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反哺与反哺阻抗:家庭代际互动中的新媒体使用

2022-11-30 19:24王敏芝李怡萱
关键词:子代代沟代际

王敏芝, 李怡萱

(陕西师范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19)

一、引 言

互联网与新媒体技术快速发展的信息化时代,媒介技术渗透嵌入人们生活的各种领域,新冠疫情又客观上加速推进着社会的数字化进程。如何更好地实现数字化生存,成为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的问题。

据中国发展基金会发布的《中国发展报告2020:中国人口老龄化的发展趋势和政策》显示,自2000年迈入老龄化社会之后,我国人口老龄化的程度持续加深。到2022年左右,中国65岁以上人口将占到总人口的14%,2050年中国老龄化将达到峰值,65岁以上人口将占到总人口的27.9%。[1]这组数据显示了一个尖锐的社会矛盾:一方面,数字媒介形态越来越“新”,数字化和媒介化已然成为人们必须适应的社会现实和基础环境;另一方面,人口结构越来越“老”,数字媒体互联化生活与老龄化社会存在的隔阂与障碍亟待解决。

数字网络发展的不平衡、不充分以及社会老龄化的加剧,造成了数字社会诸种生活困境:一方面,曾经远离数字文化的老年“数字难民”愈来愈无法避免接触数字媒体互联生活方式,否则就连出行、就医甚至基本社会交往都会难以实现,而这必然导致这一群体遭遇巨大的文化不适应;另一方面,那些已经通过学习逐步适应了新媒体环境的中年“数字移民”很可能随着年龄的增长日渐追不上新技术的发展而再度成为“数字难民”。这些“数字难民”“数字移民”与熟练掌握新媒体使用的“数字原住民”——青少年群体——形成社会能力方面的巨大差距,由此产生代际传播中的一大鸿沟,即 “数字代沟”。“数字代沟”是传统代沟在数字时代的延伸,即父母 (亲代/传统世代) 和子女 (子代/E 世代) 在新媒体理解、采纳、使用以及相关知识方面的差距。[2]年轻世代就新媒体的理解、采纳、使用及相关知识传播与年长世代展开的代际互动,构成了一种新型文化反哺,即数字时代的“数字反哺”,成为代际间“数字代沟”消弥的重要路径。[3]

如今,在家庭场域中,“数字反哺”已然成为家庭生活和代际互动中的重要内容,在家庭成员内部发挥着新媒体素养培养和数字文化推广的作用。家庭中由于亲子两代拥有迥异的生活经历与文化背景,使得他们对于数字化生活的融入程度不同,在应对新媒体影响下的技术与社会变迁时,亦持有不同的态度、具备不同的接纳与使用能力。相较于亲代面对新媒介环境的无所适从,子代往往持有更自如的适应性、更开放的心态和更灵活的接纳与使用能力,并具备向亲代反向输出新媒体使用技能、知识以及与之相关的流行文化和价值观念的能力,即数字反哺能力。“数字反哺”这一代际互动新模式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加强代际沟通、构建良好关系,但该过程涉及到代际之间的沟通方式以及新旧文化/观念间的冲突,必然存在某些阻抗数字反哺行为实施的抵抗性因素甚至导致反哺失败。此外,那些看似“成功的数字反哺”似乎又导致了新的问题与困惑,如亲子两代在掌握新媒体使用技能后,共同沉溺于虚拟空间,造成现实交流空间的进一步真空化与关系疏离,也同样构成了“数字反哺”的负向影响。

基于此,本研究提出以下三个具体的研究问题:一是新媒体使用如何在家庭场域中引发代际互动传播,即亲代与子代关于数字反哺的需求与动机如何;二是新媒体使用在代际互动传播中造成了哪些负向影响,即在数字反哺中出现了哪些消极效果或问题;三是新媒体使用所导致的代际互动传播过程中的负向影响,其根本原因是什么,即亲代与子代数字反哺过程中的阻抗因素分析。

以上三个问题从家庭成员交往互动过程中新媒体使用行为的需求与目的出发,重点观察新媒体使用中数字反哺的效果尤其是负向效果,并尝试分析造成此负向效果的原因即阻抗性因素。

二、文献回顾

本文所探讨的“数字反哺”源于“文化反哺”这一社会现象。“文化反哺”,又称反向社会化,指的是传统的受教育者反过来影响施教者,向他们传授知识、价值观和社会规范的反向社会化过程。[4]玛格丽特·米德从文化传递的角度划分出三种基本的文化类型:前喻文化、并喻文化和后喻文化。“前喻文化”指的是前辈向后辈进行文化传承,帮助青少年完成 “社会化”;“并喻文化”是指前辈与后辈的学习都发生在同辈之间的活动,是一种过渡性质的文化;“后喻文化”则表现为反向文化传承,在代际文化的差异、隔阂乃至冲突面前,前辈需要反过来向后辈学习以完成新一轮的 “再社会化”。[5]27周晓虹教授自20世纪80年代就开始关注并持续考察文化反哺这种新的文化传播范式,他将其定义为 “在急速的文化变迁时代所发生的年长一代向年轻一代进行广泛的文化吸收的过程”[6]。亲子之间发生的“文化反哺”现象所涉及的内容和范围十分广泛, 从价值观的选择、生活态度的认定到社会行为模式的养成,乃至对各种具体新器物的了解和使用。“文化反哺”现象的出现,一方面动摇了传统社会“长者为尊”的权威性, 使父母等长辈常常遭遇来自子女晚辈的各种反叛和挑战, 另一方面也提高了他们对变迁社会的顺应能力。[7]

数字时代是社会与文化深度媒介化(deep mediatization)的技术结果,[8]新媒体高度而全面地介入日常生活既是代际间“数字代沟”出现的重要原因,也是子代获得反哺能力的重要途径。面对数字代沟所带来的关系冲突与情感挑战,前期的多项研究认为,基于新媒体的数字反哺能为缓和亲子冲突、改善家庭关系提供际遇:杨立、郜健以大学生掌握了先进的科学技术知识为背景,通过研究大学生对父母长辈进行电脑网络知识技能的传授行为,探讨网络时代的“文化反哺”现象,提出“ 文化反哺” 具备缩短父代与子代在技能与意识上差距的潜在的能力;[9]周裕琼从量化研究的角度分析出子女与父母的数字代沟体现在新媒体的采纳与使用方面,而在新媒体知识的学习方面,子女对父母的反哺显著多于父母对子女的哺育,亲子双方的年龄、教育和收入可在不同程度上影响着数字代沟和文化反哺,文化反哺程度越深的家庭,亲子关系越和谐;[2]朱秀凌将视角聚焦于中学生家庭,通过对亲子双方的问卷调查和深度访谈,呈现了家庭内部手机使用上的“数字代沟”和“文化反哺”现象,认为“文化反哺”过程中,亲子双方以主体对主体的形式进行着沟通与交流,推动着新型代际传播模式的形成,实现家庭权力结构从单向权威向双向权威转变,但未从根本上改变亲子之间的地位;[10]万丽慧等基于对青少年家庭场域内数字代沟与文化反哺的量化考察,发现样本家庭中的数字代沟与其对应的反哺程度成负相关关系,增强文化反哺成了弥合数字代沟的契机,从而提出,父母在被反哺的同时应寻找与子女的共鸣,加强正向哺育,在新媒体的协作下帮助子代完成社会化进程。[11]

通过文献回顾可以发现,自1988年周晓虹教授聚焦讨论“文化反哺”问题至今,学者们对文化反哺现象的研究,重点关注其内容、成因、意义及其如何在代际互动中发挥作用或者说如何调整抑或改善亲子关系。这些研究更多地从反哺行为的积极性意义出发,而较少聚焦新媒体使用对于文化反哺产生的负向影响以及反哺过程中存在的阻抗因素。

应该说,推进数字时代新媒体环境中文化反哺现象的研究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数字反哺作为文化反哺的新形态,有文化传承和社会实践两个层面的时代性,研究其内在机制与双向影响,更是当下数字化生存现状的应有选项。新媒体技术不断急速发展,基于数字鸿沟和文化反哺理论基础的“数字代沟”和“数字反哺”概念,更契合于数字化与老龄化交汇的时代背景。由此,本文将采用“数字反哺”概念,立足当前数字化与老龄化交汇的时代背景,对家庭场域中基于新媒体使用的数字反哺现象进行分析,探讨其动因、问题(即负向影响)及造成问题的阻抗因素。

三、研究方法

“数字代沟”和“数字反哺”现象在社会行动中普遍存在,但就本研究而言,我们选择了“家庭”这一最为典型的代际互动场域为观察切入点。在家庭场域中,代际关系明显,亲代与子代间交流互动频繁,无论是矛盾与冲突还是宽容与反哺,代际间的互动张力都能充分呈现。当然,选取家庭为特定切入点,也是对研究可操作性进行充分考量后的结果。

本文采用深度访谈的质化研究方法,通过线下面对面及线上网络的访谈方式,主要对6个家庭进行了深度访谈,以期通过获取家庭中有关代际关系的丰富的感性资料,研究和分析数字反哺的产生动因、过程、负向问题及阻抗因素。

课题组所选取的这6个家庭,都存在日常的和持续的数字反哺行为。家庭中亲代长辈们的年龄在45—55岁的区间范围,子代年龄在16—26岁的区间范围。亲代文化层次分布在初中、高中、大专、本科四个程度,具体职业包括企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公务员、个体经商者、出租车司机、教师、律师等;子代访谈对象的文化层次包括高中生、大专、本科和硕士研究生,其身份以在校学生为主,也有2位访谈对象毕业后现为公务员和企业职员。

访谈家庭号分别按照字母表 A—F的顺序命名,每个家庭的父亲以 F(Father),母亲以 M(Mother),儿子以 S(Son),女儿以 D(Daughter)来表示。被访成员共有 21人,其中以“90后”为代表的子代有9人,集中在“60、70后”的亲代有12人。每户访谈的总体时间一般控制在3—4小时,所有访谈由研究者本人引导话题,进行一对一询问交流。访谈的内容主要围绕三个主题展开,在对子代和亲代提问时内容略有细微差别,但探讨的主题方向相同:第一个主题是家庭场域中亲代与子代进行数字反哺的需求与动机的探讨;第二个主题是关于两代人使用新媒体在数字反哺过程中出现了哪些问题;第三个主题是家庭场域中代际间使用新媒体进行数字反哺时存在的阻抗因素的分析与探讨。

四、研究发现

课题组通过对上述家庭所有成员进行深度访谈发现,不同家庭环境与成长背景对家庭成员认识“数字代沟”有明显影响,在处理家庭内部代际互动过程中也体现出许多个体差异。调查发现,家庭场域内代际互动与“数字反哺”过程中产生的数字文化冲突与“反哺阻抗”问题,具有高同质性。

(一)双向融合:代际数字互动的需求动因

1.亲代消解代际隔阂的融通之道

本次研究中的访谈对象子代皆为“90后”,其亲代皆为“60、70后”。父辈们曾经历过物质匮乏和改革开放后的经济大发展时代,也曾紧跟时代巨变积极接触改革开放后的新鲜事物,这种集体记忆与情感结构带给这一群体丰富的社会体验并使其常以此为骄傲。然而随着互联网技术和移动通讯技术的迭代发展,曾经意气风发的亲代变为了理解力与接受力都有所下降的中老年一代,对新媒体的采纳与使用有些力不从心。或者说,基于媒介技术发展而急速到来的数字时代,将所有人置入一个新的生存环境中,“电子媒介已经深入到社会的各个方面,不仅仅影响社会各个组织的形态,更成为整个社会体系建立的基础”[8]。家庭中的父辈个体需要重新进行文化适应性探索,也需要不断面对自身被重构的过程。

与父辈情形不同的是,青少年们作为“数字原住民”,新媒体自然而然地嵌入他们生活的所有时空,他们在网络中进行社会交往、分享生活动态、接受最新资讯、延展认知视角、安排衣食住行,换言之,他们自如地在数字基础设施之上开展各种日常社会活动。由此,亲代与子代间不免产生沟通交流与行为方式上的代际隔阂,即数字代沟,主要体现在二者在新媒体的采纳比率、使用技能以及媒介素养方面的差距。新媒体以其移动性、伴生性和去中心化的媒介特征,赋予了青少年“数字反哺”的能力,引发代际沟通权力的下放,同时亦使得父辈的权威地位遭遇挑战:

CM:他小时候最喜欢粘着我和他爸爸,问不完十万个为什么。越长大越喜欢玩电脑、玩手机,现在下班回来和我们聊一会儿就喜欢玩手机。我就觉得手机没什么好玩的,费眼费神的,但又想和他有交流的话题,就也去用微信,跟着他学怎么关注公众号、怎么分享文章这些东西,学着看抖音直播。

DF:女儿上大学前我们管得严,不给她用手机,平常休息的时候,她喜欢看书,和我们聊天或者出门散步。自从上大学后,寒暑假回来她就很少和我们谈心或者一起出去了,喜欢找朋友玩,说我们不懂她喜欢的东西。她更喜欢和朋友出去,那些朋友是她通过新浪微博认识的同一个城市的人,说是什么后援会。我和她妈妈最近也学着注册了一个微博账号,想看看上面都有什么。

现代社会的代际鸿沟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为数字代沟,而与之相对应的文化反哺则主要是通过数字反哺来实现。[3]代际之间对于新媒体的不同使用体验,印证了传播媒介对家庭传播权力结构的转变带来的影响,而“数字反哺”则成为了亲代在代际冲突下消解代际隔阂、寻求亲子融通的破解之道。

2.亲代的自我呈现与社交互动之径

社会学研究表明,当个体出现在他人面前时,往往会有许多动机,试图控制他人对当下情境的印象。同时,获得个体的信息,有助于定义特定的情境。个体的表达,通常包括两种不同的符号活动:他给予的表达和他流露的表达。当个体为了实现在他人视角下的预期印象,而产生印象管理行为,这一过程就是个体的自我呈现。[12]1-3自我作为个体与他者或万物的现实性互动中所呈现的思维模式,在不同的客观情境中会呈现不同的能动性表现,而客观情境亦会对个体的反思性实践与自我认知产生影响。传统社会中人们的自我呈现与社交行为主要基于线下物理空间内展开,多采取面对面交流或书面文字交流等方式,表现形式较为单一。但数字化生存环境则彻底颠覆了传统交往的方式与手段,个体的自我呈现与社交信息传递的时空限制被打破,并有了图文、语音、视频等多样化表现形式。

交往方式的数字化改变对家庭内部代际交往的影响也是巨大的。对于亲代而言,在家庭场域通过使用新媒体与子代进行信息沟通或情感交流已成为代际互动的一种必要条件;同时,在社会场域,通过新媒体的采纳与使用进行自我呈现与社会互动来叠加社会资本、更新“角色”,也已成为一种必然趋势。亲代的生活和工作环境发生了改变,以往大家的休闲时间多是看报或聊天,如今身边的同事们则纷纷拿起手机刷抖音、快手、拼多多“砍一刀”。亲代在不同的社群生活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适应新的情境,能动地学习新的自我呈现方式,成为促使他们接纳与使用新媒体、新应用的主要原因。从家庭生活到职场工作,亲代们也明显感受到了新媒体使用对于现实生活的改变和牵制。他们迫切需要通过子代的“数字反哺”掌握和习得相应的使用技能,以满足他们借助新媒介/新应用才能得以实现的社会交往、日常生活等诸多现实需求:

AM:我本来没有拼多多,也不会在网上购物,后来同事总让我帮她“砍一刀”,发一串数字汉字字符过来,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还不太想问同事。问女儿才知道是拼多多,女儿远程和我打视频指导我下载了拼多多,慢慢的教我用法,我才学会。这下同事再问我有没有帮她“砍一刀”时,我可以说“砍了”,这上面东西确实挺便宜的,“砍一刀”确实慢,但我和好多人互相“砍”,有次我还提现了100元呢。

BM:我以前刚用微信时只会和别人发文字,有意思的表情都不知道从哪找,看“朋友圈”也只会看别人发的图片。现在我和儿子学会了怎么收藏表情,怎么关注公众号、怎么给人点赞评论,有时候做顿饭在朋友圈“晒”一下,有时候看到养生类的文章在朋友圈发一下,有好多人给我点赞评论。

同时,除了通讯与社交功能外,资讯、支付、交通、购物、就医等系列新媒体平台功能已然成为数字化生活的重要要素。通过家庭内部的数字反哺实现对于数字化功能的学习和掌握,成为亲代群体融入数字社会和数字文化的有效方式,更是重要动机:

EM:现在出去吃饭,一些火爆的小店多的是扫码点单,小程序下单,我和孩子爸开始都不会用这些,就得排队在前台买。和儿子一起出去,他就会扫码下单。后来我们跟儿子学了怎么扫码下单,现在出门吃饭点单就方便多了,不过我们操作得还不太熟练。

BF:跑城间长途出租比较挣钱,我女儿帮我建了一个乘客群,还教我怎么把新的人拉进群,这样我积攒了一批回头客,方便多了。

由此可见,数字反哺的实用性功能是反哺行为得以实践的重要基础,是亲代在数字反哺过程中主动性的动因所在。

3.子代被动或主动的数字反哺意识

数字化生存环境下,亲子代间在新媒体使用场景、使用方式与话语实践方面都存在巨大差异。“90后”子代作为数字原住民,对新事物的适应能力和技术使用能力很强,具备较高的新媒体素养与数字反哺的实际能力。子代的数字反哺往往基于亲代的需求,而满足亲代学习需求的数字反哺过程亦是家庭话语权威结构双向化的过程。从子代的角度而言,数字反哺既能让亲代学习数字媒介知识与技能,也能让家庭关系更加平等。子代的数字反哺行为往往始于亲代直接而具体的“求助”,但随着数字代沟不断出现新的变化,子代会逐渐产生主动反哺亲代的意识,并在某种程度上认为数字反哺是一种他们对亲代的责任,或者说,是由情感需求和生活需求而衍生的家庭责任:

ES:高中后,由于一些作业、通知等会发在班级微信群里,爸妈便给我买了手机。但他们可能年龄大了,很多智能手机的操作都不会,比如不会出去吃饭扫码下单。以前我就让他们只管坐着,我下单就好,有次妈妈说也想学如何下单,我才意识到的确应该教会他们,而不是每次直接做好。我姐姐在外工作,一年也就回家几次,明年高考后我也要去上大学了。从前总是爸爸妈妈教我生活的知识与技能,现在我应该多教爸爸妈妈一点数字生活的知识与技能。

BD:我现在工作了,离家有点远,一年最多回家两三次,见爸妈的时间很短暂。每当他们问我一些关于新媒体使用的基础问题,我都会想到小时候他们手把手教我走路、吃饭、穿衣等等,新媒体前的他们就像小时候的我,现在身份互换,我觉得自己也应该耐心地帮助父母解决新媒体使用上的问题,这可能也是一种替代性陪伴吧。

由此可见,数字反哺可以视为亲代的一种主动学习行为,他们希望通过新媒体的使用,和子女甚至孙辈多些共同语言,拉近与子代之间的距离,同时也能满足自身人际交往与更好适应数字化生存方式的现实需求。与此同时,数字反哺亦体现出子代明显的反哺意识,出于孝心与责任,他们乐于帮助亲代学习新媒体知识、掌握新媒体技能、适应数字化生活。代际双方在数字反哺的过程中,愿意通过新环境下对各自角色的认真践行,努力弥合代际鸿沟,以维系和促进家庭关系、增强家庭内部良性互动。

(二)隔阂深化:代际数字互动的负向困境

1.代际关系疏远,在场的“缺场”

传统的“家庭”场景在新媒介传播环境中彻底被改变,家庭成员的互动行为、代际关系也随之出现了新的特点。一方面,通过对6个家庭的访谈,笔者也获得了较多数字反哺的成功实例和具体材料。譬如,通过微信的学习与使用,亲子代际间实现了多场景、多渠道的代际互动;家庭内部萌生的关于新媒体的共同话题则有效融通弥合了代际关系,满足了代际双方数字化交往中的情感依赖,这些都是家庭场域数字反哺的一种正向的、积极的反馈。但另一方面,亲子两代都表示,家庭场域中成功进行“技能型”数字反哺之后,反而会出现代际关系疏远的情况,如两代人都沉浸于虚拟情境的互动而忽视真实情境的交流,出现在场的“缺场”:

BS:我姐在外工作回家较少,我也就寒暑假回家,教会爸妈用微信后,我们平常在网上聊聊也挺好的。结果现在放假回家,我发现我妈每天空闲时间就忙着和其他亲戚朋友在线上聊天,做家务时也会打语音,和现实生活中的我反而聊得少了,就很奇怪。

CF:现在和孩子在家,大多时候我们都在做各自的事,孩子教会了我们使用抖音、快手看视频看直播,还挺有意思的。以前偶尔我们还一起看电视,现在经常是开着电视,我们各自看手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一两句。有时候我就想,还不如不学会这些。

同时,新媒体技术介入下,亲子代的信息环境有所变化,信息获取方式与渠道选择控制往往集中于各自的兴趣点,不免进一步缩小了二者对话交流的共通空间,真实物理空间的交流频率不断降低:

ES:我爸喜欢喝茶,对茶文化、茶艺有很大兴趣,关注了好多相关的公众号,还爱往我们小家群里发相关文章和视频,我觉得没意思,他就说我不懂。休闲时间我喜欢打王者荣耀,也喜欢看游戏直播视频,其实学习一点儿也没误,但我爸总说我玩物丧志,我们互相不对各自的喜好感兴趣,连了解都不了解,也懒得说。

DD:我喜欢跟着视频跳舞或者运动,觉得对身体有好处。但我每次一这样做,我妈都会说,还不如出门跑步,窝家里憋得慌,不热吗?其实我很想和她一起在家运动,我朋友的妈妈就和她一起在家运动。但我妈每次都这样说我,而且她说自己运动时一看电脑屏幕就眼花,渐渐的我也就不想和她说这些了,反而在网络上,我与运动打卡的网友有更多的共同语言。她再说我,我也当没听见了。

代际关系的反向疏远,又进一步造成了亲代与子代后续数字反哺空间的缩小甚至消失。这种结果,似乎并非代际间数字反哺的初衷。

2.隐私边界冲突,数字空间区隔

数字化生存环境下,现实生活空间与网络虚拟空间的联系愈发密切并逐步形成了新的复合型空间,这对人们的社会行为与家庭内部互动也构成直接影响。子代的数字反哺有助于亲代成功接入数字空间,实现代际互动场景的新融合。但这并不意味着代际关系的必然改善,数字媒体素养差距亦有可能造成代际间的认知隔阂与观念冲突。

个体在互动过程中可以选择是否向其他个体开放资源和信息分享,这构成了个体空间和公共空间的边界。家庭场域中往往同时存在信息共享的公共空间与信息隐匿的个体空间,现实生活情境中代际间的信息互动和资源获取范围与空间边界基本一致,但数字情境中则不同:表面来看,子代的数字反哺使亲代成功接入数字空间,代际的互动场景生成新的融合可能;深层而言,代际新媒体认知与使用差距及信息获取渠道分化造成隐私边界的冲突,却不断加深着数字空间区隔:

AS:从小我爸就爱管我,小时候管品性与学习,长大了管人生规划,我走的每一步甚至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要让我依照他预想的方式来。我为了增加他与年轻人的接轨度帮他注册了微博,他可倒好,不知怎么关注了我的微博。微博本来就是我们放松讲真话的地方,结果现在我每发一条微博他都要管,就和小时候一样,我真的很无语,我直接发了条微博@他,让他别再关注我,并且手动把他移除粉丝了。

AF:儿子教会了我微博的一些基本功能,说蛮有意思的。我其实不太喜欢看微博,感觉乱糟糟的,都是年轻人玩的,真怕我儿子被影响,所以我通过搜索通讯录发现了他的微博,关注了他,就希望可以经常看看他,以防他发言太消极或者行为不正。

面对亲代的“隐私越界”及其带来的认知冲突,子代除了采取直接抗争的方式来争取数字个体空间的隐匿性,还会采取隐秘逃避的方式以构建新的数字空间区隔。比如,亲代乐于在社交媒体平台了解子代的动态,以期维系情感并行使传统的监管权,但子代则会暗自采用多种手段“保护”自己不被监管(监视):

DD:有次发了条朋友圈,说“天啦噜,我要去死一死”,其实是电容笔丢了,吐槽一下,然后手机静音学习。不一会儿,辅导员老师让我同学叫我去办公室,问我最近遇到什么想不开的事了吗,我当时都惊呆了。后来才知道是爸爸看到这条朋友圈后给我打电话打不通就给我们辅导员打了电话,说怕我做傻事。自此,我发朋友圈一般都分组可见,只有发特别开心的朋友圈时才允许我爸妈看。

由于媒介素养的差距与数字代沟的客观存在,往往造成代际对同一问题的认知冲突,为规避冲突的产生及管控隐私边界,部分子代采用开小号、分组、屏蔽、权限设定等策略进行 “数字区隔”,对个人数字空间的内容进行分层管理。可以说,这种有意为之的“数字区隔”是普遍存在的。

3.素养反哺脱节,认知价值错位

数字反哺具体分为新媒体使用技能反哺及新媒体文化与价值观反哺。子代的技能层面反哺能帮助亲代解决新媒体接入与使用的困难,使亲代成功接入数字情境,这一类型的反哺能够有效弥合浅层数字代沟,却不一定能有效弥补亲代数字素养的缺失,从而无法消除深层数字代沟。

深层数字代沟源于代际间的新媒体使用场景、关注内容、话语体系的差异,回溯到亲子代本身,则是观念层面的差异。访谈中的子代作为数字原住民,对新技术的适应和使用能力很强,具备较高的数字媒体素养。亲代出于客观原因在文化程度上多不及子代,且人至中年价值理念和思维模式基本定型,行为态度改变相对困难,他们面对日新月异的新媒体文化冲击,难免心生茫然甚至无所适从。代际双方在数字时代的互动显然伴随着不同观念的博弈,难免沟通碰壁或反哺失败:

ED:妈妈有网上购物的意愿,我也教过她怎么加购商品、怎么下单,但她每次都是给我分享淘宝链接,让我帮她买。她说看了很多淘宝诈骗新闻,怕自己也被骗。我放假在家的时候,她手机里的APP更新进入要获取隐私权限,她也会紧张兮兮地拿来让我看能不能点“确认”。

CM: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公众号发的“钛磁鞋”,说是对不好走路的人特别好,放的视频里老年人穿上特别有效果。我想给孩子姥爷买一双就发给我儿子看,他却直接说是假的让我别信,我说你都没仔细看就说是假的,这不都有视频吗,但他坚持说是假的让我别信。

AD:我在外上学只能寒暑假回家,教会爸妈微信语音视频后聊天方便多了。但打字聊天的时候我一般不用小伙伴之间的“黑话”和表情包,因为有次家人群里我和表姐聊天发了张“宁配吗”表情包,就是开玩笑的,结果我妈专程给我打电话说我对表姐不礼貌。那些网络流行梗就更不用说啦,说了爸妈也听不懂。

作为“数字移民”的亲代在子代的数字反哺中初步融入数字情境,但调查显示,亲代数字媒体观念和素养仍亟待提高。因此,亲代的新媒体使用过程中数字文化观念与媒介素养的提升是子代应该聚焦的反哺内容,也是亲代面对新媒体技术时跳出全盘否定或全盘接收的先置立场之后反思的核心问题,是子代以正确的思维与态度使用新媒体、实现数字“自我赋权”以及代际“价值互喻”的必由之路。

(三)反哺阻抗:代际数字互动的现实挑战

1.兴趣分化与交流真空

传统人际交往中,物理空间中的家庭场景主要实行面对面交往的信息交互方式,而新媒介技术介入下的家庭场景则脱离了时空限制,形成新的信息交往系统。相较传统家庭信息系统中对物理空间或血缘情感的依赖,新媒体信息系统中的个体交往原则更倾向于“兴趣相趋”与“性格相契”,这无形中增扩了家庭内成员与家庭外个体信息交往的频率与范围。每位家庭成员都可凭借多样化的信息渠道获知与维趣,并形成脱离家庭场域的兴趣圈。与此同时,兴趣分化又会减弱家庭成员之间的交流欲望,使原本属于家庭共享的话题与情感交流分化至家庭外的兴趣圈,导致家庭场景中的信息共享与流动有所弱化,家庭群体感逐渐下降,从而在内在动力层面阻抗了数字反哺的发生与深入:

DM:女儿平常在外上学我们见不到她,现在放假回家也见不到。她有一个很喜欢的明星,平常除了朋友以外,就和那些喜欢同一个明星的人出去玩,说是什么后援会面基。她上大学前多好啊,什么都爱和我们说,现在说得少多了。

BS:我妈现在可是大忙人,她加的群有同城跳舞群、有拼多多浇水群、有养生分享群。以前她喜欢说我爱玩手机,我觉得她现在更爱玩手机,平时除了和群友约着一起跳舞,还会约着短途游。不过我觉得生活中一起跳舞挺好的,但是一起分享鸡汤、伪养生文章就不太行,她老把养生群里分享的文章信以为真,我和我姐开始还让她别信,现在她还是经常往我们家人群里转发,我们就不想管了。

如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的“拟剧理论”所言,日常生活中人们不断运用符号预先设计或展示在他人面前的形象,即利用符号进行表演并使表演取得良好效果。他将戏剧表演中的“舞台”一词喻作人们的表演场所,其中,又有“前台”与“后台”之分。[12]94-97就一般理解而言,家庭往往作为人们与社会场域隔离的后台,而新媒体信息场景中,社交平台不同程度的虚匿性使个体角色扮演更为容易,情绪释放更为直接,表演空间更大,“后台”作用突出。于此,代际间的数字情境互动伴有了表演与区隔的意味,物理空间中的家庭场景交流呈现真空趋向,亦会阻碍数字反哺的发展空间:

DD:追星是我生活中的一大乐趣,我觉得有偶像很幸福啊,是一种鼓励我的精神动力。但我爸妈很不认同我,我每次在朋友圈开心激动地推偶像的新歌或者发他照片时,我爸妈总说女孩子这样咋呼不好,我每次就很无语,从小我都被这样管,现在我不想这样了,也更不想和他们解释交流了。

FD:我放假回家虽然每天和爸妈待在一起,但在网络中也会遇到一些难过或者生气的事情。但我觉得没有必要让爸妈知道我的真实情绪,不想和他们聊而引起不必要的烦恼,我一般自己调节或者跟朋友聊一聊,实在不行,在网络上抒发时也会发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

2.习得缓慢与热情减退

数字反哺需要亲代和子代的双向努力,反哺与被反哺的意愿、合理的习得与耐心教授是数字反哺进行与深入的必要因素,代际间的亲密程度可做加持。但出于数字代沟的客观存在以及亲子代价值观念、文化背景及生活阅历的不同,代际双方对于新媒体的接收与使用能力差距明显:

FD:我妈妈对于互联网各类电子产品兴趣小,学习与使用能力也比较差。今年家里换了一台更先进的网络电视,界面切换比较复杂。我拿着说明书给她完整讲过一遍,但是她光就网络电视调回频道节目这个基础操作都记不住,我每次耐心地教一遍,过段时间她又会来问我。我就有点烦了,感觉教了那么多遍都不管用,有一次我教她的时候态度不太好,她当时有点不高兴,唠叨了几句,后来就不怎么问我了。

FM:我学这些电子产品的操作确实比较慢,但什么不都得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嘛,唉,问几次孩子就不耐烦了,我也不想再自寻不高兴,就随便看呗,反正也是消磨时光。

BF:我家孩子在教我和他们妈妈使用新媒体这方面挺有耐心的,他们妈妈比较喜欢这些,但我有时候不想学太复杂的东西,像网购就怕质量不好,还怕被骗钱,看手机时间长了还眼睛疼。我现在学会了建群拉人,平常开车听个音乐,休息的时候看个短视频感觉就挺好的,够了。

上述访谈结果可见,亲代自身存在新媒体技能学习及新媒体文化接受缓慢的问题,子代也表示反哺过程中存在亲代习得能力弱与观念固化的现象,有时会因此产生一些不良情绪,耐心与热情也有所消退。亲代习得能力缓慢及子代反哺耐心减退,会进一步导致代际间情绪冲突并影响到双方下一次的反哺意愿,任何一方的放弃都不仅会造成数字反哺的中断,还会导致代际隔阂的加深。

3.权威质疑与情绪对抗

数字反哺是亲代“再社会化”的过程,这个过程同样漫长而极具挑战。个体将最初外在于自己的社会行为规范和准则内化为自己的行为标准的过程,即是社会化的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讲,社会化其实是进入下一个社会群体而共享其特殊信息的过程。在进入该社会群体之前,个体是被排除在该群体整个信息系统之外的。进入的过程是一个缓慢的、循序渐进的过程,角色的转化需控制对群体信息的接触。[13]正向社会化中,这种控制体现于两种方式:一是对大量的社会信息进行编码,个体在社会化中获得解码能力;二是个体社会进程中所接触的信息会被有意识地进行分阶段的隔离。数字反哺则是反向社会化的过程,亲代在接入数字情境的过程中,需要具备相应的解码能力才能适应新媒体信息环境,其对新媒体信息环境的深度接触同样是分阶段的。在这一过程中,家庭场域中数字反哺的实施者即子代的角色变为“教育者”与“引路人”,被反哺的亲代的角色则变为了“被教育者”与“跟随人”。家庭结构中话语权威的双向化使得部分亲代产生了心理上的落差,其在数字情境中与子代的互动不免仍带有说教性,与权威上升的子代产生观念的矛盾与情绪对抗,这种质疑与僵持的状态大大降低了数字反哺持续深入的可能性。同时,亲子代的亲密关系程度会直接影响到数字反哺的顺利开展与否:

EF:高中后由于学习要求给儿子配了智能手机,现在正是高二的学习关键期,但他一有空闲时间就喜欢玩游戏,每次和他一说他就不高兴。有时候我在网上看到一些网瘾少年的文章就转发给他,希望给他一些警醒。虽然我和他妈妈一些网络操作不是很熟练,他倒是很熟练,但也不能看他陷进去误了学业吧。

FF:我对女儿的期望还是很高的,从小也在细致地帮她做人生规划,她读研后我还特地搜索关注了一下她所学专业的相关期刊公众号、就业信息公众号。现在看到一些公众号发的她学的专业的相关文章,或者读博与就业的文章信息,我都想和孩子交流一下,讨论一下。但她很多时候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对我的建议不屑一顾。特别是看到一些优秀青年的文章发给她,她就会烦躁让我别拿她和别人比。我就觉得她挺任性的,不把父母的建议当回事,也没有耐心好好交流。

AS:我爸从小就对我和妹妹要求比较严格,我和我妹都跟妈妈亲一点。我爸平时在家里也比较严肃,我和我妹教我妈的新媒体操作都能得到我妈的反馈。比如发个表情包,她现在有很多可爱的表情包,都不是中老年人那种,而我爸还是喜欢发微笑、再见等等。教我爸注册个微博,反倒给了他偷看我微博的机会。我现在不太想再教我爸这些了,一是得不到正向反馈,二来他可能真的不喜欢吧,还是教我妈比较有意思。

五、反哺之后:关系回归与文化适应

上文分析可见,家庭场域内数字反哺过程中之所以会出现程度不一的反哺阻抗,其主要原因在于:其一,亲代与子代之间的文化认同缺乏;其二,亲代对数字文化的接受能力有限、接纳动力不足;其三,受家庭内部代际关系融洽与否的影响。同时,家庭代际间的数字反哺过程中出现的反哺阻抗,主要发生在亲代对子代反哺行为的抗拒层面,换言之,反哺阻抗的主要行动者是亲代。反思亲代对子代数字反哺行为的抗拒和自我放弃,最根本的问题则指向数字文化适应。

面对新媒体环境和数字文化,亲代需要进行再社会化和文化再适应,以得到整个社会系统的认可和支持,但这个过程能够顺利完成并持续进行,受到很多因素的共同影响,家庭支持仅仅是亲代文化再适应中的一种推进力量。因此,我们认为,要解决数字反哺过程中的反哺阻抗及其负向效果,更为有效地促进亲代完成数字文化再适应,既要从个体文化认同层面消解差异,也要从家庭内部关系建构层面寻求改善策略,更要从超越家庭场域的整体性社会系统中寻求路径突破。

1.认同与融合:消解素养价值差异

“数字代沟”实质是传统代沟在数字时代的新呈现。由于区域发展不平衡和世代效应的共同作用,我国互联网应用扩散的过程存在严重的“双重滞后”的现象,具体表现为农村区域的扩散严重落后于城市,中老年世代的扩散严重落后于年轻世代。[14]生活方式全面数字化是人们处于数字环境之下的主动选择,而年长世代受制于互联网扩散与接入过程中的滞后则是一种被动结果,这与“移民”式的“他乡”文化适应在本质上是相似的。年长世代作为“数字移民”,一方面主动参与新媒体文化适应,另一方面也被动地感受对新媒体文化的迷茫与隔阂。要想化解主动与被动间的矛盾,充分发挥数字反哺的效果,实现代际关系的有效弥合,就需要代际双方的共同努力,纵深化消融数字媒介素养与价值的差异。

在基本数字设备与使用技能的教授之外,年轻世代应重点考虑到双方代际观念背景的差异,将数字反哺内容聚焦于亲代数字文化观念与媒介素养的提升,通过信息共享、文化碰撞、游戏互动、共学共进等方式实现素养价值观融合的常态化。在此过程中,年轻世代应充分利用好数字赋权,扮演好助力数字文化认同的“引路人”角色,提升代际沟通频率,协调交流中高低语境的不对等,结合年长世代的现实媒介需求,以耐心细心消解年长世代对数字世界的不确定性,如信息真伪的辨认、媒介技术的安全性等,调动年长世代的学习兴趣和参与互动的积极性。

年长世代的社会经验和社会关系已趋于稳定,心理模式相对成熟保守,但想要弥合数字代沟,必须破除数字偏见与数字迷茫,跳出惯性的思维和行为模式,以正确与辩证的心态看待新媒体技术与文化。于此,年长世代应积极适应社会的转型,促成价值观的转变,以终身学习的理念和包容迭新的心态去接触、使用与学习新媒体技术,坦然接受文化适应期的困惑,期待学习曲线的变化,进一步提升对数字文化观念的理解与认同,以实现“自我赋权”与价值互喻。

家庭场域之外,数字媒介产品端不断提升产品易用性,优化用户体验;政府社会层面,组织开展媒介素养培训,构筑年长世代参与数字互动的人性化环境,亦是助力数字反哺、消融数字代沟的可行之道。

2.对话与平等:改善家庭传播模式

新媒介技术的发展是数字反哺现象的前提,技术赋能导致传统家庭结构权威的双向化。“接入沟”的改善为年轻世代与年长世代提供了多渠道的新型互动形式,也催生了新的代际冲突与隔阂。但此“新”非彼“新”,无论是数字代沟还是数字反哺,其冲突与弥合都是对现实代际关系的投射。如果说传统代沟源于年轻世代的“反叛与觉醒”,那么数字代沟则更多归因于年长世代的“僵持与滞后”,实质都在于交流中的话语与情感碰撞。现实空间与数字空间内代际间获权与放权转换的不同步导致的关系紧张与情感对抗,是阻碍数字反哺深入开展的重要因素。

家庭场域往往建构着一种特殊的关系文化,常呈现出服从与对话两种不同导向的传播模式并以此影响家庭成员的自我认同、交流互动与共同体意识。[15]在“服从导向式”的家庭传播模式中,传统代际关系中的亲代往往处于权威性的一方,扮演“教化者”的角色。在数字代际关系中,成功接入数字空间的亲代往往会自觉延续“长辈”的职责,试图以原有的价值阅历规训与塑造子代的认知与行为,由此产生新的代际冲突,阻碍数字反哺的持续开展与代际关系的改善。因此,数字时代的代际关系需要转向对话与平等,家庭场域中的数字反哺只有在对话与平等的家庭传播模式中才有更深的拓展空间。在“对话导向式”的家庭传播模式中,亲代会自主尊重年轻世代的想法与观点,接受新鲜理念的碰撞与洗礼并积极寻求技术层面与价值层面的数字反哺。子代也应理解亲代的思考角度与范围,为亲代传统观念转变的渐进性留存充分的时间。

同时,由于家庭成员在家庭之外的场域也扮演着不同的社会角色,对话与平权的传播环境应致力于消解家庭成员角色的伪装性与隐匿性,让家庭真正成为成员的“后台”而非“中区”更非“前台”。在数字空间内展开交流互动的代际双方在互相尊重对方信息空间的隐私与边界的同时,不人为制造数字空间的区隔,积极就共有信息圈层的话题进行交流与沟通,不断提升家庭内部的认同感、凝聚感与共同体意识。于此,对话与平等的家庭传播模式才是回归亲子代际关系、实现情感真正弥合的路径保障。

3.理性与现实:开展良性数字互动

数字空间的诞生实现了社会交往“在场”与“缺席”的共在,实现了时间与空间的“遍在”与“脱域”,也颠覆了传统人际交往与情感交流的具身性属性,促使人们不得不思考:数字化之后,何为“此时此地”?

人们在网络数字空间中体验的所有“此地”,都出现在屏幕上,但交往双方所处的实际物理位置常与移动设备中的心理空间——即创建并沉浸于情感真实、有意义的网络环境的思维能力——无关。我们不能同时充分地浸入网络空间存在和现实世界中,也不能完全浸入不同的网络环境或者网络人际关系中。[16]数字媒介化的人际交往能对现实人际交往起补充作用,但无法代替现实人际交往的丰富具身感知与真正“此时此地”的心理共情。

回到家庭场域中讨论这个问题会发现,新媒体的介入同样重塑了家庭互动场景的信息系统。数字反哺有助于代际交流方式的拓展,亦使得代际双方物理空间的交流缺失有进一步加剧的趋势。

于此,代际双方都应对数字化代际互动保持理性审慎的认识,回归于代际互动本身,既使用数字化媒介实现“缺场的在场”,亦以现实代际互动为本消解“在场的缺场”。尤其是作为反哺者的年轻世代,应将数字反哺与数字互动方式视为一种连接代际关系的中介性工具或构建代际关系的一个部分,而非目的性任务或者替代性互动,这是数字媒介素养的应有之义。什么是理想的代际关系?良好的数字互动需要什么样的数字反哺内容?实施的数字反哺内容会对代际关系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如何持续进行数字反哺以优化家庭关系建构?这些都是作为数字文化“引路人”的年轻世代需要思考的核心问题。作为被反哺的一方,整个社会需要鼓励年长世代以更开放、更辩证的态度接收反哺内容、适应数字生活、理解数字文化。基于此理性认识,家庭代际间的关系才能回归其多维需求,数字反哺过程中的反哺阻抗问题才能真正解决。

六、结 语

家庭代际互动间的“数字反哺”为数字时代的代沟消弥提供了救济渠道,是家庭成员中的子代为亲代更好地进行数字文化再适应而进行的自发或自觉行动。在这个过程中,亲代适应数字化生活、开展社交需求以及融通亲子冲突的情感需求,都是其被反哺意愿的内在动因,子代的数字反哺能力及反哺意识则是反哺开展的必要条件。家庭场域内的数字反哺也面临多重挑战。新媒体认知与使用差距及信息获取渠道分化易引发代际隐私边界冲突、加深代际数字空间区隔,造成代际数字互动的负向困境和反哺抗阻;亲代习得能力缓慢与子代反哺耐心减退碰撞产生的情绪冲突,会造成数字反哺的中断与加深代际隔阂;在数字反哺的反向社会化过程中,角色交换与家庭结构中话语权威的双向化引发的代际观念矛盾与情绪对抗状态,也降低了数字反哺发生与持续深入的可能。

尽管代际数字化互动中存在前文所述问题,但在整个访谈观察与后续研究中,我们能体察到各组家庭代际间的交流互动整体呈现尊重与理解的状态,这足以让我们对家庭场域数字反哺的效果持乐观态度。当然,本文讨论的重点在于聚焦数字互动的代际意愿与发生动机并探究代际数字互动的负向困境及阻抗因素,尝试为实现更有效的数字反哺提供策略与方案。这个美好的愿望不会因为一篇文章而实现,更何况这篇文章囿于样本不充分的原因还很有欠缺,但我们仍愿为所有长辈亲人能享有数字文化主导下的“良好生活”而持续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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