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开玉
(丽水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 丽水 323000)
2021年8月28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明确提出,要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主线,推进新时代党的民族工作高质量发展。回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概念的出现与发展历程,可以发现,这个在2014年以前还只是存在于理论探讨的学术概念,在2014年以后已正式进入国家力量主导的建设实践,话语力度从“树立”“培养”“培育”再到“铸牢”,不断增强,成为新时代的政治理念和民族工作指向。现实的话语实践又促进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的不断深入,使之进入“意识形态化”的阶段。(1)张凤阳,罗宇维,于京东:《民族主义之前的“民族”:一项基于西方情境的概念史考察》,载《中国社会科学》2017年第7期。当前国内学界关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的议题主要集中于内涵、历史、价值、路径等方面。在内涵方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一种复合概念,是集血缘—政治—经济—文化—生态为一体的命运共同体,(2)青觉,徐欣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概念内涵、要素分析与实践逻辑》,载《民族研究》2018年第6期。基本已成共识。在历史方面,普遍认为古代华夏族是中华民族凝聚的主体,儒家思想对各民族思想延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3)严庆,平维彬:《“大一统”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载《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并指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从“自在”到“自觉”再到“自为”的历史发展逻辑。(4)李静,高恩召:《从自在、自觉到自为:中华民族发展的历史逻辑》,载《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4期。在价值方面,把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视为国家统一之基、民族团结之本和精神力量之魂,理论上丰富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理论体系,实践上推进了中华各民族的共建、共担与共享。(5)高承海:《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内涵、意义与铸牢策略》,载《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2期。在路径方面,主要从构建、培育与铸牢三个层面进行探讨。强调,要遵循民族平等、民族团结的原则,从历史、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维度进行构建;(6)朱碧波:《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多维建构》,载《青海民族大学学报》2016年第1期。以建设共有精神家园为核心,以经济文化建设为推动力,以促进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为主渠道,以强化国家认同为主要目标,进行各民族情感归属的培育;(7)张淑娟:《新中国70年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培育回溯》,载《学术界》2019年第9期。从夯实“五个认同”,深入开展民族团结进步教育,塑造中华民族整体形象等维度进行铸牢。(8)王瑞萍:《后现代语境下如何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载《甘肃社会科学》2020年第2期。整体而言,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已形成比较完整的体系,但也存在个别概念运用不够规范、理论研究不够系统以及部分领域研究不够深入等问题。例如,对古代民族发展与中华民族共同体凝聚力领域的相关研究相对匮乏,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孕育状态相关文献研究稀少。(9)刘吉昌,徐润:《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述评》,载《贵州民族研究》2021年第1期。
神话与民族共同体的起源与发展有着密切关系。族源神话作为早期人类社会思想的结晶,是远古初民立足自身生存环境、生产活动和生活方式的身体经验和文化创造。(10)王丹:《“同源共祖”神话记忆: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思想文化根基》,载《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 年第 7 期。“对族群而言,神话化过程是一种特殊的进步,族群的整合中心都是神话学意义上的载体。这些神话学因素为群体行为提供了可能性,即使有些行为违背个人利益,有些行为并没有领袖人物的指点。每一种真实的事物一旦被神话的光环所笼罩,便能在人们心目中唤起某种情感,使人们乐于爱护它、捍卫它。”(11)[波兰]克尔吉玆托夫·高里考斯基:《民族与神话》,高原译,载《世界民俗》2001年第57期。换言之,神话是由各民族共同体在历史实践中创造的,也必然反映各民族共同体的历史实践。因此,在此意义上,透过对各族源类神话的分析可以窥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孕育状态,并在神话的变迁历程中找寻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脉络与文化逻辑。
本文以盘瓠神话这一较具代表性的族源类神话为例,以畲族的叙述为切入点,分析神话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之间的关系,从神话的出现、变异与延续的发展历程探析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思想来源、文化根基与历史实践,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研究探出新的视角。
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与发展离不开社会历史中的主体及主体实践。神话是见证主体实践的证据,是装载主体精神的容器,也是传播主体文化的载体。正如张光直先生所言:“每一个神话都多少保存一些其所经历的每一个时间单位及每一个文化社会环境的痕迹。”(12)刘惠萍:《在书面与口头传统之间——以敦煌本〈舜子变〉的口承故事性为探讨对象》,载《民俗研究》2005年第3期。盘瓠神话故事的发生以及最早出现于汉代的汉文典籍之中有其深刻的文化政治背景。
中国是一个发展历史从未中断的多民族国家,其最重要的原因是存在为维护国家统一的“大一统思想”(13)王文光,文卫霞:《中国古代大一统思想中正统观念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载《思想战线》2021年第3期。。自周代起,中国就形成“四夷环绕华夏”的空间分布格局,在秦朝建立统一政权之后,建立“夷夏一体”的大一统政权成了历代中央政权统治者的政治追求。大一统思想要求国家的政治、 经济、 文化、 边疆、 民族等基本要素都必须保持大一统。(14)王文光:《多民族大一统中国发展历史与中国边疆民族发展的“多元一统”》,载《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5 年第4 期。在此驱动下,先秦时期各民族、各地区逐步走向统一并且稳定发展。秦汉时期依然存在的“四夷”,已经成为帝国之内中华民族的各支系。此时“中华民族”已然客观存在,只是人们尚未形成相应的 “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15)胡静:《大一统思想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载《青海民族大学学报》2021第2期。。在此意义上,古代中国“大一统思想”的实践,就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实践,孕育着自在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汉代统治者为建立中央集权王朝,不再强调“夷夏之防”,而是强化“四海一家”。中央集权王朝的建立,必须要处理好中央集权与地方分权、中原地区与边陲地区这两组关系。在处理中央与地方的关系上,汉初统治者主要沿袭秦代的中央集权制和郡县制,并采取缩小郡县规模和增加郡县个数的措施削弱地方势力,使得整个社会结构呈现金字塔形,统治者位于金字塔的顶端,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性和神圣性。这组关系的恰当处理为中原地区与边陲地区之间关系的处理奠定基础。中原地区与边陲地区之间的关系,实质上是汉族统治者与少数民族政权之间的关系。因此,汉代朝廷对待少数民族一直坚持“饬四境,安中国”的政策,把中央和地方,汉族和少数民族视为一个整体,并采取一系列民族政策加以统治和治理。除用军事手段镇压叛乱以外,历代汉朝统治者主要运用政治羁縻、选派能臣干吏以及尽心安抚等手段贯彻中央的政治意图,从而有效地维持、稳定和发展中央与边陲地区的政治关系。在两汉近四百年的大一统时期,中原地区与周边民族地区,汉族与其他民族的交往与融合得到极大加强,民族地区在政治上一步步向中原王朝靠拢,渐成中国统一区域的一部分。
盘瓠神话所涉的五溪蛮也不例外。据史籍载,“五溪用兵,始自东汉,及至明、清,则愈演愈烈”(16)沈瓒编撰:《伍新福校点·五溪蛮图》,李涌重编,陈心传补编,长沙: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292页。。可见,盘瓠族群在其发展历程中早与中原各部族有过密切关系,经历频繁的战争与对抗,屡建功被封又多次被征服击败。这种中原地区和“蛮族”地区反复上演的“征讨”与“安抚”“归附”与“反抗”历史,使得二者的交往日益频繁,也促使中原人对“蛮族”有了较为深入的了解。同时,在“大一统”思想的感召下,汉代文人也不再强调“夷夏之防”,而是坚持“夷夏一体”的思想。既然夷夏已无差别,那么夷之文化自然可以出现在汉文典籍之中。此时“蛮族”的“族源神话”出现在汉文史籍中,可谓是应势而生。
费孝通先生指出,“中华民族由许许多多分散存在的民族单位,经过接触、混杂、联结和融合,同时也有分裂和消亡,形成一个你来我去、我来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个性的多元统一体”(17)费孝通:《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载《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第4期。。这些构成中华民族的“民族单位”均源于早期人类社会部落的共同体及其延续。从远古时代诉说民族起源、祖先来历的“华夷共祖”神话正是基于历史发展进程中各民族在共同生活空间中建立的“中华民族一家亲”的紧密关系,经过生活选择和情感升华,构成中国多民族讲述的集体记忆。
盘瓠神话记述着“盘瓠蛮”族群的族源传说故事。在《搜神记》中将盘瓠的出生描述为:“高辛氏有老妇人,居于王宫。得耳疾历时,医为挑治,出顶虫,大如茧。妇人去后,盛以瓠蓠,覆之以盘。俄尔顶虫乃化为犬,其文五色,因名‘盘瓠’,遂畜之”(18)干宝撰:《新辑搜神记·盘瓠》,李剑国辑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401 页。。这样就将盘瓠与高辛氏产生关联。依循中华文明起源的神话记忆进行追溯,盘瓠与高辛氏应同源于中华民族的始祖母——华胥氏。华胥氏生下伏羲和女娲,开始中华民族的发展史。伏羲是中华民族第一位男始祖,其后的炎、黄、蚩尤都属于伏羲族群繁衍而出。而后,炎帝、黄帝与蚩尤同为中华民族的初祖,形成了不同的部落联盟。蚩尤所率领的部落联盟为“九黎”,原本生活在长江、淮河及黄河入海处。炎帝所领导的姜姓部落,最先到达中原腹部,占据黄河流域最肥沃的土地。蚩尤与炎帝两个部落分别代表种植业(农业)和畜牧业两大文明。两大文明在相同或相近的区域发展,意味着可能因争夺土地等生存资源而产生碰撞,并最终爆发“九隅之战”。九隅之战,炎帝战败,被逐出“九隅”,朝西北败退,与黄帝遭遇后,结盟共同对抗蚩尤。炎黄联盟最终与蚩尤的“九黎”部落在涿鹿展开决战。涿鹿之战,蚩尤战败,九黎部落联盟土崩瓦解。一部分族人融入华夏族群,与原炎黄族民并称“黎民百姓”,其他部众四处离散,其中向南迁移的部分后来发展成“盘瓠蛮”,最终演变为畲、瑶、苗等南方少数民族。而高辛氏,即帝喾,是“三皇五帝”之一,属黄帝一脉,姬姓。高辛氏前承炎黄,后起尧舜,奠基华夏根基,是商族的第一位先公。帝喾在位70年,以仁德治天下,四方诸侯纷纷来朝。孔子曾曰:“其色郁郁,其德嶷嶷,其动也时,其服也士……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服”(19)戴德:《大戴礼记·五帝德》,黄山:黄山书社,2012年版,第145页。。此时,本是蚩尤之后的盘瓠王也来朝拜,为之效力并立下大功。透过这段神话记忆可知,盘瓠神话的出现应是对“华夷共祖”历史记忆的追溯与延续,传递了各民族先民的身体经验和社会认知,展示了各民族互助交融的生活图景。
只是受汉代以前长期弥漫的“夷夏之防”思想影响,汉代文人对盘瓠蛮等“夷族”不甚了解,在著书时不加辨伪地收入或引用民间神话传说。于是关于盘瓠的身世被传的神乎其神,盘瓠的原始形态也被牵强附会。而褪下神话的“滤镜”,在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下进行叙事,就应该认可蚩尤也是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应与炎黄二帝一体并尊,(20)赵秋丽:《蚩尤应与炎黄二帝一体并尊》,载《光明日报》2008年12月2日。而盘瓠与高辛氏也就具有了一种内在的“同源”关系,与中华文明一脉相承,从而推进多民族共创、共享精神家园建设。
在中国多民族社会中,不同文化的共生是建设中华民族共同体的重要基础。(21)麻国庆:《费孝通先生的第三篇文章:全球化与地方社会》,载《开放时代》2005年第4期。不同民族在叙述盘瓠神话时,往往会根据本民族或本地区的需要,对盘瓠神话进行改编,从而形成不同的文本,而文本的差异又投射出各民族的文化心理。因此,将畲族盘瓠神话的主要文本与盘瓠神话的母本进行比较分析,可以窥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的文化根基。
汉高祖刘邦为政治统治的需要,将感生和异貌融入神话,并将其推向极致,成为汉代政治神话的典型特征。(22)杨显:《汉代神话研究》,四川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第35页。司马迁将感生神话、帝王神话引入正史,对后世的史学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往后,许多正史记载的皇帝都有自己的感生神话。汉王朝的政治神话思维逐渐扩散到那些被其“征讨”与“安抚”的民族地区,原本位处偏南地区的盘瓠族群也受其影响。《风俗通义》中的盘瓠神话并未交代盘瓠的出生,而在《搜神记》中则将盘瓠的出生描述为由耳朵产生的“卵生”。“卵生”方式是“感生”的一种变异。同时,早期盘瓠神话对盘瓠的出身定位是高辛氏之“畜狗”,以“其毛五彩”点出其奇特之处,但并未过多地描绘其神性。而畲族盘瓠神话对此进行了充分的描述。如,福建福鼎的《雷氏宗谱·敕书》载:“忽然正宫王妃陈铎氏耳生一疾,痛苦之尤。帝命太医调治,取出一茧虫,豪光万丈,微烈灿烂。廷臣上奏,以盘瓠果盖之,金盆供养数日,须臾变化如龙,身长一丈二尺,一百八十落(花)点,左右青黄齿牙如银,似虎珠龙鳞,极美,即封盘瓠龙麒镇国将军”(23)施联朱:《畲族社会历史调查》,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19页。。盘瓠的形象被不断加入“龙”“麒麟”等神兽形象,成为“龙麒”。“龙”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最基本的文化基因,龙图腾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身份标志和文化表征。畲民将盘瓠尊称为“龙麒”,是借用以龙隐喻帝王和皇权的做法,将自身也视为“龙”的传人,以此拉近与华夏族的文化距离。
此外,汉文典籍中关于盘瓠“立功”的情节描述往往偏于简单。《风俗通义》中只是以“槃瓠遂衔人头,造阙下。群臣怪而诊之,乃吴将军首也”(24)应劭撰,王利器校注:《风俗通义》,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90页。带过,《搜神记》也是简单记载:“盘瓠衔得一头,将造王阙。王诊视之,即是戎吴”(25)干宝撰:《新辑搜神记·盘瓠》,李剑国辑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402页。。而盘瓠后裔族群在盘瓠神话的流传中,所做的是对盘瓠“立功”过程的重点刻画。畲族“史诗”《高皇歌》用了十六行将盘瓠立功的过程进行详尽描述,可概述为:龙麒整日陪伴敌王,使敌王放松戒备,趁其醉酒将其咬死取得首级,躲过枪林刀海,腾云驾雾游过海,最终献上人头,立下大功。(26)张恒:《以文观文——畲族史诗〈高皇歌〉的文化内涵研究》,杭州: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232~233页。畲族对此详尽描绘,一方面是想要突显盘瓠的功绩,彰显盘瓠的威风,以此唤起后人的自豪感;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拉近与华夏族的关系。这样的故事情节既维护和宣扬了中央王朝,体现了畲族对“国家共同体”的认同,又表达与华夏族修好的美好期望。
关于盘瓠身世的描述,是盘瓠神话一个非常关键的“情节单元”。《风俗通义》只是简要的描述为“时帝有畜狗”,至于盘瓠如何而来,与“帝”之间是何种关系,不得而知。这也成为后人完善或改编盘瓠神话的重要切入点。《搜神记》较为详细地描述了盘瓠的来源,成为盘瓠之“母”最“官方”的说法。而在畲族的民间口传文化中,盘瓠之母的身份发生了显著变化,在最习见、最有代表性的文本——福建福鼎甘棠镇田螺园村《冯翊雷氏宗谱·帝喾高辛氏敕封盘护王铭志》中,将盘瓠的出生描述为“帝喾高辛氏正宫刘皇后之耳虫”所变,将“刘皇后”视为盘瓠之母。(27)蓝炯熹:《盘瓠传说的理解、误解与曲解——畲民图腾文化再研究》,见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编:《畲族文化研究》(上册),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年版,第274页。该文本代表着畲族盘瓠传说的主要线索,畲族《高皇歌》便是依据此文本为蓝本。自此,盘瓠之母的身份从普通宫女变为正宫皇后,实现向高贵的递进。盘瓠的亲缘,则可从他的婚配中加以确认。《风俗通义》记载盘瓠立功后,高辛帝“妻以少女”,这少女是什么身份并不明确。而在畲族的流传版本中,盘瓠之妻的身份是高贵和明确的,其妻为“三公主”,从而将盘瓠的亲缘关系与高辛帝联系起来。
盘瓠神话对盘瓠的血缘、亲缘的强调,显示了宗法政治观念。盘瓠的血缘关系映射了阶级社会初期国家血缘政治的特点。在血缘政治基础上建立宗族分支制度,各分支宗族可在领地内建立都邑形成王族。(28)何颖:《盘瓠神话与“社会崇拜”文化现象》,载《广西师院学报》2000年第1期。畲族盘瓠神话叙述的主要情节与之基本相符。盘瓠的婚事则记存了夏商周时期王族之间较为普遍的交表婚制遗迹。盘瓠虽由高辛帝的皇后所生,但属于“卵生”。由此可推断,盘瓠仅有皇后一方的血缘,与公主是表亲关系,他们的婚姻应是表婚。高辛帝把公主许配给盘瓠,既是对盘瓠“护国”功劳的奖赏,也是基于维持盘瓠族群对国家政治权力拥戴的需要。可见,畲族对盘瓠神话血缘与亲缘关系的明晰,体现了在历史早期盘瓠族群与华夏族群有过密切关系的史实,以及对中原先进社会力量的崇拜和进行自身强化的冲动,由此所带来的宗法政治观念持续深入地影响着畲族发展。
儒家文化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代表和核心,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长盛不衰的文化基因。(29)金刚:《以优秀传统文化推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基于焕发儒家文化生命力的分析视角》,载《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9期。关于婚配的礼俗是儒家文化的核心内容之一。在盘瓠神话母本中关于其子女的婚配记述为“自相夫妻”。这种描述在原来文本中似乎也是合理的存在,毕竟“盘瓠将女上南山,草木茂盛,无人行迹”(30)干宝撰:《新辑搜神记·盘瓠》,李剑国辑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402页。。但当人类在长期的生活实践中逐渐意识到近亲婚配的不良后果后,开始排斥近亲通婚。甚至在一段历史时期,“同姓不婚”也被视为“异于禽兽”的特征之一。如《白虎通·嫁娶篇》所云:“不娶同姓,重人伦,防淫佚,耻与禽兽同也”(31)班固:《钦定四库全书——白虎通义》,北京:中国书店,2018年版,第271页。。因此,为了避免受到汉人的误解或文化上遭到歧视,畲族在盘瓠神话的流传中有意淡化了对盘瓠子女自相婚配的记载。在《高皇歌》中简要地以“山林树木由其管,旺出子孙成大批”一句带过,始终未提“自相婚配”之事。甚至在畲民叙述的盘瓠神话中,将钟姓作为盘瓠的女婿纳入畲族族群,表达了族群共生的美好愿望。
可见,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儒家文化礼俗逐渐影响到畲族。畲族在此过程中吸收大量儒家文化成分,不断调整和改造自身文化体系,使之既能符合本族人的心理愿望和价值追求,又能不与主流价值文化冲突,形成“自我更新,自成体系”的家族文化特点。体现在婚配上,就是畲族虽然淡化了盘瓠神话中子女“自相婚配”的内容,但在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里依然强调族内婚姻制度。随着畲汉交往的进一步深入,到了明清以后,畲汉通婚之事逐渐增多。(32)蓝美芬:《闽北松溪畲汉两族的合作交流与融合》,见宁德师范学院等编:《畲族文化新探》,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7页。族际通婚是“族群融合的最重要也是最可靠的途径”(33)马戎:《民族社会学——社会学的族群关系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32页。,它扩展了族群的社交网络,促进了区域内文化集团的交流和融合,有利于实现价值共识的汇聚与价值认同的达成,最终促成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
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中国各民族为了统一的前途和命运共同体,通过长期的持续不断的交往交流交融,凝聚而成的由“自在”到“自觉”的意识。这种自觉自知性意识代表中华民族集体的认同,能动地表现为理性、合法地建构这种认同。(34)郎维伟:《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与发展的历史过程研究论纲》,载《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神话的延续必有不竭的动力,盘瓠神话在畲族的流传以及衍变证明畲族自身已认可这个神话记忆,并对神话中蕴藏的精神进行自我解构与合理实践,从而使之不断内化于本民族的价值认同之中。这个过程,实质上就包含着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实践过程。
“游耕”与“战争”一直被认为是畲族迁徙的主要原因。郭志超先生在此基础上增加了文化因素,认为畲族的迁徙直接受文化观念的引导,“这个文化观念集中表达于传承千年的《开山公据》”(35)郭志超:《畲族文化述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98页。。《开山公据》中强调的畲民“耕山徙居、不役不税”内容有:“陛下敇赐‘御书铁券’与盘瓠子孙……永免差役,不纳粮税。……只望青山而去,遇山开产为业。任游山村,捕野禽豕肉,给家之用,世代相传”(36)《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资料丛刊》福建省编辑组编:《畲族社会历史调查》,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年版,第254页。。这一内容也主要源于盘瓠神话。在封建社会中,畲族不遗余力地强调这一特权的重要原因或许在于,长期处于封建国家政权与地理位置“边缘”的畲族难以忍受或不愿忍受残酷的压迫和剥削。
詹姆士·斯科特借用荷兰学者申德尔的“赞米亚”的概念来表述他发现的处于国家边缘的东南亚大陆山地,认为这个地区的耕作形式、作物种类、特定的社会结构不是“先天赋予”的,而是人们为了逃避统治进行的政治选择结果。(37)[美]詹姆士·斯科特:《逃避统治的艺术:东南亚高地的无政府主义历史》,王晓毅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版,前言3。依循詹姆士·斯科特的研究逻辑,畲族这一在历史上长期生活在山地的族群具有明显的“赞米亚”色彩。畲民的原住区“闽粤赣交界区”以及移居区“闽浙赣交界地”,均是典型的碎裂带,甚至部分地区被“勒石永禁”,成为人迹罕至的“行政特区”(38)曾国藩,刘坤一等修,赵之谦等撰:《江西通志·卷53·山川略》,清光緒七年(1881)刻本。。在此区间的畲民采取刀耕火种兼营狩猎、采薪的“不固定”劳动方式,使其难以被王权所统治。畲族世代相传的是“灵活易变”的口述文化,其最突出的特征之一就是弘扬盘瓠神话,强化盘瓠图腾崇拜,使其族群成员能够远离“王权”统治。《高皇歌》中刻意强化盘瓠远离王权,耕垦山地的生活方式:龙麒自愿去种田,去与皇帝分半山;自种山地无税纳,不纳租税几多年。(39)张恒:《以文观文——畲族史诗《高皇歌》的文化内涵研究》,杭州: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234页。畲民还将《开山公据》抄录族谱等重要谱牒之中,作为教导本族后人开垦荒山、不役不税的权威依据。从历史事实来看,畲民的文化与生存策略取得一定效果。在封建社会的大部分时间里,大部分畲民都处于不赋不税之中。(40)郭志超,董建辉:《畲族赋役史考辨——与蒋炳钊先生商榷》,载《民族研究》2000年第2期。一直到入清以后,随着封建势力遍及全国,各地畲族几乎完全被纳入封建统治之下,畲族才从游耕转为定耕,开始承担赋税。(41)邱开玉,廖梦雅:《夹缝中生存:清代畲民政治参与窥探》,载《广西民族研究》2018年第1期。
实现定耕之后的畲民,必然带来“土著化”问题。在有限的资源条件下,畲民的“土著化”就意味着与原生存于此的汉族土著构成生存上的竞争和挑战。虽然清代科举制盛行,但各地科举的名额却是有限的。为了有限的生存资源和科举名额,畲民与周边汉民的矛盾就日愈凸显。清光绪年间《处州府志》载:“畲民有读书者……未敢考试,间出应试,土人辄攻之,曰:‘畲民系盘瓠遗种’”(42)刘廷玑纂修:《处州府志·卷29·艺文中·文编三》,清康熙二十九年(1690)复印本。。这种借“盘瓠遗种”的污名来阻止畲民应考的案例并不少见。虽然此时盘瓠神话成为汉族土著污蔑畲民的“口实”,但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是深刻而稳定的,并不会被一时一事所轻易改变,反而有时进一步激发了民族内部的情感,加固了民族内部的团结。为了在族际竞争中获得更多的社会资源,畲族只能依靠族群的力量。此时,盘瓠信仰演变为聚集宗族的适用性符号,起到“完脉归宗”的作用。在闽东畲族祭祖游行时,前导的旗幡上书:“代天征番有功招为驸马”,或者以镌刻“忠勇王”(旁刻“前朝敇封”小字)的木牌为前导。在闽浙交界区的畲族祠堂普遍挂有联文:“功建前朝帝喾高辛亲敇赐,名传后裔王子皇孙免差徭”。在祠堂中间多供奉最大的神主牌,上刻“龙凤高辛祖敇封驸马盘瓠妣萧氏之位”。这种做法,一方面可以维护和增进民族内部团结;另一方面也反映了畲族对源于华夏血统的体认,有利于汉族统治者对畲族的心理接纳,从而提升畲族的政治地位。
在历史与现实的双重作用下,畲族逐渐形成“民族即家族”的族群特征。在历史基因方面,随着畲族社会生产力的不断发展,逐渐产生一些封建式家族,并显现出独特的文化特性,即血缘观念与族缘观念并存的家族观念。这种家族观念,在乡村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都起到广泛作用,特别是支持族人读书求学方面作用尤为明显,个别畲区甚至出现“乡里家塾林立,以故,科第外平民罕有不读书识字者”(43)《闽杭庐丰蓝氏族谱·卷8·杂录》,民国三十三年(1944),种玉堂镌。的场面,足以说明畲民对汉字文化与华夏文明的认同与接受。在社会现实方面,随着畲民的大量迁入使得族群之间形成了明显的竞争格局。在此竞争场域中,先行定居的本地大族是场域的优势“占位者”,占有大量的政治、经济和文化资本,而后迁移来的畲族,力量较为弱小,所以自称“山哈”(山中的客人)。族群竞争中的劣势,进一步加固了畲民政治权威的“家族化”。“家族化”畲族的最终形成,构成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中的“初级的统一体”(44)费孝通:《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载《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第4期。。中华民族共同体正是在这些“初级的统一体”的基础上发展而成。
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核心是对中华民族作为国家民族的认同。(45)魏健馨:《从民族认同到国家认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进路》,载《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21年第1期。“忠勇”是畲族盘瓠神话最重要的精神内核,盘瓠因“忠勇”护国之举被“爵封忠勇王”后又被“加封谥为护国王,把守朝纲,忠君爱国”(46)《宣邑蓝氏宗谱》,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重修刻本。。近代畲族对盘瓠神话“忠勇”精神的延续与升华,主要体现在对畲民民间生活的规训与积极抗战的政治参与。
在民间社会生活中,畲民将中国传统“家国一体”思想渗入本民族的文化之中,形成了本民族家训族规的重要内容:爱国守法。浙江遂昌苏旺村《雷氏宗谱》中家训第八则“亲官守”:“躬登仕宦籍,矢志在君民。报国须宜急,流膏切莫停。型方兼化俗,摩义与渐仁。”福建武夷山崇南《钟氏重修宗谱》中“续增家规八条”之第一条“完课税”:“国家以课税为重,吾人食毛践土固宜急公奉上,毫勿蒂欠上报。”在传统乡土社会,畲族这些家训族规可以视为畲民为了更好地融入国家主流社会生活,实现本民族的更好发展,将盘瓠神话的“忠勇”精神进行价值重构,要求族人依法纳税,爱国守纪,不丧德辱行,从而实现个人行为规范、家族荣旺与国家利益的统一。1946年,闽东畲民主动向霞浦县政府提交《修建三明会馆》报告,将原本“祠堂”性质的三明会馆界定为“公益团体组织”,纳入地方民政部门管理体系,并在会馆的神龛上设立“本民族抗战阵亡将士灵位”,与畲族的家族象征“盘瓠忠勇王”齐位,体现了此时畲族民族精英精神内核的实质变化:从家族权威转向国家权威。(47)邱开玉,廖梦雅,余德华:《晚清民国畲族乡村政治的现代转向——以山民会馆为中心的察析》,载《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
在政治生活之中,近代以来经历一系列的“国家政权建设”与“民族构建”,各民族的国家意识被唤起,尤其是在抗日战争的催化下,国家认同发展成为各民族共同的核心认同。随着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畲民的“忠勇”精神进一步升华,积极投入抗日战争之中。1938年春,闽东、浙南地区的红军游击队改编为新四军,数千畲民参加了抗日。没有参加北上抗日的畲民,在后方继续开展革命活动。例如,1939年宁德县委丁进朝、黄慈祥同志到巫家山组织后方游击队,畲族钟连国、钟天昌、钟天宏、钟敬安、钟天聪、钟如登参加了游击队组织。(48)《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资料丛刊》福建省编辑组编:《畲族社会历史调查》,第109~110页。“抗战救国”热潮超越了各民族的狭隘性,激发各民族的民族自觉意识的觉醒。遂昌畲民钟常贵被捕后,在法庭上被“质问”为何加入中国共产党时,坚决地回应:“参加共产党是为了抗日救亡,坚持抗日”(49)邱国珍:《浙江畲族史》,杭州:杭州出版社,2010年版,第156页。。可见此时“抗日”这一国家目标已深入畲民内心,“中华民族”也已深深地嵌入包括畲民在内的少数民族成员政治基因之中。正是在这一时段,中国共产党密切与畲民进行政治交流,开展政治运动,培养畲民对中国共产党的政治情感,促使畲民在国家认同基础上形成政党认同,最终与中国共产党一起走向解放战争的胜利。(50)邱开玉,董建辉:《交往中生成:近代畲民的中华民族认同》,载《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2期。
神话是由民族共同体在历史实践中创造的,也必然反映民族共同体的历史实践。透过对各族源类神话的分析可以窥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孕育状态,并在神话的变迁历程中找寻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脉络与文化逻辑。盘瓠神话作为一个颇具代表性的族源类神话,它的出现是古代中国“大一统”思想实践的文化成果,蕴含着“华夏共祖”的中华民族共同体记忆。各民族在叙述盘瓠神话时形成不同的文本,这些文本的差异既投射出本民族的文化心理与策略,也构筑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文化根基:畲族通过对盘瓠感生与立功的刻画拉近与华夏族的文化心理;通过对盘瓠亲缘与血缘的明晰嵌入国家政权的宗法观念;通过对盘瓠子女“自相婚配”的淡化实现与儒家文化的共融。而神话得以延续的动力正是源于各民族对神话中蕴藏的精神进行的自我解构与合理实践,从而不断内化于本民族的价值认同之中。在封建社会早期,畲族通过对盘瓠子孙“免赋税”的强调,采用“游耕”的生产策略逃避封建国家政权的统治,到“定耕”后通过对“盘瓠遗种”的争辨实现文化再造,增强在国家统治下的族群竞争力,再到近代“亡国灭种”危机中,通过对盘瓠神话“忠勇”精神进行价值重构,成为本民族家训族规的重要内容“爱国守法”,推动族人政治权威发生现代转向——由传统的家族权威转向国家权威,使之更好地融入国家主流社会生活;同时积极参与抗战,共同抵御外族侵略,共建民族国家,完成本民族对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的历史实践,最终促成中华民族共同体从“自在”到“自觉”的历史性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