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离
(南京师范大学 历史系,江苏 南京 210023)
英藏敦煌藏文书写《阿弥陀经》(IOL,ch.ii.3,瓦雷·普散ValleéPoussin编号为C130,新编号为IOL,Tib J 1410)的跋文记载了康(khang)寄满(rje man)在黠戛斯国(gir gis yul)书写藏文拼写的汉文佛经和藏文佛经8种并祈求诸神保佑其早返故国之事。英国学者F.W.Thomas、G.L.M.Glauson最先对之进行了译解研究,日本学者高田时雄在其基础上又重新进行了译解,并考证了跋文中出现的职官和跋文的年代①F.W.Thomas and G.L.M.Glauson,A Second Chinese Buddhist Text in Tibetan Characters,JRAS 1927,pp.281-306.Supplementary note,pp.858-860;高田时雄:《藏文书写阿弥陀经的跋文——藏汉对音资料年代考》,氏著《敦煌·民族·语言》,钟翀等译,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62-78页。。笔者在研读相关论文时对此件跋文也产生了兴趣,现在前人研究基础上对该跋文的年代、吐蕃、归义军政权与漠北黠戛斯汗国的关系等问题再进行一些辨析,提出一点自己的看法。
首先将高田先生关于英藏敦煌藏文书写《阿弥陀经》(IOL,ch.ii.3,瓦雷·普散Valleé Poussin编号为C130)跋文的译文转录如下:
虎年之夏,在黠戛斯国的河西[节]度押衙殿中侍 御 康(khang)rje man,向 the’u kyig (天界——笔者注)shi chor(世间——笔者注)诸神敬礼并汇集奉上,[阿]弥陀经一卷及,八阳经一卷[及]观音经一卷及,多心经一卷[及],十方无边经一卷及,吉祥经一卷及,大佛顶咒一卷及,陀罗尼咒一卷,祈祷善行与(罪)偿。敬礼书写上述(诸经),于某(日之)昼读诵,敬礼、赞颂并供奉佛陀与八种神龙及四方之守护。诸神敬请让(我)的生命毫无保留地完全地充满在身体中,速归(故)国从今往后,无论此生在何处,都与不幸远离,敬请给予守护,让我不入地狱,并生于神之国度①高田时雄:《藏文书写阿弥陀经的跋文——藏汉对音资料年代考》,氏著《敦煌·民族·语言》,钟翀等译,第63-64页。另外笔者注:本文所引用的藏文字母转写符号’等同于v;”、^等同于空格;该件文书录文和照片图版也收入杨铭、索南才让、贡保扎西编著《英国收藏敦煌古藏文文书选译》一书,民族出版社,2018年,第81-83、255页。。
据跋文可知,康寄满书写、诵读的佛经有汉文(藏文拼写)的阿弥陀经、八阳经、观音经、多心经、大佛顶咒、陀罗尼咒,以及藏文的十方无边经、吉祥经。关于跋文抄写的年代,高田先生认为是在吐蕃统治敦煌末期,即8世纪末到9世纪前半期这一时间之内②高田时雄:《藏文书写阿弥陀经的跋文——藏汉对音资料年代考》,氏著《敦煌·民族·语言》,钟翀等译,第68页。。《新唐书》卷217下《回鹘传》附载黠戛斯云:“常与大食、吐蕃、葛禄相依仗,吐蕃之往来者畏回鹘剽钞,必住葛禄,以待黠戛斯护送。”③《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6149页。说明当时吐蕃与黠戛斯保持密切关系,共同对抗回鹘。康寄满当时系由吐蕃派往黠戛斯出使联络,河西[节]度押衙殿中侍御是其职衔。
高田时雄先生还指出《白氏长庆集》卷39《代王佖答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论赞勃藏书》记载:“大唐朔方灵盐丰等州检校户部尚书宁塞郡王王佖致书大蕃河西北道节度使论公麾下,”而P.3481中曾经提到“大蕃部落使河西节度太原阎氏”,这大概是吐蕃统治沙州末期的事,当时的瓜州节度使应该是可以称作河西节度④高田时雄:《藏文书写阿弥陀经的跋文——藏汉对音资料年代考》,氏著《敦煌·民族·语言》,钟翀等译,第68页。。
对此观点笔者不能赞同。实际上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统辖河西走廊北部地区,以今内蒙古额济纳旗黑水城地区为统治中心,唐朝在该地设有同城,吐蕃在此设有北同城使,该职官与河西节度使并非同一职务⑤陆离:《吐蕃河西北道节度使考:兼论吐蕃王国对河西北部地区的经略》,《中国藏学》2014年第S2期,第39-47页。。而P.3841《愿文》记载:
粤有千寻石祥,侧万龛灵塔安布,四礼 一心,孰与?则我大檀越大蕃部落使,河西节度、太原阎公,惟公操列寒松,心横劲草,在官国慎,清异人知,令参远向于天朝,政化大 于道路⑥《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敦煌西域文献》第24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10页;杨富学、李吉和:《敦煌汉文吐蕃史料辑校》,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90页;高田时雄引文“大蕃部落使河西节度太原阎氏”有误。。
这个太原阎公是率领敦煌军民抵抗吐蕃多年后,弹尽粮绝于786年被迫投降的唐朝官员阎朝,他在投蕃之后保留着唐朝河西节度使的称号(这一称号是他在杀死准备弃城而逃的原唐朝河西节度使周鼎后袭用的),同时又担任吐蕃部落使,并赴逻些朝见吐蕃赞普,不久之后阎朝就被吐蕃人毒死⑦《新唐书》卷216下《吐蕃传》,第6101页。,河西节度使的称号在此之后也未再被吐蕃政权使用。吐蕃瓜州节度使管辖瓜、沙、肃三州,自然也不可能是河西节度使,吐蕃瓜州节度使也从未使用此称号。
敦煌文书P.4646、S.2762记载唐朝落蕃官王锡为摩诃衍《顿悟大乘正理决》作序,序文中自称为“前河西观察判官朝散大夫殿中侍御史”,高田先生认为可以想像,一位在吐蕃的河西节度属下效力的押衙,为了给自己加上一个具有装饰性的中国式头衔,而使用殿中侍御史这样的名称,这种事情在当时也是极为自然的。所以寅年为810、822、834、846年其中之一⑧高田时雄:《藏文书写阿弥陀经的跋文——藏汉对音资料年代考》,氏著《敦煌·民族·语言》,钟翀等译,第69-70,72页。。
对高田时雄先生的上述观点笔者同样不能赞同,河西节度使并非吐蕃职官和军政机构,吐蕃时期只设有东道节度使、瓜州节度使、河西北道节度使,而河西观察判官朝散大夫殿中侍御史是吐蕃统治河陇西域初期的落蕃官王锡在唐朝的任职。吐蕃统治河陇西域时期有押衙之职衔,敦煌汉、藏文文书S.1438v《书仪》残卷、P.t.1097《官府支出粮食清册》记载有在吐蕃沙州官府中任职的汉人押衙,其职务低微①陆离:《关于法藏敦煌藏文文书P.t.1097〈官府粮食支出清册〉的几个问题》,《敦煌研究》2019年第1期,第96-97页。,没有见到有押衙或其他官员使用殿中侍御史或殿中侍御这样的高级官衔。《新唐书》卷196《吐蕃传》记载有吐蕃御史名悉腊,年代在开元二年(713),但仅见此一例,此人是吐蕃中央高级官员,出使唐朝,负责与唐朝进行会盟,《新唐书》卷196《吐蕃传》记载该人还曾于景龙三年(709)迎接金城公主入蕃②《新唐书》,第6081页。,该人活动年代在唐前期,即赞普赤德祖赞时期(704—754)。该职官可能是唐朝负责接待官员对名悉腊担任的吐蕃某种职官的对译,即其职能相当于唐朝的御史,负有监察官吏之职责,具体可能就是吐蕃中央高级职官bkav yo gal vchos pa(决断大事官),此职官汉文音译为逾寒波,有大、中、小三个等级,负责对官员进行监察奖惩③巴卧·祖拉陈瓦著,黄颢,周润年译注《贤者喜宴——吐蕃史译注》,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51页;《新唐书》卷216上《吐蕃传》,第6071-6072页。。总之,首先吐蕃并没有河西节度使(河西节度是其简称),也没有殿中侍御史或殿中侍御这样的官职;其次吐蕃沙州官府中的汉人(包括粟特后裔)押衙级别很低,并非吐蕃高级官员,也不可能带有殿中侍御史或殿中侍御这样的官衔;再者河西[节]度押衙殿中侍御康(寄满)应是河西地区汉人或粟特后裔,所以此人并非吐蕃统治时期押衙。
实际上,归义军时期归义军节度使就自称“河西节度使”,如张议潮称为“河西十一州节度管内观察处置等使”,曹元德称为“河西归义军节度押蕃落等使”④敦煌研究院编《敦煌莫高窟供养人题记》,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第31,49页。,其属下职官也有称殿中侍御史者,P.4660《张议广邈真赞》云:“唐河西道节度押衙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国子祭酒侍御史清河张府君讳议广邈真赞。”P.4660《伊州刺史临淄左公赞》记载:“故前伊州刺史改授左威卫将军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太子宾客殿中侍御(史)临留(淄)左公赞。”文书中的临留应为临淄。这两件邈真赞的撰写时间当在咸通八年(867)至咸通十年(869)之间,两人系张氏归义军时期的官员⑤郑炳林:《敦煌碑铭赞辑释》,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182,184页。。所以书写《阿弥陀经》跋文的河西[节]度押衙殿中侍御康寄满应该也是归义军政权官员,归义军政权是敦煌等地汉人(包括粟特后裔)建立的政权,汉人担任的押衙为归义军节度使亲随人员,级别也高于吐蕃时期沙州官府中汉人担任的押衙。另外,康寄满的职衔也可以译为河西都押衙殿中侍御,即河西归义军节度使都押衙殿中侍御,“河西”为河西归义军节度使简称,都押衙是归义军节度使衙署中的高级官员,有左马步都押衙和右马步都押衙⑥冯培红:《晚唐五代宋初归义军武职军将研究》,兰州大学敦煌学研究所编《敦煌归义军史专题研究》,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01-103页。,康寄满担任此职出使黠戛斯也更为合适。
康姓系粟特人姓氏,敦煌康姓粟特人在吐蕃时期和归义军时期势力很大。敦煌文书《大蕃纥骨萨部落使康再荣建宅文》为吐蕃统治时期敦煌纥骨萨部落使康再荣宅舍营造完毕后,在落成仪式上宣读的建宅文⑦罗福苌:《沙州文录补》,《罗雪堂先生全集》四编(十二),台湾大通书局有限公司,1972年,第5838-5839页。。蕃占时期文书P.2912号《某年四月八日康秀华写经施入疏》记载康秀华向寺院施舍粟、麦及胡粉四斤货卖得麦、银盘子三枚共三十五两折麦共约五百石⑧唐耕耦,陆宏基编《敦煌社会经济文献真迹释录》第3辑,全国图书馆缩微文献复制中心,1990年,第58页。。康秀华富有资财,有一定地位,据莫高窟第44窟供养人题记康秀华名字前残存“使”字,是知康秀华也担任吐蕃某种官职,有可能就是部落使⑨敦煌研究院编《敦煌莫高窟供养人题记》,第14页。。P.4660《康使君邈真赞并序》云:“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太子宾客使持节瓜州诸军事守瓜州刺史兼左威卫将军赐紫金鱼袋上柱国康使君邈真赞并序。”①郑炳林:《敦煌碑铭赞辑释》,第151页。这位康公出身敦煌豪族,在归义军收复河陇地区的过程中建立功勋,担任瓜州刺史,是归义军初期的重要将领,他的身份与康再荣相符,很可能就是吐蕃敦煌阿骨萨部落使康再荣,康再荣是康秀华的子侄辈②陆离:《关于康再荣在吐蕃统治敦煌时期任职的若干问题——敦煌文书〈大蕃纥骨萨部落使康再荣建宅文〉浅识》,《西藏研究》2019年第5期,第16-24页。。在张议潮起义后,和安景旻、阎英达等吐蕃敦煌汉人(包括汉化粟特人)官员一起成为归义军政权的骨干。另外P.4660《康通信邈真赞》记载还有一位康通信,在归义军收复河陇地区的过程中也作出了贡献,成为归义军派驻甘凉的将领,并以身殉职③郑炳林:《敦煌碑铭赞辑释》,第114页。,而康寄满则代表归义军政权出使黠戛斯。康姓和其他敦煌粟特人在归义军政权的建立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他们是唐五代敦煌地区的主要居民之一。
总之,书写《阿弥陀经》跋文的河西[节]度押衙殿中侍御康寄满应是归义军政权官员,他出身敦煌康氏,为居住在当地的粟特后裔,敦煌康氏也是具有重要影响的家族,书写《阿弥陀经》跋文的时间是在归义军时期。高田时雄先生后来从跋文中出现有河西节度和押衙称谓考虑,也倾向于认为英藏敦煌藏文书写《阿弥陀经》(瓦雷·普散编号为C130)的跋文年代应该在归义军初期,即9世纪后半期,但他还认为跋文书写于吐蕃统治时期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④高田时雄:《敦煌资料によゐ中国语史の研究——九·十世纪の河西方言》,东京创文社,1988年,第27页。,但实际上该件跋文不可能书写于吐蕃时期,河西节度使并非吐蕃官职和军政机构。对于该跋文的具体年代笔者还将在后文进一步探讨。
由于上面已经判定书写《阿弥陀经》跋文的时间在归义军时期,就涉及到归义军政权与黠戛斯的关系,即归义军政权是否有必要遣使黠戛斯?
英藏千佛洞(IOL,ch),73,iv,14(125,68卷,29号)号文书是861年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东征凉州时给沙州、瓜州刺史发出的文告,文书记载:
马年仲夏之……日,从凉州仆射大节度衙盟会发出的告牒,盖以……的印章,送与沙州和瓜州的刺史。巴达来……之禀报,去年节度衙官兵攻克大斗军后,班师途中一个名叫‘宝’的多尔波部众编队遭到黠戛斯人的袭击。在吉巴之地,男女多人遭到杀害。其中要追捕的逃犯叫格丹诺刹,他正在逃往肃州⑤[英]F·W托马斯编著,刘忠 杨铭译注《敦煌西域古藏文社会历史文献》,北京:民族出版社,2003年,第38-39,414页;F.W.Thomas.Tibetan Literary Text and Documents concerning Chinese Turkestan,partⅠ,London:The Royal Asiatic Sociaty,1951.p.49;文书图版见杨铭、索南才让、贡保扎西编著《英国收藏敦煌古藏文文书选译》,第247页。。
《资治通鉴》卷250记载咸通四年(863)“三月,归义节度使张义潮奏自将蕃、汉兵七千克复凉州”⑥《资治通鉴》卷250,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8104页。。实际敦煌文书S.6342《张议潮奏文》记载张议潮于咸通二年(861)已经攻克凉州⑦荣新江:《归义军史研究——唐宋时代敦煌历史考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52,166页。,该件英藏敦煌藏文文书中的马年即咸通三年(862),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即藏文文书中的凉州仆射,仆射是他858—861年前后的称号⑧荣新江:《归义军史研究——唐宋时代敦煌历史考索》,第129页。,他占领凉州后驻扎于此,故称为“凉州仆射”,统领归义军政权,当时归义军政权已经占领瓜、沙、肃、甘、凉等州。凉州则是吐蕃凉州节度使治所,吐蕃凉州节度使管辖甘州、凉州,张议潮占领凉州后,吐蕃瓜州、凉州两个节度使辖境都被归义军政权占领,归义军节度使在藏文文书中被称为“大节度衙”,其议事机构被称为“盟会”。张议潮率领的军队攻占凉州后,又南下追击吐蕃,攻克连接今甘肃青海两地的交通要道——祁连山大斗拔谷附近的大斗军⑨唐朝曾在祁连山大斗拔谷附近设大斗军,镇守此军事要地,防御吐蕃入侵,吐蕃占领河西后同样设置大斗军,派军队驻防,应该是在原唐朝大斗军的基础上设置。参见陆离《敦煌文书P.3885号所见唐朝与吐蕃战事研究》,《中国藏学》2012年第2期,第90-98页。,班师途中遭到黠戛斯人袭击。可知当时在甘州、凉州一带有黠戛斯人活动。
需要说明的是该件文书与法藏P.t.1076-3、P.t.1076-1,2号文书可以缀合,实际是一件关于巴达来和多尔波人奴婢归属纠纷的诉讼案卷,案卷记载除去归义军军队遭受黠戛斯人袭击外,原告巴达来还称自己从黠戛斯人那里买来2女,但是归义军瓜州、沙州刺史却将此二女判给多尔波羌人户,他不服,去凉州向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申诉①岩尾一史「ドルポ考--チッベト帝國支配下の非チッベト人集團」『內陸アジア言語の研究』ⅩⅩⅪ,2016年,第7-8,10頁。。日本学者岩尾一史同样认为英藏敦煌藏文书写《阿弥陀经》(瓦雷·普散编号为C130,新编号为IOL,Tib J 1410)的跋文记载的是归义军初期史事,而且P.t.1076-3号文书中出现有康押衙,他认为这个康押衙很可能就是书写《阿弥陀经》跋文的河西[节]度押衙殿中侍御康寄满②岩尾一史「古代チべト帝國の千戶らの下部組織--百戶、五十戶、十戶」『東方學報』(京都)第88冊,第358-343頁。,由于二者姓氏相同,都担任押衙,而且都与黠戛斯人有关,所以这种可能是存在的。
黠戛斯原来活动在叶尼塞河流域上游,在840年趁回鹘内乱之机攻破回鹘牙帐,会昌二年(842)冬十月,黠戛斯使者踏布合祖向唐廷通报了攻灭回鹘的消息,声称“(黠戛斯)将徙就合罗川,居回鹘故国。兼已得安西、北庭、鞑靼五部落”③《资治通鉴》卷246,第7968页。。但是他们并未马上迁居,会昌四年(844)三月黠戛斯使者仍称:“欲徙居回鹘牙帐(合罗川)。”④《资治通鉴》卷247,第7999页。直到大中二年(848),黠戛斯相阿播领兵七万,从西南天德北界来取遏捻及诸回鹘,大败室韦。回鹘在室韦者,阿播皆收归碛北⑤《新唐书》卷217下《回鹘传》,第6133页。。当时黠戛斯初定西域,遂以主力用兵漠北东部,大败室韦,收服回鹘残众。此时其牙帐也迁至漠北中心地带。
黠戛斯于北庭击败西迁回鹘首领庞特勤,进而占领了轮台、彰八拉、清镇等地,并进入南疆,穆斯林史籍《世界境域志》第15章“关于葛逻禄国及其城镇”记载:温宿、阿克苏附近,“在葛逻禄国境内,过去其国王代表九姓古斯人(指回鹘),现在被黠戛斯人所占据。”第13章“关于样磨国及其城镇”称:“喀什噶尔,属中国,但位于样磨、吐蕃、黠戛斯与中国之间的边境上。”⑥佚名著,王治来译《世界境域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73,78页。这只能是840年之后不久的事,当时黠戛斯控制了从库车向南延伸到阿克苏地区,直达喀什地区北界的范围⑦贾丛江:《黠戛斯南下和北归考辨》,《西域研究》2000年第4期,第36页。。
此后黠戛斯与北庭回鹘反复争夺西域及漠北,乾符二年(875),“回鹘(还)至(合)罗川,十一月遣使者同罗榆禄入贡,赐拯接绢万匹”⑧《资治通鉴》卷252,第8181页。。
这应该是北庭回鹘打败了天山、漠北地区黠戛斯,重新占领了牙帐故地合罗川,迫使黠戛斯退回叶尼塞河上游地区⑨贾丛江:《黠戛斯南下和北归考辨》,《西域研究》2000年第4期,第38页;韩晓雪、杨富学:《论黠戛斯在西域的进出》,《吐鲁番学研究》2014年第2期,第107-116页。。
在840—875年间,黠戛斯曾经占领了合罗川、安西、北庭等地,并进入南疆,一度成为漠北地区霸主,并与吐蕃接境。由于黠戛斯和吐蕃关系密切,一直联合对付回鹘,所以应吐蕃请求派遣部众南下进入河西走廊支援当时内乱四起、统治岌岌可危的吐蕃政权也是顺理成章之事。英藏千佛洞,73,iv,14(125,68卷,29号)文书中记载的袭击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军队的黠戛斯人有可能是861年前后从漠北南下支援吐蕃的黠戛斯军队。当时张议潮率军进攻吐蕃凉州等地,吐蕃凉州等地区政权可能向漠北黠戛斯求援,得到了后者的支援。英藏千佛洞,73,iv,14(125,68卷,29号)文书(新编号为IOL Tib J 134)和法藏P.t.1076-3、P.t.1076-1,2号文书记载巴达来还称自己从黠戛斯人那里买来两女,则这部分黠戛斯人与归义军部众接触频繁,关系较为密切,他们是自漠北南下的黠戛斯部众,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
张氏归义军成立之初曾屡次远征,力图占领整个河陇之地。《资治通鉴》卷249记载张议潮于851年派其兄张议潭奉十一州地图入朝,被唐廷授予归义军节度使:
张义潮发兵略定其旁瓜、伊、西、甘、肃、兰、鄯、河、岷、廓十州,遣其兄义泽(潭)奉十一州图籍入见,于是河、湟之地尽入于唐。十一月,置归义军于沙州,以义潮为节度使①《资治通鉴》,第8048-8049页。。
张议潮当时实际只控制了沙、瓜、甘、肃、伊数州②荣新江:《归义军史研究——唐宋时代敦煌历史考索》,第149页。,所谓西、兰、鄯、河、岷、廓等州实际并未为其所控制。当时吐蕃鄯州节度使尚婢婢部将拓拔怀光与张议潮结成同盟,一起弃蕃归唐,对抗杀死吐蕃东道节度使自称国相的吐蕃落门川讨击使论恐热,将河湟十一州图籍进献唐廷。后来在咸通四年(863)归义军收复凉州后,张议潮又与盟军拓跋怀光等协同作战,共同追剿由凉州流窜而来进入鄯州地区,依附论恐热的吐蕃败兵,将其驱赶出境,使河湟地区名义上全部回归了唐朝。咸通七年(866)“春,二月,归义节度使张义潮奏北庭回鹘固俊克西州、北庭、轮台、清镇等城。论恐热寓居廓州,纠合旁侧诸部,欲为边患,皆不从,所向尽为仇敌,无所容。仇人以告拓跋怀光于鄯州,怀光引兵击破之……《考异》曰:《实录》:‘义潮又奏鄯州城使张季颙押领拓跋怀光下使送到尚恐热将,并随身器甲等,并以进奉。’《新唐书·吐蕃传》曰:‘鄯州城使张季颙与尚恐热战,破之,收器铠以献。’今从《补国史》、《实录》。”③《资治通鉴》卷250,第8113页。
尚婢婢部将张季颙、拓跋怀光引兵击破廓州论恐热部众,北庭回鹘(仆)固俊克复西州、北庭、轮台、清镇等城,这一消息由张议潮上报唐廷,也表明张季颙、拓跋怀光、仆固俊等都与张议潮结成了反蕃归唐的同盟。张议潮此时在西北地区具有极高的政治地位与影响④陆离、陆庆夫:《张议潮史迹新探》,《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1年第2期,第95-109页。。但是需要指出的是此时北庭回鹘仆固俊克复的北庭、轮台、清镇等城实际应该是从黠戛斯手中夺取。
高田时雄认为从史料可知张氏时代的归义军成立之初曾屡次远征,气势张扬,其时或会因与回鹘对抗而与黠戛斯联手也未可知,但其可能性与吐蕃、回鹘对立之时代相比应该说还是很小的⑤高田时雄:《藏文书写阿弥陀经的跋文——藏汉对音资料年代考》,氏著《敦煌·民族·语言》,钟翀等译,第68页。。
笔者认为由于张氏归义军政权成立后力图驱逐吐蕃,占领整个河陇之地,并且张议潮也曾得到吐蕃鄯州节度使尚婢婢部众、北庭回鹘仆固俊等的支持,具有很大影响力,所以当时他派使者去出使当时漠北地区的霸主黠戛斯,与之联络,求得其配合与协作也是自然而然的,而由敦煌前往漠北合罗川的道路在唐前期和吐蕃时期一直通行,后突厥汗国与吐蕃王国相互遣使联络即由漠北南下经居延绿洲、穿过河西走廊,然后进入青藏高原到达逻些⑥《资治通鉴》卷213,第6779-6780页。,后突厥汗国也曾由漠北南下经居延绿洲进攻唐朝凉州⑦《资治通鉴》卷205,第6507页。,吐蕃时期回鹘汗国曾经于元和三年(808)进攻吐蕃,攻陷凉州⑧《资治通鉴》卷237,第6751页。,也是由漠北南下经居延绿洲到达凉州。归义军使节对这条路线也并不陌生,848年张议潮起义,派出十路使节出使唐朝,其中高进达一路到达天德军,得以经夏州入长安⑨《资治通鉴》卷249,第8044页。,其行进路线为由敦煌至居延绿洲,然后再向东至天德军,由居延绿洲向北则可至漠北合罗川,这条道路在吐蕃统治时期是吐蕃与回鹘政权使节往来所经行之路。书写《阿弥陀经》跋文的河西[节]度押衙殿中侍御康寄满应该是张议潮派出的归义军使者,出使时间在861年归义军攻克凉州前后。当时可能由于张议潮848年起义建立归义军政权,致力收复河西地区,张议潮派出使者前往漠北合罗川,与已经将牙帐迁居于该地的黠戛斯汗王交涉联络,请求对方不再支持交好吐蕃,而是支持归义军政权收复河陇归唐,因为黠戛斯840年南下以来一直向唐朝遣使入贡,请求册封,获取其支持①薛宗正:《黠戛斯的崛兴》,《民族研究》1996年第1期,第91-93页。。康寄满出使期间思念故土,故书写、诵读了汉文(藏文拼写)的阿弥陀经、八阳经、观音经、多心经、大佛顶咒、陀罗尼咒,以及藏文的十方无边经、吉祥经等8种佛经,这些佛经后来又随康寄满回到了敦煌,它们都是当时敦煌及河西地区流行的佛经。康寄满使用藏文拼写、书写这些佛经与吐蕃在该地区的长期统治有关,晚唐五代时期藏文是河陇西域地区的通用语言。
《资治通鉴》记载咸通四年(863),“八月,……黠戛斯遣其臣合难依支表求经籍及每年遣使走马历;又欲讨回鹘,使安西以来悉归唐,不许”②《资治通鉴》卷250,第8107页。。
由于唐朝已经于大中十一年(857)遣使册封安西回鹘首领为怀建可汗③《资治通鉴》卷250,第8066页。,支持以庞特勤为首日益壮大的西迁回鹘,所以拒绝了黠戛斯在唐朝的支持下征讨安西回鹘的要求。但是唐朝并未如有的学者认为的就此抛弃黠戛斯,二者仍然保持友好关系,都有进一步加强联系的愿望。后来在咸通七年(866)十二月黠戛斯再次遣使入贡,“奏遣鞍马迎册立使及请亥年历日”④《资治通鉴》卷250,第8117页。,并最终得到了唐朝的册封。唐朝册封玉册残简于1978年被发现,上面明确记载册封时间是咸通七年,现藏俄罗斯哈卡斯共和国阿巴坎博物馆,该地位于叶尼塞河上游地区⑤刘凤翥:《俄国阿巴坎博物馆所存的唐代玉册残页》,《隋唐宋辽金元史论丛》第一辑,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1年,第11-12页。。虎年河西归义军使者康寄满出使漠北黠戛斯期间写下《阿弥陀经》跋文,具体时间应该在858年或870年,其中858年的可能性较大。867年张议潮束身归阙,张淮深担任归义军节度使,此前凉州已为唐朝取得,并派遣凉州节度使镇守。但是870年前后凉州地区嗢末(吐蕃化的落蕃唐人后裔)势力崛起,唐朝政府逐渐失去对凉州地区的控制,张淮深致力于重新收复凉州,恢复归义军全盛时期的势力范围⑥李军:《晚唐凉州控制权转移研究》,郑炳林主编《敦煌归义军史专题研究四编》,西安:三秦出版社,陕西出版集团,2009年,第430-449页。,他遣使联络漠北黠戛斯取得其支持并进行交往联络的可能性也同样存在,只是比较而言书写《阿弥陀经》跋文时间为858年的可能性较大。
日本学者岩尾一史认为此藏文《阿弥陀经》跋文的书写时间虎年为855年或867年,而英藏千佛洞,73,iv,14(125,68卷,29号)文书(新编号为IOL Tib J 134)书写时间马年则为849年⑦岩尾一史「ドルポ考-チッベト帝国支配下の非チッベト人集团」『内陆アジア言语の研究』ⅩⅩⅪ,2016年,第10-11页。,但是855年、867年都不是虎年,849年也非马年。英藏千佛洞,73,iv,14(125,68卷,29号)文书(新编号为IOL Tib J 134)是861—862年张议潮东征凉州时期发出的牒文,时间也不是849年,849年归义军政权刚成立不久,只占据了瓜沙等州,还没有出兵占领凉州,所以笔者不能赞同其观点。
黠戛斯对漠北和西域地区的占领随着北庭回鹘、达靼等部族的崛起壮大而逐渐衰退,到了875年北庭回鹘打败了天山、漠北地区黠戛斯,重新占领了合罗川,迫使黠戛斯退回叶尼塞河上游地区,黠戛斯在漠北、西域地区的影响力剧减,归义军政权也再无与之通使的必要,所以在敦煌文书中也再没有归义军通使黠戛斯的记载,敦煌文书中也没有见到这一时期河西地区有黠戛斯人活动。
北宋雍熙元年(981)王延德出使西州回鹘王国,其高昌行记记载:“(高昌回鹘)统有南突厥、北突厥、大众熨、小众熨、样磨、割禄、黠戛司、末蛮、格哆族、预龙族之名甚众。”⑧〔宋〕王明清:《挥麈录》,上海:上海书店,2009年,第30页。
敦煌文书S.6551V讲经文云:“睹我圣天可汗大回鹘国,莫不地宽万里,境广千山,……遂得葛禄、药摩、异貌达但,竞来归伏,争献珠金;独西乃纳驮马,土蕃送宝送金;拔悉密则元是家生,黠戛私则本来奴婢。”①《英藏敦煌文献》第11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07-108页;参见张广达、荣新江《有关西州回鹘的一篇敦煌汉文文献——S.6551讲经文的历史学研究》,氏著《文书、典籍与西域史地》,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55页。
这个圣天可汗大回鹘国应当是西州回鹘王国,讲经文完稿时间在930年前后②张广达,荣新江:《有关西州回鹘的一篇敦煌汉文文献——S.6551讲经文的历史学研究》,氏著《文书、典籍与西域史地》,第163页。。由上面两则史料记载可知当时西州附近尚有黠戛斯部族活动,他们应该是840年黠戛斯南下遗留在当地的部众,依附于西州回鹘王国,而这一时期在河西走廊地区尚未见有该部族的踪影。
敦煌张氏金山国宰相张文徹写于911年的《龙泉神剑歌》称颂金山国皇帝张承奉的先祖张议潮等人的军事业绩:“东取河兰广武城,西取天山瀚海军。北扫燕然 岭镇,南尽羌戎逻莎平。”③徐俊:《敦煌诗集残卷辑考》,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808-809页。
燕然即漠北杭爱山,在今蒙古共和国境内,诗中称金山国前身张氏归义军政权将河陇西域乃至青藏高原、漠北地区全部征服占领,这当然只是一种夸张之辞。当时金山国为甘州回鹘击败,被迫称臣纳贡,只保有瓜、沙二州之地。但是五、六十年前张议潮曾经与吐蕃尚婢婢、张季颙、拓跋怀光、北庭回鹘仆固俊等人结盟,将河湟十一州图籍进献唐朝,攻克凉州,成为河陇及北庭、西州等地名义上的领袖,向唐廷奏报收复失地的消息,并遣使漠北黠戛斯牙帐的往事仍然存留在张氏归义军后继者的记忆之中,他们在张氏金山国遭受重大挫折、形势危急时被重新提起,用来激励政权上下、鼓舞士气。而当年出使黠戛斯的使者康寄满在当地书写的藏文佛经后来也被带回了敦煌,一直保存下来,并与《龙泉神剑歌》等一起成为莫高窟藏经洞中出土的千年遗珍。
在曹氏归义军时期,漠北回鹘故地存在一个达怛国,当时河西北部地区和漠北回鹘故地活动着不少达靼部族,曹氏归义军政权与这些达靼部族相互通使往来,联系频繁④陆离:《从敦煌藏文文书P.T.1189〈肃州府主司徒致河西节度天大王书状〉看晚唐五代肃州地区的部族及其与周边关系》,《藏学学刊》第19辑,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18年,第75-77页。,11世纪初期归义军节度使及使者赴辽朝出使觐见也先由敦煌北上经过漠北达怛地区和可敦城(属于辽之镇州),然后再向东前往辽之上京,辽朝使节也经由此路抵达敦煌⑤汤开建:《韩橁出使敦煌年代考》,原载《甘肃社会科学》,1983年第4期,收入氏著《唐宋元间西北史地丛稿》,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142-144页;白玉冬:《九姓达靼游牧王国史研究(8-11世纪)》,北京: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146-147页。,归义军派出的使者乃至归义军节度使仍然多次到达漠北地区,所以在归义军节度使张氏被曹氏取代后,河西归义军政权与漠北地区的交往互动一直得以延续,只是交往对象换成了达怛和契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