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宋政局下谢灵运与鲍照的生存困境

2022-11-26 09:46薛以冰程世和
六盘水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鲍照谢灵运理想

薛以冰 程世和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 710119)

谢灵运与鲍照皆因文才超世同居“元嘉三大家”之列,但前人论及他们时,多着眼于他们家庭背景、文学风格的不同处,却少有挖掘他们理想上、人格上的共通处。他们都是时代之雄,却遭遇了共同的精神困苦,究其原因,是他们生活在一个特殊的刘宋时代。刘宋是一个由寒门庶族建立的朝代,由于“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晋书·刘毅传》)[1]1274的政治格局由来已久,新兴的刘宋政权必然要协调士庶之间的关系,从而成为“寒门士族与高门士族妥协的产物”[2]40。这种表面上的相互妥协看似打破了门阀制度,实际上潜藏着更大的矛盾。士族被拉拢的同时又被打压,寒门成了制衡士族的工具,二者都不得其所,成了被利用的牺牲品,刘宋也在不断的内耗中很快走向了衰亡。在这样的背景下,谢灵运与鲍照面临着严峻的生存困境,政局由外而内地逼迫他们从满怀政治理想走向了反抗现实、绝望自伤,这是造就他们悲剧命运的共同原因。

一、逐步破灭的北伐理想

自长安失守、西晋灭亡之后,中国就形成了南北分裂的局面,但许多南渡的士人仍怀着北伐中原的理想。刘宋建立后,宋文帝刘义隆先后进行了三次北伐,这给了当时的文臣武将一些收复失地的希望。虽然他们出身于不同的阶层,但就北伐来说,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谢灵运与鲍照自然也怀有共同的理想,并迫切希望自己能为北伐献言尽力。

(一)谢灵运:期望发扬祖德

谢氏家族自淝水之战后声名鹊起,谢灵运的曾祖谢安、祖父谢玄也在淝水之战中建立了卓越的战功。谢氏先祖挥师北伐,是出于收复故土、救民水火的济世情怀,这深深影响了谢灵运。晋安帝时,谢灵运承袭祖父爵位,在《谢封康乐公表》中提到:“昔强氐暴虐,恃僭历纪,既噬五都,志吞六合,遂陷没西河,倾覆南汉,凌籍纪郢,跨越淮泗。”[3]245之后,掌握兵权的刘裕征讨后秦,谢灵运“奉使慰劳高祖于彭城,作《撰征赋》”[4]1743(《宋书·谢灵运传》),表达了相似的情感:“强虎氐之搏翼,灟云网于所禁。驱黔萌以蕴崇,取园陵而湮沈。锡残落于河西,序沦胥于汉阴。”[3]257当时的北方“君子横流,庶萌分析”[3]252,一片凄凉衰败的景象,作为被迫南渡的士子,谢灵运自然对北方故土、流离百姓怀着眷恋与哀痛。即便是处于不被任遇、屡遭排挤的情况下,他也没有忘记北伐的理想。谢灵运第二次被贬,将行之时,上书劝伐河北。他先述中原丧乱之苦,又细致分析了敌我双方的情况,指出“时来之会,莫复过此”[3]362(《劝伐河北书》),希望文帝能抓紧时机、倾力北伐,并在最后极力表达了自己“仰希太平之道,倾睹岱宗之封”[3]364的愿望。

谢灵运固然怀有强烈的故国之思,但不应简单地归结为他具有爱国思想。他希望出师北伐,一方面是出于民族的认同感,更重要的是期望发扬曾祖谢安、祖父谢玄的北伐之功。可以说,谢灵运希望参与北伐,谋求重用,是为了重塑谢氏家族的荣光,让谢家在刘宋新朝仍保有一定的地位与权益,这也符合晋宋之交士族文人的特点。谢灵运在诗文中经常流露出对先祖功业的矜傲,他初袭康乐公爵时,称赞祖父谢玄“奉国威灵,董符戎重,尽心所事,克黜祸乱。功参盘鼎,胙土南服”[3]245(《谢封康乐公表》)。在为刘裕所作的《撰征赋》中,他也不忘“感皇祖之徽德”“钦太傅之遗武”[3]255-257。谢灵运还专门作《述祖德二首》歌颂祖父的北伐之功。他将祖父比作段干木、展禽、弦高、鲁仲连等救国于危难的高士,又赞赏他高风峻节、功成不居的情操。他还正面描写了祖父的气魄:“万邦咸震慑,横流赖君子。拯溺由道情,龛暴资神理。秦赵欣来苏,燕魏迟文轨。”[3]105这不仅反映了谢灵运对先祖的钦慕自豪之情,也暗含着谢灵运继承先祖遗志,重振谢氏声望的夙愿。

谢灵运的心中怀有强烈的家国情怀和远大的政治理想,诗文中有不少这类反映山河破碎的作品。纵是被贬永嘉,他也不忘自己“束发怀耿介”[3]41(《过始宁墅》),纵是被徙付广州,他也不忘感慨“靡靡壮志阑”[3]208(《长歌行》),他的壮志始终都是北伐中原、发扬祖德。徐公持先生在《魏晋文学史》中盛赞郭璞、庾阐等人的诗句反映了“时代风云变幻,国家乱离兴亡”,是东晋的“非主流文学风格”[5]453,实际上,谢灵运在东晋末期,包括刘宋前期创作的一系列作品也反映了这种时代风格。

(二)鲍照:希求建功立业

寒门文人鲍照同样怀有政治理想与豪情壮志。鲍照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值得矜傲的祖德,但他与谢灵运对于国家分裂、百姓流离的现状有共同的认知。如果说灵运怀有的是继业承绪的政治理想,那鲍照则怀着建功立业的慷慨壮志。

鲍照出身寒微,但志高才雄、果敢无畏。刚踏入仕途时,他敢于直接贬斥当时的门户之见。鲍照早年拜谒临川王刘义庆,因身份卑微被人阻止,他勃然大怒曰:“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沉没而不闻者,安可数哉。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6]360(《南史·鲍照传》)而后献诗言志,刘义庆甚为惊奇。这种建功立业的壮志、果敢无畏的精神激发他创作出了一系列描写边塞战争、反映百姓疾苦的诗作。他在《代出自蓟北门行》中极力渲染了战事的紧张、将士的勇健以及边地的苦寒,最后不顾一切地呐喊出:“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7]165这首诗一方面用边塞的苦寒烘托将士的英勇无畏,另一方面表达了诗人期望投身明主、为国捐躯的愿望,“悲壮淋漓”[8]419,感人至深。他的《代陈思王白马篇》也表达了相似的情感,对于边戎肆虐的情景描绘得更为详细。在诗的末尾,他无比沉痛地感慨战士出身卑贱、无法立功,但他仍旧豪情万丈:“但令塞上儿,知我独为雄。”[7]173在这首诗中,他勾勒出了一位向国而悲、奋不顾身的志士形象。

鲍照有许多这类描写战争的拟古诗,借言汉代朔方军事,实际上是借古喻今,暗写当时北地陷落的情状。他奋不顾身地踏上北征之路后,对于北方陷落的痛惜之情就越来越浓重,并在《芜城赋》中彻底表达了出来。这篇赋是诗人“有感北魏入侵所造成广陵城的残破而作”[9]22,他从广陵城曾经“廛闬扑地,歌吹沸天”的盛况写起,到如今“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7]13。通过对广陵城昔盛今衰的描绘,再联想到北朝肆虐的现实,不能不勾起诗人对收复故土、平定中原的期望。

鲍照是一位拥有儒家政治理想的贫士,他认为“君子树令名”[7]319(《行京口至竹里》),殷切地希望自己有建功立业的机会。更重要的是,他经历了多年的行旅生活,对外族侵略的现实体会更加深刻,对于百姓所遭受的战乱之苦反映得更加深切,他希望这个国家能在明君贤臣的共同努力下“礼导刑清”[7]97(《河清颂》),这在南朝是极为少见的。

(三)理想破灭的原因

谢灵运和鲍照同样怀有北伐的壮志,同样拥有建功立业的理想,但是刘宋统治者并没有团结他们这些有志之士的力量共同北伐,而是费尽心机地利用他们进行政治斗争。

晋宋之交,谢家无时无刻不在政治漩涡之中。刘裕代晋自立之后对士族采取打压与利用的双重政策,又忌惮谢灵运曾为他的死敌刘毅效力,于是“唯以文义处之,不以应实相许”[4]1753。少帝与文帝二朝,谢灵运更是处处被权臣构陷,多次被贬。纵使他自认为“才能宜参权要”[4]1753,但根本没有施展政治才华的机会。所以,他在倾吐自己政治理想的同时,夹杂着更多不被任遇、无可奈何的悲慨。他在《述祖德》诗中称赞祖父“拯溺”“龛暴”的功绩,同时也叙述了祖父遭遇猜忌排挤,最后只能退隐岩壑的无奈,这和他当下的境遇如出一辙。可以说,谢灵运矛盾与痛苦的根源就在于他执着于自己的政治理想却又无法实现,而刘宋统治者亲手毁灭了以谢灵运为代表的士族文人想为其效力的希望。

刘宋统治者和权臣对谢灵运虎视眈眈,他进退维谷、动辄得咎,只能无可奈何地退出权力中心。而鲍照不同,他可以从军报国,但现实却是寒门士子不受重用、仕进无门;他也有机会进入权力中心,担任孝武帝的太学博士兼中书舍人,但由于孝武暴虐多疑,他过得小心谨慎、身不由己。他曾作过一篇《飞蛾赋》,其中有“本轻死以邀得,虽糜烂其何伤。岂学山南之文豹,避云雾而岩藏”[7]49这样慷慨淋漓的句子,但由于统治集团内斗频仍,他不得已故为“鄙言累句”[6]360,成为“动静必观于物,消息各随乎时”[7]47(《尺蠖赋》)的尺蠖来保全自己。他替谢灵运作了尝试,即便进入了权力中心,也会被此消彼长的争斗席卷得身心俱损。

刘宋统治集团亲手扼杀了谢灵运与鲍照这些有志之士参与北伐的愿望,更可惜的是,像他们这样关切国家兴亡、百姓疾苦的文士在南朝是极少的。事实上,南朝的作家大都是南渡而来的高门大族,他们一到江南就急于巩固自己的种种特权,再加上统治集团内部争斗不休,肆意剥削劳动人民,政局十分混乱。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根本没有工夫去思考恢复河山的大计[10]62。自谢灵运与鲍照之后,更多人偏安于美丽富饶的江南一隅,鲜少文人能以收复失地、建功立业为念,反而和统治者一道沉迷声色,使得南朝的气节越来越卑弱。鲍照可以被称为“南朝最后的理想”,自他之后,北伐也彻底成为无法实现的幻梦。

二、难以突围的政治困境

怀有一腔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却根本没有实现理想的机会,这使得谢灵运和鲍照同样幽愤痛苦。而面对着阴险狡诈、内斗频仍的统治集团,他们的境遇虽不尽相同,但一样随时都面临着杀身之祸。许多人评价谢灵运“狂傲”,也评价鲍照“狷介”,实际上,作为不被时代接纳的狂者,这是他们选择的反抗现实的方式,只是各自的表现不同而已。

(一)谢灵运:佯装疏狂、自放岩壑

谢灵运生于风流飘逸的东晋,自有一种自由傲岸的名士精神,所以在面临刘宋统治集团的压迫时,他选择用他独有的名士风骨去抗争。《宋书》本传记载他“为性褊激,多愆礼度”“自谓才能宜参权要,既不见知,常怀愤愤”“构扇异同,非毁执政”[4]1753等,可以说是贬大于褒。实际上,遍观谢灵运的诗文作品,没有任何的“褊激”之句,而无视礼度、非议政事则“更多地带有负隅抗拒的成分”[11]47,是难以自制的不平与愤懑的体现,也正是后人评价他的“狂傲”。所以说,谢灵运的疏狂、傲慢只是表象,因为他内心的矛盾痛苦无法排解,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对抗现实。

谢灵运虽然在用自己的方式抗争,但他没有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态,而是采取了回避的方式,自放于岩壑,所以在他刚开始走近山水时显得步履沉重,心中有些不平之气。他在《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中表达了自己遭受贬谪的失意,他写道:“李牧愧长袖,郤克惭躧步。良时不见遗,丑状不成恶。”[3]35李牧和郤克虽有缺陷,但得遇良时,成就了一番事业,而自己只是像支离疏一样无用的人,倒不如隐居方外。这首诗看似是期望隐居,实则表达了他被排挤出京的无可奈何与不满之情。

谢灵运的这种自我放逐多了一层被迫的意味,这对他来说是不幸,也是幸运。满腹才华却无用武之地,这是他的不幸。但幸运的是,他所选择的自然山水仿佛先天就与他的名士气质相互感应契合,一山一水、一花一木都能让他的身心从被压迫围困的环境中脱离出来,真正感受到物我冥合的明澈境界。此时,他“已经将审美从庄园转向山水,注重自然之趣”[12]43。越走近自然,他越觉得自己无世俗之心,越觉得欢欣愉悦。他对着“良辰、美景、赏心、乐事”[3]135(《拟魏太子邺中集序》),吟咏出了一篇篇令人心旷神怡的文字。“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3]98(《初去郡》)之澄净,“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3]41(《过始宁墅》)之清幽,“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3]64(《登池上楼》)之天然,“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3]112(《石壁精舍还湖中作》)之旷达,都能让读者感受到谢灵运心中的明澈疏朗。

虽处于被围困的牢笼,但谢灵运终究是通过自己那颗自由而伟大的心灵,通过和他的精神气质完全冥合的自然山水把自己从牢笼中解脱了出来,这也让他的心灵获得了短暂的栖息。

(二)鲍照:不甘沉没、深切呐喊

相比而言,鲍照的枷锁并没有谢灵运那么沉重,他并没有生活在一个处处都会被污蔑构陷的环境中,但他也没有一个像谢灵运这样,暂时全身栖心的庄园山水空间,所以他的诗歌更透出一种“急以怨”[13]79的风格。鲍照只能在辗转漂泊的路上踽踽独行,呐喊出自己遭受的苦难。

鲍照“才秀人微”[14]282,但从未放弃进取的理想,他发出的第一声呐喊就是“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沉没而不闻者,安可数哉”[6]360。这种不甘沉没的执着精神充斥在他的诗歌作品中,如“莫言草木委冬雪,会应苏息遇阳春”(《拟行路难十八首》其十八),“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拟行路难十八首》其六),“不谓乘轩意,伏枥还至今”(《拟古八首》其六)[7]231-343等。他不愿被迫接受寒门难以晋升的现实,十分希望得到重用。他没有像谢灵运一样走向山水,也没有像陶渊明一样“不慕余荣、乐天安命”[15]22,从而归返田园,而是“伏枥至今”,一直保持着积极入世的精神,不平则鸣,将悲苦忧愤诉诸笔端,竭力控诉这个不公平的时代。他不仅为自己呐喊,也为遭受到不公待遇的兵卒、百姓、贫士呐喊,他希望“乘轩”为官,不仅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更是希望战火平息、政治清明,让这些底层民众安居乐业。

这样的理想在刘宋必定不能实现,鲍照和谢灵运一样进退维谷,但他不愿放弃。然而他们始终都没有认清刘宋政权狭隘短视的本质,于是在仕途上处处碰壁。因此,鲍照的诗歌在实录底层民众的悲惨遭遇、肆无忌惮地讽刺怒骂之外,又多了些久遭压抑的慷慨悲声。《拟行路难十八首》其五是鲍照的名篇,他认识到了穷通皆命,如泄水一般无法改变,但又不甘屈从。而面对现实他是无力的,他纵酒放歌想要纾解忧愁,却又只能戛然吞声。除了出身寒微、难受重用之外,在官场上他似乎还面临着更多的风险,皇帝的暴虐多疑、小人的诋毁诽谤,让他十分痛苦。他的《代陈思王京洛篇》以男女君臣相比况,“始则盛称京洛之美,终言君恩歇薄,有怨旷沉沦之叹”[16]582,用十分隐晦的笔法刻画了自己被馋遭疏的境遇。

鲍照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为他人、为国家深切呐喊,这是性格使然,也是他纾解痛苦、对抗现实的方式。但是,他的反抗是徒劳无功的,他在追逐理想的途中反复遭遇挫败,最终从肆意呐喊变为了吞声踯躅。这是他的困境,也是时代的不幸。

(三)仕与隐的双重失败

仕与隐是中国古代文人的两种生存方式,绝大部分文人受儒家仕进思想的影响,都将仕作为第一选择,谢灵运与鲍照都是如此。然而在刘宋,像他们这样的文人志士都面临着严峻的危机,对他们来说,全身避祸的最好方式就是归隐,但谢灵运与鲍照都没有完全走向这条道路。

谢灵运的一生都在仕与隐的交织中度过,正如顾绍柏先生所说,谢灵运“基本上处于仕与隐的矛盾之中,他隐而又仕,仕而复隐,仕不专,隐难久,不满,反抗,直至酿成大悲剧”[17]43。但实际上,这并不完全是谢灵运的主动行为。灵运共有三次出仕,两次归隐,其中有一次出仕、一次归隐是被迫无奈的。虽说前两次出仕是灵运的主动选择,但结局显然是失败的。由于孟顗诬告,谢灵运上京辩白,又被迫接受了临川内史的官职。这是他第三次出仕,他也是在此时被弹劾陷害,弃市于广州。而谢灵运的归隐无疑也是失败的,他第一次被迫归隐后没有认识到刘宋政权的残酷性,接受了文帝的征召,第二次归隐又因为小人的谗害被迫终止。可以说,谢灵运仕与隐双双失败的原因一方面是刘宋统治集团的打压与构陷,另一方面是他对刘宋政权抱有幻想。

鲍照本也可以在仕与隐之间作选择,但与谢灵运归于庄园山水不同,鲍照只能归于家园。他在仕途上饱受摧残后,索性想“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拟行路难十八首》其六),但在最后,他还是表达了“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7]231的愤慨,没有彻底放弃求取功名。亲人与家园是鲍照唯一的栖心之所,但由于他愤世嫉俗、不甘沉没,迫切想要建功立业,最终还是为了自己的政治理想,选择在宦海中沉浮煎熬。然而在那样的时代,他的豪情壮志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无休无止地被消磨,和谢灵运相比,多了一层飞蛾扑火、徒劳无功的悲壮感。

谢灵运和鲍照在面对现实的摧残时,都不约而同地想通过佛道二家的哲学寻求解脱,这是他们退隐思想的又一体现。谢灵运在诗中经常提及道家的抱朴无为之说,如“颐阿竟何端,寂寂寄抱一”(《登永嘉绿嶂山》),“未若长疏散,万事恒抱朴”(《过白岸亭》),“矜名道不足,适己物可忽”(《游赤石进帆海》)[3]56-78等。鲍照也有几首游仙诗,如《代升天行》《萧史曲》《代别鹤操》。但是,鲍照追慕游仙仅仅是为了表达对现实的失望,并不像灵运一样,真正将道家的哲思玄理内化于心。而且,谢灵运还比鲍照多了一重空间,那就是佛学。他曾在《佛影铭》中说净土法门是自己的“自拔之路”[3]247,还在始宁为自己建立了一方现实的净土,创作了许多佛理诗,如《过瞿溪山饭僧》《石壁立招提精舍》)《净土咏》等。鲍照虽也受到了佛学的浸染,但他并没有真正信奉,唯一的《佛影颂》也只是为进献而作。所以说,谢灵运真正做到了隐,而鲍照是一个彻底入世的儒者,他并没有给自己归隐的空间,而是一直奔赴仕途。

遗憾的是,隐居不能全身,入仕不得重用,无论是逃避还是反抗,他们都无法跳脱政局的陷阱。但在现实的重压下,他们都没有放弃,也没有随波逐流,而是用自己的方式奋力反抗,让后人通过他们明澈自由的心灵、深切痛苦的呼号看到了南朝两位遗世越俗的伟大灵魂。

三、无所适从的悲剧时代

谢灵运与鲍照的满腔政治热情被现实无情地摧残,他们一人选择了归隐,却又被拉回了争权夺利的漩涡,一人始终在以一己之呼对抗现实的疾风骤雨,却被现实的洪流淹没,他们的反抗都失败了。究其根底,是因为他们都生活在刘宋这样一个时代。刘宋外不能倾力北伐,内不能修明政治,本就与谢灵运和鲍照这些心怀家国故土、美政理想的仁人志士背道而驰。

(一)谢灵运:名士精神的毁灭

谢灵运反抗的失败源于刘宋统治集团的构陷打压,这种打压一方面是因为谢氏的盛名给刘宋统治者带来了威胁,另一方面是因为谢灵运卷入了统治集团的权利斗争之中。

到了东晋末期,陈郡谢氏已经不如谢安、谢玄时显赫,谢氏子弟需要依附当朝权臣来振兴家族。其中,谢裕、谢晦等人追随了日后代晋自立的刘裕,而谢混、谢灵运等人选择了更有政治才干与文化修养的刘毅,所以刘裕对谢灵运颇为忌惮,不委以实权。这是谢灵运第一次被迫卷入权力斗争之中,也是他不受重用的根源。刘裕去世后,少帝刘义符即位,然而顾命集团却想改立刘裕第三子刘义隆为帝,在此之前,他们以谋逆的罪名杀害了与谢灵运颇为亲厚的庐陵王刘义真,谢灵运因此又卷入了皇位的争夺。义真为人“明隽秀令,朝野属望”[18]619,但缺乏一定的政治敏感度,曾说过“得志之日,以灵运、延之为宰相”[4]1636(《宋书·刘义真传》)这样的话,自然会被别人认作一党。少帝时谢灵运被徐羡之等人排挤到永嘉任太守,恐怕不仅是因为他“构陷异同,非毁执政”[4]1753,更是徐党为杀害刘义真、扶持刘义隆所做的准备。

谢灵运还卷入了宗室与高门的斗争之中。文帝诛灭徐羡之、傅亮等权臣后,为调节政局,重用彭城王刘义康。已经式微的谢氏虽对文帝的政权造不成任何威胁,但却是刘义康与高门争权的筹码。《宋书·谢灵运传》记载了孟顗诬告谢灵运之事,而孟顗之女正是刘义康的王妃,可见这次诬告很可能是刘义康等人对文帝的试探。谢灵运上京辩解,“太祖知其见诬,不罪也。不欲使东归,以为临川内史”[4]1777。从这一刻开始,谢灵运彻底被他们从自然山水中驱逐了出去,这和他当初被迫走进山水的情况相似,他的一生都处于被逼迫、被围困的不自由状态。此时,谢灵运的心情是沉重的,他眷恋曾经游历过的山水,珍念朋友故知:“重经平生别,再与朋知辞。故山日已远,风波岂还时。”[3]186(《初发石首城》)他怀念隐居时纵情放旷,得以顺应自然本心的生活:“追寻栖息时,偃卧任纵诞。得性非外求,自已为谁纂?”[3]189(《道路忆山中》)山川美景也再不如从前赏心悦目:“金膏灭明光,水碧辍流温。”[3]191(《入彭蠡湖口》)他真正离开了他的精神家园。但是,刘义康等人并没有就此罢休,他们想通过诬陷置谢灵运于死地。谢灵运在临川内史任上依然纵情山水、不问政事,但与永嘉任上不同的是,他被人弹劾,甚至遭到了逮捕,之后便被安上了兴兵拒捕的罪名,又被诬告资助农民造反。最终,文帝“诏于广州行弃市刑”[4]1777,终结了谢灵运的生命。“恨我君子志,不获岩上泯。”[3]204(《临终》)谢灵运没有死在北伐途中,也没有死在他的故乡始宁,更没有死在被他视为精神归宿的山水之中,这仿佛是时代对他的愚弄,也仿佛是时代对当权者的嘲讽。

粗陋野蛮的刘宋统治集团自然无法理解谢灵运高蹈遗世的名士精神,他们只将眼光放在政权内部的派系斗争之中,只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这不仅让刘宋政权在不断的内耗中走向了末路,也消磨和毁灭了南朝最后一位精神上的士族。

(二)鲍照:政治斗争的牺牲

谢灵运的毁灭是刘宋统治集团刻意算计的结果,他面对的是刘宋新朝皇权与士族之间的制衡问题,根本无法抽身自保,而鲍照的一生则完全被权力斗争的余浪席卷,他直面的是这个政权本身的弊病。

鲍照早年在幕府流连,虽晋升艰难、满腔悲愤,但毕竟心中还存有期待。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鲍照得到了重用。文帝太子刘劭联合始兴王刘濬杀父自立,武陵王刘骏兴兵讨伐。当时鲍照正与王僧达在义兴诗酒唱和,收到了刘骏的檄文后,劝说王僧达投奔刘骏[19]98。也因此,孝武帝刘骏即位后,重用了王僧达与鲍照。此时,文帝精心构筑的权力制约体系已经瓦解,孝武帝专制独裁、诛杀异己也成了巩固政权的必然。因为孝武帝是在宗室争斗中拼杀出来的,所以他巩固权力的方式是任用像鲍照这样出身寒门的大臣,形成了寒人掌机要的局面。鲍照看似有了施展宏图的机会,但由于孝武帝为人刻薄多疑,鲍照以文才见用,却又不敢露才扬己,只能作一些应制逢迎的文字。

生性刚直的鲍照难以承受这种压抑的生活,再加上同僚的诋毁,不久后便被贬为秣陵令。而后王僧达被罗织罪名杀害,他又再次被贬为永安令。鲍照晚年一再被贬,只希望脱离官场,早日和亲人团聚。《吴兴黄浦亭庾中郎别》一诗处处流露着他的思归之情:“已经江海别,复与亲眷违。”[7]290他时常在诗中流露出悲愁郁闷的感情,感叹自己奔波漂泊:“君为坐堂子,我乃负羁人。”[7]301(《送盛侍郎饯候亭诗》)此时的鲍照对宦游十分厌恶,也觉察到了年华变易、时光荏苒。鲍照奔波在江陵时,他的妻子去世了,他在沉痛哀悼的同时也感受到了时间带给他的威胁。“节如惊灰异,零落就衰老”[7]389(《在江陵叹年伤老》),可他仍旧在劳碌奔波,一身的抱负还没有施展便要湮没无闻,他的心中十分痛苦。

鲍照直面的是皇权与宗室之间逐渐尖锐的矛盾冲突,这种矛盾与谢灵运面对的权力制衡问题不同,它只能通过宗亲之间的战争得到暂时的控制。所以,“孝武帝在暴殄宗亲的同时,广封自己的幼子为各州刺史,但这又为刘氏宗室间新的屠杀准备了衅端”[20]8。鲍照正是死于这样的政治环境之下。孝武帝死后,前废帝刘子业即位,刘子业荒唐无道、暴虐成性,他的叔叔湘东王刘彧杀之自立,引发了一场大规模的内战。鲍照当时在荆州刘子顼幕中,刘子顼随晋安王刘子勋起兵讨伐,刘子勋兵败被杀,荆州城被刘彧所破,鲍照死于乱兵之手。

鲍照和谢灵运一样不得其所,他没有像期望的那样“身死为国殇”[7]165(《代出自蓟北门行》),而是死于宗室内斗,这对一个曾满怀报国壮志,苦苦希求重用的士人来说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悲剧。

(三)悲剧的必然性

谢灵运与鲍照的悲剧归根结底是时代带来的。刘宋统治集团内部将谢灵运视为隐形的政治威胁,又将鲍照等寒门近臣当作巩固政权的马前卒,他们注定要牺牲在权力斗争的漩涡之中。谢灵运之死,是刘宋对与之格格不入的名士精神的毁灭,这暴露了刘宋统治者精神上的粗俗狭隘;鲍照之死,是刘宋统治集团内部相互倾轧、争权夺利的结果,这暴露了刘宋统治者策略上的阴险狡诈。他们二人的悲剧都在于不愿与浑浊的社会同流合污,不愿屈从于狭隘短视的统治者。

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危机四伏的政治环境与社会环境中无处寻找生命的意义,生命的终极结局时刻困扰着他们,在现实社会的围困之余,也让他们的心灵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荒芜感。谢灵运有一首《岁暮》诗:“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3]22他面对着流转的日月、无垠的世界,体会到了时光、命运带给他的无力感与悲凉感。“莫辩百世后,安知千载前。”[3]196(《入华子冈是麻源第三谷》)现实早已将他驱逐,而他视为精神归宿的自然世界迟早有一天也会将他驱逐出去,面对着这样的生命困境,他找不到出路,从而陷入了一种殷忧迷惘的状态之中。鲍照也感受到了这一点,在《芜城赋》末尾写道:“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7]14在历史的洪流中,由盛转衰的何止是一座城,更是人由繁盛到荒芜的生命,这是所有人和物永远无法逃脱的终极宿命。和谢灵运的迷惘状态不同,鲍照将这种人力不能及之事视为“人生亦有命”[7]229(《拟行路难十八首》其四),走向了宿命论。然而,这种宿命论并不能给他提供对抗现实的出路,只会让他的思想转向消极行乐,进而陷入了一种更浓重的无力感与荒芜感之中。

政治理想与人生信念崩溃后,谢灵运与鲍照找不到悲剧生命中值得坚持的东西,进而体认到了个体生命都将消亡的事实,只能走向绝望,这是导致他们悲剧结局的更深层原因。

四、结语

身为士族文人的谢灵运与身为寒门文人的鲍照完全不是对立的,相反,他们都怀有高远的政治理想,十分希望能为家国百姓鞠躬尽瘁。但在内斗频仍、危机四伏的刘宋,他们遭遇了现实与精神上的双重打压,成了时代的殉难者,这不仅是他们的困境,也是魏晋南北朝那段混乱历史中所有有志之士的困境。虽然谢灵运与鲍照没有在当世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但诗文成了他们的精神遗存,让后世得以窥见南朝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中,两位雄豪交相辉映的文学成就与伟大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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