中山大学中文系一二年级本科生都要完成“百篇作文”“八篇书评”(8)中山大学中文系本科生系列课程是“百篇作文”“八篇书评”“百篇朗诵”。起初“百篇”是150篇,1989年后改为100篇(中山大学中文系,2015)。的写作训练,经过三十多年不懈坚持,中大中文系毕业生在就业市场已经形成了品牌优势。
中华民族的崛起必将伴随中华文化的复兴。2021年3月22日,习近平总书记在福建武夷山参观朱熹园时指出,“我们要特别重视挖掘中华五千年文明的精华,弘扬优秀传统文化,把其中的精华同马克思主义立场观点方法结合起来,坚定不移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继承优秀传统文化,进一步提升国民语言文化素养,既是大势所趋,也是时代要求。以下是我们对此的几点思考。
“志高则言洁,志大则辞宏,志远则旨永。”(清代,叶燮)思想和价值观(底层文化)引导并制约着表层和中层文化的变化[28]。如果缺少思想道德基础,所谓“雅好”“雅行”只能徒有其表,附庸风雅。以优秀传统文化的价值观为基础,逐步提高国民的思想修养和道德水平是创造新时代民族文化、提高全民语言素养的前提条件。
我国传统社会是个多元自足、“表层、中层、底层”三个层次相互适配的文化形态。晚清以降,西方列强入侵,国人因军事、经济、科技上的落后,引发文化上的自我怀疑和价值观上的自我否定。以西为雅、以洋为雅,盛极一时,而本民族的一切几乎都被贬为落后或土俗。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和改革开放成功证明,解决中国问题的答案蕴藏在中国文化自身。新中国的建设成就极大提升了国民的自信心,以洋为雅已成为历史陈迹。民族文化各个层面正在重新建构。一方面,大量吸收了外来文化,为我所用。另一方面,传统文化中既重视内在修养又强调社会责任的君子文化重新成为民族文化的基石。为适应文化发展,我们必须树立新的语言雅俗观。
首先,要有雅俗共存观念,不提倡孤立于世的“雅”,也不提倡低级趣味的“俗”。其次,判断雅俗的标准是内容,不是形式,其核心是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是否相符。第三,雅与俗不是对与错的关系,也不是高与低的关系,而是两种都要具备的语言能力,重在得体,重在有利于沟通交流。该俗时则俗,该雅时能雅。
为实现国民语言文化素养的真正提升,我们必须深化对母语的认识,建立母语能力立体化结构,做到四个“区分”,即:(1)区分雅与俗。不能扁平化地看待母语能力,雅俗不分;(2)区分口语与书面语。书面语虽以口语为基础,但不能简单将两者划等号;(3)区分语体。动手写文章之前,要先根据需要进行语体规划,选词造句要围绕这个规划进行;(4)区分语言应用与语言本体。书面语大致有雅俗两个层面表达方式,但形不成一一对应关系。对于不能对应的部分,要区分是语言本体的问题,还是语言应用的问题(比如第二人尊称“您”,第三人称没有相应尊称,只能用“她”,这是语言本体的问题;面称对方女儿,尊称可以是“令爱”,如果仍选用“女儿”或“闺女”,这是语言应用问题)。语言本体上的问题可以采用通用语体,最好是从文言中借鉴,文言文的雅俗体系非常完备。语言应用上的问题则要通过多读书、多积累加以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