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芳如何阐释《讲话》——基于“文学进修班”听课笔记的分析

2022-02-17 12:35李朝平
重庆三峡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何其芳笔记讲话

李朝平

何其芳如何阐释《讲话》——基于“文学进修班”听课笔记的分析

李朝平

(重庆三峡学院文学院,重庆 404020)

新近发现的1963年“人大文学进修班”上何其芳讲授《讲话》的听课笔记,披露了诸多关涉萧军、艾青、周扬等人的史料以及“延安文艺座谈会”前后鲜为人知的历史细节。笔记显示,何其芳善于在互文性网络中深入地阐发微言大义,亦善结合时代语境拓展《讲话》精神的现实兼容性与理论效力,这也是其阐释《讲话》的主要方式之一。而何其芳的文学特质观、富于包容性的文学阶级观以及“局部生活”论等较为个性化的见解亦可藉此窥见一斑。

何其芳;《讲话》阐释;文学进修班;听课笔记

何其芳是毛泽东文艺思想的重要诠释者与宣讲者之一,1945与1946年曾两度衔命赴重庆宣传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精神。自兹以降,其后续著述便屡涉《讲话》,如《关于现实主义》《用毛泽东文艺理论来改进我们的工作——在北京文艺界学习委员会主办的文艺干部第二次学习报告会上的讲演》《回忆、探索和希望》《毛泽东文艺思想是中国革命文艺运动的指南》《战斗的胜利的二十年——纪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二十周年》《毛泽东之歌》等。值得追问的是,作为《讲话》精神的重要宣讲者,其成果除了文章和讲演稿之外,是否还有其他更为直接的形式呢?比如授课。答案是肯定的,何其芳曾在课堂上讲授过《讲话》,且有学员的听课笔记存世。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交,中国人民大学和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合办了一个文艺理论研究班(以下简称“文研班”)。“‘文研班’为我国培养了一大批文艺理论的专家。人大中文系,是在这个基础上成立的。”[1]2受周扬委派,何其芳曾任该班历届班主任,并亲自授课。“文研班”的创办经过及个中原委,杨伟的博士论文《人大“文研班”研究》已有翔实考证。其中“何其芳上的什么课”一节便涉及何其芳的授课情况,其所依托者为学员杨荫隆的上课笔记[2]。或是杨氏所记甚简,抑或出于行文的通盘考虑,《人大“文研班”研究》对1963年11月9日的何其芳课堂着墨并不多。而从笔者新近发现的两份课堂笔记(手写稿与油印稿)来看,何其芳这堂课内涵丰富,有细致勘探之必要。其中,手写笔记见于一册练习簿,其封面上端为“南京长江大桥”图,下面写有“《讲话》的时代背景问题王燎荧、何其芳在人大文学进修班的报告”字样。笔记内容由两部分构成:王燎荧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历史背景问题”居首,占9页篇幅;后10页是何其芳“对中国人民大学文学进修班同学学习《讲话》中提出的一些问题的解答”。手写笔记无署名,但经由封底“芜湖市新华印刷厂印刷”等字样似乎可推断该学员或来自安徽。两相对照,手写笔记缺漏较多,而油印笔记的内容则显得更为全面,题作“对文学进修班同志学习《讲话》中提出的一些问题的解答”,记录整理者是“中国人民大学语文系文学进修班”,落款为“语言文学系”。明显地,油印稿显得更为正式,也相对更为完整,文章遂主要据此展开论述,并参酌其余。

一、关于“文学进修班”

在展开论述前,有必要先搞清楚“中国人民大学文学进修班”(简称“进修班”)的基本情况,它与“文研班”是一回事吗?据称“‘文研班’从1959年创办,到1964年结束。在1961年招收完第三届学员后,人民大学深感‘文研班’教师力量不足,便向教育部请示文学研究班暂时停止招生。‘文研班’于1962年停止招生。1963年,在周扬倡导、何洛等人筹备下,人大语文系开办了一届文学进修班。……文学进修班并非是‘文研班’的继续。它与‘文研班’的性质不同。它不是研究生班,学员解散时,也未有学历证书,是进修性质的班级”[2]。据当年学员王先霈回忆,“这个班以干部培训为主……原计划进修两年,后来因为政治原因,这个班提前一年就结束了”[3]98。停办时间大约是1964年11月[4]630,仅存续了一年左右。可见,“文研班”与“进修班”之间虽存有一定关联,但却不能等同。

“进修班”学员主要从各省市文联、文化局系统以及高校中选拔,“同学来自十几个省市,有大学里的青年教师,还有作家、记者”[5]188。据《中国文联电话、工作汇报表》,主要有新疆文联翟棣生、青海省文联闫耀莲、湖南省文联周建明、贵州省文联饶观圣、云南省文联杨昭、广东省委宣传部文艺处罗源文、山西省委宣传部文艺处蔡肇发、福建省文联秦海滨、湖南省文联丁琳、甘肃省文化局陈剑虹、安徽省文化局于晓光、陕西省宣传部文艺处孟昭勲、江西省文联舒信波、江西省文联郭蔚球、天津市文联史如北、江苏省文联杭文成、山西省文化局艾治国、黑龙江省文联张镇[6]。此外,尚有彼时华中师范大学王先霈、云南大学杨世强、山东师范大学夏之放、新疆大学邢煦寰、贵州师范大学王素清、华东师范大学黄世瑜、河北大学孙振笃、西北师范大学李文瑞、华南师范大学以及蔡运桂、潘泽宏、王观泉、郭振亚、朱一之、董志正等。

据部分学员回忆,在“进修班”上“讲课的老师有冯至、何其芳、戈宝权等学者,有周立波、赵树理、梁斌等作家,有邵荃麟、冯牧、侯金镜、李希凡等文艺评论家”[5]188,还有蔡仪、王燎荧、陈荒煤、张光年、林默涵、马奇以及音乐家马可、民间文艺研究家贾霁等。所授课程除却何其芳、王燎荧的“《讲话》研究”,还包括1964年春马奇的美学课——主要讲授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进修班”也会不定期地邀请作家来讲学,1964年5月12日梁斌便曾以“谈创作准备”为题为学员们做过一次讲座[7]311。教师们授课风采各异,给学员们留下了深刻印象,据称马奇采用的是“清晰而舒缓的、一板一眼的讲课语调”[8]122与之截然不同,“何其芳先生讲课热情奔放,表现出诗人气质”[5]188。

经由两份笔记的标题判断,何其芳此次授课对象即为该“进修班”,而非“文研班”,旨在为学习《讲话》后的学员解惑。彼时何其芳应无常规课程,即便在文研班上亦如是。“何其芳没有固定的课程,只是定期给我们上答疑课,凡我们在学习过程中遇到的各种问题,文学史上的,文艺理论上的,《红楼梦》的,都由他给我们解答或辅导,这里面涉及到一些前沿问题和争论焦点。”[9]153笔记显示,针对学员们的提问何其芳主要从五个方面进行了解答。如是内容,何氏此前的文章皆或多或少有所涉猎,然此听课笔记究竟有何不同?又能给予我们何种启迪呢?

二、“延安文艺座谈会”历史细节的披露

作为亲历者,何其芳在阐释《讲话》时有一重要特点——随时援引鲜为人知的生动史料。在充实授课内容的同时亦披露了诸多关乎座谈会的历史细节。

何其芳在课堂上讲道:“主席在开会前分别召集作家谈话,艾青、肖军①笔记原文如此,“肖军”应为“萧军”,余同不赘。是一个一个谈的,我们鲁艺五个党员是一起谈的。”这可谓“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前奏,经由此举毛泽东充分掌握了延安文坛情况,这为他后来的《讲话》奠定了坚实基础。这相当于一次次调查访谈,是“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一切从实际出发”的生动案例。会前的谈话也彰显出毛泽东的明确倾向——赞同“歌颂光明”,甚至对何其芳等人温言相慰:“一个人没受十年、廿年委屈,就是教育没有受够。”何其芳备受感动与鼓舞,因此在后来的座谈会上公开进行自我批评,以至于舒群说:“何其芳是带头做忏悔。”这里至少补充了两个细节:毛泽东与何其芳等人在会前的谈话内容与以及舒群的评价。

又如与“歌颂光明”对举的“暴露黑暗”系《讲话》批驳的“糊涂观念”之一,今天已为世人所熟知。但该口号究竟谁最先提出?又似乎一直习焉不察,而“歌颂光明派”的代表何其芳所披露的相关史料有助于破解疑团。他说:“大约是1941年皖南事变以后,肖军、艾青、罗烽、白朗、舒群等到延安,慢慢地有暴露黑暗的口号,并发表作品、杂文。‘暴露黑暗’是肖军提出的,当时延安有文艺俱乐部,肖军有一次会议上提出太阳中也有黑子,延安也有黑暗,所以要暴露黑暗。这种提法也没有什么理论的,肖军讲话时从凉亭里走出来,站在太阳光下,指着自己的影子说:‘这就是黑暗。’”《萧军日记》能在一定程度上印证此说,1940年8月萧军的一则日记记载:“关于这方面的材料(光明与黑暗)我还要多写一些,将来预备写一篇小说。”[10]280后来又有“光明越大,黑暗越显”[10]424之类的见解。而萧军的“影子”说亦实有其事,且此事恰好发生于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期间。1942年5月15日上午,萧军参加了一个由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延安分会举办的座谈会,与会者包括周扬、艾青、艾思奇等。会上讨论了“写光明与写黑暗的问题,立场与方法问题”,萧军与人发生了争执,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这里宗派气氛、八股气氛很浓厚,我一定要和这些斗争到底。‘在光明里常常看不到光明,因为他自己也是光明的本身,犹如在水里看不到水一样,这是个感觉问题,对此问题,也是物理学上的问题……’艾思奇他们不以为然这话,我就指亭子外太阳光中那黑影为证。”[10]626-6275月17日他还专门就“在光明里反倒常常看不到光明”的现象给艾思奇写了一封信,援引“习惯感觉”“色彩”“哲学”以及“物理学”为例继续申诉“黑子”的见解[10]628。当然,彼时主张“暴露黑暗”者不止萧军一人。毛泽东后来之所以在座谈会闭幕式上着重强调歌颂与暴露、光明与黑暗等问题,即是对这种论调的回应与批评。

笔记还提及艾青与萧军为争当边区参议员而彼此攻讦之事,在10月12日的一次选举参议员的会议上萧军甚至“想要更厉害些揭出他(艾青)一些卑污的东西”[10]752,足见其白热化程度。关于萧军,笔记还披露,“以后文抗开几次会批判王实味,对肖军也有斗争。肖军态度恶劣,自己不参会,叫老婆参加,回家向他汇报。还给中央写备忘录,把自己与中央当平行机关看待”。

涉及萧军的史料相对较多,笔记亦提及当年周扬与他人的冲突,“《文艺月报》上有五作家——肖军、艾青、白朗、罗烽、舒群的公开信,攻击周扬,甚至攻击他骑马、吃小灶”。何其芳还结合时代背景揭示了部分文章的创作动机,比如他指出陈企霞的《鸡啼》讽刺的便是“歌颂光明”派,而方纪的《意识之外》,则是为了“反对统一分配”,“舒群的《大角色》讽刺干部,讲演员怀了孩子还要上台”,等等。由此可知,整风运动前延安文坛的面貌确乎呈现出斑驳陆离之态,而也只有充分结合彼时错综复杂的“文学场”、人事纠葛方能准确辨析与释读相关作品。

三、何其芳阐释《讲话》的方式

初步统计,在这次课上何其芳总共回答了学员十余个提问,分属上述五个方面。从中能够窥及何其芳阐释《讲话》的一些方式方法。

首先,何其芳在阐释《讲话》精神时善于精耕细作、左右勾连以阐发微言大义。《讲话》引言部分有一段评价五四以来文艺运动成就的话:“‘五四’以来,这支文化军队就在中国形成,帮助了中国革命,使中国的封建文化和适应帝国主义侵略的买办文化的地盘逐渐缩小,其力量逐渐削弱。”[11]804对此,何其芳从四个方面进行了延展与剖析。其中,前两项着眼于“根本的政治意义”,第三项着眼于“文艺本身”,最后一项则从干部组织角度介入。何其芳首先抓住“封建文化”、“帝国主义”与“买办文化”等关键词归纳出第一项成就——“彻底地反帝反封建”,将左翼文艺运动视作当时文艺主潮,勾勒了以鲁迅为代表的左翼作家以及“团结在左翼周围”的巴金、老舍、曹禺等人的影响,并称颂了音乐、戏剧等新文艺作品在抗日救亡运动中的丰功伟绩。嗣后又从“帮助了中国革命”出发自然延伸出新文艺在“反对国民党,与国民党作斗争”方面的贡献。值得注意的是,何其芳在分析《讲话》时并不是孤立进行的,而是在互文性网络中结合相关重要文献予以深入阐释。比如对于后两项成就的评述,便主要结合了《新民主主义论》这篇文章。他从“这个文化新军的锋芒所向,从思想到形式(文字等),无不起了极大的革命”[11]658引申出文艺本身的问题,认为五四以后“文艺的内容、形式都有极大的革新变化”。根据“五四运动是在思想上和干部上准备了一九二一年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又准备了五卅运动和北伐战争”[11]660这句话,转入组织干部角度,指出第四项成就是“准备了大批革命干部”,并将周扬、茅盾等列为典型代表。

其次,对于《讲话》的阐释,何其芳秉持动态发展观念并善于结合时代语境拓展其现实兼容性与理论效力。在述及“普及与提高的辩证关系”时,何其芳认为解放前“普及”是“最中心的工作”,但随着人民文化水平的不断提高,“今天的情况与《讲话》时的情况不同了。普及不像那时那样迫切。我们需要提高,要有代表国家水平的东西,科学上要有尖端的东西,文艺上也如此”,诸如“《创业史》《红旗谱》等都是提高的作品”,而《洋铁桶的故事》《吕梁英雄传》则是普及的。蕴含其间的动态视野不难发现,但皆位于《讲话》设定的范畴之内。何其芳在回应学员提出的“双百方针”话题时说:“我在纪念《讲话》发表第二十周年的文章中曾叙述过,《讲话》中已有自由竞赛的思想,后来才提出‘百花齐放、推陈出新’,56年才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即在《战斗的胜利的二十年——纪念〈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二十周年》中何其芳提倡“容许和鼓励文学艺术上的各种流派的自由竞赛”[12]458。其实,《毛泽东文艺思想是中国革命文艺运动的指南》一文对此之阐述更为清晰,何其芳指出《讲话》中“容许各种各色艺术品的自由竞争”的思想实际上就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的源头,能够有效化解“意识形态领域内人民的内部矛盾”[13]346,[14]37、促进文学艺术的多样化与社会主义文化的繁荣。在这次课堂上何其芳重申了此一看法。

除却“双百方针”之外,“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也同样被视作毛泽东文艺思想在解放后的新发展。1958年5月毛泽东在中共八大二次会议上指出:“无产阶级的文学艺术应采用革命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后经周扬《新民歌开拓了诗歌的新道路》一文的阐扬,“两结合”口号正式提出。在探究此一问题时,何其芳将毛泽东的《讲话》精神与当时的“两结合”口号予以关联。他说“最初提无产阶级现实主义,后来提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个口号,当时在延安很流行。主席当时提无产阶级现实主义可能认为这样提更能表现阶级性。后来根据人家的意见又改了。”《讲话》中确有如是表述:“应该在文艺界的特殊问题——艺术方法艺术作风一点上团结起来;我们是主张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的。”且早期版本亦确为“无产阶级现实主义”[15]。何其芳在这里着重强调了“无产阶级现实主义”所蕴含的“阶级性”,而“阶级性”更易与“革命”相系连。如此一来,“两结合”亦可溯源至《讲话》,或者说“两结合”观念是《讲话》精神在时代的新发展。另外,何其芳在这堂课上还刻意强调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与“两结合”的哲学基础不同,认为“主席不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发展,也不是从恩格斯那里发展来的,他是根据对立统一学说重新考虑这个问题,将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两个对立的东西统一起来是从根本上考虑问题。”试图将“两结合”理论与苏联传统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区分开来,认为现实主义并不包含浪漫主义,而是对立统一关系,呈现出鲜明的本土特征。此举在一定程度上或与中苏矛盾日益加剧的时代背景有关。

何其芳紧跟毛泽东文艺思想发展态势,力图以《讲话》精神来统摄建国后诸多重要的文艺政策与主张。经由阐释,《讲话》显示出绝对的指导地位、极强的弹性效应与延展力,同时亦涉及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中国化议题。

四、何其芳的个性化文艺观

何其芳虽是《讲话》的忠实阐释者,但并不意味着没有自己的文艺见解。由诗人而战士的何其芳,一直未曾放弃对于文学本身的关切、对文学特质的关注。

在论及创造社时,其首要评价便是“他们的缺点是只强调文学作为上层建筑的共性而很少讲甚至不讲文学的特性”。他将此项缺点视作“《讲话》发表以前,革命文学理论所达到的高度和没解决的根本问题”。在何其芳看来,文学应为一种特殊的上层建筑,设若仅及共性而忽视个性,便有失偏颇且与事物的客观规律相悖。何其芳亦以同等标尺衡鉴茅盾,认为虽然茅盾的“文学主张也有毛病”,但“他也有许多正确的地方,比如强调文学的特质”。在何其芳心目中,彼时的鲁迅堪称典范,其原因就在于“鲁迅的思想高、中外文学的底子厚……他的主张是完全的,他主张文学有阶级性也有特性。他承认文艺是宣传,但说标语、口号也是宣传,宣传不完全是文艺”。即鲁迅能将文学的阶级性、宣传性与文学性予以完美结合。而对于《创业史》之评价,何其芳也十分看重其文学特质,他首先高度赞赏严家炎敢于批评作家的勇气,同意“梁生宝没有梁三老汉写得好”这个美学判断。继而指出“《创业史》的缺点是主题太集中了,论文可以,全部场面都是合作化,是论文式的小说。《红楼梦》如果光写反封建,别的什么都没有,就单调多了。论文集中好,小说就不行”。何其芳的这段话已深入到艺术思维与技巧层面:科学论文遵循的是逻辑思维,主旨自然越集中、越显豁越好;而小说创作却以形象思维为主,端赖感知与领悟,主题不宜太过单一与明晰,多元和朦胧方显艺术本色。众所周知,《讲话》确立了“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的批评准则,但何其芳在阐释《讲话》的过程中尤其是评价文学作品时却总是十分重视其艺术性,恰若其高足何西来之评价:“他常以诗意的眼睛看取作品,看取作家,在那个人们把政治和文学批评的政治标准强调到绝对化的环境下,这个特点显得十分突出。”[16]17

那么,在何其芳心目中“艺术性”究竟何所指?笔记有载:“形象的清楚鲜明、生动、丰富程度如何是艺术性问题……各种艺术手段的成熟程度、语言的优美与否,以及有无音乐性和色彩感描写技巧,结构的完整统一和均衡……。”在何其芳看来,“艺术手段”(即“艺术性”)至少涵盖了形象、语言、感觉以及结构等领域。并且艺术往往具有超越时空的普遍性,他说:“作品和谐、结构统一、平衡完整、语言通顺、优美等等。这些要求现在和古代是一致的一般要求。”虽然他也指出“艺术性与思想性是相对的”,但同时又认为“形象本身又包括思想性与艺术性两个方面”,即二者难以截然划分。在彰显他之于1960年代初李何林“写真实论”的辩证态度的同时,亦捍卫了艺术的尊严。

另外,何其芳对于文学阶级性之理解也显示出一定的包容性。他说:“只要主导的是无产阶级观点就算无产阶级的文艺作品,要求那么纯粹、那么完全,一点小资产阶级思想也没有是困难的。”换言之,只要作家的立场和作品的主导面倾向于无产阶级即可,而不必求全责备。即便对于小资产阶级作品也应细分,不能粗放对待。他说:“小资产阶级作品情况很复杂,要与资产阶级作品区分,虽然就思想体系来说是一样的。小资产阶级还有左、中、右,甚至中左、中中、中右,情况复杂,要具体分析。”何其芳甚至还以巴金作品的接受情况以及社会效果为例来佐证小资产阶级作品在某些方面所发挥的进步作用——“巴金的作品有进步作用,在延安时青委作过一次调查,很多青年到延安去是受巴金作品的影响,那是小资产阶级作品,宣传对家庭不满、对社会不满,结果却是使好多人走向了革命”。可见,在评价文学作品的阶级性问题时何其芳并非僵化的教条主义者。

他不仅辩证地看待所谓小资产阶级的作品,而且还触及阶级性的边缘——“超阶级性”。从受众角度出发,何其芳追问“在阶级社会里,有没有各个阶级共同欣赏的艺术?”对此他给予了肯定回答:“我以为共同喜欢的是有的。”尤其是书法、绘画以及音乐的阶级性都不太明显,遂以鲁迅为例,指出“鲁迅的书法带点汉碑味,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后,也无甚改变”。这与“百花时代”何其芳在《论〈红楼梦〉》《论阿Q》中所提出的“典型‘共名’论”同出一辙,典型形象“不仅概括了一定阶级的人物的特征”,而且也概括了“某些不同阶级的人物的某些共同的东西”[17]306。易言之,文学作品中的典型形象往往具备超阶级性,由是形成各个阶级的“共名”指称。此次课后月余(即1963年12月),在《文学艺术的春天》序言中何其芳又重申了该观点:“典型性并不完全等同于阶级性。”[18]序言2于是,他最后郑重提醒人们:“不能机械地、简单地、庸俗地来看待这些复杂问题。”

而对于文学技巧的阶级性问题,何其芳则相当谨慎。他说:“艺术技巧有无阶级性,是个争论的问题,凡争论的问题我们要具体分析。”但更趋于“无”这一端,在分析鲁迅的相关论调时他趁机指出,“修辞、语法和逻辑等”属于古今文学共通性的文学技巧,阶级属性并不明朗。总之,在处理作品的阶级属性问题时,何其芳的观念较为辩证和包容,遵循实事求是的原则。在左倾态势愈演愈烈的1960年代中期,这种避免阶级斗争扩大化的举措显得难能可贵。

这种包容观念也体现在文化遗产的继承方面。如何批判性地继承传统文化?毛泽东在《讲话》中明确指出:“无产阶级对于过去时代的文艺作品,也必须首先检查它们对待人民的态度如何,在历史上有无进步意义。”[11]826《讲话》基于政治方面的考量,着重强调“对待人民的态度”问题。何其芳自然赞成这是一个“衡量的、决定性的根本标准”,但同时他又指出这并非唯一标准,“可能还有其他的标准”,并且“标准也不只一个”。他说韩愈提倡古文运动,“在主观上不表现对人民的态度如何,但它在反对齐梁遗风和促进文体和文学语言的改革上有很大作用。对文学本身的发展来说,有进步意义”。何其芳突出的是古文运动对文学的促进作用,着眼于文学标准。职是之故,较之于“对人民的态度”,更宜用“进步意义”来衡量,因为后者囊括的范围比前者广。此其一。其二,是在评价古典文学作品时,并非处处皆适宜“对待人民的态度”这把标尺,只要总体倾向正确即可。因为“事物是矛盾复杂的”,即便以反封建为主旋律的《水浒传》《红楼梦》等巨著也具备多元性。

最后,关于艺术与生活的关系,何其芳也有一些较为个性化的见解。《讲话》云:“文艺作品中反映出来的生活却可以而且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带普遍性。”[11]818通常会将这句话理解成艺术高于生活。但何其芳的看法却不太一样,他说:“描写列宁的作品……不可能把列宁所有的伟大思想全部反映出来。”同时又转引陈毅对电影《冬梅》的评价,认为新四军当时的游击斗争生活比电影“丰富得多、动人得多”。不仅如此,他还列举了刘胡兰、黄继光、雷锋、《红岩》、1963年河北抗洪等事例予以说明。与《讲话》相比,表意似乎发生了翻转,但事实并非如此。根据《讲话》中“普通的实际生活”,何其芳提出了一个“局部的生活”概念,即“我所说的‘局部的生活’,是受主席的启发而来的”。在何其芳看来,“普通的实际”就基本等同于“局部”一词。“局部的生活”这个概念最早出现在何其芳《关于现实主义》一书的序言中,后来又在其《战斗的胜利的二十年》一文中再度运用。明显地,与“局部生活”相对应的便是“全部生活”。何其芳继续阐释,他说《讲话》的原意是“全部生活比艺术高”,即“人类的社会生活……是文学艺术的唯一源泉……较之后者有不可比拟的生动丰富的内容”[11]818,但“艺术可以比‘局部生活’高”,即前述“六更”说。于是,三者之间形成了这样一种关系:全部生活>艺术生活>局部生活②此处的大于符号“>”即“高于”之意。。这组关系表明全部生活是艺术的源泉,但由于艺术本身的特性,它又会对局部生活有所提升。经由引入“局部生活”这一数量和范畴概念,何其芳对于“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理解显得既唯物又辩证,是一重要推进。

五、余论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就重叠部分而言,两份课堂笔记相差无几,这表明所记内容较为真实可信。纵然如此,听课笔记毕竟无法等同于讲课稿或文章,与何其芳的原意或许仍有出入。而授课亦不同于撰文,有时即兴的发挥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所述事实的准确性,同时也难以摆脱个人主观色彩。但若说这些笔记在某种程度上具备一定的参考意义和史料价值,则问题不大。更进一步,设若我们将这些听课笔记纳入《讲话》的整个阐释体系中予以观照,那么此亦能进一步丰富阐释内容、完善阐释体系。当然,何其芳的这些课堂言说亦打上了深刻的时代烙印,今天我们应予以历史地、辩证地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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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杨伟.人大“文研班”研究[D].济南:山东大学,2018.

[3] 金笑.追忆似水年华——王先霈教授采访录[G]//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校友散记,2007.

[4] 中外名人研究中心.中国当代美学名人志[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7.

[5] 王先霈.我的大学(2009年12月12日在华中农业大学的讲演)[M]//王先霈演讲访谈录.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6] 佟韦.中国文联电话、工作汇报表[G].1964-03-24.

[7] 梁斌.谈创作准备[M]//笔耕余录.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4.

[8] 夏之放.升入崇高之境——追记马奇老师笑谈人生[G]//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中国人民大学美学研究所.风范长存——马奇先生纪念文集.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4.

[9] 李思孝.怀念何其芳[G]//李思孝,阎焕东,陈仰民.回望砥砺岁月——人大研二班珍藏的记忆.多伦多:加拿大海华出版社,2018.

[10] 萧军全集:第18卷[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

[11] 毛泽东选集(一卷本)[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8.

[12] 何其芳.战斗的胜利的二十年——纪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二十周年[M]//何其芳全集:第5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

[13] 何其芳.毛泽东文艺思想是中国革命文艺运动的指南——为越南《文学研究》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四十周年中国文学特刊作[M]//何其芳全集:第5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

[14] 周扬.我国社会主义文学艺术的道路[G]//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三次代表大会资料.1960.

[15] 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N].解放日报,1943-10-19(4).

[16] 何西来.先生何其芳治学录[M]//九畹恩露:文研班一期回忆录.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

[17] 何其芳.论《红楼梦》[M]//何其芳全集:第3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

[18] 何其芳.文学艺术的春天[M].北京:作家出版社,1964.

How He Qifang Interprets—An Analysis of the Notes of “Advanced Literature Class”

LI Chaoping

The recently discovered lecture notes of He Qifang’s lecture onin the “Advanced Literature Class of Renmin University” in 1963 disclose some historical documents related to writers such as Xiao Jun, Ai Qing, Zhou Yang, etc., which reveal many rarely-known historical details before and after the “Yan’an Forum on Literature and Art”. The notes indicate that He Qifang was proficient in explaining subtle and profound language of speech within an intertextuality network. In addition, He Qifang elucidatedin the context of the contemporary era to expand its realistic compatibility and the theoretical explanatory power, which is one of the main ways that he interpreted the. Furthermore, He Qifang’s view of literary characteristics, his inclusive view of literary class, the theory of “local life” and his other personal views are displayed in the notes.

He Qifang, interpretation of, Advanced Literature Class, lecture notes

李朝平(1980—),男,四川安岳人,文学博士,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中国现代文学。

重庆市社会科学规划项目“何其芳佚作发掘、整理与研究”(2019YBWX125)。

I206.6

A

1009-8135(2022)06-0037-10

(责任编辑:滕新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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