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时期“齐地”侨流豪族与区域社会变迁
——以武威贾氏为例

2022-11-28 09:10刘孝珍
关键词:青州

吴 庆,刘孝珍

本文中所指的“齐地”,即齐国故地,其范围大致为泰山之阴,海岱之间,西北界黄河,南部界泰沂山系,东南到大海。 秦汉间之“三齐”,两汉魏晋之“青州”,南北朝时之“青齐”,名异实同,皆指“齐地”而已①关于“齐地”的地理范围,参见吴庆:«秦汉以来“齐地”区域地理范围考论»,载«聊城大学学报»,2021 年第4 期,1-6 页。。

永嘉之乱后,大量河北豪族渡河侨居“齐地”。 唐长孺«北魏的青齐土民»一文对后燕末年随慕容德从邺城南迁的豪族集团进行了精深的论述。 其后,学界继续开展研究,所涉群体和时段大幅延伸。 罗新指出,来自青州和徐州的豪族是宋齐军队的主干力量,是影响政局走向的关键所在;陈爽认为,北方汉人大族群体是北朝政权的社会基础,深刻影响北朝的制度变革与文化转向;韩树峰则重点关注南北朝对峙状态下淮汉流域边境地区的豪族,认为他们的势力主要局限于军事领域,进入官僚体系上层的渠道不畅,却往往掌握核心权力②学界展开的相关研究具体可参见唐长孺:«北魏的青齐土民»,载唐长孺:«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中华书局,1983年版,92-122 页;罗新:«青徐豪族与宋齐政治»,载刘海滨、邵逝夫:«原学(第1 辑)»,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4 年版,66-76 页;陈爽:«世家大族与北朝政治»,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 年版,117-153 页;韩树峰:«南北朝时期淮汉迤北的边境豪族»,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 年版,2-62 页。。 这些研究成果既有广度,亦有深度,值得借鉴。

受地缘等因素影响,侨流人口状况复杂,“齐地”侨流豪族并不只是来自河北,河北豪族也并非只限于“青齐土民”。 “青齐土民”固然是南北朝时期“齐地”历史进程的主导者,是区域社会的上层力量,却远非全部,还有大量的其他侨流豪族活动在“齐地”政治舞台上,却往往因为影响有限而被忽略。 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关注非“青齐土民”的侨流豪族,选取具有典型意义的武威贾氏进行专题探讨,深入考察北魏时期“齐地”的区域社会变迁[1]。

一、«贾瑾墓志»中所见“齐地”武威贾氏

«魏书»卷八·«侯渊传»载:

“及(樊)子鹄平,诏以封延之为青州刺史。 渊既不获州任,情又恐惧,行达广川,遂劫光州库兵反。 遣骑诣平原,执前胶州刺史贾璐。 夜袭青州南郭,劫前廷尉卿崔光韶,以惑人情。”[2]1788

永熙三年(534),兖州刺史樊子鹄的叛乱被平定,高欢乘势以渤海封延之为青州刺史,以代尔朱荣旧部侯渊,意在渐次清除异己势力。 侯渊举兵反叛,为煽动人心,先后派兵到东平原郡、东阳城劫持贾璐、崔光韶。 崔光韶曾任廷尉,第三品;贾璐曾任胶州刺史,从三品;二人皆为曾历显宦而为“群情所系”的人物。 崔光韶出身清河崔氏,则贾璐亦当为豪族人物。 当时大族一般呈宗族聚居状态,而贾璐居梁邹城,则此地在北魏末年应有一个贾氏房支。

贾璐,正史中无传,清光绪年间出土的«贾瑾墓志»,可资稽考:

“君讳瑾,字德瑜,武威姑臧人也。祖父天符,以才地高腴,仕宋为本州主薄,□□府中兵参军、条县令、高阳太守。父敬伯,族美才华,州辟主簿,频翼二政,后转别驾,入府为司马,出广川、平原、济南、魏郡、太原、高阳六郡太守,皆以才效升转。 君……资海岳之冲精……为皇宗英彦元恒之所友爱,就家逼引为征东府中兵参军,进入省为散骑侍郎……后为帝兄梁州抑为录事参军……年卅而终……未婚无子,兄胶州以第二息晶为嗣。晶字士光……弱冠之岁……就家征奉朝请,俄转通直散骑侍郎直寝……卒家,时廿一……二柩而一坟,乃镌石而作志……大魏普泰元年岁次辛亥十月丁酉朔十三日己酉。”[3]

首先,永安二年(529)北魏始分青州置胶州,贾璐在永熙三年(534)已被称为“前胶州刺史”,其任职自应在此之前;而墓志言明,普泰元年(531)贾瑾的兄长正任胶州刺史。 其次,璐,“玉也”,瑾,“美玉也”[4]10,贾瑾与贾璐,不但姓氏相同,名字亦意蕴关联。 再次,贾瑾墓志出土于清代邹平县,正是北魏东平原郡辖境,贾璐离官居住之地正是贾瑾坟茔所在区域。 综合考察,墓志中的贾瑾之兄即为侯渊所劫持的贾璐。

墓志记载,贾瑾葬于531 年,亡年29 周岁,则他出生于公元502 年左右。 以南北朝时期的代际差大体推算,贾瑾的祖父贾天符当出生于公元452 年前后,于刘宋大明、泰始年间起家本州主簿。 两汉以来,武威郡属凉州,志文中所说的“本州”似当为凉州。 根据前期的研究,凉州从未进入刘宋版图,亦未曾侨置凉州,则本州并非凉州,自无凉州主簿的官职,结合贾氏侨居东平原郡的情况,本州应指刘宋侨平原郡所属的侨冀州①东晋南朝时虽有凉州侨郡县,但未侨置凉州;刘宋初,侨平原郡置于历城,与济南郡共一太守,为双头郡,孝武帝孝建年间迁治梁邹城,隶侨冀州。 参见胡阿祥:«宋书州郡志汇释»,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年版,2、147 页。。以此,这一支贾氏极有可能是从河北冀州平原郡迁到“齐地”,而贾天符仍以武威贾氏的郡望起家侨冀州主簿②南北朝时期,政府一般于侨民聚集地因其旧贯(惯)而侨置相应的州、郡、县,也就是说,以侨流人口而设侨政区,而侨居某侨政区之侨民往往来自此侨政区对应之原政区。 参见谭其骧:«晋永嘉丧乱后之民族迁徙»,载谭其骧:«长水集»,人民出版社,1987 年版,199-223 页。。 他曾任条县令,条县即蓧县,是隶属勃海郡的侨县,后为高阳太守,勃海郡和高阳郡皆为侨冀州的侨郡,贾天符的任职合乎乡族集团领袖或部属出任侨州郡县长官的选举惯例,乃其时地方政治之常态①十六国南北朝时期,侨州郡长官职位大多授予乡族集团的领袖及其部属,青齐地区的侨郡县长官则一般由当地河北大族豪强人物担任。 参见胡阿祥:«东晋南朝侨州郡县与侨流人口研究»,江苏教育出版社,2008 年版,88-100 页。。 魏军占领“齐地”之际,作为州府掾属的贾天符是有可能北迁的,而另一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即贾天符因官卑势微而得以留任原职,为北魏在“齐地”的统治效劳。

贾天符留任的可能性引人深思。 “齐地”有济州、齐州、青州、光州、南青州5 个州、近30 郡、100余县,三级政权所需配备的军政官员数量庞大,而北魏占领青齐后,强迁当地豪望于代北,同时禁止仍在当地的豪族人物出仕,那么在太和中期“平齐民”“例得返乡”之前,若一律从他处调派,恐吏部选授难堪其重,地方亦难以维持。 尤其是“齐地”侨流人口情形繁杂,若不以豪族镇抚之,恐为事变乱阶。 从实现地方有效治理的刚性需求出发,北魏必须有选择地留用一批刘宋官员,同时谨慎地启用部分留居当地的豪族人物。 太和初年,韩麒麟任齐州刺史,上书朝廷,指出了当时“齐地”存在的“并职从省,守宰阙任,不听土人监督”,“新人未阶朝宦,州郡局任甚少,沉塞者多,愿言冠冕,轻为去就”的严重问题,进而提出“守宰有阙,宜推用豪望,增置吏员,广延贤哲”的针对性建议,以使“华族蒙荣,良才获叙”[2]1332。 韩氏洞察到了潜在的社会危机,看出问题的关键是豪族人心不稳,症结在于仕宦绝路、门户沉沦。 所以必须尽快允许他们出仕,加以笼络和利用,才能真正实现对区域社会的全面掌控。 此后,北魏逐渐改变单纯的军事占领态度,恩威并施,于是出现了清河崔次恩任职青州主簿这类启用“齐地”豪族的事例;而贾天符由侨县令右转侨郡太守,似可视为留用刘宋官员的典型个例。

墓志记载,贾敬伯起家州主簿,当在500 年前后,此时建康已失淮北。 南朝在郁洲侨置青州、冀州,青州领齐郡、北海郡、西海郡,冀州仅领东海郡;北魏则改侨冀州为齐州,改侨平原郡为东平原郡,仍治梁邹城。 贾敬伯可为萧齐冀州主簿,亦可为北魏齐州主簿。 若在南朝,则后期无法担任广川、平原、济南、魏、高阳六郡太守,因此六郡皆在北魏治下之“齐地”。 又,墓志言及贾瑾“资海岳之冲精”,“海岳”即“海岱”,“海岱惟青州”[5],古青州地域当时皆在北魏版图之内。 所以贾敬伯是以“齐地”侨流豪族的身份起家北魏齐州主簿。 贾氏势力较小,没有参与泰始年间“齐地”大族内讧和抵抗魏军的活动,对北魏在当地的统治不构成威胁;而魏军的到来未对贾氏的利益造成大的冲击,双方存在合作的空间。 贾敬伯任太守的六个郡中,广川、平原、魏、太原、济南五郡属齐州,高阳郡属青州,广川、平原、魏、太原、高阳五郡为侨郡,济南为土郡,全部处于“齐地”核心地区,以侨流人口集中的齐州侨郡为主,贾氏以侨流豪族统领侨流人口,表现出浓厚的地域政治色彩。 贾天符、贾敬伯父子,虽分事刘宋、元魏,而仕宦路径相同,即释褐州主簿,积功累资,升任当地郡太守,特别是侨郡太守,这正是南北朝时期地方豪族的一般政治轨迹。

贾天符、贾敬伯居官不过郡太守,不入台省,不涉清流,参照太和十九年“定姓族”的标准,这一支贾氏甚至难入最末等的“丁姓”行列,在“齐地”侨流豪族中,亦非优等②太和十九年大定姓族,三世有吏部正员郎者为“丁姓”,武威贾氏东平原房支达不到这个标准。 参见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 年版,5678 页。。 然而通过长期的积累,又逢时势剧变,至北魏后期,贾氏的政治境遇开始出现转机。 贾瑾释褐从六品征东将军中兵参军,继而又拜清显的散骑侍郎,明显超越了他的先辈。 贾璐累官至胶州刺史,位列封疆,虽仍未超脱“齐地”范围,但相较于父祖两代的官职层次,无疑有显著进步。 “齐地”作为洛阳东侧的近畿重地,域内之州刺史,品秩优越,备受重视;胶州控扼“齐地”交通江南的海路出口,位置紧要,贾璐获任,虽是才干可用,更是门户可资。 贾璐之子贾晶,弱冠释褐从七品奉朝请,旋即升任从五品通直散骑侍郎、直寝,此等进取路径,已与高门子弟相近。 此时的武威贾氏东平原房支,家族实力和地位有了较大的提升,引人注目,贾璐作为其代表人物,在区域社会内部具有较高的政治声望。 于是,侯渊才冒险劫持贾璐,也许在他看来,当时的贾璐可与崔光韶并列,清河崔氏与武威贾氏亦在伯仲之间。

二、«贾瑾墓志»中的北魏末年“齐地”士风

墓志提及,贾瑾“端静守分,不窥权门”,在政治浊乱、纲纪败坏的孝明帝时期,贾氏如此自我标榜,别有一番深意。 贾瑾起家从六品征东将军中兵参军,经过了元恒之的大力引荐。 元恒之即元恒芝,景穆太子之孙,京兆王子推之子。 他于宣武帝后期随邢峦征战于汉中、徐兖地区,孝昌年间又拜西道都督,与萧宝夤率军平叛于关陇,握有一定的军政实权。 检«魏书»纪传,元恒芝未曾任职征东将军,他“逼引”贾瑾,似是做别人的中兵参军,此中必有机缘①清代端方在«陶斋藏石记»中认为元恒芝逼引贾瑾起家征东中兵参军,说明元恒芝确曾任职征东将军,可以补史籍之阙。 参见赵万里:«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鼎文书局,1975 年版,151 页。 按,贾瑾墓志属孤证,不当以此轻易否定正史记载,故不取。。 按,元子推于承明元年(476)十一月由中都大官改任征南大将军、青州刺史,太和元年(477)七月薨于赴任青州的路上;他虽未能到东阳就职,但二府的僚佐机构应该早已建立。 476年,贾瑾的祖父贾天符24 岁左右,完全存在一种可能,即他因留任齐州主簿而被简授征南府中兵参军,墓志中漫漶的两个字,其为“征南”乎? 若果真如此,元子推与贾天符之间便有了府主与掾属的政治渊源,义同君臣,名分深厚,则元恒芝对贾瑾多加照应,自在情理之中。 在贾瑾主要活动的孝明帝时期,任职“齐地”而加征东将军者,就目前文献看,唯有宦官封津②“齐地”之济州、青州、齐州、光州、南青州、胶州各州刺史任职情况,参见吴廷燮:«元魏方镇年表»,载«二十五史补编»,开明书店,1936 年版,4533-4597 页。。 他出身渤海封氏,深受胡太后信任,孝昌二年(526)出任征东将军、济州刺史。 此时的元恒芝正率军作战于关西,他是有能力请托于封津的。 倘若如此,凭籍元恒芝和封津的丰厚政治资源,贾瑾起家优厚及不久后的越阶超授,也就不足为奇了。

北魏的疆域在太武帝时期已基本成形,而直至三十年后的献文帝皇兴年间,“齐地”才被纳入版图;当地豪望又随即沦为“平齐民”,及至二十多年后才解除禁锢,“齐地”豪族进入北魏政权的时间晚了近六十年,相较于鲜卑贵族、代北勋臣和河北汉人大族,他们无根无蒂,势若浮萍,倍感自危。 太和年间定姓族,只论出仕北魏的当世官品,这对于先祖多出仕十六国南朝政权的“齐地”士人极为不利,严重影响其门户地位。 尽管他们中的部分人物能够得到河北大族姻亲的提携,却也只是遮风挡雨而已,无关要害,若欲飞黄腾达,依附权贵势家无疑是一条现实的捷径。 北魏后期,政局风云激荡,根基浅薄的“齐地”士人心理更为脆弱敏感,言行更为势利拙劣。 在诸多权臣恩幸的追随者中,“齐地”豪族颇为常见,格外显眼。他们的动机很明显,意在趁中枢人事变动之际投机钻营,谋求非分之荣宠。 清河崔亮、崔光,渤海高聪,清河张烈,清河傅敬绍,以及乐安徐纥等,皆青齐人物,其中不乏如清河崔氏般的名门望族,为谋取权位,趋炎附势,矫诈虚伪,沽名钓誉,怪态百出。 这类群体现象,引人注目,荀济直言“齐人外矫仁义,内怀鄙吝,轻同羽毛,利等锥刀,好驰虚誉,阿附成名,威势所在,侧肩竞入,求其荣利,甜然浓泗,譬于四方,慕势最甚”,“齐地”士子被称作“慕势诸郎”,颇为时人耻笑[6]。 正光、孝昌年间,朝政糜烂,天下汲汲于窥伺权门者众多,而青齐间此种歪风邪气尤为炽烈。 无论贾瑾是否与封津等人深入交往,得到宗室重臣元恒芝的大力举荐,却是事实,在贾氏看来,这是收敛含蓄的,无可厚非,于是自称不事谄媚且引以为荣,反衬出的恰恰是时人特别是“齐地”豪族热衷于攀附权门的丑恶现实。

墓志记载,贾瑾任散骑侍郎后不久,被“帝兄梁州抑为录事参军”。 此处之“帝”应指墓志成文之时在位的皇帝,即节闵帝元恭。 当时“齐地”为尔朱氏势力范围,故而贾璐刻石立志于齐州东平原郡,仍行用洛阳正朔。 元恭为广陵王元羽之子,有长兄曰元欣,曾先后任荆州刺史、齐州刺史,却从未任职梁州,则这位“帝兄梁州”不是元欣。按,彭城王元勰之子元子直,孝昌年间曾拜梁州刺史,他与元恭为堂兄弟,则志文所言“帝兄”当指此人①杨守敬在«壬癸金石跋»中认为此处的梁州刺史为阳平王元颐之弟元衍,端方在«陶斋藏石记»中认为元衍为远支宗室,不得称为帝兄,此人应为元子直。 参见赵万里:«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鼎文书局,1975 年版,151 页。 按,端方之说是。 然他以“帝”为孝庄帝,误。。 贾瑾由台省的清显文官转任西南边州的武职僚佐,实为贬斥,志文中一个“抑”字,正是此意。 史载元子直在梁州优游闲适,且手无实权,既无心也无力压制贾瑾。 五品散骑侍郎的任免权限在尚书吏部,贬抑贾瑾自是当政者的意旨,其时胡太后返政后正对元叉、刘腾党羽进行报复性清洗,其因贾瑾牵涉其中乎?

三、武威贾氏齐郡房支小考

«北史»卷四七«贾思伯传»载:

“贾思伯,字仕休,齐郡益都人也,其先自武威徙焉。”[7]

神龟二年(519) 所立«魏兖州贾使君之碑»曰:

“君讳思伯,字士休,武威姑臧人也。 晋 太 师 贾 他 之 后, □□太 傅 谊□□□□□□□□□□□□□□九世祖玑,前魏青龙中为幽州刺史,行达冀州广川 界, 因 忠 丧 亡, 遂□□□□□□□□□□□□□□□□□州刺史。 高祖腾,□事兼州别驾、宜都王司马。 曾祖宏,少有令誉,未宦早丧。 祖□□□□□□□□□□□□□□青 州□□录 本 州□中 正、 州 主 簿、 齐 郡太守。”[8]

另,孝昌元年(525)刻«贾君墓志铭»云:

“君讳思伯,字士休,齐郡益都县钓台里人也。 其先乃武威之冠族,远祖谊……十世祖文和……九世祖机,作牧幽蓟,中途值乱,避地东徙,遂宅中齐。考道众,州主簿、州中正、本郡太守。 伯父元寿,中书侍郎。”[9]22

功德碑的很多字迹已难辨识,但结合铭文,我们仍能获得贾思伯家族谱系的关键信息。 十世祖贾诩,曹魏太尉;九世祖贾玑(机),青龙年间拜幽州刺史;高祖贾腾,曾任州别驾、宜都王司马;曾祖贾宏,未出仕;祖父名讳、履历皆不详,父贾道众曾任青州主簿、青州中正、齐郡太守。 铭文中,贾思伯注籍益都县钓台里,其夫人刘氏则薨于益都县益城里;同时,贾思伯、贾思同兄弟的墓均位于今寿光市西南,为家族墓地[10];这些都充分说明,贾思伯的先祖自武威迁居齐郡,是为“齐地”贾氏的另一个房支。

铭文记载,贾机任曹魏幽州刺史时遭遇变乱,随即南迁“齐地”,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简单。 贾思伯卒于525 年,终年57 岁,则他生于468 年,按照当时的代际差推算,其高祖贾腾当生于368 年左右,后曾任宜都王司马。 后燕宜都王慕容凤,曾任冀州刺史守信都,397 年在魏军猛攻下逃奔中山,从时段上看,恰好与贾腾的活动年代相符,贾腾当为慕容凤的司马。 若贾氏于贾机之世就已南迁,至贾腾时,已有百余年,作为“齐地”豪族,贾腾应从青州起家。 然则太元九年(384)至隆安二年(398)的十五年间,“齐地”在辟闾浑的实际统治之下,名义上则在东晋的疆域之内,辟闾浑与后燕素有深仇,东晋与后燕敌国相对,贾腾若身在齐郡,则难以出仕后燕。 也就是说,十六国时期的贾腾应尚未南迁,遑论三国时期的贾机了。 据«宰相世系表»,“(贾)诩,魏太尉、肃侯,生玑,驸马都尉、关内侯,又徙长乐”[11],贾诩生贾玑,这与碑文、铭文皆相符合;贾玑徙长乐,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提示,意即他只是从武威迁居当时的冀州长乐郡,并未渡河南迁。 综合分析文献信息,更为合理的解释是,贾机卒后,家人定居长乐郡广川县,传四世至贾腾,后燕时任冀州别驾、宜都王司马,信都城破后被俘降魏。 再传二世至贾思伯的祖父,在北魏占领“齐地”后长期任职于青州,遂定居齐郡,这一支贾氏便在当地扎下根来。

四、贾氏齐郡房支与“齐地”区域社会

«魏书»卷七二«贾思伯传»载:

“任城王澄之围钟离也,以思伯持节为其军司……肃宗时……除右将军、凉州刺史,思伯以州边远,不乐外出,辞以男女未婚,灵太后不许,舍人徐纥言之,得改授太尉长史……时太保崔光疾甚,表荐思伯为侍讲,中书舍人冯元兴为侍读,思伯遂入授肃宗«杜氏春秋»……为元叉所宠,论者讥其趣势。”[2]1613

侨流大族更改郡望者较少,而北魏后期的贾思伯却已改称齐郡益都人,这直接反映出其门户的平庸。 贾思伯夫人刘氏,非彭城刘氏,亦非平原刘氏,仅为长广郡无名之族,婚宦并重、门当户对之下,贾氏自然也非高门[9]54。 齐郡房支,曹魏时从凉州迁至冀州,北魏时从冀州迁居青州,一再迁徙,飘摇不定。 贾思伯既然无资可依,欲求显达,只能凭籍自身的才华,同时攀附朝中权贵。 他明经博学、文武全才,能够博得孝文帝的赏识、任城王的器重,却也需要徐纥的助力、崔光的推荐、元叉的拔擢。 因为具有河北与“齐地”双重地域背景,他有缘结交同乡之人胡太后宠臣乐安人徐纥、冠冕领袖清河崔光。 文韬与武略,故里与籍贯,皆是资本;上至帝王,下至恩幸,都要经营,这就是贾思伯的现实政治境遇。 凉州为贾氏故土,得拜本州刺史,衣锦还乡,人之所欲也,贾思伯却极力推脱,凉州边荒固然需要考量,却也表明武威的郡望旧籍对贾氏已毫无意义。 这一支贾氏已经与“齐地”区域社会深度融合,表现出明显的侨流土著化倾向。

思伯弟思同,释褐第九品彭城王国侍郎,乡品中品,低于高门,地方豪族,二流门户①日本学者宫崎市定指出“起家官大概比乡品低四等”。 参见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韩昇、刘建英译,中华书局,2008 年版,63-67 页。。 其府主彭城王,或为庄帝之父元勰,或为庄帝兄长元劭;由此渊源,贾思同获得了庄帝的政治信任,在永安年间出任洛阳南邻的襄州刺史,成为庄帝部署河南各州人事的重要一环。 在元颢北上称帝的危急时刻,贾思同坚决站在庄帝一边,给了内忧外患的庄帝宝贵的支持,表现出难得的忠诚与担当。 当时的朝廷大权尽归尔朱荣,元颢的声势也曾一度甚为浩大,贾思同忠于庄帝的选择绝非政治投机。如果说贾思伯靠近元叉,确有趣势之嫌,贾思同效忠庄帝则纯属人臣正道,这意味着在北魏后期的乱局中,“齐地”缙绅并非皆为慕势之人,也有伏膺儒教的节烈之士。 贾思伯太和年间曾任中书舍人、中书侍郎、给事黄门侍郎等清显文官,亦曾外放南青州刺史、兖州刺史等地方要职;伯父贾元寿曾任中书侍郎;贾思伯、贾思同兄弟师事北海阴凤,精研«春秋»之学,具有良好的经学修养。 总体上看,贾氏齐郡房支表现出明显的文化教养化倾向。

贾思同拜青州别驾时,清河崔光韶任治中,别驾品阶高于治中,崔光韶依仗自己门户出身优越,耻居人下,竟挂冠而归,态度激烈。 崔氏与贾氏都来自河北冀州,后迁居青州,乡里故旧,且有姻亲,然而涉及到实际政治利益,却毫不相让,其中的矛盾冲突毋庸讳言。 孝文帝改革以来,清河崔氏迅速崛起,其地位远高于贾氏,贾思同的大度与谦让,说明他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 崔氏的傲慢,贾氏的隐忍,管中窥豹,见微知著,反映出北魏统治“齐地”的70 多年间,区域社会的阶层构成与利益格局错综复杂,绝非表面上那样的平静。

贾思同师从北海阴凤,治«杜氏春秋»,经学造诣精深,任尚书库部郎中时,参与了熙平元年的太后车舆制度的讨论。 辽西人卫冀隆治«服氏春秋»,与贾思同在东魏初年激烈论战,“事未竟而思同卒,卒后,魏郡姚文安、乐陵秦道静复述思同意,冀隆亦寻物故,浮阳刘休和又持冀隆说,至今未能裁正焉”[2]1615-1616。 北海阴凤、齐郡贾思同、魏郡姚文安、乐陵秦道静四人宗杜氏学,辽西卫冀隆、浮阳刘休和二人治服氏学,北海、齐郡在河南,其他相关各郡在河北,北魏时期“齐地”学术对河北广泛而深刻的影响以及河北儒学界的活跃,由此可见一斑。 这既是当时春秋学不同流派间的交锋,也是两汉三国以来今古文经学之争的延续。“齐地”在南北朝时期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它先在刘宋治下50 载,故其学术具有南朝色彩,侧重古文«尚书»和«春秋»;后入北魏版图近百年,“齐地”学者便成为南北学术文化交流的桥梁和纽带。 太和中期以后,刘芳、崔光的备受推崇以及“齐地”学术的大行其道,形成一股时代潮流,增进了北方精英阶层对南方学术的了解与接受,为日后的南北融合创造了条件[12]。 崔光晚年对贾思伯、冯元兴的荐举,既有乡里情义的因素,更是为“齐地”学术培养后继人才。 随着北魏末年政局的巨变,河南汉人豪族暂时失势,“齐地”学术逐渐失去主导地位,河北学者与贾思同展开的公开论辩便是这种局面的一个缩影。 贾氏人物能在此种高层次的学术活动中作为领军者发挥重大作用,难能可贵,这标志着一个家族的文化积淀与社会声望。

五、贾思勰«齐民要术»与“齐地”区域社会

«齐民要术»的作者贾思勰很可能出身武威贾氏齐郡房支,目前只知他曾任“后魏高阳太守”。 前期学界的研究逻辑为,“勰”即“同思同力”[4]293,贾思勰与贾思同名讳相通,二人生活年代相近,且嘉庆«寿光县志·人物志»中述及两者为“兄弟行”,于是推定他们为同宗兄弟,都是齐郡益都人。 然而,细加考量,名讳相通也许只是巧合,对于北魏末年的贾思勰,以一千多年后的清代县志资料确定其籍贯与家族,学理上并不严谨。所以,目前关于贾思勰的各种结论本质上都只是推测而已。 另,贾思勰任太守的高阳郡,可以是河南青州的侨郡,也可以是河北瀛州的实土郡,若他确为齐郡益都人,此高阳郡更有可能是临淄西北的侨高阳郡①贾思勰任太守的高阳郡,一种观点认为是位于临淄西北的青州侨高阳郡,参见孙金荣:«贾思勰为官“高阳”郡治考»,载«山东社会科学»,2014 年第1 期,159-163 页;另一种观点认为是位于河北的瀛州高阳郡,参见刘志国:«‹齐民要术›作者贾思勰为官高阳太守郡治考辨»,载«农业考古»,2019 年第3 期,178-183 页。。 贾思勰若以侨流豪族任职侨郡太守,政治轨迹并无意外之处,然而作为大族子弟,不乐官场名位而治农学技艺,不好经学章句而精稼穑之术,实属不同凡响之壮举。

虽然贾思勰本人的诸多细节无法定论,这并不妨碍我们从更加广阔的视角看待«齐民要术»。一是关于成书背景,北魏处于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寒冷期,气候干燥少雨,自然环境恶劣,加之长期战争的破坏,使得农业生产水平比较低下,因此官方与民间都格外重视农耕蚕桑,在这种社会氛围下,才有«齐民要术»的问世[13]。 二是由此书的内容管窥北魏社会,北魏封建制与奴隶制并存,重视经济作物的种植和商品贸易,饮食习俗上表现出胡汉通用的特点,整体上反映出民族大融合的状态[14]。 三是由此书看“齐地”的社会变迁,尽管此书面向北魏时期整个的中原地区,而根据主流观点,贾思勰侨居“齐地”且长期在当地为官,他能写出这样的农学巨著,逻辑上讲,其农业生产经验与信息资料应主要来自“齐地”,故而此书起码可以反映出当地农业经济的蓬勃发展与农耕技术的显著进步。 对于历来以丝织鱼盐等工商业为主体产业的“齐地”来说,农耕受到普遍的重视,无疑是个空前的巨大转变。 以这种经济结构的转变为基础,加之北魏孝文帝改革后大力推行汉魏儒学,“齐地”的学术文化与民风习俗逐渐发生深刻质变。 经过北齐、北周的短暂过渡,到隋唐时期,三齐大地的社会面貌已与此前明显不同。«隋书»载当地“男子多务农桑,崇尚学业,其归于俭约,则颇变旧风,东莱人尤朴鲁,故特少文义”[15],杜佑说青州“今古风俗颇革,亦有文学”[16],«宋史»谓齐人“皆朴鲁纯直,甚者失之滞固,然专经之士为多”[17]。 舒缓阔达、夸奢朋党的齐国旧风一扫而光,男子重经术,民户务耕织,“齐地”人物开始以憨厚朴实、勤俭朴素、直爽好学的全新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 “齐地”区域社会以北魏为转变的关键期,此前此后判若两世界,正所谓“齐一变至于鲁”[18],齐鲁一体,耕读传家,齐文化与鲁文化的同质同构大概在这一时期基本完成。

六、余论

北魏时期的贾氏东平原房支,门资凡庸,根基薄弱,发展迟缓;齐郡房支,既无显宦,亦无名流,却初步表现出向文化教养大族转变的倾向。 两个房支皆属当地侨流豪族的中下层,人物的仕宦履历和社会影响主要局限于“齐地”,区域色彩浓厚。 贾瑾墓志中隐约可见北魏宗室、权臣、恩幸、宦官的身影,无论“齐地”豪族是否情愿,都要和他们产生政治关联,形成政治依附,这是必须面对的残酷现实。

鉴于共同的河北、青齐地域背景,贾氏得以与清河崔氏、清河傅氏通婚,“齐地”侨流豪族的利益关系看似稳定有序,然而崔光韶怒辞青州治中,不仅凸显出门户差异,更暴露出豪族内部的微妙关系,“齐地”区域社会内部的阶层区分确然存在。 侨流豪族之间尚且如此,侨流豪族与土著豪族间的抵牾当更为严重,侨流人口与土著居民间的摩擦也是普遍现象。 北魏中央权力强大时,这些区域性问题皆可被压制掩盖,一旦王纲解纽,地方社会的矛盾便会集中爆发。 北魏末年,六镇兵起,邢杲率河北流民在“齐地”发动叛乱,新仇旧怨,酿成巨变,随即引发区域局势激烈动荡。

魏晋南北朝时期,北方士民大规模渡江南迁对中国历史进程的影响至深至巨,而北方内部各区域之间频繁复杂的人口流动亦牵动地方社会。永嘉之乱以来,河北战祸深重,“齐地”稍显安定,河北豪族的南迁是一个长期持续的过程,绝非一蹴而就。 后燕慕容德所率豪族集团的南来是这个过程中规模最大的一次集中迁徙,它占据主体地位,但不是全部。 此前此后,都有零星的豪族迁来,最终聚合为主导“齐地”的强大外来势力。 在这一点上,武威贾氏两个房支的南迁历程可视为典型个例。 贾氏先于三国时期从凉州迁至冀州,这是一种由仕宦因素导致的远距离的自发迁徙:后于十六国南北朝时期从河北来到“齐地”,这是一种基于地缘因素的近距离的有组织迁徙。 第一种迁徙只对迁出地和迁入地造成轻微影响,第二种迁徙则对迁入地造成显著影响。 大量的以豪族为核心的侨流人口会直接改变迁入地的经济格局、政治格局;而侨流人口带来的新鲜文化因素,会促使当地的学术、风俗面貌发生改变。 凡此种种,在作为河北侨流人口主要迁入地的“齐地”表现尤为明显。 其中,侨郡县的剧增带来区域政区格局大幅度变动,以及当地原有文化面貌发生重大改变,皆引人注目。 隋唐以后的“齐地”风貌大致在北魏时期逐渐定型,包括武威贾氏在内的侨流豪族的强势介入是关键所在。

“齐地”的武威贾氏,刘宋时只是淮北边州的地方豪族,局促一隅,难成大器;北魏孝文帝改革以来,大力褒崇儒学,重用汉人豪族,贾氏遂以治经通礼而跻身庙堂,出任清显文官,参与学术论辩,其中亦有为封疆大吏者,在特定政治形势下实现了家族的强势崛起。 关注和研究武威贾氏,由个体而及群体,或可在一定程度上弥补此前研究中主要关注“青齐土民”而造成的遗漏,为全面深入地考察北魏时期“齐地”的区域社会变迁提供独特的视角。

猜你喜欢
青州
访青州李清照归来堂
青州兵为何独服曹操
张国民:青州剪刀制作技艺传承人
对青州七级寺出土一件背屏式造像时代的考证
浅述青州文化的历史渊源
智美
智美
山东青州传统吟诵与普通话吟诵的语音差异分析
整体推进城乡一体化的县域实践研究
史籍正误二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