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民安
(清华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 北京 100084)
弗洛姆认为爱是一种结合,但是这种结合是克服孤独的方式。对于弗洛姆来说,孤独不是一种非人状态,孤独是人不完美的心理状态。人有一种摆脱孤独的本能。摆脱孤独是人的完善。为了摆脱孤独,人需要去结合。有几种结合方式。一种是狂欢式的结合。这种结合是瞬间爆发式的,但又是周期性重复的结合,如吞食药物、狂野性爱和宗教仪式的结合等等,这种结合伴随着身体的尖锐体验和激情。此刻,世界被遗忘在脑后,孤独在狂欢中被克服了,但是,这样的结合一旦完成和结束之后,孤独感又很快地袭来,于是又要开始,又要周期性重复,这就是宗教仪式和狂欢节要反复地进行的原因。这是酒神式的结合。第二种结合是同群体相结合。这就是要遵从大多数的意见和制度、法规,让自己融入所谓的社会,做一个规范人和正常人。这实际上是强制性的从而是虚伪的结合。第三种结合是创造性的结合,就像艺术家创造出一个作品那样。但是,这样的结合,是创造者和创造对象结合在一起,而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心理结合。这几种类型的结合不是根本性的,而“生存问题的全部或完善的答案则在于用爱达到人与人之间的结合以及用爱达到同另一个人的结合。这种人与人之间结合在一起的愿望是人类进步的最强大的驱动力。它是最基本的情感,是把人类、种族、社会、家庭维系在一起的力量”[1]15。爱,在此不单纯是人的承认和尊严的实现,而是一种克服孤独的积极的最根本的结合,在弗洛姆看来,这种结合是人类进步的强大驱动力。
但爱是如何来结合的呢?黑格尔讲的结合是两个人都把个性消除掉,消除了独特性才结合在一起。结合是两个人的完全覆盖和重叠。而弗洛姆讲的结合是通过给予的方式来完成的。他说:“爱是人类的一种积极力量。”[1]17恋爱是积极的、主动的活动,恋爱双方都是主动地进入彼此的活动,而不是盲目的情感。什么是主动的结合呢?弗洛姆认为,主动是给予而不是接纳,爱实际上是一种给予,给予对方力量,两个相爱的人是要彼此给予对方力量。所谓给予,就意味着你要有很多能力、很多能量,你的一切外在或内在的能量,包括你的智慧和德性。而要拥有这些,恋爱中的人最重要的就是学习和成长。你要能够给予,就要积累自己的能量,让自己变得生机勃勃,让自己包蕴着无限的丰富性,让自己内在硕果累累。爱因此是一个学习、积累、发育和成熟进而获取各种能力的过程。在这个积累的过程中,你才能不断给予对方爱,不断地把自己收获和积累的果实赐予对方,这是一个双向的赐予的过程,也是一个双向的发育和成熟的过程,最终,爱是一种动态的结合和增长过程。“爱的对象的发展,同爱的能力的发展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1]36这样反复地、无限地、不间断地积累、学习和给予,才能让爱变得更加充实、更加持久和坚固,更具有进步性。反过来说,如果没有动态的进步性,没有强化力量,没有快乐,没有知识,没有兴趣,你本身一直软弱无能,一直呆滞、空洞和欠缺,你是产生不了爱的,因为你没有什么可以给予的。马克思也这样说:“如果你在恋爱,但没有引起对方的反应,也就是说,如果你的爱作为爱没有引起对方的爱,如果你作为恋爱者通过你的生命表现没有使你成为被爱的人,那么你的爱就是无力的,就是不幸。”[2]“爱是一种能产生爱的力量;软弱无能是难于产生爱的。”[1]21你的虚空打动不了对方,而给予意味着“把自己身上存在的东西给予别人,……把他身上存在的所有东西的表情和表现给予别人。在他把自己的生命给予别人的时候,他也增加了别人的生命价值,丰富了别人的生活”[1]20-21。在这个意义上,给予就是一种创造和生产,就是在创造和生产中产生快乐。“给予是潜能的最高表现。正是在给予的行动中,我体验到我的力量,我的财富和我的潜能。这种增加生气和潜能的经验,使我感到无比快乐。因此,我自己精力充沛地、生机勃勃地体验生活,就象我快乐地体验生活一样。给予要比索取和接纳快乐。”[1]19我们看到,结合,给予,彼此强化和充满、溢出的快乐,动态的进步,这就是克服孤独的爱的全过程。对于先天性地处在孤独状态的人和人类的完善而言,爱是最佳良药。
我们看到弗洛姆和黑格尔的爱的结合方式完全不一样。弗洛姆不是让两人完全结合达成平等的重叠和承认,而是让两个爱的结合者相互激发,让它们动态地盘旋式地上升,无限地上升,这样的结合甚至是没有终点的,或者说,爱的结合永远向一个更好的结合点进发。爱克服孤独而导向进步。爱意味着比翼齐飞。爱是一个历史过程,是生命过程。而黑格尔式的结合是自我否定式的结合,是非个性化的结合,是静态式的结合,一旦重叠在一起,一旦达成了平等,一旦相互承认,结合就趋向结束。这种结合不是强化自身而是牺牲自身来完成的。而弗洛姆的动态结合,积累、增长性和强化自身的结合,不可能牺牲个性,甚至是不断地强化个性,滋长个性。“成熟的爱是在保持一个人的完满性和一个人的个性的条件下的结合。爱是人类的一种积极力量。……爱允许人有自己的个性,允许人保持自己的完满性。在爱中会出现两个人变成一个人而仍是两个人的风趣之谈。”[1]17这已经无限远离黑格尔的否定而奔向尼采的肯定的权力意志了。
在《会饮》的阿里斯托芬那里,爱也是一种结合,这是比黑格尔和弗洛姆更早的更经典的爱的结合。在阿里斯托芬看来,人开始有三种性别:男人、女人、男女合体。但不管是谁,人都是圆的。他有四只手、四只脚、四个耳朵、一对生殖器。这样的圆形之人,非常强壮,也非常狂妄,他们要和奥林匹斯山上的神一比高低。宙斯为了惩罚他们,劈开了他们的圆形身体,使之一分为二。这就是现在的人们所呈现的分裂状态。于是,这些被劈裂的人,人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女人寻找她的另一半,这就是女同性恋;男人寻找他的另一半,这是男同性恋。男女同体的人,各自寻找他们另一半的异性,这就是男女异性之爱。“同所爱的人熔为一体、两人变成一个,早就求之不得。个中原因就在于,我们先前的自然本性如此,我们本来是完整的。渴望和追求那完整,就是所谓爱欲。”[3]这就是回归自己原本的自然。“我感到被如此强烈地吸引,并相信我希望永远爱下去,因为这是我失掉的另一半。”[4]73“人在本质上是不完整的存在物,并完全意识到自己的不完整,这对人性来说是第一要务,也是人对完整或整全的探求的基础。……我们爱自己失去的那一部分。我们爱我们自己。”[4]75-76爱,最终是对自身的爱,所以爱无需解释。
对阿里斯托芬来说,人本应该是圆的,是圆满的,是完整的。之所以需要爱,是因为人是残缺的。人为什么不完整?就是因为人过于自大,居然想挑战神。在基督教那里,人是违反了上帝的禁令而被罚到人间,从此永远背上了罪名,他们于是只有通过爱上帝才能在死后被上帝救回天国。在基督教那里,人是罪人。但是,对于阿里斯托芬来说,人是因为挑衅天神而被劈成两半,他因此变得残缺,从根本上来说,他是残疾人。单个个体都是残疾人。基督教是通过对上帝之爱来洗刷自己的罪,而阿里斯托芬则认为残缺的人是通过爱来恢复自己的健康。他只能以爱的方式去恢复,去寻觅,通过爱去找到自己的另一半,被劈掉的另一半来恢复自己的健康,来让自己重新回到圆满和完整状态。爱是对自己自大犯错的补偿。如果我们撇开阿里斯托芬讲的这个神话背景的话,我们会发现,作为个体的人从根本上来说是不完整的,他是残缺的、破碎的、分裂的、断片的,因此也是孤立和孤单的。我们说,一个没有爱的人,或者说,一个没有爱人的人,从根本上来说是残缺和孤单的人。何谓残缺和孤单?就是爱的缺乏。爱因此既能克服一个人的孤单,也能补偿一个人的欠缺,人的残缺必然需要填补。去爱就是去寻求饱满,寻求完满。只有通过去爱,通过和另一个人相爱,通过两个人的结合,一个人才能感受到丰盈、充实、完整、统一。他的孤独感和残缺感才能被克服。一个没有爱人的人,似乎总是分裂的人生、残缺的人生、孤单的人生、不完整和不完美的人生。因此,爱是对此不完美人生的补偿、修正和克服——这就是阿里斯托芬给予我们的关于爱的教训。
这就是爱的必要性,他必须去寻找一个人来克服他的残缺。但他不是盲目寻找,不是随便爱上一个人。这个爱的对象是你的另外一半,它是注定和必然的,甚至是唯一的,你所爱的那个人是最适合你、最匹配你的人。因此,所谓的完美的婚姻和爱情无不涉及匹配的问题:人们总是用匹配作为爱的权衡标准。人们会说两个匹配的人男才女貌,门当户对,金童玉女——这是完美之爱,匹配之爱。只有匹配,才能无缝隙地达成圆满,才能合二为一。这样,我们也可以推论,你爱上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就决定和体现了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反过来,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看你爱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看到一个人就可以大致地了解他(她)不在场的伴侣。同样是因为匹配,每个人的爱的经验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是在测量自己的饱满和完整性。就此,我们也可以说,爱是人的个体化标志之一。
尽管都是追求“一”,阿里斯托芬所讲的结合方式却和黑格尔讲的非常不一样。黑格尔认为男女之爱要达到“一”,彼此就要否定掉自己的特异性,要完整地重叠在一起,是你和我达到了绝对的统一,代价就是把个性清除。但是对于阿里斯托芬来说,爱也是要达到统一,但不是要清除自己,而是把自己原来丢失的那部分找回来,缝合在一起,爱就是缝合、补充和拼贴,就像把打碎的瓶子再修补完整一样。这样的结合和弗洛姆也不一样,弗洛姆认为结合是互相给予对方,互相充实,爱促使这种结合处在不断互动和变化的过程中,这是一个动态的结合,是一个始终面向将来的结合。这是三种不同类型的结合。尽管方式不一样,这三种结合方式都使得爱恋双方获得了某种紧密的纽带。
虽然结合的方式和手段不一样,但结合的目的却很接近。在黑格尔那里,爱的结合是达成相互承认,通过爱的承认来实现人性。在弗洛姆这里,爱的双方相互给予对方某种能量,为此努力地积累能量,努力地赠予能量,就在这种能量的积累和赠予中,作为个体的人的潜能得以充分地挖掘和施展。黑格尔认为人是要求被承认的,但对于弗洛姆来说,人应该努力实现自己的潜能,人要让自己永远向完美的方向迸发,爱就是这样的手段。我们也可以说,在弗洛姆这里,爱同样也是让人性得到最完善的实现和满足。对阿里斯托芬来说,爱就是让人回到最初的、最圆满的、最完善的、最纯洁的状态,因为现在的人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都变成残缺的、破碎的了,我们只有通过爱来恢复某种最开端、最美好的人的状况。对于阿里斯托芬来说,最好的人性或者说人最好的形象,都在人的最开端。卢梭和本雅明等不少人都相信,文化的最佳状态就是最开始的状态,最美的、最完善的就是最开端的,后来的历史都是对美和善的污染与退化。阿里斯托芬也是要通过爱的寻找来完善人性,但是这种人性既不同于黑格尔那种要求被承认的人性,也不同于弗洛姆那种潜能被充分实施的人性,对于他来说,最好的人性是没有被污染过的,是最初的类似于伊甸园中那干净、纯洁和圆满的人性,是一种消失了的人性。这和黑格尔几乎是对立的,对于黑格尔来说,开端是残忍的争斗、奴役和征服,人性的实现只是在历史的终结之处。历史的终结也就是人性的实现。一旦人性实现了,一旦互相承认了,历史就停滞了。而弗洛姆则相信,人性的完善似乎总是一个过程,潜能不可能彻底地发挥出来,它和爱相互刺激,只要爱还在,潜能就可以一直发挥,因此,这样的发挥潜能的人性从未有明确的终点,或者说,它总是通向未来的。人性的实现,对于阿里斯托芬而言,是在开端;对于黑格尔而言,是在他的此时此刻,是在历史的终结之处;对于弗洛姆而言,是在看不见的永无尽头的未来——这是他们的历史差异。但是,对他们而言,爱,都是人性的最美好、最充分的完成和实现手段。没有爱,人就是残缺的,就是野兽,就是没有潜能的孤寂和呆滞。
这是爱的功能和目标。我们发现,这样一个爱的结合传统,偏离了苏格拉底、奥古斯丁和薄伽丘对爱的讨论。尽管他们对爱有完全迥异的理解,但是,他们都强调爱的主要功能是为了回避死亡和对抗死亡,爱是为了让生命永恒地存在和延续下去,爱通过生育而延续生命(苏格拉底),通过进入天国而延续生命(奥古斯丁),通过忘却死亡而延续生命(薄伽丘),爱是死亡的强硬对手。但是,在阿里斯托芬、黑格尔、弗洛姆这里,爱不是在对抗和回避死亡,不是和死亡一决高低。爱是人性的实现和满足。正是因为爱的结合,人才成为人,人的本质才能体现出来,也正是因为爱,人才会成为最完善、最完美的人。大体上来说,有两种对于爱的不同理解,一种把爱和死对立起来,爱是让生命永恒;另外一种认为爱是人性的完美的实现,如果生命不可能永恒的话,那就需要让有限的生命变得完善,而爱则是完善生命的手段:潜能得以发挥,缺陷得以弥补,人性得以实现。
关于爱的结合的问题,巴迪欧做了新的论述。他也是讲爱是两个人的相遇和结合。但是他说的结合跟前面讲的三种结合都不太一样。如果说,阿里斯托芬、黑格尔、弗洛姆讲的结合都有大致相似的观点,即结合是合二为一,是让爱的双方达成同一性,爱的双方能够逐渐地趋近的话,那么,巴迪欧恰恰反对这样的观点,对于他来说,爱不是达成完整性和同一性。爱不仅不是合二为一,而是相反,它恰恰是一分为二,在爱当中,每一个人都变成了“二”。爱不是完满的“一”的终点,不是一个安逸、团圆和美妙的句号,而恰好是生命中的一个事件,一个爆裂性的事件,一个正在发生的激进事件,一个具有开端意味的事件。相遇是爱的事件。爱为什么是事件呢?到底何谓事件?在什么意义上,这个一分为二意味着事件呢?
事件是突发的,事件发生之前都有一个局势(situation),何谓局势呢?局势就是把各种各样的杂多纳入到“一”中来,世界本来是杂多的,但是,人们想象出世界有一个根源,有一个“一”,就是要把多样性归纳为“一”。实际上世界本来没有“一”,这个“一”是人为操作出来的,这就是巴迪欧所说的计数为“一”,也就是把不同的异质性的东西,把各种各样的杂多之物,通过操作纳入到“一”中来。人们相信存在着一个“一”,如果没有在这个“一”之中,如果是这个“一”之外的例外、断裂、不连贯,那么,这些断裂和例外的杂多,就不被人们认识,就被人们故意视作不存在而遭到弃置。但是,这些杂多,这些异质性,它们实际上是存在的。在某个时刻,这些被“一”所强行纳入的异质性要素,这些无法被归纳的杂多,这些和“一”之间所存在的裂缝、剩余、断裂和异质之物,突然在某个时刻会爆发,会从“一”之中溢出,从而引发“一”的破裂,打破既有的局势,和原有情景一刀两断,这就是事件的诞生。事件,就是剩余之物的溢出,就是异质性对同质性的突然打破,就是同先前局势全面彻底的决裂。
我们看到,这是巴迪欧的事件的发生。事件发生了就意味着一次重大的断裂。只有引发断裂的事情才称得上事件。这种断裂是激进的,它意味着事件之前和之后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现在和过去一刀两断。这是事件最明显的特征。巴迪欧特别强调内部的爆裂,内部各种各样的异质性和杂多的爆裂。但是,也许还有另外一种事件的发生机制,事件不是从内部无法囊括的异质性的内爆而引发,还有一种外在的要素导致了“一”的破裂。外在的要素和既有的“一”相触及,就能将既有的局势打破,使得既有的“一”的整个局势内爆,导致了整一性自身的断裂。断裂性的事件机制,就此有两种模式。内部的内爆模式和外部的刺激模式。我们的例子是19世纪末期的中国。农民起义导致的改朝换代不是断裂,它不过是一种王朝取代另一种王朝。它只是重复性的替代,因此,农民起义都称不上是事件,起义没有导致朝代和朝代之间出现真正的差异。称得上事件的是辛亥革命。正是这个革命导致清朝的崩溃,几千年的帝制突然崩溃,突然断裂。在它之后,再也无法回到一个王朝的状态。也就是说,辛亥革命之后,中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只有这样绝对断裂的革命,才可以称为事件。这个断裂的原因,一直以来有两种不同的分析,一种是费正清的刺激-回应说,是因为西方的入侵打破了封闭的中国的统一,是外部要素打破了先前的“一”;还有一种是柯文的说法,中国内部开始出现的各种异质性要素再也无法被计数为“一”,这各种各样的杂多导致了“一”的崩溃,导致最后的王朝的崩溃。
但是,因为这种事件是全新的,是突发的,是决裂的,人们完全无法理解它(德里达说,事件就是超过了我的理解之物),它尚没有被计算为可以理解的“一”。①那如何面对这种突发性的事件呢?这个事件令人震惊,令人无法回避,它迫使人们回应它——哲学就是应该思考和回应这个事件。那如何回应这个突发的决裂性的事件?巴迪欧提出了主体的概念,主体是什么呢?主体是对事件的应对和操作。主体无法操纵和预测事件何时来临,但是,当事件突然来临的时候,主体就必须认真地对待它。事件无法自身描述,事件无法获得自明性,无法自我把握,事件本身处在一种破裂和混沌之中。它需要主体来描述,来操作,来阐释——如果没有被描述和阐释的话,事件就转瞬即过毫无意义。真正的主体极其罕见,他是那种目光锐利、远见卓识、富有勇气的人,是能够肯定事件的决裂并发现其意义的人。也就是说,他是那种能够忠实于事件的人。他面对事件,面对事件的断裂,宣称这不可描述的事件为真理,并将事件的断裂宣布为一个新的真理的开端,他将事件生产为真理——真理是被宣称的,是被制作出来的,主体就是忠实地面对事件,并将事件宣称和制作为真理的人。事件、主体和真理就是巴迪欧哲学的三位一体。②
爱在什么意义上是断裂性的事件呢?对巴迪欧而言,事件在科学、政治、艺术和爱中都是以类似的机制来发挥作用。如果你真正地经历了爱,对于你的生命而言,就出现了一个重要的断裂。简单的心动或者艳遇不能称为爱,真正称为爱的事件会对你的生命产生剧烈的改变。在爱之前和爱之后,你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人。这是巴迪欧所讲的作为事件的爱。因为爱是突发的,是两个人相遇时突发的,当爱的感觉来临,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我就会迥然不同,现在的我就和过去的我发生了一次激烈的断裂。如果过去的我是一个整体,是个“一”的话,那么一旦爱出现了,爱作为一个事件降临了,我先前的这个整体,这个“一”就被打破了,爱这一事件导致了我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我,我出现了自我崩裂,我的既有局势和处境就被摧毁了:
如果我突然和你相遇,我会/说不出话来——我的舌头/僵硬了;火焰在我皮肤下面/流动;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只听见我自己的耳鼓/在隆隆作响,浑身汗湿/我的身体在发抖/我比枯萎的草/还要苍白,那时/我已和死相近[5]
不可抗拒的/又苦又甜的/使我的四肢/松弛无力的/爱,象一条蛇/使我倒下[6]
爱的相遇,使得一个过去的我倒下了。爱使得自我发生了断裂。爱的出现意味着两个人都改变了自己。这听起来有点像黑格尔的自我否定,黑格尔认为相爱的两个人为了达成同一性、达成共识和重叠,他们把以前的特异性都抹掉了。他们彼此吸纳和吞噬对方。巴迪欧讲的相爱的两个人也都发生了变化,但是他们发生变化的结果不是要和相爱的人达成统一。两个相爱的人不是要重叠和重复,他们肯定这种断裂,但是也肯定彼此之间的差异,他们不是被“一”所束缚,而是对多的肯定。巴迪欧也不是像阿里斯托芬那样,让两个残缺的人两个破碎的人缝补成一个完整的人。对他来说,两个人相爱意味着要保持各自的独立性。爱,除了是打破自己以前的“一”之外,还要警惕和相爱的另一个对象达成“一”。只要是达成“一”,不管是缝合式的“一”,还是重叠式的“一”,对于巴迪欧来说都不是爱,这恰恰是爱的灾难。爱不是自我否定,也不是和对方进行适应匹配。实际上,真正的爱不是试图获得同一性,纳入到“一”中的爱最终会摧毁爱。对于巴迪欧来说,爱恰恰是要肯定差异性,而不是抹去差异性,爱就是要强调和激发爱的双方的特异性,爱让自己变得更多样,让自己扩充,让自己繁殖。爱上一个人,不是让自己缩小,而是让自己扩大。也就是说,爱应该让自己一分为二。我们可以从多个方面来理解爱的一分为二。首先,爱是一种绽出,爱会让你的灵魂、你的目光、你的激情脱离你自身。因为另外一个人进入到你的视野中,占领了你的全部目光和激情,夺走了你的魂魄,从而使你自我分裂,使你和你的过去决裂。你从原先的“一”中脱离出来,这就是我们所说的魂不守舍,这是你的内在分裂。也就是说,一旦你爱的时候,你内部的自主性和同一性被打破了,先前自律的生活被搅乱了,先前稳定的步伐被打乱了,你稳定的肉身和灵魂的结合就会一分为二。在爱的激发下你会变成另一个自己,你会过另一种生活。在这个意义上,爱作为事件就是打破了自己的过去的“一”,爱让自己变得分裂。不仅如此,在爱发生之前,你不但将灵魂和肉体保持统一,你还将你的认知和肉体保持统一,你在你自己的范畴内认识和体验世界。但是当爱发生之后,当你们亲密接触和你的对象融为一体的时候,你不会去压抑对方的体验和激情,不会把这些激情收纳到你的控制之中,不会强迫对方和你保持同一性。相反,你也用对方的视角去看待和体验世界,你超出了自己狭隘的视角,去体验对方的体验,你会用对方的体验和激情去看待世界,因为你们都爱着对方之所爱,就像对方爱着自己的父母一样,你如果爱对方的话你也会爱对方的父母。就此,一个人会用两个人的方式、两个人的视角去体验去爱这个世界,你会加倍地爱加倍地去体验,你会将对方的目光扩展为你的目光,将对方的知识扩展为你的知识。因此,真正的爱,是让你的视野成倍地扩大,让你繁殖为两个人,让你获得多元的不一样的真理。爱不是达成“一”的狭隘整合,爱恰恰是一个多样性的“二”的共同体。
就此,爱是维护差异和肯定差异,也是让你去体验差异,让你用“二”的目光、“二”的经验,让你用多样化的视角去重新看待世界。巴迪欧说:“所有的爱都提供了一种崭新的关于真理的体验,即关于‘二’而不是关于‘一’的真理。”③[7]72比如旅行,你一个人去旅行只会看你喜欢看的东西,如果你和你的爱人一起去旅行,爱人要看什么东西,你就会和他(她)一起去看。这样的话,以前你从来不注意的,你毫无兴趣的沉默的知识和真理也在你面前展开了。这就是巴迪欧所讲的关于“二”的真理,也是关于“二”的共同体。巴迪欧说:“世界可以通过一种不同于孤独的个体意识的另一种方式来遭遇和体验,这就是任何一种爱都可能给予我们的新体验。”[7]72
巴迪欧所讲的爱导致的结果,和阿里斯托芬和黑格尔完全相反,这不是合二为一,而是一分为二。这样的两人之爱就建立了一种新的不同于先前的一个人的生活,这是“二”的生活,是对先前的单一生活的爆破和决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将爱理解为自我身上所发生的断裂性的事件。作为事件的爱就是断裂,爱作为一个事件彻底改变了你本身。但是,当爱的事件发生了,当断裂发生了,当剧烈的震荡开始晃动你撕裂你的时候,你要勇敢地抓住爱,要对这爱进行清晰的叙事和厘定,也就是说,你要站出来做爱的主体,要将此刻的爱的事件叙述和宣称为你的真理,要忠诚这一爱的事件,要忠诚这一真理,要做爱的忠诚主体。在爱这一事件中,主体、忠诚和真理都必不可少。它们是爱的全部程序,也是事件的一般程序。
这种爱的生活,实际上也是最小的公共生活。巴迪欧认为,这样的生活就是共产主义生活,爱的生活就是最小的共产主义生活,爱实现了最小的共产主义。在这个共产主义中,爱既让自己永远活着,爱的主体也让自己作为一个人有尊严地活着。和黑格尔一样,巴迪欧同样将爱和政治结合在一起。黑格尔认为,人有尊严地活着是因为人和人之间彼此承认,但是这种彼此承认就是达成同一、达成平等,在同一性和平等中我们是相互承认的。巴迪欧的最小共产主义同样强调爱之间的承认和平等,但是,两个人不是以等同的方式互相承认,而是以差异的方式来相互承认。黑格尔为了打破主奴关系、宰制关系和战争关系,是要两个人达成同一性,而巴迪欧要打破这种关系,是要肯定和接受相爱双方的差异性。对黑格尔来说,差异性一定意味着高低和等级之分,差异性就是高低的差异;但对巴迪欧来说,差异性是平等的差异。他们对爱的目标期许一样,但他们的方案和途径不一样。对于黑格尔来说,爱的政治,就是要在绝对精神中实现;对于巴迪欧来说,爱的政治,是要在共产主义中完成。巴迪欧的共产主义当然是马克思主义的传统。但是,马克思的共产主义,难道不是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的一个更加物质性的版本吗?对黑格尔和巴迪欧来说,爱,都是历史的终结。只不过在这个终结中,人和人要么是完全一致的,要么是相反地都保持着各自的特异性。
爱提供了多样化和差异性的目光,提供了崭新的关于真理的体验。“当人们爱的时候,人们爱的是真理,哪怕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点。”[7]72巴迪欧在这里还是回到了苏格拉底的真理之爱,爱都是对真理的生产和激发。但是,和苏格拉底不太一样的是,巴迪欧的这种真理之爱并不带有教育和传授的成分。对于苏格拉底来说,真理之爱是不对等之爱,是一个智慧的成年男性对一个纯洁的少年男性的单向的知识启蒙。可以更具体地说,真理之爱是真理引导之爱。而巴迪欧消除了这种真理之爱的不平等,这是差异性的但是对等的爱,是相互平等地激发真理的爱。爱一发生,关于世界的多元真理就会发生。巴迪欧和苏格拉底真理之爱的另一个不同之处在于,后者是传授真理,真理一旦传播和获得,就可以战胜死亡而获得永恒。
但是,对于巴迪欧来说,真理并不意味着永恒,真理对个人来说就是对世界的隐蔽的一面的打开。爱不断地激发对真理的追求,但真理并不是永恒的。或者,我们更准确地说,爱是在不断地激发思想。爱可以让思想变得神奇和无限。思想不是对爱和激情的摒弃,它不是沿着客观中性的道路顺利滑行,恰恰相反,思想需要爱的偶然性,需要爱的神秘来推动,爱可以让人把思想引致出人意料的极限状况。德勒兹在《什么是哲学》中说:“成为概念性人物或者从事思维所必须的一种条件以后——或者说变成情人以后,朋友的含义是什么?情人的说法难道不是更为准确吗?我们曾以为他者是被排除在纯思维以外的,朋友难道不是将一种跟他者之间的关键性联系再次引入思维吗?”[8]情人、友谊和爱,难道不能促进我们的思考吗?情人的关系难道不是一种充满活力的思考关系吗?“真正的思考会随着爱欲一起升华。必须做一个好朋友、好情人,才能有思考的能力。没有爱欲,思考就丧失了活力,失去了不安,变得重复和被动。爱欲刺激了思考,使人有意愿去追求‘独一无二的他者’。”[9]海德格尔也说了同样的意思。他曾在给妻子的信中表示,他对她的爱是同他的思想密不可分的东西,他说:“其余那些和我对你的爱,以及和我的思想以某种方式密不可分的东西,很难说清道明。我称之为厄洛斯,巴门尼德给最古老的神之一的爱神的称呼。……每当我在思想上面临关键的一步,在迈与不迈之间犹豫不决的时候,厄洛斯神都会振翅触动我。”[10]这就是说,每当他的思想在前所未有的地方探索的时候,都有妻子的爱欲在神秘地助力。
爱有助于哲学的思考,但不仅仅是在哲学领域。在艺术家那里这点可能更广为人知。对毕加索、培根(Francis Bacon)这样的人来说,爱对艺术创造力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毕加索的每一段爱情都改变了自己的创作。他把他的爱人都画到布面上。每一次画都是用不同的风格,每一种不同的激情都让他产生新的创造。也可以说,毕加索的一生都在女人和爱欲中穿越,这些女人激发他、牵引他、改造他和创造他,有时候是折磨他、揉碎他、诋毁他和背叛他。但所有这些爱欲的纠缠都变成了巨大的创造动力。毕加索把这些激情狂乱地倾泻在画布上,他的多变风格和他的多变情欲紧密相关。哲学家和艺术家,他们的创造力本身是和爱紧密相关的。还有画家培根的故事,他的所爱自杀逝去之后,他的风格发生了巨大的改变。④
爱是思想和创作的动力,它激发、促进、强化思考和创作。但是还有另一种爱和思考的关系,即思考和创作就是为了爱,为了赢得爱。为什么去思考?为什么去写作和创作?恰恰就是为了爱。没有爱这一目标,就不会去思想和写作。如果说相爱着的人,爱欲本身能够激发思考和创造的话,那么,同样地,一个人为了获得另一个人的爱也会不停地去思考和写作。爱就是思想和创造想去赢得想去获取的东西。对于缺乏爱的人,写作和思想可能就会成为寻找爱的途径。这样,爱既可能是写作的刺激和助力,也可能是写作的目标和归宿。阿伦特是海德格尔的学生,在给老师的一封信中她同时表达了上面的双重意思。对海德格尔的爱激发了她的思考,同时,她积极地去思考也是为了赢得海德格尔的爱,思想和写作的目标就是获取爱:“我如同当初那样地爱你——这是你知道的,也是我早已知道的,即使是在这次再见之前。你指引给我的道路比我所想的更加漫长和艰难。它需要一次整全的、漫长的生命。这条道路的孤寂是我自选的,而且是摆在我面前的唯一的生命可能性。……如果我失去了对你的爱,那么我就会失去我对生活的权利,但是如果我逃避它逼迫给我的使命的话,那么我就会失去这爱和它的实在性。‘而且,如果有上帝,那么,死后我会更好地爱你’。”[11]海德格尔指引阿伦特的道路,也即是阿伦特视作的使命,就是走一条思想的道路。思想之路使得她爱上了海德格尔,反过来,她的一生所以走向哲学走向思想这条路,也是凭借她对海德格尔的爱。爱促使她去思想,爱是她思想的起源和动机。同时,这条思想之路也是为了获取爱完成爱这一目标。思想和爱相互贯穿,互为动机,它们的关系纠缠得如此之深,以至于没有爱就没有思想也没有生命。这已经远远超过了爱是思想的助力这一层面了。对海德格尔来说,爱促进了思想,深化了思想,最终将思想推进到一个不可预料的境地,不过,没有爱思想仍旧是可能的。但是,对阿伦特来说,没有爱思想是不可能的。而一旦思想不可能,生活(命)也是不可能的。爱、思想和生命融为一体。
思想(考)和写作就是为了赢得爱,这也是尼采、福柯和巴特在不同的场合表述过的观点。巴特解释他为什么要写作呢?写作就是为了被爱,就是为了获得一个陌生人的爱,就是为了寻觅到一个遥远的、完全不知道的地方的陌生人的爱。福柯回顾他年轻时用功的原因时说,他在巴黎高师拼命地读书,目的不是别的,就是为了赢得班上一位漂亮男生的爱。尼采也说过这样的话。写作是什么?写作是一个诱饵,写出一篇文章一本书,就像抛出一个诱饵,等着人来上钩,等着人来爱上这个诱饵。对他们来说,写作的目标之一就是为了赢得爱。不过有些人说写作是为了介入和批判,萨特在《什么是文学》中说,文学的目的就是介入现实、干预社会,进行批判性地改造社会,就是为了传达和完成现实的真理。但是,与萨特有深入纠缠的加缪呢?桑塔格在纪念加缪的文章中说,加缪和其他作家非常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写作目的和效果的差异。她这样写道:“卡夫卡唤起的是怜悯和恐惧,乔伊斯唤起的是钦佩,普鲁斯特和纪德唤起的是敬意,但除了加缪以外,我想不起还有其他现代作家能唤起爱”,她还说加缪是“当代文学的理想丈夫”,激起读者广泛的爱。[12]加缪之死,让所有的人都觉得痛失我爱。
这就是爱和思想的两种关系:一种是,当两个人相遇相爱了,其中一个人也许会激发另一个人思想和写作的创造性;另一种是,当一个人还缺乏爱、或者还没有彻底地满足爱、还渴求爱的时候,他试图通过写作和思考去赢得爱和获得爱。
这种爱和思想的二重关系,同苏格拉底的真理之爱和思想之爱有什么相关性呢?在德勒兹和海德格尔的论述中,爱刺激了思想,思想一旦受到爱的刺激,两个人的爱会变得更加浓烈。爱和思想相伴生、相混淆、相纠缠、相激发,它们在同一个层面运作。但是,对苏格拉底来说,思想和智慧虽然以爱欲为根基但毫无疑问超越了爱欲,也可以说,思想之爱和身体之爱并不对立,但也绝不混淆在一起,这是不同层面的爱。或者说,只有克服了身体这一较低级的爱才能抵达思想这一高级的爱。思想之爱可以摆脱和剔除身体之爱。思想之爱可以是抽象的爱。爱可以苦苦地围绕着一个并不具体的知识而纠缠不休。而培根和毕加索则表明了身体之爱深深地卷入到思想和智慧之中,思想和智慧不可能剔除身体之爱,它不可避免地遭到身体的污染和激发。而巴特和尼采那样的将爱作为思想和写作的目标,恰好也是苏格拉底的反面。对于苏格拉底来说,思想、知识和写作从来不是为了去获取爱,它不可能臣服于世俗之爱,不可能将爱作为目标。智慧之爱——也就是哲学——只是意味着思想和知识本身是最高的目标,爱,只能是去爱思想,只能是去获取思想,爱只能通向思想这一最高目标。爱不是思想和智慧的目标,思想和智慧才是爱的目标,也只有思想之爱和真理之爱才是最高的爱。思想和真理之所以值得爱,之所以成为最爱之物,就是因为它的普遍性,它的不朽性,就是因为这种普遍性和不朽性可以抵制令人憎恨的死亡。
爱与思想和创造的关系也并不是弗洛伊德所说的升华。对弗洛伊德而言,文化产品都是人类的性的升华的结果。因为人类的性没法直接满足,就只能通过变形的、曲折的、掩饰的方式,简单来说以升华的方式表达出来。也就是说,艺术作品不过是性能量改头换面的曲折表达。对于弗洛伊德来说,每一件艺术作品里都有不可见的性的成分,没有性的隐秘的能量冲动就不可能有这一切。“精神分析研究表明,所有这些倾向都是同一类本能冲动的表现。在两性关系中,这些冲动竭力要求达到性的结合。但在其他场合,它们的这个目的被转移了,或者其实现受到阻碍。不过它们始终保存着自己原来的本性,足以使自己的身份可以被辨认(例如像渴求亲近和献身的特征)。”[13]99毕加索和培根的作品的确包含着性的成分,但是,他们并不掩饰,他们并不屈从超我的压力而曲折地暗示。他们是自我的坦率表达,与其说他们是无意识的隐秘升华,不如说他们是有意识地直接面对和处理性的问题。这是反升华的创造,或者说是创造的反升华。对于弗洛伊德来说,爱的主要内容就是性。“力比多是从情绪理论中借用来的一个语词。我们用它来称呼那些与包含在‘爱’这个名词下的所有东西有关的本能的能量。我们是从量的大小来考虑这个能量的(虽说目前实际上还不能对它进行测量)。我们所说的爱的核心内容自然主要指以性结合为目的的性爱(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爱以及诗人们吟诵的爱)。”⑤[13]99但是,在我们的爱与思想的讨论中,爱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性和性能量的问题,他们是由意义宽泛得多的爱欲和激情来激发的。性并不等同于爱欲和激情。就像海德格尔、德勒兹和阿伦特这样的哲学家一样,是具体的爱,是对一个人的爱,是一个偶然产生的独一无二的无可替代的爱在悄然地激发他们的创造。抽象的性不重要,性并不通向创造,它反而将人束缚在身体的内在领域。性的结局是终结和停滞,是沉寂和熄灭。只有特定的爱欲和特定的性,只有属于两个人之间的秘密的爱,只有两人之间特殊的爱的应答、撩拨、刺激和招惹,才会让思想创造充满生机,才会让这创造冲出肉体的束缚而产生额外的丰硕果实。
【注释】
① 事件的诞生显然是同过去的局势的决裂,但是,决裂时刻决裂的原因不明,我们不能从事件发生之前的局势中推论出事件发生的原因,我们只能从事件发生之后去回溯性地解释事件发生之前的局势。因为正是事件的爆发才揭示了原有局势的特征,才揭示了原有局势的过剩、断裂、压制,只有通过后果来揭示和暴露事件之前的原因。事件展现的是跟之前的局势的彻底决裂,只有通过决裂才能建构出原有的局势来。
② 我们看到,巴迪欧这样的断裂和福柯的断裂不一样。福柯的断裂是知识型的断裂,是认知方式的断裂;断裂没有原因,同巴迪欧的断裂的原因不一样,断裂是无名的,这个断裂和主体无关,它不需要主体来对它保持忠诚,或者说,它内在地排斥主体,同时,它也无所谓真理,它是突变,是断裂,但并不产生高人一等的真理。
③ 译本原文中为:“即关于‘两’而不是关于‘一’的真理。”
④ 培根在巴黎的大皇宫准备大型个展的前夜,他的爱人乔治·戴尔自杀了,培根非常痛苦。但第二天,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还是去举行了开幕式,并在酒会上还频频举杯,好像完全没事一样。但是在开幕式结束之后,培根陷入失去乔治的巨大痛苦中,从此他的绘画风格发生了变化,乔治·戴尔在他的画作中出现得越来越密集,而且死亡的意象大量出现,和乔治之死有关的主题尤其明显,可以说这些构成了培根画作中最精彩的、最杰出的部分。
⑤ 弗洛伊德将爱和性等同起来招致了包括荣格在内的大量的批评。他自己也承认这点,但是他也在不断地做出辩解:“当精神分析理论作出这一决定时,着实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就好像它因为作出了一个残暴的发明而犯下了罪孽一样。然而从这种‘广泛的意义’上来解释爱这个词,并不是什么创新的见解。哲学家柏拉图使用的‘爱的本能’一词,从它的起源、作用和与性爱的关系方面看,与‘爱力’(Love-force)概念,即与精神分析的力比多概念是完全相符合的。纳赫曼佐恩(Naohmansohn)(1915年)和普菲斯特尔(Pfister)(1921年)已经十分详尽地指出过这一点。而当使徒保罗在他著名的《哥林多书》中对爱赞颂备至、奉它为至高无上的东西时,他肯定也是从同样‘广泛的’意义上来理解爱的。”[13]99-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