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前后的阶级言说

2022-11-25 19:42罗福惠
关键词:阶级革命

罗福惠

(华中师范大学 中国近代史研究所, 湖北 武汉 430079)

在既往的辛亥革命研究成果中,涉及“阶级”问题的论述十分丰富,但是概括相关研究的思考门径不外两途:其一是在民生主义的论题内根据《民报》与《新民丛报》的论战,肯定革命派改革“社会经济组织”的设想,即民生主义取得了对保守的改良主义主张的胜利;其二是在讨论辛亥革命的定位中,论证其具有的资产阶级革命性质。而本文将在这两个论题之外,回顾西方的阶级观念传入中国之后,如何嵌入中国人的固有思维和对现实的社会观察,从此开始产生多样化的阶级言说。从而在阶级认知的年代学上,描绘出辛亥革命前后的阶级言说全景,用以补充近年来阶级言说研究只上溯到20世纪20年代初的不足。

一、《共产党宣言》和西方社会学的传入及影响

在中国,具有现代意义的“阶级”论,显然来自马克思及其领导的社会主义运动,尤其是《共产党宣言》。1899年,上海广学会的《万国公报》刊载了由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口述,蔡尔康笔录的《大同学》,把《共产党宣言》中的“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一语,表述为“纠股办事之人,其权笼罩五洲,突过于君相之范围一国”(1)李提摩太节译、蔡尔康纂述:《大同学·第一章:今世景象》,《万国公报》1899年第121期。。1903年,留日学生马君武在《译书汇编》上发表的《社会主义与进化论比较》中说:“社会者,发达不息之有机体也,其必有一日焉,打破今日资本家与劳动者之阶级,举社会皆变为共和资本、共和营业,以造于一切平等之域,此社会党人所公信也。”(2)君武:《社会主义与进化论比较(附社会党巨子所著书记)》,《译书汇编》1903年第2卷第11期。他还说:“马克司者,以唯物论解历史学之人也。马氏尝谓阶级竞争为历史之钥。”(3)君武:《社会主义与进化论比较(附社会党巨子所著书记)》。但他在描述中国的社会结构时,又说:“中国则家奴、农仆、雇工三者,常兼包并容,而无显然分划之阶级,至今尚然。”(4)君武:《社会主义与进化论比较(附社会党巨子所著书记)》。同年10月,日本社会主义者幸德秋水的著作《社会主义神髓》由留学生的达识社译为中文出版,该书对现代社会两大阶级的产生及其关系作了分析,指出工业革命之后,新的生产方式势不可挡,个人小产者业利全失,只能群趋“大工场”做工。加之“封建之制度废,土地之兼并盛,地方小农不得不竞出都会,求衣食于赁银”。于是社会分裂成“专有生产机关,尽领有其生产之地主资本家”和“食力之外,一无所有之劳动者”两个阶级,“此社会生产与领有之间,已现地主资本家与赁银劳动者之冲突”(5)幸德秋水著、中国达识译社译:《社会主义神髓》(1903年10月),姜义华编:《社会主义学说在中国的初期传播》,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4年,第289-290页。。

阶级认知的巨大进步出现在1905年,首先体现于孙中山先生。是年5月中旬,孙先生在布鲁塞尔访问社会党国际执行局,介绍中国社会的基本情形时说,中国的“地主很少,土地按一定的规章租给农民”;“每个人按其财产多寡纳税,国家开支不像欧洲这里由那些没有财产的阶级即广大居民负担”;中国“工人的物质生活状况还远远不是悲惨的。赤贫的人很少,富裕的人更加少。富人虽然富有,然而他们享受的舒适和奢侈的程度,却不及欧洲资本家的一半”。孙先生还认为,中国的工人、行会和同业公会“深知欧洲无产者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遭受的苦难,他们不愿成为机器的奴隶”,所以“一贯激烈反对输入机器和采用欧洲的生产工艺”。自称社会主义者的孙先生及其同志都主张“采用机器生产”,同时与机器生产“带来的种种弊端和缺陷作大力的斗争”。为此必须“建立新的社会结构”,让中国人“生活在完全的集产主义制度下”;同时进一步完善“税制”,“给这种制度规定统一的原则,防止一个阶级剥夺另一个阶级”(6)孙中山:《中国将从中世纪行会制度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在布鲁塞尔访问社会党国际执行局的谈话)》(1905年5月中旬),黄彦编注:《论民生主义与社会主义》,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7-8页。。孙先生的这番言说不仅表明他受到西方社会主义思潮和阶级论的深刻影响,而且体现出他对当时中国社会生产方式和阶级状况的观察,作为孙先生社会革命纲领的民生主义也基本成熟。

紧跟其后,有多位同盟会员发表文章呼应。如宋教仁在《万国社会党大会略史》一文中,说到“现世界之人类统计不下十五万万,然区别之得形成为二大阶级,掠夺阶级与被掠夺阶级是矣。换言之即富绅Bourgeois与平民Proletaruns之二种也”(7)勥斋(宋教仁):《万国社会党大会略史》,《民报》1906年第5号。。朱执信亦撰文,支持孙中山将政治革命与社会革命“毕其功于一役”的主张,并且分析说:“但自实际之方面言,革命者,阶级战争也。自革命之方立言,则为此运动之阶级主体也,对于此运动为抵抗压制或降服退避之运动之阶级则客体也”(8)县解(朱执信):《论社会革命当与政治革命并行》,《民报》1906年第5号。。表明他已看到并且认为,在生产资料的占有竞争中失利的无产者,是揭示阶级差别并提出阶级斗争论的主动方。

而在《共产党宣言》传入中国的同时,西方刚刚兴起的社会学亦受到中国人的关注。当时颇热心西学的章太炎,1902年就翻译了日本学者岸本能武太的《社会学》二卷,是年九月由上海广智书局出版发行。章太炎在序文中先比较了斯宾塞和吉丁斯(章译作葛通哥斯),以为前者的社会学侧重于生理而后者侧重于心理,然后肯定岸本氏的社会学兼容二者,“以社会拟有机”,“以庶事进化、人得分职为侯度;可谓发挥通情知微知章者矣”(9)章太炎:《〈社会学〉序》,朱维铮、姜义华编注:《章太炎选集(注释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45-148页。。通观这篇不长的序文,可知章氏当时赞赏社会有机体说,且认为社会学应该是藏往知来,以讨论社会的“庶事进化”和各群体的社会角色及相互关系的学问。巧合的是一年之后,马君武就译出了斯宾塞的《社会学原理》,吴建常亦把吉丁斯的《社会化理论》译作《社会学提纲》,两书均在1903年出版。

西方社会学在20世纪初年产生影响,最明显的事例是围绕《社会通诠》的争论。《社会通诠》是英国牛津大学高级讲师甄克斯(Edwardjenks,1981—1939)于1900年出版的《政治简史》(AHistoryofPolitics),可视为政治社会学之作。严复译书名《社会通诠》,于1904年春由刚成立的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作者在原序中说:“夫学,有通有微。通者絜纲维,溯流变,自繁颐而观其会归者也;微者剖体分肌,致一曲之诚,自同物而指其殊趣者也。今吾书,通也,非微也。”(文字用严译,下同)他着眼于社会的政治组织,把人类社会演化的进程划分为太古社会、宗法社会、国家社会。其宗法社会意指家长制或种(部)族社会;国家社会则是军事的或现代政治的社会,严复把后者译为军国社会,并在案语中称当时中国是“宗法居其七,而军国居其三”的社会,并以“以种族为国基”、“以羼杂为厉禁”、“以循古为天职”、“以家族为本位”为社会特征(10)甄克思著、严复译:《社会通诠》,汪征鲁、方宝川等主编:《严复全集》第3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360、373、407-409页。。严复的言说,被汪精卫、胡汉民和此时颇革命的章太炎认为是反对排满革命,章太炎称中国自秦以来就没有“世业”制度,个体具有择业自由,“百姓不以阶级相丽”(11)太炎:《〈社会通诠〉商兑》,《民报》1907年第12号。。胡汉民则对“社会有机体”说加以批评,认为此类“拟议”使得人们“不知个人之有自由独立”,“不知机关(指国家社会的各类政治组织——作者)之性质”,从而掩盖了个体与整体、被压迫者与压迫者、被统治民族与统治民族的区别和矛盾(12)汉民:《述侯官严氏最近政见》,《民报》1906年第2号。另参见罗福惠:《一百年前由译介西书产生的一场歧见——关于严复译〈社会通诠〉所引发的〈民报〉上的批评》,《学术月刊》2005年第10期。。

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兴起的社会学,以“社会”为研究对象。但无论是广义的社会还是狭义的社会都包罗万象,社会学者的研究范围和所用方法也各有特点,不过社会阶层(stratum)和社会阶级(social class)始终是社会学讨论的问题之一。因此后来有部分社会学家把马克思称为社会学的奠基人之一(其他被视为奠基人或不同学派代表的有伏尔泰、涂尔干即后译为杜尔凯姆、格奥尔格·齐美尔和马克斯·韦伯等)。他们在阶层或阶级问题上当然各有研究,例如在社会阶(层)级的形成和阶(层)级再生产(指阶级的变化、升降和流动)问题上,他们承认有强调物质属性的以生产资料占有状况决定的识别标准,也有以“文化”属性的如教育、职业、思想观念乃至生活方式为参照的识别和认同;在社会阶(层)级的相互关系上,则有冲突论和关系论(彼此为相关存在,如有机体说和共同体说)之分。正因为这种状况,清末民初的阶级言说众说纷纭。受到当时的认知限制,孙中山称马克思为社会学家,朱执信则称之为社会革命家。由此可见时人甚至后之研究者未必都已明确Socialism(社会主义)和Sociology(社会学)的分野。

如同“民族”观念在中国的形成一样,清末民初的阶级言说不仅存在着一个从“古义”到“今义”的转换,更需要一个从“西义”到“中义”的融贯创制。应该说,当时的阶级言说者都对此作出了思考,初步进行了现代意义上的从“名”到“实”的“阶级”理论构建。如朱执信说:“豪右、细民者则以译欧文Bourgeis,Proleterians之二字,其用间有与中国文义殊者,不可不知也。日本于豪右译以资本家或绅士阀,……言资本家不足以包括一切。若言绅士则更与中国义殊,不可袭用,故暂锡以此名。至于细民则日本通译平民或劳动阶级。平民之义多对政府用之,复以译此,恐致错乱耳目。若劳动者之观念(日文劳动者专指工人——作者),则于中国自古甚狭,于农人等皆不函之,故亦难言适当。细民者古义率指力役自养之人,故取以为译也。”(13)县解(朱执信):《论社会革命当与政治革命并行》。章太炎则在批评严复译《社会通诠》时提出:“社会之学与言质学(时称自然科学为质测之学——作者)者殊科”,在引进作为借鉴时必须相互参照,“考迹异同”,了解双方的历史和现状,不能人云亦云地“执西用中”(14)太炎:《〈社会通诠〉商兑》。。强调引进和运用西方的学说时,必须考虑甚至立足于中国的实际。

二、梁启超和朱执信的代表性争辩

梁启超的阶级言说,集中体现在他为反对孙中山的将政治革命与社会革命“毕其功于一役”设想和“土地国有”主张,因而写成的《社会革命果为今日中国所必要乎》和《再驳某报之土地国有论》两文,其表达的“阶级”论要点如下:

首先,梁启超认为中国和欧洲在贫富分化和土地占有问题上情形不同。梁启超称工业革命之前,全欧总人口约“一万六千万人以上”,“而为地主者不及二十万人。盖欧洲前此之农民,大半在隶农之地位,是其贫富之阶级,早随贵贱之阶级而同时悬绝矣”。工业革命之后,普遍运用机器生产,虽然“社会富量亦日以增殖”,但“所得之赢,悉归雇主。而雇者与被雇者之间,即资本家与劳动者之间,划然成为两阶级而不可逾越”,“此富族专制之祸,所以烈于洪水猛兽”,“吾以为欧美今日之经济社会,殆陷于不能不革命之穷境”(15)饮冰(梁启超):《社会革命果为今日中国所必要乎》,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2卷(上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3年,第332-334页。。显然,梁启超能够正视中世纪欧洲占有领地的封建领主和农奴的阶级矛盾,和欧美现代社会拥有资本的资本家和工人的矛盾的客观事实,并承认现实中欧美发生社会主义革命的合理性。

梁启超对比中国,以为一因自秦以来贵族制度只偶存封爵之名而“无食邑”,“白屋公卿,习以为常……归田即伍齐民。坐此之故,举国无阶级之可言。而富力之兼并亦因以不剧”;二因“行平均相续法”,即家庭财产实行诸子均分,富户难世其家,“极贫极富之阶级,无自而生”;三因“赋税极轻”,在19世纪60年代“厘金未兴以前,民之无田者,终身可不赋一铢于政府”,人民“勤动所获,能自有之,以俭辅勤,积数年便可致中产”,故中国社会“中产之家多,而特别豪富之家少”(16)饮冰(梁启超):《社会革命果为今日中国所必要乎》,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2卷(上册),第335-337页。。梁氏这番言论有刻意美化中国自秦以来的君主专制社会之嫌,尤其是忽视了中国传统社会的阶级矛盾和贫苦无告者众多的历史实际。而且梁氏紧接下来的一番话更能显示他的立场和态度,他说在现实中“东西各国,为经济公例所驱迫,挟其过剩之资本以临我,如洪水之滔天,如猛兽之出柙”,而中国的资本家才刚刚问世,几无抵御之力。故“今日中国所急当研究者,乃生产问题,非分配问题也。何则?生产问题者,国际竞争问题也;分配问题者,国内竞争问题也”。因此他明确主张,“要之欲解决社会问题者,当以解决资本问题为第一义,以解决土地问题为第二义”。他批评孙中山“最嫌恶”“资本家”,“能遏抑国内之资本家使不起”,“不能遏抑国外之资本家使不来。(于是)无贫无富,同即憔悴”(17)饮冰(梁启超):《社会革命果为今日中国所必要乎》,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2卷(上册),第339-342、345页。。他认为孙中山通过实施“土地国有”,地代(地租)涨价归公以形成国家资本和举借外国资本以发展实业的设想,皆不切实际而且有害,强调发展生产“惟有奖励资本家”。

其次,梁启超赞同把繁华城镇及铁路沿线的土地,还有森林、矿山之地及一切无主之地收归国有,但表示对土地、资本等财产的“所有权纯起于掠夺之说,吾不能表同情”。他说,“土地私有制度实亦历史之产物”,“其性质与他之所有权无甚差异,皆以先占、劳力、节约之三者得之”,“盖以现今论,则此权或以勤劳所易得,或由承袭而来,其正当固不待论”,而且“农业用之土地,其地代(地租)非过当之利益”。因此主张处置土地的政策,“非惟本属私有者,不宜收归国有而已,即本属国有者,亦当渐散而归诸私有。除模范农场及森林地之外”。他还以发展生产“大农实当优于小农”,故“善谋国者,一面当保护小农,全其独立;一面仍当奖励大农,助其进步”(18)饮冰(梁启超):《再驳某报之土地国有论》(1906年11月1日、16日、30日),汤志钧、汤仁泽主编:《梁启超全集》第6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63、161、161、168、178、179页。。而不应“以博一般下等社会之同情,冀赌徒、光棍、大盗、小偷、乞丐、流氓、狱囚之悉为我用”(19)饮冰(梁启超):《社会革命果为今日中国所必要乎》,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2卷(上册),第359页。,梁氏还针对《民报》上主张土地国有论者的说法,全国地价总额为“一千三百万万有奇”,土地国有后政府每年可“坐收八十万万”的乐观估计,称政府无论是按地价赎买还是以其为国债“以付岁息”,都是天文数字的开支,“共和政府无点金术”,肯定无力给付,从而使得土地国有政策成为“掠夺政策”(20)饮冰(梁启超):《再驳某报之土地国有论》,汤志钧、汤仁泽主编:《梁启超全集》第6集,第152、154页。。梁启超引用亚当·斯密的自由经济主义和社会学的心理学分析的结果,把“掠夺”的帽子从剥削阶级头上反扣到了主张社会主义经济政策者的头上。

梁启超更从经济学、财政学上完全否定孙中山的土地单税说,此处仍然只紧扣其有关阶级意义的言说略加分析。梁氏认为,从改良农业和使用机器的发展眼光来看,“我国农业上用地决不虑其集中过甚”,只有拥有较多土地的“大农”,才可能“发展农业”。如果按照《民报》上“奖励小农而压抑大农”的主张行事,不仅压抑了大农,也阻断了自耕农的上升之路,“普通小农,大率以勤俭贮蓄之结果,获得土地所有权,……既进为田主之后,而仍自耕其田者,盖大多数也”。此类“自耕其地之小地主,实一国之石民”(石民应是指与“升斗小民”相区别的富裕农户),他们原本承担着向国家交纳固定钱粮的重任,如果改为缴纳逐年增长的地价税,难免也会从中产“降而为计日受庸之劳动者”(21)饮冰(梁启超):《再驳某报之土地国有论》,汤志钧、汤仁泽主编:《梁启超全集》第6集,第167、169页。。他还认为,不同阶层的人与土地的关系有两种,一为直接的关系,如仅以田地为身家性命的农户;一为间接的关系,如市镇中除少数地产商之外的手工业者、企业家、银行保险业者、行商,尤其是各种自由职业者。如果“除土地外一切租税皆豁免”,不仅会“损贫益富”(22)饮冰(梁启超):《再驳某报之土地国有论》,汤志钧、汤仁泽主编:《梁启超全集》第6集,第197页。,更会使得政府财政竭蹶。

最后一点体现在梁启超怀疑社会革命后的“公经济”真能有效促进生产力发展,因而主张保护民间资本,形成一种混合经济。梁氏虽然表示赞同孙中山所说共和政府应以地主而兼大资本家的资格经营铁路、矿山及“一国之最大生产事业而专办之”,由此形成“莫大之岁入”,并防止外资和本国大资本家危及中国的国计民生。但他首先怀疑的第一点是国家资本从何而来?“国家欲经营此等实业,必须先投莫大之资本”,“土地单税,以支国家经常费而犹不足,则又安从而得此举办私经济事业之资本也”?其次更严重的是,梁启超断言由政府而兼企业家“必不为善”,其理由有:政府职能扩大,必然使“吏员之数,日以加增”,“滥费殊多”,由“官吏之权力必更畸重”而“助长公吏之专横,驯致政界之腐败”;而“公吏之执行庶务者,虽缘该事业发达之故而获大利,其利不归于己,反之若缘冒险而致失败,则受行政上之责任,而己之地位将危。故为公吏者,常横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之心,其精神恒倾于保守而乏进取”,影响到企事业“技术上之发明改良”,“阻害该产业之发达”。从宏观上看,如果“不许人民从事于大企业”,且“尽吸一国之游资于中央,而无复余裕以供给私人大企业之需要”,“彼时国民经济之状况,其萎敝当何若耳?”(23)饮冰(梁启超):《再驳某报之土地国有论》,汤志钧、汤仁泽主编:《梁启超全集》第6集,第152、187-189页。

梁启超还认为,为改良社会经济组织制定方案政策时,必须参考国外的经验,符合本国的经济状况和“人民程度”。诸如实行土地国有和国家独占“大生产事业”时,要考虑会否导致“自由竞争绝而进化将滞”,“报酬平等遏绝劳动动机”,“职业应由强制抑由自择?”如果政府对经济生活“一切干涉之而负其责任”,“足以任此之人才有之乎?有之,能保其无滥用职权专制以为民病乎?能之,而可以持久而无弊乎?”(24)饮冰(梁启超):《社会革命果为今日中国所必要乎》,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2卷(上册),第343页。他认为在中国生产落后,经济困难,资本不足的当下,“一面虽可以政府为一种之企业家,一面仍希望私人中有多数之大企业家出,相协以谋国民生产之发达,且使政治上权力不缘此以畸重于政府”(25)饮冰(梁启超):《再驳某报之土地国有论》,汤志钧、汤仁泽主编:《梁启超全集》第6集,第152页。。他宣称的“社会改良主义”乃是通过“立法”确认:“铁道等归诸公有,则事业之带独占性质者,其利益不为少数人所专矣;制定各种产业组合法,则小资本者及无资本者,皆得自从事于生产事业矣;制定工场条例,则资本家不能虐待劳动者,而妇女儿童,尤得相当之保护矣;制定各种强制保险法,则民之失业或老病者,皆有以为养矣;特置种种贮蓄机关,予人民以贮蓄之方便,则小资本家必日增矣,以累进率行所得税及遗产税,则泰富者常损其余量以贡于公矣。”(26)饮冰(梁启超):《社会革命果为今日中国所必要乎》,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2卷(上册),第358页。这就是梁启超将生产和经济发展置于第一位,其次才是解决分配公平,即在经济生活中调适阶级关系,保护劳动者、穷人和弱势群体的具体意见。

在同盟会的诸先进当中,朱执信不仅是最理解《共产党宣言》(朱称为《共产主义宣言》)的人,而且从文中可知他读过《资本论》。尤其是他在回答以“今日不能即行”“纯粹共产主义”为名,非难“今日之社会主义”时,称“顾自马尔克以来,学说皆变,渐趋实行,世称科学的社会主义(Scientifie Socialism)学者大率无致绝对非难”(27)县解(朱执信):《论社会革命当与政治革命并行》,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2卷(上册),第434页。,所以朱执信明确宣示:“自今日视之,欲不宗师而尸祝之,其安能也。”(28)蛰伸(朱执信):《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小传》,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2卷(上册),第134页。

朱执信在《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小传》中,首先扼要介绍了他所理解的《共产党宣言》和《资本论》的要义。其一是“所谓史者,何一非阶级争斗之陈迹乎?”故推古知今,“阶级之争,不变犹昔”。在人类历史上,从来是“有政权与有资财者合,则在下之贫民无以抗”。而且统治阶级“持阶级制以为权利之本”,又“常假社会改良、劳动保护之名,以行摧陷有志者之实,阴绝社会革命之根株”。在上层阶级如此的硬、软两种统治方式之下,“中级社会与下级社会改善调和之方”,终究无法实现。

其次是围绕马克思“资本家者掠夺者也,其行盗贼也,其所得者一出于朘削劳动者以自肥”的论断,批驳“资本固非一切为从掠夺得,蓄积之事,往往亦自劳动”和“雇工契约”,“无异借贷”两种为资本家辩护的言论。于前者,朱执信认为,在“孤立经济时代”(小生产时代之意),“既贮蓄而后用之,以使所生产多,是为资本之始。于是时资本家与劳动(者)为同一人”。但到了机器生产的大工业时代,“资本家因其所得益扩张之,发而愈多,遂成积重难返之势。劳动者所获仅足糊口,无从更为储蓄以得资本”,“至于近今,则资本家益恣肆,乘时射利,不耕不织,坐致巨万”,“假令诚由蓄积,宁非夺之劳动者而蓄积之者也耶”?于后者,朱执信指出,资本家与工人之间订立口头或文字的“契约”,貌似给予双方的选择自由,掩盖了实质上的不平等,“彼其上下不对等,犹属僚之与长官也,其程功与报酬不相当,则犹贫子之卖物也”,所以“质言雇工契约所以得以至贱之庸钱,取最贵之劳动者,实缘其以不当权势,故不可以寻常契约论也”,“何得因之谓资本之得由正当而不可夺耶”?朱执信的结论是:“马尔克之谓资本基于掠夺,以论今之资本真无毫发之不当也”。

还有,朱执信概括说,信仰马克思学说的人相信,“劳动者所不可不行之革命,始于破治人治于人之阶级,而以共和号于天下矣,然后渐夺中等社会之资本,遂萃一切生产要素而属之政府。然而将欲望生产力之增至无穷,则固不可不使人民之握有政权也”。虽然各国国情有别,但是“最进步之社会”必须建立如下制度:1.“禁私有土地而以一切地租充公共事业之用”;2.“课极端之累进税”;3.“不认相续权”(即取消财产继承权);4.“没收移居外国及反叛者之财产”;5.“由国民银行及独占事业集信用于国家”;6.“交通机关为国有”;7.“为公众而增加国民工场中生产器械,且于土地加之开垦,更时为改良”;8.“强制为平等之劳动,设立实业军”(实业军后原注:特为耕作者。所谓军者,以军队组织而从事于实业也);9.“结合农工业,使之联属,因渐泯邑野之别”;10.“设立无学费之公立小学校,禁青年之执役于工场,使教育与生产之事为一致”(29)引文均见蛰伸(朱执信):《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小传》,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2卷(上册),第134-143页。。可见,朱执信应该是当时最能理解马克思思想主张的人。

朱执信紧接着又在《民报》上刊发《论社会革命当与政治革命并行》一文,要旨是依据马克思的阶级理论,总结近代欧洲社会运动的历史教训,结合中国当时的政治、经济状况,申论同时进行政治革命、社会革命的必要性和可能性。文中对政治革命和社会革命的不同含义有所说明,他称“凡政治革命之主体为平民,其客体为政府(广义)。社会革命之主体为细民,其客体为豪右”,意在把孙中山的“社会革命”定义为“狭义的”“社会经济组织上之革命”,以之与政权上的革故鼎新相区别。其所说的革命主体有“平民”有“细民”,前者指一般国民,后者指穷苦阶级,此即后来所争“国民革命”与“阶级革命”的最早区分。

朱执信认为,欧洲自工业革命之后,“豪族而居政府,以其经济上之势力,助政治上之暴,因施为法,益增其富。而此蚩蚩者,既苦苛暴,复逼贫饿”。在此背景之下,“政治革命与社会革命两相依倚”,“政治革命之力自大多数人出者,此大多数人之必什九为社会革命运动主体”。但是欧洲在“十八世纪之末,以至十九世纪之前半期,凡有革命,皆牺牲社会革命以成政治革命者也。于时虽有社会革命运动而皆不得成功,良由此也”。他认识到,此时欧洲无产阶级的社会革命运动被资产阶级所利用,政治革命只成了资产各利益集团之间政权转换的工具,所以阶级之间的贫富悬隔不仅未能解决,反而更加严重,“致今日欧洲诸国不得不更起第二次之革命”。

受到马克思学说中阶级不平等起源论的影响,朱执信称,“世之知社会主义而言之者,必归于社会贫富悬隔而起,此其言固无误也”,但还必须进一步认识到贫富悬隔是“社会经济组织不完全之结果”,其根源则在“放任竞争,绝对承认私有财产制”。朱执信在区别了自由竞争和放任竞争之后,称放任竞争“乃一决于资本之有无”,“必至富归于三数人之手乃止”,只有对“私有财产制而不绝对容许之,加相当之限制,则资本亦无由跋扈”。他的结论是,社会革命不是“仅欲祛此阶级之人,实由欲去其有此阶级之制度”,进而建立一种新的制度,“取其致不平之制而变之,更对于已不平者,以法驯使复于平,此其真义也”。联系朱执信的前后两文来看,这种能解决贫富悬隔,造成阶级平等的“制”和“法”就是前面说到的进步社会必当实施的十条。

谈到中国的情形,朱执信和孙中山、梁启超一样,认为“中国今日固不无贫富之分,而决不可以谓悬隔,以其不平不如欧美之甚”,但中国依然存在“社会经济组织不完全”的问题,而且“中国今日固已放任竞争,绝对承认私有财产制者也,故不得不言中国有社会革命之原因也”。朱执信还回顾历史,认为“中国往代揭竿之事,多起于经济之困难,于汉、唐、明之末季尤著”,但改朝换代之后,“惟图苟且之安,而无百年之计……不闻有为谋大多数衣食完足之道”,以致贫富阶级的问题终未解决,事实也证明了“中国革命运动之力”必“出于细民”。上述两点是朱执信论证两种革命需要并行的理由。

为什么两种革命可以并行呢?朱执信亦提出了两种原因。一是“凡对于社会主义为抵抗者,必甚富者始力,而中产者乃中立无所属而已”,而中国由于“物质进步之迟,大生产事业不兴”,故“富之集积之事不甚疾”,意即少数富人难以形成反抗社会革命的阻力。二是中国历史上曾有“国有”、“官营”的先例,社会上更盛行“以兼并为罪”的观念。“就土地国有论之,则此观念亦于中国自古有之。地税至唐称租,即显国家为地主之义”;“明初屯卫之制其田皆国有者也。明初所以得行此者,亦正以政治革命之从易为功也”。历代“凡谋抑富助贫之策者,亦率以善政称”,足见“抑豪者而利细民”的观念“深入人心”。

朱执信还郑重重申,“盖社会革命者,非夺富民之财产,以散诸贫民之谓也”,而是“必以至秩序至合理之方法,使富之集积休止。集积既休止矣,则其既已集积者不能一聚不散,散则近平均矣”。即不损害富人已有财富存量,只是不允许他们利用已有资本剥削生利。他还对两种革命完成之后的平等社会作了描述:“社会革命以阶级竞争为手段,及其既成功,则经济上无有阶级,虽受富之分配较多者,亦与受少同等,不成为特别阶级,故绝不能言一阶级(原注:经济的)握有政权,更不能言自此阶级移之彼阶级。由其无两,故不得称阶级,亦无彼此可言也。”(30)引文均见县解(朱执信):《论社会革命当与政治革命并行》,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2卷(上册),第433-446页。可以说,朱执信是当时对阶级问题的观察和思考最有深度的理论家,但他对中国传统社会中类似“王田”、“国有”、“官营”的阶级性质认知有误,对社会革命后通过温和的利益调整即不存在阶级问题的结论更无法检验和证明。

三、多样化的阶级言说

英国学者彼得·伯克说:“等级模式似乎最适合于前工业社会,而阶级模式最适合于工业社会。”(31)彼得·伯克:《历史学与社会理论》,姚朋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76页。清末的中国社会,既存在着由于等级、身份造成的不平等,也出现了由契约、阶级带来的不平等。

当朱执信等人运用西方传来的社会革命学说,讨论含义广泛的“豪右”和“细民”关系的时候,觉醒的乡村知识人更直接感受到的却是帝王与百姓、富豪与贫苦农民的矛盾。由陶成章撰写的《龙华会章程》号召民众,“赶去了满洲鞑子皇家,收回了大明江山;并且要把田地改作大家公有财产,也不准富豪们霸占;使得我们四万万同胞,并四万万同胞的子孙,不生出贫富的阶级,大家安安稳稳享福有饭吃”(32)陶成章:《龙华会章程》,中国史学会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第1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540页。。该章程把传统的种族观、反皇权的平等观和现代社会的阶级观糅合在一起。

刘师培的《悲佃篇》详细分析中国历代土地制度,认为“三代以后,民无恒产,而贫富之别益严”;“自宋以下,凡力田致富者,侈然以田主自居,下视佃人有若童仆……而田主佃人其级日严,而民之为佃者亦愈众”。“至于近代,不独满人食汉人之粟也,即富民之役佃人”,不仅是“地权之失平”,更“为人权之失平”。故“必尽破贵贱之级,没豪富之田,以土地为国民所共有”,“然欲籍(藉)豪富之田,又必自农人革命始”(33)韦裔(刘师培):《悲佃篇》,《民报》1907年第15号。。《悲佃篇》一是不认可孙中山、朱执信等人乡村小地主和自耕农居多因而赤贫只占少数的估计,二是不认可康有为、梁启超等人贵族制废,民皆平等之说,认为佃农是地权、人权两者皆已失去。其农人革命的号召明显基于中国国情的阶级斗争意识。

黄侃的《哀贫民》不仅描述了乡村佃农和佣工的极度贫困,而且特别强调他们被富人和官府视如草芥的卑微地位。“佃民见于田主,战栗惟恐,若见南面之君”;不少人因为欠租欠债或因生活无着铤而走险,以至“牵连入于刑者,又踵相逮也”。黄侃对当时社会阶级对立的估计略同于刘师培,以为从“山泽之农”以至“稗贩”、“百工”,“困苦颠蹇一也”,人数之多“不可亿计”;而“富者寡”,富者包括“缙绅”、“守令”、“税吏”和“田主”,被统称为“蟊贼”,还说“朝廷盗薮也,富人盗魁也”,把朝廷、官吏、缙绅和田主视为一体。文章最后说:“我躬之贫微我之旧,富人夺之而我乃贫。非平之道,盖请命于天?殪此富人,复我仇雠,复平等之真。宁以求平等而死,母(毋)汶汶以生也。”(34)运瓮(黄侃):《哀贫民》,《民报》1907年第17号。公然号召以血与火的激进手段,为求平等而复仇,带有传统社会“造反”农民的色彩。陶成章、刘师培和黄侃不自觉地当起了贫苦农民的代言人。

受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和《资本论》两书影响的同盟会诸人,把阶级问题讨论的范围集中在资本家—工人、地主—佃农的对立关系上,并从宏观上强调阶级的整体性。而受西方社会学的影响者,则不自觉地通过微观的分层,把阶级问题延伸到阶级的再生产与家庭、文化和职业等等的关系之中。他们认为整体的阶级形成不能离开社会的细胞——家庭,而每个具体家庭的社会地位和所充当的社会角色,既为其家占有生产资料的多寡所决定,也与其家男性家长的文化和职业相关。前引梁启超论及中国社会罕有累世巨富之家的原因,其中之一是中国历来遵循诸子均分财产法;当时还有多篇文章谈及中国科考入仕制度带来的阶级流动,也属于家庭与阶级关系的讨论。当时最引人注目的两个社会现象,一是学生群体的自我认同,一是职业与阶级意识。

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中国出现的新式学堂,聚集了一批血气方刚的青少年。包括留日学生在内的这一代新学堂学生,小部分出自下层家庭,大部分出身中等人家,也有少数因家道中落和科举废除而被迫别寻出路的士绅子弟。由于各种新学说新思想的影响,他们多数人成了热心社会改革之士,且怀抱以天下为己任的激情。“二十世纪之中国,学生之中国也,其兴也惟学生兴之,其亡也惟学生亡之”。他们把盘踞统治地位的官员和旧士绅视为“上等社会”,称其“大率皆顽钝腐败之魁桀也。彼辈除考据词章以外无学问,除奔竞钻营以外无阅历,除美缺优差以外无识见”,故对“上等社会”只有憎恶和绝望,希望将其逐出历史舞台。他们称工农劳苦大众为“下等社会”,下等社会纳其财以为国养,输其力以为国防,应该“为一国之主人”,但他们过着奴隶的悲惨生活,因无文化而找不到出路,有待学生作其“指向针”。因而能担负救国“资格造此能力者,果谁属乎?吾得而断言之曰:学生哉!学生哉”,即只有“中等社会”的学生才是中国“革新之健将”(35)李书城:《学生之竞争》,《湖北学生界》1903年第2期。。

青年学生的斗争矛头指向“上等社会”,其实也包含了阶级斗争内容。他们视绅士为“直接以压制我之阶级”,称“政府犹发纵之猎人,而绅士则其鹰犬也;政府犹操刀之屠伯,而绅士则其杀人之锋刃也”(36)佚名:《绅士为平民之公敌》,《河南》1908年第4期。。激烈者更进一步认为“但破贵贱界而不破贫富界,则君主贵族之压制去,而资本家之压制方长”,就仍然难以实现平等,“平等主义者,即社会主义也,亦即大同主义也”(37)漱铁和尚:《贫富革命》,《复报》1906年第4号。。显然,青年学生自称“中等社会”而不自称“中产阶级”,是因为他们此时还与财产无关,需要就业之后才能谈得上“有产”或“无产”。但教育提供的知识和技能,以及学习对他们人生观的影响,无疑会对他们此后成为哪个阶级的一员,产生一定的作用。所谓教育与阶级再生产的关系即指此而言。

社会学认为人的不平等是由三个条件造成的,一是阶级上的财富或收入;二是政治地位高低即权力大小或有无;三是包括所受教育、所具文化、所持节操等形成的社会声望。而这些条件往往和人的职业关联,“职业是划分社会阶级与阶层的最重要的决定性因素”(38)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对社会预测的一项探索》,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23页。,这是20世纪后期西方社会学功能主义学派的观点,巧合的是章太炎在20世纪初年就曾经把职业与阶层、道德与革命联系起来思考。他在《革命之道德》一文中,把当时中国人的职业分为16种,最前面的6种依次是农人、工人(实指手工业工人)、稗贩、坐贾、学究(传统读书人)、艺士(城镇中以一技之长谋生的自由职业者),称他们为“有道德”,而且农人道德最高,然后依次而下。第7种是“通人”,指精通中外之学的高级知识分子,认为他们多数人或“多贪”、“多诈”、“多淫”,或“卑谄污漫之事躬自履之”,“因其时尚以取富贵”,只有少数“狂狷之材”,“笃信好学,志在生民”者为“天下之至高”。第8种是“行武”,“大抵近世军人,与盗贼最相似”。第9种是“胥徒”,第10种是“幕客”,两者地位略有高下,但都依赖官府,察言观色巴结主子。第11种是“职商”,即社会所谓红顶商人,靠官商勾连致富。第12种是“京朝官”,即“九卿”、“六部”长官,位置越高而“其气益颓,欲以金钱娱老而已”。第13种是“方面官”,如督抚监司、府县诸吏,“无不以苞苴符券得之”。第14种是军官,“其杀人不必如方面官之援律例也,……有事劫掠而已”。第15种为“差除官”,即靠钻营承担一些临时差事的候补官员。从第8到第15多达8种,囊括了政府从上到下的文武官员及爪牙走卒,实因章氏一贯认为“国民与政府立于对待之地”的反清立场。第16种也是最后一种是“雇译者”,指为外国人所雇佣的买办和通事(翻译),被具有强烈民族主义思想的章太炎视为“道德最下”。

章太炎虽一贯主张“耕者有其田”,但文中却未涉及地主;他称当时“中国工商未兴”,故文中只有“坐贾”、“职商”而没有新式工商业主即新兴资产阶级,这应是他的重大失误。他所指的道德是广义的,包括“知耻”、“重厚”、“耿介”,尤重立场和气节,强调“道德堕废者,革命不成之原”。他说:“今之革命党者,于此十六职业,将何所隶属耶?农工、稗贩、坐贾、学究、艺士之伦,虽与其列,而提倡者多在通人。使通人而具道德,提倡之责,舍通人则谁与?”(39)太炎:《革命之道德》,《民报》1906年第8号。所以此文主旨是从职业入手,划分革命者与革命对象的界限,而良好的政治道德是革命者的必备条件之一。

辛亥革命前夕,宋教仁曾归纳说当时世界上有四种派别的社会主义:一是“共产主义”,“各国之共产党及科学的社会主义家皆属此派”;二是“无治主义”,即“无政府主义”;三是“社会民主主义”,“各国之社会民主党、劳动党、社会民主主义修正派皆属此派”;四是“国家社会主义”,“各国之政府及政治家之主张社会政策者皆属此派”。他进而认为,由于后两派均不主张以革命手段推翻现实中的反动统治,所以“皆非所宜尊崇者”,“果主张真正之社会主义而欲实行之者,则非力持无治主义或共产主义不为功”(40)勥斋(宋教仁):《社会主义商榷》,《民立报》1911年8月13-14日。。所以无政府主义打着社会主义的旗号流行的情况,并不足奇怪。

刘师培写过前述同情贫苦农民的《悲佃篇》,还在他主编的《天义报》上译载了恩格斯为《共产党宣言》英文版所作的序言,在“记者识”中称“《共级(产)党宣言》发明阶级斗争说,最有裨于历史”(41)民鸣译:《〈共产党宣言〉The communist manifeste序言》“记者识”,《天义》1908年第15卷。。该报还译载了《共产党宣言》第一节“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译文作“绅士与平民”),刘师培为译文作序说,“观此《宣言》所叙述,于欧洲社会变迁,纤悉靡遗,而其要归,则在万国劳民团结,以行阶级斗争”。又在译载英国人海德门的《社会主义经济论》一文的“译者识”中说,“经济变迁实一切历史之枢纽”,“凡一切历史之事实,均因经营组织而殊,惟阶级斗争,则古今一轨”。但是刘师培怀疑社会主义可能因为国家政权的惯性而失去马克思公正平等的原意,称“彼之所谓‘共产’者,系民主制之共产,非无政府制之共产也。故共产主义渐融于集产主义中,则以既认国家之组织,致财产支配不得不归之中心也。由是,共产之良法美意,亦渐失其真。此马氏学说之弊也”(42)申叔(刘师培):《〈共产党宣言〉序》、《社会主义经济论》“译者识”,《天义》1908年第16-19卷合刊。。他因此认为“无政府主义,于学理最为圆满”,“吾辈之宗旨不仅以实行社会主义为止,乃以无政府为目的者也”(43)通讯:《社会主义讲习会第一次开会记事》,《天义》1908年第6卷。。

对于清末社会的阶级矛盾,刘师培等人认为“大地主为最虐”,多数农民同受“诛求之苦”、“供张之苦”、“役使之苦”、“贡献之苦”、“刑罚之苦”、“诉讼之苦”、“撤佃之苦”等等。因而称“为今日农民之大害者,田主而已”(44)佚名:《论中国田主之罪恶》,《衡报》1908年第7号(农民号)。。另一方面,“中国人民仍以农民占多数……以多数抵抗少数,收效至速”,故“欲行无政府革命,必自农民革命始”(45)佚名:《无政府革命与农民革命》,《衡报》1908年第7号(农民号)。。在城市,他们错误地认为中国资本主义已经发达,提出“中国自今而往……抵抗资本阶级,固当今之急务,而吾党所当从事者也”(46)申叔(刘师培):《论中国资本阶级之发达》,《衡报》1908年第5号。。具体如何进行呢?除个别人提出“杀尽资本家”(47)畏公:《论女子劳动问题》,《天义》1907年第5卷。的激进手段外,大多数无政府主义者只是号召在城市举行“总同盟罢工”,在农村则是“抗税”、“劫谷”。并且幻想这些经济斗争形式“蔓延全国”,“举凡所谓官吏、资本家者,均可颠覆于一朝,彼政府又安有不灭之理哉?”(48)佚名:《无政府革命与农民革命》。

刘师培无政府主义与同盟会的主张有两点明显冲突。一是“无中心、无畛域”,“无中心,故可无政府,无畛域,故可无国家”(49)申叔(刘师培):《无政府主义之平等观》,《天义》1907年第4卷。。所以他们反对同盟会的排满革命,攻击“民族主义乃不合公理之最甚者也”,诬称革命党“利用光复之名,以攫重利”,“特希冀代满人握统治之权耳”(50)志达:《保满与排满》,《天义》1907年第3卷。。反对孙中山的民权主义,断定选举会“由贿赂之公行”,“总统之选举,内阁大臣之任用,……(及)议员亦然”,称西方议会制“较之中国之卖官鬻爵,岂有殊哉”(51)震(何震)、申叔(刘师培):《论种族革命与无政府革命之得失》,《天义》1907年第5、6卷合刊。。嘲笑共和制度说“吾不知其何者为‘共’,何者为‘和’也”(52)去非子译述:《破坏社会论》,《天义》1907年第1卷。。

二是对生产资料及一切社会财富实行绝对“共产”。“凡所制之器,置于公共市场,为人民所共有”(53)申叔(刘师培):《人类均力说》,《天义》1907年第3卷。,“人人衣食居处均一律”(54)去非子译述:《破坏社会论》。,先实行“共产”,再图“生产力之发达”(55)佚名:《论共产制易行于中国》,《衡报》1908年第2号。。他们反对土地国有,称“土地财产国有之说,名曰均财,实则易为政府所利用。观于汉武、王莽之所为,则今之欲设政府,又以平均地权愚民者,均汉武、王莽之流也”(56)申叔(刘师培):《西汉社会主义学发达考》,《天义》1907年第4-5卷。。总之,因为“政府者万恶之源也”,“既有政府,即不啻授以杀人之具,与以贪钱之机。欲其不舞弊不残民,安可得耶?”(57)佚名:《政府者万恶之源也》,《天义》1907年第3卷。这至少可说他是因痛恨到那时为止的人类社会的一切政府的伪善,而到了因噎废食的地步。

与刘师培等人并行,以宣传无政府主义著称者,还有由张人杰(字静江)、李煜瀛(字石曾)、吴敬恒(字稚晖)和张继等人在巴黎创办的《新世纪》。该刊除了系统介绍多个西方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之外,还直接撰文鼓吹无政府主义,主张“扫除一切政府”,“废官”、“止禄”、“弃名绝誉”,建立一个“纯正自由”、“无有私利”、“专尚公理”的无政府社会。他们曾经反对《民报》的革命主张,把民族主义、民权主义视为“国家主义”而加以否定,认为“社会主义与国家主义不能并立者也。国家主义主自利,社会主义主至公。……帝王之言曰保国,国家主义亦言保国。由是而知此二者之性质同”(58)真民(李石曾):《革命》,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2卷(下册),第1000页。。在反对国家主义的旗号之下,他们无条件地绝对主张“反对军备”、“反对法律”、“反对赋税”、“实行暗杀”,“反对财产”而“实行罢工”,“反对宗教”而“实行博爱”(59)民(李石曾):《普及革命》,《新世纪》1907年第15号。。

在遭到部分革命者的抵制和批评之后,《新世纪》表示愿意调和思想分歧,称无政府主义为“求世界人类自由平等幸福,而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求一国一种族少数人之自由平等幸福也。归纳之有大小,犹行程之有远近,初非背驰者也”(60)民(李石曾):《伸论民族、民权、社会三主义之异同再答来书论〈新世纪〉发刊之趣意》,《新世纪》1907年第6号。。并表示愿意“协力以图最近之革命”(61)真(李石曾):《与友人论种族革命党及社会革命党》,《新世纪》1907年第8号。。从而在揭露帝国主义本质和清政府的倒行逆施方面,在反击立宪派污蔑国人“程度不足”的谬论方面,在“起革命军”问题上,能与同盟会采取一致立场。

同时,《新世纪》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孔子,传统的伦理习俗、家庭观念、法律制度和金钱。他们说“孔子砌专制之基,以荼毒吾同胞者,二千余年矣”,“欲支那人之进于幸福,必先以孔丘之革命”。并提出具体作法,“尽集其一生之言行,分门著论。言则取类似者,仿《左氏博议》之例,排比为题,痛加批驳。行则或就其身世,或以所言反诘,要勿稍留余地”(62)绝圣:《排孔征言》,《新世纪》1908年第52号。。提出“祖宗革命”,认为崇拜祖宗有“阻数千百年知识之改良,阻数千百兆人民之进化”,“肆行迷信之专制,侵犯子孙自有之人权”,“耗民力民财于无用之地”等弊害。主张“发阐此种新理,破数千百年之迷信”,拒斥含有此种迷信的礼仪,毁弃坟墓、种族之类的标志物(63)真(李石曾):《祖宗革命》,《新世纪》1907年第2-3号。。鼓吹“三纲革命”,称“所谓三纲,出于狡者之创造,以伪道德之迷信保君父等之强权也”。认为“科学真理,一本于自然,不外乎人道”,以“人人平等”反对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和夫为妻纲。并由此否定家庭制度,“既有家庭,则易自由而为专制”,只有“经济平等,人人得以自立;互相协助,而无所用其倚附是时也,有男女之聚会,而无家庭之成立,有父子之遗传而无父子之名义是时也,家庭灭,纲纪无,此自由平等博爱之实行,人道幸福之进化也”(64)真(李石曾):《三纲革命》,《新世纪》1907年第11号。。有的人号召否定“四权”(政权、族权、神权、夫权),提出“无父无君无法无天”的“四无”口号,视之为无政府主义社会的条件,称“大哉四无,乃成立无政府之要素”(65)四无:《无父无君无法无天》,《新世纪》1908年第52期。。为了破除人类“所私之目的”,他们还提出废除金钱,称人“为金钱所迷”,而“不知有公道”、“有真理”、“有科学”、“有性命”,从而断定“金钱金钱,至今日而为社会上万百悲惨罪恶之源”。以为“金钱一消灭,则社会始真有平等自由幸福之日”。不过他们自己也觉得此语如同梦呓,故在文章结束处感叹:“金钱金钱,问汝何日始可消灭?”“不尔,则自今以后,世事日繁,其所演之悲惨残酷,更有甚于今日者也”(66)民(李石曾):《金钱》,《新世纪》1907年第3-4期。。

与《天义报》、《衡报》篇篇文章不离“阶级”不同,《新世纪》的文章篇篇不离“革命”。上至国家,下至家庭,无论是有形的组织机构,还是无形的法纪伦常,包括经济交换中的工具(金钱)和思想上的私有观念,统统都是废灭的对象,“阶级”自然也在其中。

清末的革命派并未认真对待无政府主义。其批评无政府主义无外三点,一是“仅有破坏而无建设”;二是“运会(时机)未至而提倡过早”;三是中国被列强环伺,而“高言大同,破坏政府,是自失其团结力,解其责任心”,“助外人之瓜分”而“灭其种族”。孙中山先生则对之采取宽容态度。他说:“无政府论之理想至为高超纯洁,有类于乌托邦(UTOPIA),但可望而不可即,颇似世上说部所谈之神仙世界。吾人对于神仙,既不赞成,亦不反对,故即以神仙视之可矣。”(67)冯自由:《同盟会四大纲领及三民主义溯源》,《革命逸史》第3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09-210页。事实也基本如此,如曾一度有保留地赞同无政府主义的章太炎,不久即批评无政府主义“舍今日之急图,责方来之空券,非愚则诬”(68)太炎:《规〈新世纪〉(哲学及语言文字二事)》,《民报》1908年第24号。。挽救民族危机,反对专制王朝的民族民主革命成为中国人心所向,才有了辛亥革命。

四、民国初年的阶级言说

政治人物的阶级言说和宣示,与他们的阶级立场、政治宗旨和形势任务的变化,对国际国内的阶级关系及动向的观察与思考息息相关,但另一方面,各阶级的发展变化、力量对比、政治表现,也会检验、证实着政治人物的阶级言说的权威性或合理性。

辛亥首义之前数年,全国多地发生抗捐抗税和抢米骚动,主要体现为农民与清政府的矛盾,当然有些大的事件,如1908年长沙的抢米风潮,不能完全与退职居家的既是大官僚也是大地主的瞿鸿禨以及囤积居奇的粮商有关。但在全国范围的辛亥革命中,因为革命主要发生在城市中,农村受波及影响有限,地主阶级和农民的冲突并不明显。值得注意的是新兴资产阶级在20世纪头十年一直处于发展状态,到民国二年(1913年),全国私人产业共达1.5亿多元,超过了国家资本总额。一些资产阶级的头面人物在政治上很活跃,如1905年上海商务总会会长曾铸带领工商人士参加抵制美货运动;1906年张謇、李平书、朱葆三、商务印书馆老板夏瑞芳,无锡荣家的荣宗敬、荣德生都参加了预备立宪公会。1911年上海武装起义中,李平书、沈缦云、叶惠钧、顾馨一、李厚禧、李云书等支持革命,武汉地区的一些资本家也支持革命。但从1913年的“二次革命”起,新兴资本家因渴求社会秩序稳定而疏离了革命。

民国初建,孙中山的多次讲话都是说民族革命和政治革命已经完成,而当初提出的把民族、政治、社会“三大革命毕其功一役”中的“社会革命”才开始。不过此时孙中山的社会革命思想也略有变化,“今日外国之资本家,以金钱之势力垄断我国财(政),苟吾国不极力提倡资本家图实业之发展,以资本之势力抵制外人,则当今经济竞争之世界中无中国人立足地矣”,“夫吾人……非反对资本,反对资本家耳,反对少数人占经济之势力垄断社会之富源耳”(69)孙中山:《民生主义即国家社会主义(在上海同盟会欢迎茶会的演说)》(1912年4月16日),黄彦编注:《论民生主义与社会主义》,第26-27页。。他提出把国家社会主义改为“集产社会主义”。集产社会主义的内容主要包括“节制私人资本”和“发达国家资本”两点,前者还包括征收所得税、遗产税以及对贫弱实行社会救济,后者包括土地国有,铁路、矿山、电气、邮政等“大经营”亦归国有。1912年8月,孙中山在国民党成立大会上发表演说,称“北方同胞误会吾党民生主义,以为劫富济贫,扰乱社会秩序”,孙说这是“荒谬绝伦,公理上绝无此事”,“民生主义盖防止富人以其富专制、毒害贫民”,故“不可不预为富人劝告,预为贫人防备”(70)孙中山:《应以国利民福为前提并正确理解民生主义(在北京国民党成立大会的演说)》(1912年8月25日),黄彦编注:《论民生主义与社会主义》,第58页。。

孙中山辞去临时大总统后最先筹画的一个大动作就是修筑十万公里铁路,在袁政府无钱可拨,借外债洋人也不理会的情况下,“政府当优订条款以招人投资”,“邀合富商集资发达天然利源”(71)孙中山:《今后中国将采行社会主义(与上海〈大陆报〉记者的谈话 英译中)》(1912年4月5日),黄彦编注:《论民生主义与社会主义》,第23页。。意在使政府和民间资本合作,共同致力于发展生产。对于实行土地国有,孙中山也说,“由国家收买全国土地,恐无此等力量,最善者莫如完地价税一法……国家在地契之中,应批明国家当须地时随时可照地契之价收买”(72)孙中山:《民生主义与社会革命(在南京同盟会员饯别会的演说)》(1912年3月31日),黄彦编注:《论民生主义与社会主义》,第17页。。而且把国有土地的范围大大缩小,“土地国有一层,亦非尽土地而归之国家也,谓收其交通繁盛之地而有之耳”(73)孙中山:《平均地权与土地国有(在太原同盟会晋支部欢迎会的演说)》(1912年9月19日),黄彦编注:《论民生主义与社会主义》,第90页。,而且保证“依余主张实行,于有地者绝不受损”(74)孙中山:《破除悲观心理依次推行各项建设政策(在上海日报公会欢迎茶会的演说)》(1912年10月12日),黄彦编注:《论民生主义与社会主义》,第113-114页。。1912年6月,孙中山和当时主持广东省政的廖仲凯邀请广东省议员和记者,就地价抽税一事征询意见,广会上争论激烈,议员反对“以政府意志加于议会”,州的按地价抽税试验搁浅。所以民国初年孙中山改革社会经济组织的设想仍然停留在言说阶段。

在民初十年时间中,中国民间资本还是发展较快的。其中1912—1919年,有新式工厂和使用机器的大手工作坊、大中型商号约20万家(75)黄逸峰等:《旧中国民族资产阶级》,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20页。。一些原出身科举的士绅、旧官僚、新式留学生、买办,以及积累了一定资本和人脉关系的职员、学徒,成为资产阶级。他们以“实业救国”、“服务社会”相号召,尽量回避政治斗争,当“二次革命”发生时,支持革命的资本家远比辛亥革命时少,绝大多数采取冷淡旁观。当然资本家与工人的所得差距并未改善,如荣宗敬个人1919年的收入为108786元,工人只有153.5元,他一人相当于709个人(76)李明伟:《清末民初中国城市社会阶层研究(1897—1927)》,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第267页。。

但更严重的问题是民主政治、民意政府在清王朝退出舞台之后仍然未曾实现。袁世凯执政之后,以金钱开路,大肆招兵买马,招降纳叛,诸如优待皇室,拉拢满蒙王公,奖赏北洋旧部,收买共和党、国民党、国会议员中的贪叼之辈,在革故鼎新的名义下不断增加政府机构和官员职数。在成功镇压“二次革命”后,对官员的薪俸制度进行所谓“改革”,简言之就是大幅加薪。袁世凯死后政局更加混乱,大官僚、大军阀既靠合法收入,更靠贪污受贿、巧取豪夺迅速致富,成为城市中的新贵,代表人物如黎元洪、冯国璋、曹锟以及李纯、张镇芳、王占元、张作霖等一大批“督军”、“省长”。梁启超在1915年就说:“居京师稍久,试以冷眼观察社会情状,则有一事最足令人瞿然惊者,曰求官之人之多是也。以余所闻,居城厢内外旅馆者恒十余万,其什之八九,皆为求官来也。而其住各会馆及寄食于亲友家者,数且相当。京师既若是矣,各省亦莫不然。大抵以全国计之,其现在日费精神以谋得官者,恐不下数百万人。”(77)梁启超:《作官与谋生》,《东方杂志》1915年第12卷第5号。俨然形成了一个靠巧取豪夺致富的寄生阶层。

从1913年“二次革命”到1919年“五四运动”,孙中山一直忙于组织对袁世凯及其后的北洋军阀的武装斗争。1916年5月他在《致黄兴函》中称“欲求达其共和目的,倒袁为必经之路”,未来“则为民党与官僚派之争”(78)孙中山:《致黄兴函》(1916年5月20日),《孙中山全集》第3卷,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89页。。1918年5月他在广州辞“非常国会大元帅”职的通电说,“顾吾国之大患,莫大于武人之争雄”(79)孙中山:《辞大元帅职通电》(1918年5月4日),《孙中山全集》第4卷,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471页。。1919年10月8日他在上海青年会发表演讲,说“革命的意思与改造是完全一样的”,要改造就必须扫除前清遗毒官僚、政客和武人这三种陈土(80)孙中山:《在上海青年会的演说》(1919年10月8日),《孙中山全集》第5卷,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25-126页。。尽管孙中山没有像社会上某些人那样认为官僚、政客、武人已经构成一个特殊的“阶级”,但显然也认识到只有首先打倒官僚、政客、武人,重建真正的共和政权,才能着手实行民生主义。

在新文化运动兴起后的1916—1920年间,新生代的出版物如《新青年》、《民铎》、《国民》、《民权报》、《星期评论》,上海《民国日报》,以及按孙中山指示在上海创刊的《建设》杂志,都刊登过若干讨论阶级问题的文章,尤其是1917年俄国发生的十月革命,使中国人对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认知出现了明显提高。

如《民铎》杂志的记者在对比法国大革命和1917年的“俄德革命”之后,强调所谓“经济革命”必须通过“政治革命”才有可能进行,“法兰西当日之革命,经济困迫亦其一因。而今回俄德之革命,仍须假手于政治,以改造社会经济之组织。两者相连之因果殊不易于区分,而为说明之便,一贶以政治革命,一贶以经济革命……而其出发点均由于支配阶级之压迫”。但是该刊记者仍然强调“我国雄厚之资本家既不多见,而劳动阶级组合能力之薄弱尤在零点以下”,故“吾国不必为劳动阶级与资本阶级之斗争”。由于“军阀”、“党人”成了“国中之一种特殊阶级”,所以应该由“工商学界”合成一大“市民革命之团体”,仿照18世纪的法国大革命进行(81)记者:《阶级斗争与现在环境之打破》,《民铎杂志》1919年第7期。。显然这是代表自由资产阶级的“阶级斗争”论。持同样观点的还有青年周佛海,他认为近代以来世界上的阶级斗争有两种,“一个是中流阶级和贵族阶级的斗争,一个是劳动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斗争”,“至于知识阶级,不过附属于资产阶级或劳动阶级,替他们运筹帷幄或摇旗呐喊”。中国“表面上已是没有贵族阶级的存在”,“资产阶级和劳动阶级……就有也是不发达的”,故把当时的中国人分为“寄生阶级”和“自给阶级”,前者指“武人”、“官僚政客”以及“靠着先人的财产而生活的子弟和一般无业的游民”;后者指“有一定的职业,靠着尽自己的职业而生活的人结合的阶级”。而要改造中国,“就不可不除寄生阶级这个障碍物”。他特别强调,中国当时的阶级斗争,“若舍第一的障碍物不除,专在极不发达的资产和劳动两阶级间去下手”,只能有利于寄生阶级“拿着他们支配社会国家的势力,来行俾斯麦的国家社会主义,把个人的资本主义移变国家的资本主义”(82)周佛海:《中国的阶级斗争》,《解放与改造》1919年第1卷第7号。。

受到孙中山影响的林云陔和青年戴季陶,则坚持讨论社会革命进行中的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关系问题。林云陔的文章突出批驳了当时少数人对马克思阶级斗争学说的攻击。针对“有诋阶级斗争原理为狭隘,为残忍,为增加社会恶感与阶级怨恨,有违反社会互助之意思”、“彼以为社会主义足以产出阶级斗争与憎恶”的说词,林云陔指出“阶级斗争者,起于私有财产之存在,终于私有财产之破灭”,而在这漫长的历史过程中,“社会之进化,每因经济之牵动力,而演成阶级斗争”,马克思发现并揭示了这一“社会进化之公例”,所以阶级斗争“为马克思所发明,不能谓为马克思所创造”。即认为阶级斗争是阶级社会的客观存在,不是人为制造出来的。

林云陔指出,“在资本制度之社会,其重要阶级可分为雇主与佣工二种”,两者的利益“互相冲突”难以避免,“彼多数人民之被压抑而无告者,多易流为极端,成为无政府派”。对此他主张“社会之和平改进”。这种和平改进的“利器”是组织“工团”和举行“同盟罢工”,但组织起来罢工的目标不仅仅在增加工资,更“不在急亟之流血”,而在“使一切劳动者对于工作之器具与人力之所产,有完全管理权”。换言之即“当以生产机关之社会化为目的”,“以社会民主之精神”建设“社会公有事业”。从而“为劳动而生产之人,亦即有主管公业之权,既无所谓雇主与工人之阶级区别,即无所谓攘夺与被剥二者之事突出现,如此阶级斗争自消灭于无形”(83)林云陔:《阶级斗争之研究》,《建设》1920年第2卷第6号。。显然他的这种“阶级斗争自消灭”难以实现。

青年戴季陶留日归来后长居上海,1918—1920年时孙中山在上海撰写《实业计划》,两人频繁交流,思想上互相影响。戴季陶能够运用国际眼光来看待阶级斗争,他认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并未消除人类社会的种种不平等,“绝大的阶级斗争,恐怕比五年来世界大战争,景况还要凄怆,范围还要广大”(84)季陶:《劳动运动的发生及其归趣》,《星期评论》1920年第41号。。俄国“‘布尔色维克’的风潮”,就是“由社会上政治上种种不平等不自然的恶制度、恶习惯激动出来的”(85)季陶:《对付“布尔色维克”的方法》,《星期评论》1919年第3号。。而中国的困难和混乱,一方面是因为“外国输入的资本家组织的机器生产”使中国人“多数变(成)了失业者”(86)戴季陶:《从经济上观察中国的乱源》,《建设》1919年第1卷第2号。,另一方面则是“迷信人治主义的官僚,迷信军国主义的武人,迷信金钱万能的财东”和“不事生产”、“专靠挑拨是非接近政权过日子的政客”等“危险分子”在促成“社会大革命”(87)季陶:《国际同盟和劳动问题》,《星期评论》1919年第2号。。

因此,对于1919年的“五四”反帝爱国运动和6月3日以后上海工人发动的抵制日货运动,戴季陶表示出肯定的态度。他称赞这是“一个大大的群众运动”,它“随着世界的新潮流走。这个当口,恰被一个向右转的德谟克拉西,向左转的梭霞里士姆,卷到潮流的漩涡里”(88)季陶:《“世界的时代精神”与“民族的适应”》,《星期评论》1919年第17号。。从而使得“中国思想界和(现)实生活的社会”“现出一个活泼泼地的景象”。他还预见经此运动洗礼,中国“资本家主义的大工业勃兴和劳动阶级团结运动(将会)同时并进”,但是这样“两力的方向成为正反对”,即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斗争无法避免。他明确反对“我们中国的情形,和外国是不同的,我们现在连资本都还没有发达,讲甚么劳动运动,说什么社会主义”的言论,认为这样说是“因为要保持自己阶级的利益和地位,所以想拿这种话来骗人”。戴季陶承认,“中国今天是一个资本主义还未成熟的国家,同时是受各国经济侵略的国家”,“我们今天所需要的,是在发展中国的产业……并不是在资本家数量的加多”。他反复强调“中国现在确是缺乏资本,但是我们中国所缺乏的却并不是资本家……更不能因此便说中国应该要制造资本家”(89)季陶:《劳动运动的发生及其归趣》,《星期评论》1920年第41号。。显然他这是在配合孙中山“节制资本”而发展国家资本的民生主义宣传。

戴季陶还提出要有实际行动。他号召从进入1920年起,“心力劳动者”应与“体力劳动者联合一致,组织无产阶级的大同盟,以最善的努力,谋全劳动阶级地位的向上”,同时“发起一个大大的农民运动,各地方的自作农与佃户一致的联合起来,组织各地的农民组合,第一铲除高利盘剥以放乡账为生活的万恶绅士,第二铲除专事欺侮压迫乡间诚实的人民的胥吏差役”,“现出互助社会的努力,是要从战胜恶社会做起”(90)季陶:《民国九年的工作》,上海《民国日报》1920年1月1日第2版。。

李大钊在俄国十月革命后称赞它“实是廿世纪全世界人类普遍心理变动的显兆”,“是列宁”、“是马客士的功业”,相信随之而来的是“历史上残余的东西——什么皇帝咧,贵族咧,军阀咧,官僚咧,军国主义咧,资本主义咧”,都全被“世界劳工阶级”所摧毁(91)李大钊:《Bolshevism的胜利》,《新青年》1918年第5卷第5号。。他赞同马克思的阶级竞争说,认为“阶级竞(原文缺字)争,是改造社会组织的手段”,“现在的世界黑暗到了极点……当然要起一个大变化”,“这最后的阶级竞争,是阶级社会自灭的途辙,必须经过的,必不能避免的”(92)守常(李大钊):《阶级竞争与互助》,《每周评论》1919年第29号第2版。。那么中国如何进行阶级竞争呢?针对社会上以中国资本主义仍未发达,因而应该先谋实业发展的主张,李大钊认为,“在现存制度下谋求实业的兴盛,实质上就是要使我国的统治阶级与各国的资本阶级结合起来,这样只能加强统治阶级的力量,而决不会带来其他任何好结果”(93)李大钊:《中国的社会主义及其实行方法的考察》(1921年1月27日),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55页。。他主张运用民主主义“作工具,去推翻那军阀的势力”。而社会主义“在别的资本主义盛行的国家,他们可以用社会主义作工具,去打倒资本阶级。在我们这不事生产的官僚强盗横行的国家,我们也可以用他作工具,去驱除这一般不劳而生的官僚强盗”。李大钊特别强调行动,称“专取这唯物史观(又称历史的唯物主义)的第一说,只信这经济的变动是必然的,是不能免的;而于他的第二说,就是阶级竞争说,了不注意,丝毫不去用这个学理作工具,为工人联合的实际运动;那经济的革命,恐怕永远不能实现”,所以他提出现在就“须有相当的准备活动”(94)李大钊:《再论问题与主义》,《太平洋》1919年第2卷第1号。。综观李大钊的意见,就是认为在反对军阀、官僚的同时,必须发动组织工人阶级。

1920年,针对“中国及各国资本家”诬称俄国布尔什维克为“过激派”,孙中山却肯定十月革命“其实为工人之革命”。并认为目前的中国虽然“尚未有强有力资本家发现,(但)现在当防资本家之发现”,预防之法“一、全国所有机器归为公有;二、土地亦归为公有”。机器和土地归为公有后,“则究委之何人管理经营?阙惟政府是赖”。因此“第一须有良好之政府”(95)孙中山:《工人宜固结团体而为民生之运动(在上海机器工会成立会的演说)》(1920年11月21日),黄彦编注:《论民生主义与社会主义》,第212-213页。。依然是把推翻军阀和官僚把持的反动政权作为直接的革命目标。

综上,从20世纪初到1921年以前,是中国人阶级认知的第一阶段。与中国共产党登上政治舞台以后的历史阶段相比,第一阶段的阶级认知受外国的历史经验和思想影响较大,故在阶级问题的争论中,无论是正方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派,还是反方的梁启超和无政府主义,均对本国固有的乡村阶级问题涉及较少,对城市的资产阶级也未作买办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之分。但第一阶段争论所涉及的问题、观点和不同历史阶段上革命行动指向的目标选定,对后来者的包括阶级认知在内的革命思想,无疑具有参考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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