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保国 吴功翔
三峡研究
“桐飞一叶海天秋,戎马江关客自愁。”千古扜关,在《史记》《后汉书》《华阳国志》均作“扞关”,巴楚角逐,气吞山河。本期发表关于三峡库区出土文物“扜关右尉”铜印的辨释,并考察其行政管理、军事防御的双重功能,庶几溯本清源,以正视听。
“扜关右尉”及相关问题探析
夏保国 吴功翔
(贵州大学历史与民族文化学院,贵州贵阳 550025)
扜关的位置归属问题历来众说纷纭,有学者主张在巴郡鱼复县,亦有人认为在硖州巴山县,遽难定论。重庆市丰都县出土的一枚汉代“扜关右尉”铜印,根据其他印谱资料和梳理文献典籍中关于“扜关”的相关记载,可以初步确认扜关应在巴郡鱼复县。扜关作为汉初五关之一,兼具民政与军事的双重功能,其军事功能尤为突出,正因如此,掌管武备的关尉出现了左右分置的特殊现象。梳理扜关的基本功能、职官体系与关名流变,对了解古代关津制度有重要参考意义。
扜关;地理位置;职官体系;印章;关津制度
2003年长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对位于重庆市丰都县镇江镇杜家坝村西南500米的长江北岸一、二级台地上的二仙堡墓群展开田野勘探和发掘工作,共清理墓葬16座。其中,BM9墓室随葬品中有一方刻有四字篆体印文的铜印,出土于墓室北部。桥型纽,铜质,方印,长2.4厘米,宽2.4厘米,厚0.8厘米,通高1.8厘米(图1),发掘简报将该印印文释为“□关左尉”[1]。根据该墓出土的12枚“货泉”钱和138枚“五铢”钱,其中有部分“光武五铢”,发掘简报把该墓的年代推定至新莽东汉初期。
图1 BM9出土的“□关左尉”铜印
图2 BM9出土的铜印拓片
从“□关左尉”铜印的尺寸大小看,应属汉代官印,这与墓葬年代断为两汉之际是一致的。依汉制,“御史大夫,银印,青绶,凡吏秩比二千石以上皆银印青绶,光禄大夫,无秩。比六百石以上,皆铜印,墨绶。大夫、博士、御史、谒者郎,无秩。仆射、御史、治书、尚符玺者,比二百石以上皆铜印,黄绶”[2]卷一一五《王礼考》。又《汉官仪》:“令通官印方寸大小,官印五分。王、公、侯金,二千石银,千石以下铜印。”[3]由此可知汉代官印一般呈方形,且汉尺一寸约合现今的2.2~2.4厘米。以上汉代官印的几个突出特征,在丰都出土的这方印上都能得到体现,而且原发掘简报从墓葬形制、出土器物等方面综合分析,认为BM9的年代应属新莽至东汉初期(已出有“光武五铢”,BM9的年代应在东汉早期或东汉早期之后),故这方“□关左尉”印当属东汉早期官印无疑,且官秩在比二百石以上,比二千石以下。
BM9出土的铜印由其印文“关”和“尉”两字可知,该印印文采取“正刻反读”的篆刻方式。简报作者可能将印上“阳文”从左至右进行释读而作“□关左尉”,但汉印印文释读通常根据封泥上的“阴文”从右起读。《丰都二仙堡墓地》为我们提供了该印的拓片(图2)[4],由该印拓片可以看出,其印文应释作“扜关右尉”更为合理。清人陈介祺等编撰的《封泥考略》,其中收录有“扜关长印”和“扜关尉印”二枚封泥(图3)[5]424。从字体篆刻的笔画、走向等方面看,丰都二仙堡BM9出土的这方铜印印文,与“扜关长印”及“扜关尉印”的封泥印文雷同,与《说文》中的“扜”字极具相似性[6],故这方印的印文释作“扜关右尉”当不足为疑。有学者亦持这样的观点①《丰都二仙堡墓地》也释做“扜关右尉”,应是对《丰都二仙堡墓群2003年度发掘简报》中的印文做的改释,可从。另见罗小华《“扜关右尉”印章小识》,牛鹏涛、苏辉《中国古代文明研究论集》,北京: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45页。。
图3 《封泥考略》所收的“扜关长印”与“扜关尉印”封泥
翻阅《史记》《汉书》《后汉书》等正史材料,均不见有扜关的相关记载,但南宋王应麟所撰的《玉海》其中有关“扜关”一节:“楚肃王四年蜀伐楚,取兹方,楚为扜关以距(拒)之。”又引《公孙述传》:“(公孙述)使将军侯丹开白水关,北守南郑。任满下江州,东据扜关。”[7]卷二十四查《史记·楚世家》关于“楚肃王四年蜀伐楚”事件,司马迁说:“(楚悼王)二十一年,悼王卒,子肃王臧立。肃王四年,蜀伐楚,取兹方,于是楚为扞关以距之。”[8]卷四十《楚世家》1720又《后汉书·公孙述传》:“越巂任贵亦杀王莽大尹而据郡降。述遂使将军侯丹开白水关,北守南郑。将军任满从阆中下江州,东据扞关,于是尽有益州之地。”[9]卷十三《公孙述传》536可见,扜关在《史记》《后汉书》中作扞关。除此之外,《史记·张仪列传》:“舫船载卒,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之食,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余里,里数虽多,然而不费牛马之力,不至十日而拒扞关。扞关惊,则从境以东尽城守矣,黔中、巫郡非王之有。”[8]卷七十《张仪列传》2290《三国志·文帝纪》裴松之注引《魏书》:“癸亥,孙权上书,说:‘刘备支党四万人,马二三千匹,出秭归。请往埽扑,以克捷为效。’帝报曰:‘昔隗嚣之弊,祸发栒邑,子阳之禽,变起扞关。将军其亢厉威武,勉蹈奇功,以称吾意。’”[10]卷二《文帝纪》79由此可知,如不考虑典籍历代版本刊刻失误的因素,司马迁、范晔、裴松之等都将扜关写作扞关。
除史料文献的记载外,近世出土的简帛材料也有扜关的相关记载。如湖北江陵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津关令》:
制诏御史,其令扜(扞)关、郧关、武关、函谷(关)、临晋关,及诸其塞之河津,禁毋出黄金、诸奠黄金器及铜,有犯令。[11]206
议,禁民毋得私买马以出扜(扞)关、郧关、函谷(关)、武关及诸河塞津关。其买骑、轻车马、吏乘、置传马者,县各以所买名匹数告买所内史、郡守,内史、郡守各以马所补名为久久马,为致告津关,津关谨以藉(籍)、久案阅,出。诸乘私马入而复以出,若出而当复入者,出,它如律令。御史以闻,请许,及诸乘私马出,马当复入而死亡,自言在县官,县官诊及狱讯审死亡,皆津关,制曰:可。[11]47-50
张家山出土《二年律令》汉简的墓葬年代约为西汉吕后二年(前186)或其后不久[11]前言,其内容反映出西汉早期的法律制度及社会发展状况,材料比较可靠。以上所列举的材料证明汉代确有扜关存在,而且扜关的战略位置十分突出,与函谷关、武关等著名关隘地位相当。
综上,无论是《张家山汉墓竹简》,还是《封泥考略》所收的两枚封泥,亦或是丰都出土的这枚汉代官印,皆可证明汉代确有扜关设置,是为地下之考古实证材料,其可靠性比一般文献史料要高,正如裘锡圭先生所说:“我们不应该舍实证而信书本。”[12]因此,《史记》《后汉书》《三国志》等典籍中所谓的“扞关”实为“扜关”。
汉代管理重要关隘的人员自成体系,这在文献中是可以找到证据的。据《汉书·武帝纪》载:“徙弘农都尉治武关,税出入者以给关吏卒食。”[13]卷六《武帝纪》202另一方面,从出土的实物材料看,汉代关津职官体系由关令、关长、关都尉、关候、关尉丞、关啬夫、关门啬夫、津啬夫、关佐、关执奸等职官组成,层级体系为令、长、尉、丞、候、尉丞、候丞、啬夫、佐、执奸[14]。我们确定了丰都县出土的这枚印章是扜关右尉印后,亟待解决的便是汉代关尉左右分置的现象以及两汉时期扜关职官体系构成问题。
由前文所引张家山汉简的内容可知,汉初的扜关、郧关、武关、函谷关、临晋关具有近乎同等重要的战略地位。扜关扼守由长江进入巴蜀地区的咽喉,几乎是除了汉中外能进入蜀地的唯一通道。《华阳国志》曰:“郧乡县,本名长利县。县有郧关。”[15]83《括地志》云:“故武关在商州商洛县东九十里,春秋时少习也。”[16]201过郧关、武关可直通都城长安,故郧关、武关在汉中——襄阳一线,是为秦之东南、楚之西北边界。秦末,刘邦就曾破武关,战蓝田,进而直捣帝都咸阳,推翻秦王朝。函谷关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历来是关中通往关东的咽喉要道,故《水经注》云:“邃岸天高,空谷幽深,涧道之峡,车不方轨,号曰天崄。”[17]109临晋关,即蒲津关,因在临晋县,故名,倚靠黄河天险,控制晋南经冀中直抵幽州的东北通道,正如唐玄宗李隆基《早渡蒲关》诗所描述:“钟鼓严更暑,山河野望通。鸣銮下蒲坂,飞旆入秦中。地险关逾壮,天平镇尚雄。”[18]卷三由此可见,扜关、郧关、武关、函谷关和临晋关都置于水陆要冲之地,西汉王朝通过控制由此五关构成的“大关中”区域②关中可分“狭义关中”和“广义关中”,扜关、郧关等汉初五关划定的区域即为“广义关中”,与“关中”概念相对的是“关外”概念。参见王子今《说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津关令〉所见五关》,《中国历史文物》2003年第1期。,执行“关中本位政策”,以御四方。《二年律令·津关令》反映出的汉初关禁制度,通过五关严格控制马匹、黄金、铜等重要战略物资流出关外地区即为一个例证[19]。
汉初五关的职能既具有维护社会治安稳定的民政功能,也有抵御外敌入侵或诸侯反叛的军事功能,其军事意义更加突出,故探究其职官体系结构十分必要。但与扜关军事职能直接联系的“扜关右尉”,却不见于历史文献记载,甚至“关右尉”这一基本军事职官亦未见有相关记载。“右尉”一职常设于大县或市,如《后汉书·百官志》注引《汉官》:“雒阳(县)令秩千石,丞三人四百石,孝廉左尉四百石,孝廉右尉四百石。员吏七百九十六人,十三人四百石。”[9]卷一一八《百官志》3623于险要关隘设尉,文献记载中最常见的是关都尉。《汉书》曰:“关都尉,秦官。”[13]卷十九《百官公卿表》742说明关都尉在秦代便已有之,汉承秦制,关都尉制度被保留了下来。关都尉掌治一关,通常为重要关隘的最高长官,由皇帝的亲信任之。《汉书·武帝纪》云:“(天汉二年)冬十一月,诏关都尉曰:‘今豪桀多远交,依东方群盗,其谨察出入者。’”[13]卷六《武帝纪》204又见《魏相传》:“幼主新立,以为函谷京师之固,武库精兵所聚,故以丞相弟为(函谷)关都尉,子为(雒阳)武库令。”[13]卷七十四《魏相传》3133-3134东汉初期,关都尉一职甚至一度成为皇帝恩宠的象征。据《后汉书·阴识传》:“(建武)二年,以征伐军功增封,识叩头让曰:‘天下初定,将帅有功者众,臣托属掖廷,仍加爵邑,不可以示天下。’帝甚美之,以为关都尉,镇函谷。”[9]卷三十二《阴识传》1130阴识是光武皇后阴丽华之异母兄,帝任之为函谷关都尉,镇抚关东。可见关都尉在汉代是极其重要之职位。丰都县出土的这枚印章虽不是关都尉之印,但“关右尉”三字是明确的,可证两汉时期确有关尉之职官设立,墓主人生前还可能担任过扜关右尉的职务。
目前考古出土实物中,所涉扜关者仅《封泥考略》收录的两枚封泥和丰都二仙堡BM9出土的这方铜印。其印文分别是“扜关长印”“扜关尉印”“扜关右尉”。《封泥考略》所收二枚封泥的出土情形现已不得而知,但从中反映出的扜关官职结构却不容忽视,至少我们知道扜关有关长、关尉或者关尉直接分设左尉、右尉以代之。特别是关尉左右分置的特殊现象,在以往的研究中鲜有提及,文献中也找不出明显的证据,但《封泥考略》对于“扜关长印”与“扜关尉印”的释文应当引起我们的注意,其释文分别为:
右封泥四字印文曰:‘扜关长印’。按《续汉书·郡国志》:“巴郡扞水有扞关。”钱氏辨疑曰:‘《公孙述传》,东守巴郡扞关之日(口)。’李贤曰:‘故基在今峡州巴山县西。’关长之官,不见于两汉表、志。瞿氏印证曰:‘《后汉书·张禹传》言祖父況,光武以为常山关长,意守关之官,比县邑之称长,仅按县邑之长,有尉。’今封泥有扜关尉,瞿说是也。扜,《汉书》作扞,当以印为正,此关长之印也。[5]424
右封泥四字印文曰:‘扜关尉印’,扜关及关尉详前。[5]426
这段材料不仅说明了扜关的位置,也比较了关长与县邑之官的品秩有所不同,更重要的是说明了有关尉的事实,一定程度上证明了我们此前的论证。
关长。文献中仅《东观汉记》有关“常山关长”一小段记载:“(张)况迁涿郡太守,时年八十,不任兵马,上疏乞身,诏许之。后诏问起居何如,子歆对曰:‘如故。’诏曰:‘家人居不足赡,且以一县自养。’复以况为常山关长。会赤眉攻关城,况出战死,上甚哀之。”[20]704出土实物有“陕谿关长”[21]卷七57“桃莱外关长”[22]67,还有上文所引《封泥考略》的“扜关长印”,关长应是关隘的最高长官。
关尉。相关的文献记载有《华阳国志》:“白水县,有关尉,故州牧刘璋将杨怀、高沛守也。”[15]91《水经注》引《晋书·地道记》:“望都县有马溺关。《中山记》曰:‘八渡马溺。’是山曲要害之地,二关势接,疑斯城即是关尉宿治,异目之来,非所详矣。”[17]286出土实物则有陈介祺所收之“扜关尉印”封泥,结合文献记载与出土实物,历史上有关尉设置无可置否。
关左右尉。前文提及,关尉左右分置的现象不论在文献中还是考古实物上均不足以证明,即便本文已将丰都出土的这枚印章释作“扜关右尉”,但想要证明这一特殊现象真实存在,就必须依靠更多的分析。事实上,通过仔细爬梳史料,也不免能看出一点端倪。两汉时期,尉左右分置常见于县,《后汉书·百官志》云:“县万户以上为令,不满为长。侯国为相。皆秦制也。”又引应劭《汉官》曰:“大县丞左右尉,所谓命卿三人。小县一尉一丞,命卿二人。”[9]卷一一八《百官志》3623《中国历代职官别名大辞典》也说:“左尉为东汉县左部都尉省称。汉代大县,置左右部尉分治之。”[23]181由此可知,尉左右分置的现象多体现在万户以上的大县。再根据《封泥考略》“意守关之官,比县邑之称长,仅按县邑之长,有尉”的记述,可以看出扜关的最高长官应是大县县级属官。大县最高长官称县令,作为掌管军事、兵备的县尉则分置左、右尉。同样,扜关的最高长官应是关长或关令,职掌武备的关尉应次之。如前文所述,扜关在汉初占据十分重要的战略地位,扜关的地位显然要比一般大县要高很多,一般大县之县尉尚要左右分置,则作为比一般大县地位要高很多的重要关隘,扜关关尉左右分置应在情理之中。
总之,扜关在汉初国家统治体制中占据重要一环,其关隘建制应十分完备。即便目前出土的材料只能够证明扜关存在关长、关尉和关右尉,但扜关控扼由长江进入巴蜀地区的门户,在军事防御和维稳社会治安等方面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其关尉之下应还有关尉丞、关啬夫、关佐等一系列属官,构成完整的关隘职官体系是毋庸置疑的。
前述文献典籍中“扜关”通常作“扞关”,亦作“捍关”。扜关位置归属问题历来存在较大争议,多家学人也做过相关考述,但仍然难成定论。
引发扜关位置论争的史料主要有三:其一,《史记·楚世家》载:“(悼王)二十一年,悼王卒,子肃王臧立。肃王四年,蜀伐楚,取兹方,于是楚为扞关以距之。”其二,《盐铁论·险固》:“楚自巫山起方城,属巫、黔中,设扞关以拒秦。”[24]526其三,《水经注》:“昔廪君浮土舟于夷水,据捍关而王巴。”[17]862-863诸多学者以这三条史料为基础,主要持有“长阳说”“奉节说”和长阳奉节皆设扜(扞)关三种意见,具体考论简述如下:
历史文献中关于扜关位置的分歧,主要体现为魏晋以降人们给《史记》《汉书》《后汉书》等典籍所作的注解,分奉节和长阳两说。《续汉书·郡国志》:“巴郡鱼复扞水有扞关。”[9]卷一一三《郡国志》3507徐广也认同司马彪的说法。南朝刘昭注《续汉书·郡国志》巴郡条:“《史记》曰,楚肃王为扞关以拒蜀。”[9]卷一一三《郡国志》3507《括地志》云:“扞关,今硖州巴山县界故扞关是。”[16]191李贤注《后汉书·公孙述传》则说:“《史记》曰,楚肃王为扞关以拒蜀,故基在今硖州巴山县。”[9]卷一三《公孙述传》535唐司马贞《史记索隐》云:“扞关在楚之西界。《地理志》巴郡有鱼复县。”[8]卷七〇《张仪列传》2290张守节《史记正义》根据《古今地名》“荆州松滋县古鸠兹地,即兹方是也”的记载,认为扞关“在硖州巴山县界”[8]卷四十《楚世家》1720。可见,徐广、刘昭、司马贞皆沿袭晋人司马彪之说,认为扜关在巴郡鱼复县;另一说则以李泰的《括地志》为本,主张扜关位于硖州巴山县,李贤、张守节皆从之,三者似有一定从属关系。此二种说法从历时关系上看,前一种说法应更为准确。
近现代学人针对扜关究竟在哪也做过多方面论述。王先谦于《汉书补注》中采取《水经注》的说法,认为江水自西向东,先经江关,次弱关,后捍关,捍关应属长阳县境[25]709-710。钱穆则认同《张仪列传》的记载,认为扞关以在鱼复县为是[26]567。顾颉刚认为发生于楚肃王四年的“蜀伐楚”事件,是蜀人东出,越过巴国,夺取楚的兹方,于是楚国在奉节修筑了扞关[27]83。徐中舒在《论巴蜀文化》中认为捍关在奉节县,弱关在秭归县[28]21。童恩正则主张取兹方者实为巴,出兵的路线是沿着大溪—清江东下的,因此在长阳县设置扞关更加符合史实[29]139。陈剑的看法与童恩正的说法相似,只不过在进军路线选择上有所不同。他认为所谓楚“拒巴”“拒秦”,以及廪君“浮夷水所置”“据而王巴”,所说都是同一处扞关且位于长阳县[30]。魏嵩山的论断与童恩正的说法恰好相反,他考证大溪、清江于古代并不相通,川鄂之间的水路交通自战国以来就经由长江三峡,因此主张扞关位于奉节县东长江边,于汉代属巴郡鱼复县[31]。杨昶则认为《水经注》中关于廪君“置扞关”,“据扞关”等记载均属“传闻”,故考证扞关具体位置时《水经注》中关于“廪君设扞关”的相关记载应予以剔除,他主张扞关曾在多处设立,一是拒蜀扞关,在今奉节县,建于公元前377年前后;另一扞关则是拒秦扞关,在今长阳县境内,是战国后期楚国为防备秦军而建[32]。蓝勇则认为长阳扞关乃廪君所置,奉节扞关乃楚所筑[33]301。可见,扜关与扞关究竟是何关系、扜关的具体位置等问题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需要指出的是,以上讨论所涉范围较广,时间跨度大,难免会出现混淆的可能,以至于个中问题长期悬而未决。
扜关究竟在哪儿?我们认为首先应该注意扞关与扜关的辨误。前文已指出,“扞关”实乃“扜关”,“扞”与“扜”的讹误应属在后世的典籍版本刊刻及传布过程中被谬误所致,杨建即持这样的观点,认为“扞关”应该写作“扜关”,扞关是文献传抄过程中出现的失误[34]43-46。干、于易误,在典籍中较为常见,典型的例子如《汉书》所载鄯善“王治扜泥城”,而袁宏在《后汉纪》中则做扞泥城[35]。这与现在要讨论的“扞关”与“扜关”的误读如出一辙,可见“扞”字在典籍中常被误写作“扜”字,从而致误。
我们认为在汉代没有将“扜关”通作“捍关”的可能,只能是古书在魏晋以后隶变、楷正过程中先将“扜关”误作“扞关”,而“捍关”实乃“扞关”同音转写之误,属后世学人因意求字而曲解为之。这一点在《水经注》中即可得证:“江水自关东迳弱关、捍关。捍关,廪君浮夷水所置也,弱关在建平秭归界。昔巴楚数相攻伐,藉险置关,以相防捍。”[17]789自此以后,学人多取扞关之扞乃“扞敌之扞”,即捍卫之意,故多做捍关③参见缪文远订补:《七国考订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80页。童恩正于《古代的巴蜀》也持此意;罗权在《瞿塘关名称、位置及空间布局的演变——兼及历史时期瞿塘关的军事地理形势》一文中也采用这一说法。见罗权《瞿塘关名称、位置及空间布局的演变——兼及历史时期瞿塘关的军事地理形势》,《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4年第4期。。
其次,扜关的位置之所以含混不清,难成定论,根本原因在于没有分清扞关与捍关。既然扞关乃扜关之误,那么历史上应只存在扜关,而没有扞关,因此分析文献史料也能为我们确定扜关的位置提供重要参考。本文主要考察汉代扜关的位置,故两汉正史材料中关于扜关的具体记载显得尤为重要。扜关在正史中主要有以下几处记载:
《史记·楚世家》:
(悼王)二十一年,悼王卒,子肃王臧立。肃王四年,蜀伐楚,取兹方,于是楚为扞关以距之。[8]卷四十《楚世家》1720
秦西有巴蜀,大船积粟,起于汶山,浮江已下,至楚三千余里。舫船载卒,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之食,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余里,里数虽多,然而不费牛马之力,不至十日而拒扞关。扞关惊,则从境以东尽城守矣,黔中、巫郡非王之有。秦举甲出武关,南面而伐,则北地绝。[8]卷七十《张仪列传》2290
(巴郡)江州;宕梁,有铁;朐忍;阆中;鱼复,扞水有扞关;临江;枳;涪陵出丹。[9]卷一一三《郡国志》3507
蜀地肥饶,兵力精强,远方士庶多往归之,邛、笮君长皆来贡献。李熊复说述曰:“今山东饥馑,人庶相食;兵所屠灭,城邑丘墟。蜀地沃野千里,土壤膏腴,果实所生,无谷而饱。女工之业,覆以天下。名材竹干,器械之饶,不可胜用。又有鱼盐铜银之利,浮水转漕之便。北据汉中,杜褒、斜之险;东守巴郡,拒扞关之口;地方数千里,战士不下百万。见利则出兵而略地,无利则坚守而力农。东下汉水以窥秦地,南顺江流以震荆、扬。所谓用天因地,成功之资。[9]卷一三《公孙述传》535
其中《楚世家》《张仪列传》所涉扜关虽不是汉代扜关,但其内容仍然能为我们判断两汉扜关的位置提供线索,尤其《张仪列传》的记载,线索更为明晰。张仪所意尤为清楚:秦军进军楚国的路线有二,其一是从巴蜀顺江东下;其二是出武关南下,形成夹攻之势。从内容上看,扜关应距黔中郡、巫郡不远,因此秦军逼近扜关后,才可能“从境以东尽城守矣”。黔中郡,《正义》曰:“今朗州,楚黔中郡,其故城在辰州西二十里,皆盘瓠后也。”[8]卷六九《苏秦列传》2259巫郡,《正义》引《括地志》云:“巫郡,在夔州东百里。”[8]卷五《秦本纪》216辰州即今天的湖南怀化;夔州即现今的重庆奉节。再有“秦举甲出武关,南面而伐,则北地绝”,秦军出武关可至宛(南阳),宛与楚都郢在秦并六国后同属南郡[8]卷六《始皇本纪》223,长阳距郢都很近,秦军“南面而伐”进攻郢都,则长阳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因此,张仪所说的扜关似不太可能在今湖北长阳,而应在今天的重庆东部、湖南西北部,且在长江边上,唯有如此,张仪所言的双线进攻才能达到目的。
《后汉书·郡国志》与《公孙述传》则进一步指出扜关位置在巴郡,且表明了扜关的重要战略地位与汉中褒斜道相似。褒斜道,见《史记·河渠书》:
人有上书欲通褒斜道及漕事,下御史大夫张汤。汤问其事,因言:“抵蜀从故道,故道多阪,回远。今穿褒斜道,少阪,近四百里;而褒水通沔,斜水通渭,皆可以行舡漕。漕从南阳上沔入褒,褒之绝水至斜,间百余里,以车转,从斜下下渭。如此,汉中之谷可致,山东从沔无限,便于砥柱之漕。且褒斜材木竹箭之饶,拟于巴蜀。”天子以为然,拜汤子卬为汉中守,发数万人作褒斜道五百余里。[8]卷二九《河渠书》1411
可见由关中经过褒斜道可南通巴蜀,战略位置十分重要。同样,扜关亦处于与褒斜道战略地位相似的地理位置上。而长阳则位于三峡之外,过长阳向东即到荆州(楚国郢都),地平千里,根本无险可守,因而其地位远不能与扼守三峡之口,“实为益州福祸之门”的奉节县所能比拟。且汉代设扜关时间较为长久,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保持稳定。如发生于元鼎三年的“广关”事件,这是西汉中期国家行政区划调整的重大事件,汉武帝将函谷旧关东移约三百里建立函谷新关,但扜关、郧关的位置却没有发生变动[36]。后世历朝历代也都将鱼复作为至关重要的军事屏障,长久以来发挥着强大的军事效力[37]。但所谓长阳扞关自战国后鲜有提及,逐渐湮没于历史尘埃之中。
前文指出,长阳有扞关的立论依据多源于“廪君浮土舟于夷水,据捍关而王巴”的历史记载,后世学者多从夷水出发,考证夷水在今湖北长阳县,故而得出扞关就在长阳县夷水边上。这样的考证看似比较合理,但据《水经注》载:“(江水)又东过鱼复县南,夷水出焉。”[17]775《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李贤注引《水经》也说:“夷水(别出)巴郡鱼复县”[9]卷八十六《南蛮西南夷列传》3840,也就是说,扞关仍有在鱼复县的可能。李贤虽引用了《水经》的材料,但却不予采用,而是认为扞关在“硖州巴山县”,因此以夷水论断扞关位置不免有些牵强。另外,《封泥考略》所收的二枚“扜关”封泥已经失去考古出土情景,对于我们判断汉代扜关的具体位置价值不大,但丰都出土的这方“扜关右尉”铜印,无疑是扜关位于奉节的一个考古学实物旁证。
至于捍关,我们认为杨昶的意见可从,也认为“廪君置捍关”的史料实属神话传说,不可尽信取。但根据《华阳国志》中“巴楚数相攻伐,故置扞关、阳关及沔关”与《水经注》的“昔巴楚数相攻伐,籍险置关,以相防捍”[15]58的相关记载,我们认为这两条材料所记录的史事应为史实,可以信据。据《资治通鉴》载:“《华阳国志》:巴、楚相攻,故置江关,旧在赤甲城,后移在江州南岸,对白帝城。故城在今夔州鱼复县南,即古捍关也。杜佑曰:巴山县,古扞关。如此则别是一处。”[38]卷四十二《汉纪三十四》1366此“别是一处”即为长阳捍关。故综上所述,历史上确有扜关、捍关之实,扞关实属扜关讹误,扜关位于今重庆奉节县,捍关则位于在今湖北长阳县的可能性较大。
重庆市丰都县二仙堡BM9东汉早期墓出土的铜制印章,原发掘报告将其印文释为“□关左尉”,但根据《张家山汉墓竹简》等近世出土的简牍材料,结合《封泥考略》《汉印文字征》等印谱资料以及相关研究,认为此印文释为“扜关右尉”更加合理。扜关作为汉初“五关”之一,其战略地位不言而喻,就扜关的战略层面来说,讨论其关隘职官体系十分必要。目前所见的材料仅能证明扜关有关长、关尉、关右尉,而没有关右尉以下的属官,其职官体系似乎不完备,但翻阅《后汉书·百官志》《汉官仪》等文献资料,不难看出扜关的职官体系在理论上是完备的。尽管目前还缺乏更多的文献史料以及出土材料的进一步论证,但“扜关右尉”铜印的出土,无疑对讨论扜关职官体系具有重要参考价值,这也是中国古代关津制度的重要补充。与此同时,扜关位置之争由来已久,通过爬梳文献典籍和前人学者的相关考述,并考察丰都出土的这枚“扜关右尉”印可知扞关实乃扜关,“干”“于”易误,这在文献中不乏例证。“扜”字应是由于魏晋以后汉字楷正过程中被讹误为“扞”字,加之在典籍传抄过程中极易将扜关错写成扞关,故扜关、扞关二者常被混淆使用。扜关的实际位置在今重庆市奉节县,而捍关的位置则可能在今湖北省长阳县,为先秦时期巴楚相持之时所设,在秦统一后便逐步废弃不用。扜关关制长时间保持稳定,虽在漫长历史时期经历过发展与演化,其名称也一度变换,但一直是我国西南地区最具战略意义的重要关口,是出入四川盆地的门户,同时也逐渐发展成为巴蜀地区与两湖地区地理界标,是三峡文化的重要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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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Discussion on “Right Lieutenant of Yuguan” and Related Issues
XIA Baoguo WU Gongxiang
The current location of Yuguan has been a controversial issue for a long time. Some scholars advocate that Yuguan lies in Yufu, Ba County, while others believe that Yuguan is located in Bashan County, Xiazhou. With the support of a recently excavate bronze seal of “Right Lieutenant of Yuguan” from Han Dynasty and studies on other related literature records on of “Yuguan”, it can be preliminarily confirmed that the current location of Yuguan is in Yufu county, Ba prefecture. As one of the five passes of the early Han Dynasty, Yuguan has both military functions and civil functions, in which military functions are particularly prominent. This prominent military function leads to the special separation of Yuguan’s Left Lieutenants and Right Lieutenants. Thus, it is important to understand Yuguan’s basic functions, official system and the changes of its names, since it may serve as a significant reference for us to understand the ancient Guanjin System.
Yuguan; geographical location; official system; seal; Guanjin System
夏保国(1969—),男,河南三门峡人,历史学博士,教授,主要研究先秦史、先秦秦汉考古学。吴功翔(1998—),男,水族,贵州三都人,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区域与民族考古、中外交流史。
贵州省社会科学规划重点课题“战国秦汉时期云贵高原的聚落、人口与文明进程研究(21GZZD35)”。
K234.2
A
1009-8135(2022)06-0025-12
(责任编辑:滕新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