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联大师生的文学生活
——以西南联大日记为中心*

2022-11-27 02:10明飞龙
赣南师范大学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吴宓西南联大朱自清

明飞龙,廖 依

(赣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西 赣州 341000)

东欧马克思主义者阿格妮斯·赫勒认为:“艺术是日常生活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1]文学作为艺术的一种重要形式,同样也是日常生活“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文学生活作为一种艺术化的日常活动,对它的考察主要在于其特定时代的文学生活内容、特征及其在日常生活中的意义。不同时代的文学生活其内容也有所不同,抗战时期西南联大师生的文学生活主要指文学阅读、文学观赏(观看电影、戏剧与画展等)、文学交流与文学唱酬等。《吴宓日记》《梅贻琦西南联大日记》《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朱自清西南联大日记》《许渊冲西南联大日记》等日记史料的出版,为我们考察西南联大的“私人”精神世界提供了可能。近年来,在文学研究领域,“日记”逐渐受到学术界的关注,正如有学者所说:“日记原本是完全私密的,不加掩饰的,也不打算公开的,因而有可能更为具体地记录当时的历史语境和文化氛围,更为真实地袒露个人的思想和情感,以及揭示两者之间复杂的互动,许许多多不为后人所知的作者的交游、活动、观点和著述,大大小小鲜活生动的历史细节和世事线索,通过日记才有可能得以一一呈现。”[2]因此,以西南联大日记为中心考察西南联大师生的文学生活,对展现西南联大文学生态以及西南联大师生“真实的个人思想情感”及“复杂的互动”有着不可忽视的意义。

有人这样描述西南联大学生的学习情境:“到了快八点,无形中各自结束活动,于是收起象棋,捻好纸牌,开始打开书本用功。……与图书馆无异,大家静静地看书,偶然听到触碰茶碗的声音。此外就只有钢笔在纸上擦擦的响声了,整个茶楼全是清一色的大学生……这种情形直到十一点以后才三三两两开始离去……”[3]“图书馆要抢着占位置,许多同学发明了‘坐茶馆’,花一点钱(现在是二毛钱一杯),泡上一杯茶,一面喝茶一面看书……这种风气如今也代表联大附近区域的一种精神,如果你没有到过这里,请你千万别开口诅骂,你见了这种夹着书本来往于茶馆的风味,你也许会体会到牛津剑桥这些小地方在英国人民脑海里代表着的意义”[4]等。这些描述说明了“阅读”(包括“文学阅读”)是联大师生重要的日常生活内容。翻阅西南联大日记,可以发现“文学阅读”占有相当比重。浦江清内容简略的《西行日记》中有“今日为余生日。上午未出门,读《散曲丛刊》”。[5]229“是日闲暇无事,读《小方壶斋舆地丛钞》中杂书,连读数篇南岳游记,颇怀南岳之生活。”[5]235等记录。史学家郑天挺除了阅读《唐书》《明史》《清史》等各类史学著作,《王临川集》《李义山集》《明人笔记》等诗文集以及废名的《莫须有先生传》、老舍的《骆驼祥子》也进入他的阅读生活。有时,还会对文学作品进行比较详细的点评与考证,如:“读小说《花月痕》,文字尚佳,惟诗词酒令过多,此文人结习,所写内容悉无史实,或传书主人一为洪杨首功,一为先正事略作者……书中所及钟表、洋蜡,其时代应较迟。”[6]717外文系教授吴宓,在他的日常阅读生活中,除了《唐吉诃德》《神曲》《荒原》,陈铨《黄鹤楼》《狂飙》,林徽因编选《大公报文艺副刊短篇小说集》,以及《周作人近作选集》《骆驼祥子》等少量的外国与中国现代文学作品之外,大多数为古典文学作品,如《洛阳伽蓝记》《杜诗镜铨》《孟子》《醒世因缘》《晓珠词》《定庵诗话续集》《吴梅村诗集》《聊斋志异》《人境庐诗笺注》等。此外,他还涉猎《妙法莲华经》《梵网经》《圣果经》《法华经》等宗教作品。之所以这样,一方面与吴宓坚守古典文学立场有关,一方面与他的思想情感状态有关:“我一生最倾心的是爱情与宗教。即是敬爱女人与敬爱上帝或佛。……我的文学,我的生活,皆不外爱情、宗教二者之表现。”[7]91吴宓对文学作品的评价也与他的情感状态紧密相连,如:“晨至夕,连读老舍著《骆驼祥子》小说,甚感动。以为此小说甚佳,脱胎于《水浒》,写实正品。描叙人力车夫之生活心理环境,甚详且真,而不乏忠厚……彼祥子被诱,误娶虎妞。晚爱小福子,终于离散。甚似宓之悔娶心一而爱彦终失之也。馀生何乐?操劳以待衰老倒毙耳!”[7]171

而翻阅西南联大学子许渊冲的《西南联大日记》,则可以发现,他阅读的绝大部分是文学作品。许渊冲非常勤奋,几乎每一天都会阅读文学作品,大学4年他读过的作品有151部,3份杂志(《进步周刊》(英文版)《今日评论》《西风》),中国作家作品有《鲁迅全集》《沈从文选集》《激流三部曲》等39部。其中绝大多数是现代文学作品,古典文学作品只有《论语》《诗经》《郑板桥全集》,其他112部作品都是外国文学作品(其中有2本世界史著作,一部英语辞典),这与他的专业(外文系)有关。在阅读的过程中,他也时常表达自己的看法,比如“读屠格涅夫的《前夜》,……这是一个革命战胜爱情的故事,政治影响比较大。《贵族之家》却是道德战胜了爱情,艺术风格比较高,读来像一首诗,看来像一幅画。”[8]137朱自清的阅读也十分广泛,涉及文学、历史、艺术、经济等各方面,读《甲骨文例》《文字学》等文字学著作,也读《国史大纲》《论联合政府》等历史时政类著作;读《生活》《时代》等报刊,也读西方侦探小说。就其文学阅读而言,有《诗经》《千家诗》《宋诗选》等数十种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也有《中国文学批评史》《中国散文之发展》等多种文学史著作;读著名作家鲁迅、胡适、艾青等人的作品,也读文学青年马子华、田间的诗,吕荧、向长清的小说;还涉猎外普尔曼、艾略特、海明威等许多外国作家的经典作品。翻阅朱自清西南联大时期的日记,可以发现,文学阅读是他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在阅读这些文学作品或与文学作品相关的著作时,他还会进行点评,比如:“读完《骆驼祥子》。写得好,没有说教,没有夸张,引人深思。它所展示的不是神秘的命运,而是社会性问题,编排与布局真实合理”[9]10等,这是朱自清作为文学教授与批评家身份的体现,这种身份已融入其日常生活之中。

即便与文学没有什么关联的梅贻琦也阅读文学作品:“在室中阅穆时英之《公墓》二篇,一为‘公墓’,一为‘Craven A’,觉尚不劣”[10]45“连日阅读《徐霞客游记》滇游数节,深佩此公意志之坚,精力之足,观察之细,向往之余,愧弗能及也”,[10]122等等。这说明“文学阅读”已经成了西南联大师生的一种生活方式,尽管这其中有部分职业的原因,比如“为了使自己成为名副其实的中国文学教授,得进修古典文学,背诵著名古诗并阅读近期各种社会学刊物上的文章。”[9]137但从这些阅读的内容来看,更多的是一种日常生活方式,就如朱自清说的:“整日漫无目的地浏览各种读物”,[9]247这种生活方式是西南联大师生精神底色生产的重要途径之一,也是西南联大文学生态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西南联大师生的日常生活中,除了文学阅读之外,还有“文学观赏”(本文的“文学观赏”指观看电影、戏剧与画展等)。“看电影”是联大师生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有联大学生这样表达自己的心情:“来到昆明几年虽然时常为吃饭的问题所困扰,但我还是要去电影院,哪怕问同学借几角钱。走进电影院,一切心与物的骚扰全消失了,凝全神于平常而又新颖的境界之中。”[11]其实,除了电影之外,还有戏剧与画展。许渊冲在课余时间一边大量地阅读文学作品,一边也时常光顾电影院。他在西南联大学习期间,看过的电影(记录在日记上)有《泰山情侣》《夜莺曲》《凤凰于飞》《夏伯阳》《十字军》《翠堤春晓》等35部。他非常喜爱看电影,有时是连续几天都看,比如:“6月11日晚和从贵阳来的二堂兄看电影《弃邪归正》,6月12日晚看科幻电影《火箭破飞船》,6月13日看电影《铸情》;《茶花女》上映了,小仲马的名作,又是嘉宝主演,不可不看。但是票已卖完,只好花九角五分坐月楼,太划不来!”[8]121,124并告诫自己要多看书少看电影,“却做不到”“2月23日晚上同匡南看电影《人魔》,没有意思,以后少看两次电影,多买两本书。但我发现我的毛病是只会说,却做不到。2月25日晚上又同匡南去看电影《白鹰奇侠》。”[8]203同时也进行点评,如:“去南屏电影院看《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这部动画片轰动了昆明,轰动了联大,梅校长全家都来看了。我看后有点失望……动画片是给小学生看的,大学生对艺术的要求就得不到满足。”[8]258郑天庭则特别喜欢看戏剧,看过的戏剧(戏曲)有《萧何赶韩信》《玉泉山》《活捉三郎》《十美图》等数十种,他尤其喜欢滇戏和京剧,有时一日两次观剧,有时则连续几日观剧。为此他“告诫”自己:“到此八日,凡观剧五次矣,《曲礼》曰‘欲不可极’,此来可谓极欲矣。可不戒哉!”[6]56此外,郑天挺还会去茶馆听“说书”,如:1942年1月31日,与汤用彤等至茶馆听书,有川人说《七侠五义》,听一回半离开。2月7日,又到茶馆“听说书一回”。[6]511,513

朱自清也是如此,《火山艳侣》《月亮下落》等影片的名称出现在他的日记里,戏剧则有《黑字二十八》《祖国》《黑地狱》等。朱自清特别喜欢京剧,经常在观赏后评点,如:“晚饭后看京剧,共4出,《鸿銮禧》《捉放曹》《骂殿》《群英会》。演金玉奴、曹操、陈宫、鲁肃者系一流演员;扮周瑜、蒋干与诸葛亮者演得有些过火。整个说来,演出使我与其他观众们都感到满意。”[9]76等。吴宓则喜欢请人(或被人请)看戏或看电影,如:“8点30 偕用至金碧公园内某戏院(形式如宣统末年北京之戏园)。赴毛子水之邀请,观女伶王守槐剧。”[7]370“再访侣,邀请侣夫妇观《野玫瑰》剧。”[7]144等。从吴宓日记中可以发现,在他的电影、戏剧观赏的记录中,没有一次独自观赏的经历,这对吴宓来说不仅是一种娱乐活动,一种“文学生活”,还是一种人际交往的方式。繁忙的梅贻琦也有近20次的电影戏剧观看记录,他也大多是与友人相约前行,并常有较高水准的点评,如:“饭后为罗莘田约往省党部看《妙峰山》之演出,座客不多。剧本为丁西林所编,导演为孙毓堂,惜情节不够紧张,而其对话之细巧处或又非普通观客所能领会耳。”[10]123

在西南联大师生的“文学观赏”中还有画展,如:“参加一多倡议的庞熏琴西洋画展会,地点在原为日本领事馆的罗念生家。据钱钟书的意见,庞之画颜色鲜明,然线条不够稳定。”[9]168“下午看黄二南舌画。”[8]113“陪斌至兴隆街艺专校。斌导宓观该校艺展。其西画一部,以教授为立体派,故画皆粗恶。唯斌所画淡雅明细而匀净,实属鹤立鸡群也。”[7]780在这些画展的观赏记录中,有人会进行点评,也有人只是简单记录,这是观赏者观赏习惯的不同,也是他们学识与情怀表达方式的不同。观赏画展是这样,观赏电影、戏剧也是这样,“文学观赏”对西南联大师生来说不仅是一种日常生活的文学(艺)化呈现,也是他们人际交往的方式与审美趣味的呈现,在家国离乱的年代给他们带来生命的轻松与愉悦。

“文学交流”在本文是指西南联大师生有关文学的日常活动,既有文人雅集,也有一般意义上的讨论,这同样是联大师生重要的日常生活内容。

朱自清经常与友人或学生讨论诗歌问题:“下午到四圣祠南街华英书局参加诗歌小组会。遇郭宗亮、金式荣、邹荻帆及黄药眠,谈诗歌问题。”[9]280“同圣陶散步,至一茶馆,将新成之诗示圣陶。他读余诗后深知余心,但以勿悲观相劝。”[9]278许渊冲也常与同学们讨论文学,如:“晚餐我送他(匡南)回去,在月下走上翠湖的小堤,他说翠湖很美……走出翠湖,我又和他谈曹禺、冯友兰等的讲话,一直送他到了旅馆。”[8]177《吴宓日记》更是有许多“文学交流”的记录,如:“偕朱宝昌同出……在翠湖久坐,谈小说。12月26日,9-10访雪梅,不在。与马曜谈诗。”[7]101,103“晨8点起。9-10与郑之蕃谈,承和诗。10-11刘健来,谈诗。”[7]109“9点40鼎导李龙光(哲学系学生)来。翠湖茗坐,谈诗谓(一)须有己。(二)克己复礼。(三)从心之所欲,不逾矩。是为诗人上进之步骤。与小说。喜见解之有合。”[7]281就连梅贻琦也偶尔与友人谈“文学问题”,如:“晚饭在一品香食锅贴水饺,尚好。饭后与莘田谈中国文人与文学问题。”[10]58“……饭后蒋太太偕吴文辉来。十点余回饭店晤常凤瑑,谈艺文问题甚久始去。”[10]268

文人雅集也是西南联大师生常见的一种“文学交流”,它常以“文学沙龙”的形式呈现,形式与内容都相对自由,可以是“围炉谈诗”,可以是“茶室聚会”,也可以是“诗谜游戏”与“诗条会”(以书画、文物、诗词鉴赏与交换文物为目标的雅兴聚会)等。如朱自清参加的朗诵诗会:“下午到五华参加朗诵会。光未然读其妹之诗作《我们是老百姓的女儿》。闻以为此乃联大朗诵会中成功之作。我试读了达文波特《我的故乡》译文。据说比上次好。”[9]271如许渊冲的社团聚会:“潮社在武成茶社聚会,讨论翻译名著是否可以当作研究论文。”[8]337如浦江清的“围炉谈诗”:“天阴,寒甚。在闻家围炉谈诗。游泽承谈散原诗尤有劲。传观诸人近作,佩公晚霞诗、重华黄果树瀑布诗、泽承律诗数章均佳。出,至汤锡予先生家略坐。至查阜西家。查为古琴专家,亦有笛及曲谱,乃与重华、许先生、阜西各唱曲数支。夜间乃寒,围炉谈,自宗教、科学至新旧诗、电影、话剧皆谈,互为辩论。”[5]237在吴宓的日常生活中,这种“雅集”表现的形式则更多,有时是“社集”:“晚,在珏处举行椒花诗社第一社集。珏良备酒菜与果点……为本集之社主。同饭之五人,各作七绝一首……”;[7]63有时是“饮茶座谈”:“正午,偕宁至孝园。任方与二子膳,座谈。旋警报至,宁等出避。仅宓与任、琼留。围食桌饮茶座谈,……任述陈之迈、陈衡哲、谢婉莹等人事……后又谈述各人所读过之中西小说。”[7]41有时是“读诗小聚”:“下午4点至平安第江宅滕固处,读诗小聚。徐芳诵徐志摩诗及其自作之新诗,均佳。”[7]74

郑天挺则以“诗谜会”与“诗条会”的形式呈现“雅集”的内容。在他1942年2月14日的日记里,记载了他同魏建功、邵循正、陈雪屏、徐毓楠等人猜诗迷,他所作诗谜有:〇〇逢除夕 京国、敕下、奉使、送喜、见女(《斗野稿》)此条无中者,猜“送喜”者多。谜底为“京国”;十里〇〇春富贵 绮罗、锦灯、天街、珠帘、翠軿(《断肠集》无中者,猜“天街”者多。谜底为“绮罗”;……犹有当时〇株树 数、几、半、雨、四(《犁眉公集》)无中者,猜“几”者多。谜底为“数”。郑天挺所作诗谜,很少被人猜中,他以此为乐:“余得意外之胜,非始料也。……元朔一条余刻意为之,竟被毓棠猜得,一注十元,所赔不少。”[6]516“诗条会”的记录则更为详尽,如:1946年1月6日晚六时在陈雪屏处,余嘉锡携来自书隶字条幅一帧、银币一枚,沈兼士携玻璃板印王羲之帖一卷,溥伒携自画墨笔山水一幅,溥松窗携自画墨马一帧、小册页十开,张柱中携胡开文墨四丸,启功携自画墨笔斗方一幅、石印汲古阁图二纸、大笔一支,……饭后抓阄分配各人礼品,郑天挺得溥雪斋画,陈雪屏得郑天挺墨。接着进行“神仙对”, ……集会至十时散。[6]1128“诗条会”一般来说9天一聚会,非常频繁,在《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中有许多详细的记载。西南联大师生日常生活中的“文学交流”形式灵活多样,它具有一定的身份特征,基本上发生在西南联大师生群体之间,与一般的群体相比,这个群体体现出了更高的“文学水准”。对电影戏剧的点评,交流对话的学术含量,以及“诗谜”“诗条会”的知识要求都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这种文学交流与其说是指向学术,不如说是指向现实生活,是他们在特定历史时空中的一种“共同体”的生成,一种艰难岁月中的日常休闲与诗意体验。

文学唱酬(有时是寄赠)是传统中国文人一种常见的日常交流方式,与公开发表的文学作品和各类著述序跋相比,这些文字更多表达的是作者内心隐秘的思想情感。因为这类唱酬的文字当初很少公开发表,只是在朋友、师生之间传播,因此思想情感的表达也就更加真切与直接,就表现形式来看,基本上采用旧体诗。在公共空间进行新文学书写,在日常空间则采用旧诗词表达,这是许多中国现代作家的“两副面孔”,更不要说那些一直坚守“旧文学”立场的作家们。许多西南联大作家如陈寅恪、吴宓、朱自清、浦江清、浦薛凤、萧涤非等人都有文学唱酬记录,尤以吴宓、朱自清、浦江清3人为最。朱自清对此有直接的记录:“迨抗战之四岁,惟及瓜而一休,随妇锦城,卜居东郭,警讯频传,日懔冰渊之戒;生资不易,时惟冻馁之侵,白发益滋,烦忧徒甚。则有萧公权者,投以生朝之作,触其中路之悲,于是翰墨相将,唱酬无致,诗简往复,便尔经年,古律参差,居然成帙。”[12]241通过对《吴宓日记》《吴宓诗集》《朱自清年谱》《朱自清全集》(第5卷)《浦江清文录》中相关材料的整理,可以发现:吴宓与陈寅恪、朱自清、浦江清、胡小石、刘永济、缪钺、萧公权、林同济、潘伯鹰、容肇祖、毛子水、李思纯、钱钟书、汪懋祖、赵紫宸、徐震堮、庞俊、陈柱、徐梵澄、胡步川等同辈学人,及与李赋宁、张志岳、周珏良、张尔琼、张敬、赵仲邑等学生辈之间的唱酬;朱自清与俞平伯、杨振声、丰子恺、叶圣陶、夏丏(miăn)尊、浦薛凤、陈福田、萧公权、孙晓孟、吴宓、潘伯鹰、李铁夫、陈岱孙、程千帆、潘光旦等之间的唱酬;浦江清与朱自清、施蛰存、王思季、吴宓、游国恩、容肇祖、徐震堮、李安宅、杨业治等之间的唱酬,其中与萧公权唱酬次数最多。从吴宓、朱自清、浦江清3人的唱酬对象来看,可以发现他们大多为漂泊在西南的大学教授,且多为人文学者,这与他们的文学或学术背景而形成的朋友圈有关。在这样一个家国离乱的年代,他们之间的文学唱酬是文学趣味,更是艰难岁月中的情感慰藉。

这些文学唱酬所表达的情感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类:一是在漂泊艰难的岁月中不忘国家民族的艰难,表达一种悲愤激越的民族忧患与救亡图存之情,比如:“但恨力绌心有馀,枯毫倔强难驱使。”“兴亡云有匹夫责,索居常畏十手指。道是堂堂七尺躯,未许偷闲牖下死。”[12]273“九域昏昏同冥夜,为谁风雨作鸡鸣?”“百二关河殷战血,成城众志肯全休。”[13]309“老成忧国意如何?泽畔行吟恨倍多。一角芙渠明晓日,百年心事付哀歌。风云列国如翻掌,父老中原望渡河。局促南天存正学,复兴任重道常磨。”[14]340从这些诗中能读出什么?陈平原在论述“诗史”时说:后世的读者,很容易借助当时诗人的眼睛来捕捉民族危亡之际的社会心理,以及积淀在诗人主观感觉中的时代氛围,从一个更高的层次上把握历史精神。[15]西南联大师生唱酬的这类诗作也可作如是观。在一个相对隐秘的私人空间,他们通过文学唱酬的方式表达家国情怀,“民族危亡之际的社会心理”在联大学人心中得以更真切的表现,那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悲愤、忧患与期待。另一类就是通过文学唱酬来表达对朋友的怀念、慰藉和牵挂,给朋友一种友情的力量,如:“俳谐秋兴曲,辛苦后山诗。哀乐诚超俗,丘轲自待时。大人能变迹,老妇倒绷儿。劣得纸田在,无劳百所思。”[12]338“此生未合恨缘悭,饱阅沧桑抵九环。天上重开新日月,人间无限好江山。惊心战士三年血,了事痴儿四体闲。竞说今春佳气盛,烟尘长望莫摧颜。”[12]254“万里流亡比转蓬,兵尘相识又相逢。旅愁莫释千重结,世味温存一笑中。故国莺花留梦在,江乡消息隔年通。平生渐误凌云志,剩向故人说旧衷。”[13]311在这些唱酬(寄赠)之作中,不管作者从何处落笔,都可以感受到这些朋友、师生在苦难岁月中的相互鼓励与支撑的情谊,这种情谊使他们在经济困顿、精神迷茫的灰色日子里获得一种抵御漂泊离乱之苦的温暖,如浦江清在收到老朋友施蛰存书信时所表达的心情一样:“人事久萧索,苍茫残岁催。故人一叶书,暖我心头灰。”[13]311

在西南联大师生的文学唱酬中,还有一些诗作描述了他们日常生活的情景,有岁月的闲适与明亮,如:“暂借园居暂作家,重阳节近忆黄花。主人傥订登高约,布袜清鞋来吃茶。”[12]302也有生活的窘迫与无奈,如:“妇詈翻成幼妇辞,却怜今日妇难为。米盐价逐春潮涨,奴仆星争皎月奇。”[12]293有人生的伤怀,如:“檐牙冻雀欲深藏,屋角红梅渐矞皇。淅淅不曾惊午梦,飘飘忽已作琼乡。流年景物天无改,易岁情怀老易伤。只恐澄清还有待,一樽强为祝时光。”[16]也有情感的期待,如:“珍重一卷诗,幸未洪乔误。君我精神同,相融在诗句。馀生倘有缘,握手期一遇。”[14]395纵览西南联大学人的日记、书信、诗集等史料,可以发现上述所归纳的几种情感基本上可以概括他们文学唱酬所表达的情感,正如王季思在《〈浦江清教授遗诗〉序》一文中所说,这些诗作所表达的不仅仅是浦江清个人的情绪,也是当时西南联大许多教授的共同品格与情感。[17]这些文学唱酬或寄赠,与其说是“文学创作”,不如说是朋友之间的相互交流与慰藉或如朱自清在《犹贤博弈斋诗钞·自序》说的“自娱”。陈平原在分析西南联大作家的旧体诗创作原因时所说:一是思接千古,慰藉平生;二是修养在此,积习难改;三是友情支撑,相互宽慰。至于“文学业绩”云云,恐怕不是其主要考虑的因素。[18]这些唱酬之作,是一种不以与大众交流为目的的文学创作,是许多西南联大师生在漂泊岁月中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不管这些唱酬表达的是怎样的情感,其中都流淌着家国离乱年代中那种可贵的真情。在朋友、师生的唱酬中,或是忧愤的倾诉、或是快乐的传递,或是信念的坚守、或是情感的共鸣。由此,他们那远离故土、饱受煎熬的心灵,因为这种“文学唱酬”而获得温润的慰藉。

有研究者指出,“文学生活空间”至少有三个维度,一是想象世界的维度,在这个想象的世界里,参与者的内心感受达到的边界就是文学生活的边界;二是参与文学活动时的具体境遇,在何时何地何种情形下写作或阅读了文学作品,这也构成文学生活的一个具体边界,它是文学生活与现实生活的交界之地;三是参与文学生活的实际效果与影响所构成的文学活动的延续,这是文学生活在现实生活世界中的另一个方向上的边界,主体参与了文学活动之后,文学在他/她内心世界产生了影响,从而他/她的生活世界的面貌与内在构成关系也发生了变化,这是文学生活的一个开放的后续的边界。[19]如果说西南联大作家从事文学创作、创办文学期刊与文学社团是属于“想象世界的维度”与“参与文学活动时的具体境遇”,那么西南联大师生的文学阅读、文学观赏、文学交流与文学唱酬无疑是属于“参与文学生活的实际效果与影响所构成的文学活动的延续”,它们是西南联大师生在漂泊西南的现实生活中由于与文学的接触而进入文学的世界,乃至受其影响而改变自己的生活态度与人生感受的一种生活实践活动。在这样的生活实践活动中,西南联大师生的现实情境、情感世界、人生想象与他们所接触的文学世界一起重构他们的现实人生。由此,他们在文学阅读、文学观赏、文学交流、文学唱酬中获得了一种“文学感受”,这感受中有人性的温暖,有生活的闲适,有人生的诗意等。也正是因为这种温暖、闲适、诗意与慰藉,使西南联大师生的文学生活不仅仅是日常生活,还是一种美好人性的唤醒和启迪。通过这些文学活动,他们之间相互浸染、熏陶与舒展,不仅在文学表现中,还在精神气质上。西南联大现代主义诗人群的诗歌创作、各类文学社团的文学实践等西南联大师生的另一类文学活动的展示就是其有力的佐证。西南联大师生在文学生活中的相互慰藉与支撑,也是他们坚守独立人格、承担个体职责、绽放自由灵魂的精神基石。正如有的学者所论:“文学生活”将不再局限于作家与评论家、文学史家的“对话”,还会关注大量“匿名读者”的阅读行为,以及这些行为所流露出来的普遍的趣味、审美与判断,不但要写评论家的阐释史,也要写出隐藏的群体性的文学活动史。[20]从这个意义上说,对西南联大师生文学活动的钩沉与阐释,是对西南联大“隐藏的群体性的文学活动史”的呈现,是对西南联大文学生态的另一种考察。这种呈现和考察,能使人们更完整地打量西南联大文学及其生成的秘密,更清晰地探寻那些为文学史所熟悉的西南联大作家与作品生长的文学空间,更深刻地理解西南联大作家的精神世界与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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