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婕 马伦
(1.宁波卫生职业技术学院,浙江 宁波 315100;2.陕西中医药大学,陕西 咸阳 712046)
基于语料库的翻译文体学研究视角在本世纪之初受到国外翻译和文体学研究者的广泛关注[1-2],由此产生了丰富的研究成果。国内许多学者[3-8]从翻译策略、语言模式等视角研究翻译与文体,但目前尚缺乏从认知角度进行解释的研究。
本文尝试从概念隐喻的视角分析英汉思维方式上的差异及其对风格翻译的影响。目前语料库翻译研究多采用由果到因的逆证(abduction)推理,即根据文本事实“寻找最佳解释”,这种研究方法缺乏逻辑上的有效性[9]。为了克服类似问题,本文采用了个案研究的方法,基于《黄帝内经》原文和李照国YellowEmperor’sCanonofMedicine(2005)、倪毛信NeiChing—theChineseCanonofMedicine(1995)两个译本的第一至三十五章,自建句子级对齐标准的小型平行语料库(总库容分别为40,980字符,223,565字符和247,827字符)。对比分析英汉语“中”表达在句法结构和概念隐喻上的异同,分析这些差异对中医典籍翻译产生的影响。
根据源域和目标域的性质及其之间的关系,概念隐喻分为三种类型:结构隐喻(structural metaphor)、方位隐喻(orientational metaphor)和实体隐喻(ontological metaphor)[10]。本文集中讨论方位隐喻,它是同一个概念系统内不同空间方位自相组织的结果,例如由“上/下”(up-down),“里/外”(in-out)等空间方位词语构成的隐喻。现有的中医药隐喻研究大多关注“水”、“火”等实体隐喻,方位词隐喻研究有待深入。
名词、动词、形容词三大基本词类表达空间或时间概念时,必须借助于介词、连词、副词、方位词等语法范畴。笔者首先在《内经》源语和译本语料库检索关键词“中”,初步了解《内经》原文与译本英汉语中描写“中+X/X+中”的结构及其分布特点。随机抽取汉语语料89条,发现汉语描写“中”的表达式可归纳为8种基本的句法结构,共有“中+N”31例;“中+V”5例;“中+A”3例;“中+之”1例;“N+中”27例;“V+中”12例;“A+中”6例;“之+中”3例。在这些基本结构中,名词结构指名词与方位词“中”的词组组合,“N”指名词;动词结构指动词与“中”的词组组合,“V”指动词;形容词结构指形容词与“中”的词组组合,“A”指形容词。
为了进一步了解《内经》英汉语“中”结构在句法上的差异,笔者首先对语料库与“中”共现的词进行了全库检索,发现涉及最多的分别为脏腑疾病43例,位置空间15例,脉象穴位7例,时间概念7例,精气阴阳6例。然后在李照国译本和倪毛信译本中检索原文结构的对应译例,发现李照国译本最高频使用“in the middle/interior/center”结构(38例),其次使用动词“invade/attack/strike”(9例)和身体部位“upper body/chest”6例。倪毛信译本最高频使用身体部位“in the + X”结构(34例),其次使用动词“attack/touch/linger/enter”(9例),介词“within/below/in”(6例)。
合计译例总数,中文《内经》更倾向于“中+N/N+中”这种“中”与名词性结构搭配的表达结构,远高于“中+V/V+中”和“中+A/A+中”;而英语译本中的结构数量最多的是使用“in/within/inside”等介词结构。除了语序,在数量上也存在很大差距。对比英语和汉语在空间关系上的表达,发现英语和汉语使用着两种不同的体系。古汉语比现代汉语更简洁,省略“在”,直接指出所指的物体是在某物的旁边,下边,还是里边。英语则用at,on,in之类的介词分别代表一维、二维、三维的空间关系。
在“取象比类”背景下,隐喻在中医学独特的语言、文化内涵和认知模式中无处不在[11-14]。尽管《内经》英汉语料库中描写“中+X/X+中”的语例丰富多彩,但其涉及的概念隐喻却表现出较高的相似性。可以概括为名词性纵向“上-中-下”三部概念,横向“表-中-里”概念,及动词性“中风邪”等中医学说的隐喻概念。其中纵向方位隐喻“上-中-下”又可细分为范围、时间,横向“表-中-里”概念隐喻又可细分为范围、状态,可指三部、三焦、四季、五行等中医学概念。
2.1上为天,中为人,下为地 纵向方位词“上-中-下”在《内经》中可以表示范围概念。“上下”既可以指人体的头部和脚,也可以指人体的上下身,还可以指天地。因此“中”既可以指人,也可以指脏腑,还可以指头部以下腰部以上的躯干。《内经》原文语料体现这一隐喻的语例有27条,主要的表达式可以归纳为:中央/中身/中部/中/心中/胸中/胃中/眇中/脊中/胞中等。
李照国译本语料中体现此类隐喻的语例共19条,常见表达式有:center in the five directions/upper part of the body/in the interior/in the internal/in the middle region/in the chest/in the stomach等。
倪毛信译本语料有16条此类隐喻对应译例,常见表达式有:the upper/internal/medial/in the middle area/at the superficial level/the abdomen/chest/the lungs/heart and lungs等。
2.2内里为中 横向方位词“表里”首见于《内经》,在后世医家的不断扩展下,形成了中医学中最有特色的理论之一。“中”即“里”、“内”。语料分析发现,《内经》原文语料体现这一隐喻的语例有23条,主要的表达式可以归纳为:中外/中满/中热/热中/动中/伤中/消中/寒中/病在中/攻其中/寒从中生/积气在中/血脉之中/皮肤之中/骨髓之中。
李照国译本语料中体现此类隐喻的语例共20条,常见表达式有:internally and externally/Cold-Qi inside the body/abdominal fullness/disease in the middle/interior diseases/internal heat/enter the channels/remain in the skin/retain in the bone marrow。
倪毛信译本语料有17条此类隐喻对应译例,常见表达式有:internal condition/coldness within the body/in the middle/fever in the chest/at Zhongwan(中脘)/at Middle Jiao(中焦)/on the chest/linger in the blood vessels/beneath the skin/lodge in the marrow。
2.3病邪侵袭人体为中(读四声) 当“中”用作动词性隐喻时,在《内经》里用于说明致病邪气侵犯人体的路径,描述疾病发生的位置,表示病邪在体内的运行状态,阐释疾病发生的机理等。《内经》原文语料体现这一隐喻的语例共有9条,主要的表达式可以归纳为:中恶风/中人肤/中人/中风热/中于头项/中水/中其荣。
李照国译本语料中体现此类隐喻的语例共9条,常见表达式有:invasion of pathogenic factors/stroking the skin/attack on the body/attacked by Dampness/insert into the Rong。
倪毛信译本语料有6条此类隐喻对应译例,常见表达式有attack of wind/touching one’s skin /with wind heat/puncture precisely。
2.4表正为中 方位词“中”在《内经》中还可以表示时间概念。《素向·六节脏象论》说:“立端于始,表正于中,推余于终,而天度毕矣”。古人利用表影变化来寻找理想的地域中心。在测定观测表影变化规律时,表影的一种变化往往同时意味着两种以上的答案,如测定“两分”时,往往可表示方位,又可表示时节;一日之内亦是如此,平旦日影向西,昏暮日影向东。日影的规律变化,同时也会意味着自然界气温及物候现象的变化,人体则会随着这些变化的因素而变化。
时间较早为“上”,较迟为“下”,“中”为两者之间。《内经》原文语料体现这一隐喻的语例表达式可以归纳为:中古/日中,共有4条。李照国译本主要采用in the middle ancient times/noon结构,共3条。倪毛信则采用in the middle ages,prior to the Yellow Emperor’s era/in the past/noon形式,共3条。
古人在认识自然的过程中形成了时空一致的观念,尤其是在“立杆测影”测定“地中”和东、南、西、北四方时,以自身所在的“地中”位置为坐标原点,从中心认识四方,因此,也形成了强烈的中心观念[8]。四方加中心一方,就成为五方。由于时空一体,那么这五个方向也就代表了五个时节,这就是《内经》讲“中央时节为长夏”。
2.5中央为土 中医理论认为六月主“土”,“长夏”对应“土”脏(脾胃),而“土旺四季”,主张四季补脾。由此,产生了“中央为土”的概念隐喻。语料分析发现,《内经》原文语料体现这一隐喻的语例有4条,主要的表达式为:中央为土/中央黄色/中央生湿/中央以灌四傍。
李照国译本语料中体现此类隐喻的语例共4条,全部译为the center。
此类隐喻在倪毛信译本语料中有2条采用the center译法,其余采用transmit from结构表示来源于中央。
“风格”即“可察觉的特殊表达方式”,取决于语域、文类、时代、情境、媒介、正式程度、接受对象等因素。那么方位隐喻在译文中的差异是否体现了译者的翻译风格呢?对比分析李照国和倪毛信的译例与原文,发现译本“中”方位隐喻的句法形式和语例数量都出现了较大变化。
英汉语“中+X/X+中”表达的主要差异在于,汉语的名词性“中+N/N+中” 结构数量最多(共58例),最常用于偏正结构修饰名词,突显了中医“表里”等方位隐喻;英语结构中多以介词结构表述。倪毛信译本处理“中+X/X+中”方位隐喻有个特点:多用介词结构in/within/from/below/beneath the +X(共34例),其中的X除了少量用middle/center(共7例),更多地指出具体的脏器、身体部位和穴位,如the chest/body/bones and marrow/Zhongwan(中脘)/Middle Jiao(中焦)等(共27例,占介词性译例的79.4%),甚至采用略译手法(共8例)。
因此倪毛信译本倾向淡化中医“中”蕴含的隐喻意义。李照国译本处理“中+X/X+中”方位隐喻的特点是大量译为“in the middle/interior/center”(共38例),其中指出具体脏器和身体部位的仅9例,占介词性译例的23.7%。因此,李照国译本“去隐喻”的常规化处理较少,更多地再现了中文思维风格。
例(1):五脏者,中之守也。(《脉要精微论篇第十七》)
1a. The Five Zang-Organs managestheinterior[11].
1b. The five zang organs all have their responsibilities[15].
例(2):中盛脏满气盛伤恐者,声如从室中言,是中气之湿也。(《脉要精微论篇第十七》)
2a. The predominance of Qiintheinterior,fullness of the Zang-Organs,hyperactivity of Qi,frequent fright and dull voice like speaking in an empty room are caused by Dampness of Zhongqi (Middle-Qi)[11].
2b. Iftheabdomenis full,the qi of the zang organs is distended and there is dyspnea,usually induced by fear.The voice is turbid and not clear.This is unregulated middle jiao qi due to dampness[15].
就句法形式而言,例1的“中”是并列分句的主语,例2的“中”是主句的主语,都是动作的发出者,是句子中得到突显的焦点信息,后续的动作和状态属于句子的背景信息。1a和2a把原句中的焦点信息和背景信息互换了位置。两例不约而同地选用“the five Zang-Organs”和“predominance”作主语,而用“中”的意义作为宾语和状语,使译文更符合英文的表达习惯,但比原句中受突显的程度有所降低。1b采用了省译,2b虽然保留了“中”的主语位置,但意译为“腹部”,“中”的涵义突显程度显著降低。
例(3):寒生于内,故中外皆寒。(《疟论篇第三十五》)
3a. Since there is endogenous cold,the patients feel coldinternallyand externally[16].
3b. When the yin dominates,there is coldness and painwithinthebonesandmarrow[17].
例(4):厥阴终者,中热溢干,善溺心烦……(《诊要经终论篇第十六》)
4a. The exhaustion of Jueyin is marked byinternalheat,dry throat,frequent urination…[16].
4b. The patient feels feverishinthechest,dryness of the throat,has frequent urination…[17].
再来看语例中隐喻的翻译。例3和例4都体现了“内里为中”的概念隐喻。“表证”在《伤寒论》中的含义是体表症状,体表指人体躯干之外的“血脉、肌肤、四肢、九窍”等。“表里”证候应以临床表现为依据,不能机械地把表里看成是固定的解剖部位[18]。李译3a、4a均采用internal泛指“内里”,在语义上与原文很接近。而倪译3b、4b则倾向译为明确的身体结构部位,因此在隐喻意义上与原文差别较大。但倪译3b、4b都增译了介词“within”和“in”。英语中的in的隐喻化功能主要表现为能激活三维容器图式[19]。因此,in/within的基本功能在于能够表示空间关系中的三维空间,其隐喻化功能体现为把抽象实体隐喻化为三维容器。采用此类介词结构也能体现汉语“内里为中”的隐喻。因此,尽管译者表现原作的手段不同,但都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达到传达和阐释原作特定风格的目标[20]。
可见,译本在结构句法和方位隐喻两个方面,都用汉语常见的形式或概念隐喻来顺应汉语表达和思维习惯,但两个译本的“常规化”(normalization)程度有明显差异。虽然需要更多实证研究来验证这种“常规化”倾向是否反映普遍的翻译特征,但就《黄帝内经》“中+X/X+中”结构的翻译而言,英汉句法形式和方位隐喻思维差异无疑是相关译例表现出“常规化”差异的主要原因。这种“常规化”的译文由于顺应了译入语的表达和思维习惯,读起来更自然通顺,显然更有利于一般读者的理解和接受。
语言与思维的关系是语言对比和翻译研究的重要议题。《黄帝内经》两个译本对“中+X/X+中” 结构的英译虽然总体上与汉语源例具有类似的方位隐喻概念,但在表达空间关系的句法倾向性和隐喻翻译策略上存在较大差异。汉语倾向于名词性“N+中/中+N”结构,动词性用法侧重“中”的情感表征功能;而英语倾向于用“in/within/inside”等介词结构表达空间关系,同样侧重“中”的动态描写,赋予了“中”较高的能动性。译文对比表明,为了顺应汉语的常规表达和隐喻思维,较少使用“去隐喻”常规化处理能更好地再现中文思维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