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学批评“批评性”的回归与重构

2022-11-25 19:42张利群陈显锋
关键词:主客体现代性理念

张利群, 陈显锋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广西 桂林 541004)

文学批评应该具有“批评性”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命题,但又是一个熟视无睹而被忽略甚至盲视的问题,诚如文学应该具有“文学性”、艺术应该具有“艺术性”、审美应该具有“审美性”一样理所当然、无须细究。殊不知当初俄国形式主义提出“文学性”问题时迅速引发广泛关注,对现代主义思潮流派的影响及意义不可小觑。那么,当下何以提出“批评性”,是否批评存在“批评性”问题,如是又何以强化“批评性”,这是本文基于问题导向意识及现实需求的研究初衷及出发点,也是旨在回归与重构“批评性”的目的。因此,“批评性”与“文学性”问题的提出同样重要,应该引发广泛关注与深入探讨,因为这并非是一个常识性问题,而是一个颇具挑战性及前沿性问题,更是一个值得反思、反省、警觉以及重视的现实问题及理论命题。

一、何以提出“批评性”问题

正如20世纪初俄国形式主义提出“文学性”后必然会引发“电影性”、“戏剧性”、“绘画性”、“音乐性”、“舞蹈性”等问题的探讨一样,文学批评的“批评性”问题也会逐渐浮出水面。以往在文学研究中,人们早已习惯于使用诸如艺术性、审美性、形象性、意识形态性、逻辑性、典型性、经典性、叙事性、抒情性等一类概念,往往是对事物属性、特征、状态、形态的一种描述及概括方式。尽管这些概念与“文学性”命题的提出有所区别,但也会因之受到影响和启发,从而在其原有义涵基础上深化、拓展乃至重构。“批评性”显然不同于通常所言之“某某性”,它主要是基于“文学性”探讨方式,不仅对批评的性质、特征作出更为精准的界定,而且进一步阐发批评之本体性及本质规定性所指内涵,尤其是针对批评面临现实问题挑战凸显其回归与重构的意义。因此,“批评性”问题的提出有其原因、根据及其内在逻辑。

其一,为批评正名关键在重构“批评性”。当下文坛伴随着后现代主义及解构主义思潮弥漫着一股文学“失语症”、“边缘化”、“消亡论”气氛,人们对批评也颇有微词与非议,甚至对批评有无存在价值、有无效果、有无作用影响产生困惑与质疑。且不论人们究竟如何看待及评价批评的不足与问题,仅从批评对自身存在处境的困惑、焦虑、不满、质疑的众说纷纭、众声喧哗声中就不难明白其所面临危机及挑战。斯蒂文·托托西《文学研究的合法化》开篇就尖锐提出:“为什么有必要考虑从事文学研究的合法化?毫不讳言地说,是由于人文学科在整体性地经历着严重的令其日见衰落的制度化危机(institutional difficulties),并且由于文学研究自身的问题,在总体社会话语中越来越边缘化。”(1)斯蒂文·托托西:《文学研究的合法化》,马瑞琦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页。文学研究涵盖文学批评,其合法性问题的提出主要来自于“制度化危机”、“自身的问题”、“社会话语的边缘化”等外部和内部挑战及危机,事实上也揭示出问题及原因所在。为此,如何面对危机与挑战,为批评正名、推动批评回归本位迫在眉睫,确立批评的独立性、自主性及关系性中的定位尤显重要。韦勒克在《文学理论》(与沃伦合著)中在阐明文学理论、文学批评、文学史三足鼎立而又三位一体关系基础上,又在《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和文学史》一文中针对那些“不是将它们合为一项如文学史或文学批评或文学理论,就是至少把这三项变为两项,说只有文学理论和文学史或者只有文学批评和文学史”观点进行批驳,认为“这种争论大部分都是纯文字性的争论,是语言极度混乱的又一个实例,是真正由于语言混乱而停建的通天塔,在我看来这是当代文明中一个最不祥的征兆”(2)雷内·韦勒克:《批评的概念》,张今言译,北京: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9年,第2页。。也就是说如果将三分法合并为两分法,即将文学批评与文学理论合并,要么文学史与文学理论两分,要么文学史与文学批评两分,其结果是模糊了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的界限与区分,使其独立性、自主性及关系性中的定位模糊,两分之文学批评也就等同于文学理论。尽管两者合为一体抑或相互混用,似乎符合西方当下批评理论化与理论批评化现状,但不能不说有混淆两者概念及彼此消弱之嫌,有可能造成批评消解与淡化的后果,使批评的合法性受到质疑与挑战。毋庸置疑的是,无论从古今中外文学史发展规律与经验看,还是从文学研究角度看,尽管历史上确实存在文学、批评、理论纠缠与混杂现象,但并不难辨析彼此的区别及界分,至于现代学科将其各自学科属性分门别类更是理所当然。韦勒克认为:“18世纪和19世纪都曾被人称为‘批评的时代’,然而把这个名称加给20世纪却十分恰当。我们不仅积累了数量上相当可观的文学批评,而且文学批评也获得了新的自觉性,取得了比从前重要得多的社会地位,在最近几十年内还发展了新的方法并得出了新的评价。”(3)雷内·韦勒克:《批评的概念》,第326页。20世纪不仅进入了“批评的时代”,而且进入了“批评自觉的时代”,其标志之一就是批评概念的现代义涵及“批评性”内涵得以强化,取得了批评存在的合法性地位,确立了批评作为文学与理论之间桥梁与纽带的作用,回归与重构了文学、批评、理论三足鼎立而又三位一体的格局,强化了批评的独立性、自主性、主体性及关系性中的定位。诚如文学需要以“文学性”界定及阐释,批评也需要以“批评性”界定及阐释,这是为批评正名、推动批评回归本位、重构批评本体性的重要方式。因此,“批评性”问题的提出不仅必要而且必然与必须。

其二,解决当下批评问题关键在重振“批评性”。新时期以来,当代批评在拨乱反正、改革开放进程中曾有过20世纪80年代的辉煌,不仅以批判性评价机制推动其与新时期文学并驾齐驱、比翼双飞,而且实现了批评自身蜕变、变革、创新的现代转型,使其“批评性”发挥到极致。当下批评尽管与时俱进而有所成就,但毋庸讳言的是失却了当年的锐气及辉煌,逐渐走向失语、离场、边缘化,产生种种不足及问题。这些批评症候必须找准症结及病因,透过现象看本质关键在于“批评性”的缺失。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文艺批评要的就是批评”(4)中共中央宣传部编:《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学习读本》,北京:学习出版社,2015年,第32页。,也就是说文学批评要的就是相对于“表扬”而言的“批评”,这一“批评”的内涵就是“批评性”。当下“批评”缺失即“批评性”缺失,主要表现在五个方面:一是存在“都是表扬甚至庸俗吹捧、阿谀奉承”问题;二是存在“套用西方理论来剪裁中国人的审美”问题;三是存在“用简单的商业标准取代艺术标准,把文艺作品完全等同于普通商品,信奉‘红包厚度等于评论高度’”问题;四是存在“文艺批评褒贬甄别功能弱化,缺乏战斗力、说服力,不利于文艺健康发展”问题;五是存在“一点批评精神都没有,都是表扬和自我表扬、吹捧和自我吹捧、造势和自我造势相结合”问题(5)中共中央宣传部编:《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学习读本》,第32-33页。。这样的文艺批评不是真正的文艺批评,也不是“真正的批评”(6)中共中央宣传部编:《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学习读本》,第33页。,而是伪批评、坏批评、缺失“批评性”的所谓批评,不仅对文学发展无益,而且对批评有害。因此,当下批评界存在的种种弊端问题,关键在于“批评性”缺失,呼唤“真正的批评”的回归与重构也就是呼唤“批评性”的回归与重构。

其三,批评传统传承发展关键在回归“批评性”。当下“批评性”的提出虽然基于现实语境,但也有其历史背景及文化基因。“诗言志”作为中国古代文论批评“开山的纲领”(7)朱自清:《诗言志辨经典常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7页。形成了一脉相承、薪火相传的批评传统,“美刺”直指《诗》风雅颂、赋比兴之经典性“六义”;儒家评诗论乐遵循“兴观群怨”功用教化之理,道家尊奉“自然之道”抨击“五色乱目”、“五声乱耳”之弊;司马迁以“忧愁幽思而作《离骚》”揭示“发愤之所为作”的创作动机,王充“疾虚妄”以强调“真美”批评。魏晋南北朝“文的自觉时代”也意味着“批评的自觉时代”,刘勰《文心雕龙》体大思精,“纲领明”而“条目显”,构建了颇为完备的文论批评体系,其《知音》篇揭示了批评规律特征,凸显了批评精神,蕴含着“批评性”基因。刘勰在《知音》开篇提出“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问题,其原因既在于知者“文人相轻”、“贵古贱今”,故难以做到“鉴照洞明”;又在于音者“篇章杂沓,质文交加”、“文情难鉴,谁曰易分”,故存在批评“知多偏好,人莫圆该”问题(8)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713-714页。。如何解决这一问题,关键在于构建“知”与“音”交流机制:一是针对“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之片面性,强调“圆照”的辩证周全批评观(9)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714页。。二是提出如何“圆照”,“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阐明长期积累方能厚积薄发之理(10)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714页。。三是提出“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辞如镜”的批评准则及要求;“将阅文情,先标六观”、“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的批评方法;“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形之笔端,理将焉匿。故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瞭则形无不分,心敏则理无不达”之批评机理逻辑(11)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715页。。四是提出“见异唯知音耳”(12)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715页。,强调“知音”不仅基于共同性,而且更重要的是基于差异性,一方面见出作品的独创性及特色,另一方面见出批评与众不同的独特性及特点。刘勰以其《辨骚》篇评价屈原作品不仅与《诗经》“见同”而且在于“见异”,以“诡异之辞”、“谲怪之谈”、“狷狭之志”、“荒淫之意”的“异乎经典者也”,揭示“变乎骚”的意义,以“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精采绝艳,难与并能矣”(13)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46-47页。的高度评价确立起风骚并举的文学经典传统。由此可见,刘勰以“知音”构建批评主客体交流机制,既能解决批评的有效性问题,又能以“见异”彰显“批评性”蕴涵及效果。因此,中国批评传统不仅能够提供“批评性”资源与文脉,而且在推动其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中对当今批评具有启迪、参考、借鉴的现实意义。

诚然,提出“批评性”问题其原因、根据不仅仅于此,还有内因、外因及综合性原因等等因素,但以上所论足以说明探讨“批评性”问题的必然性与合理性,从而揭示了“批评性”研究的价值与意义。

二、“批评性”所指义涵及其构成要件

“批评性”究竟有何所指、有何体现、以何表现,这是使“批评性”能够落实、落脚、落地的重要问题。正如俄国形式主义提出“文学性”是将其落实于作品、形式、语言本体论及其“陌生化”方法论一样,因此,必须立足于“批评性”义涵及构成要件的分析方能明确相关问题。

其一,“批评性”的“现代性”义涵及构成要件。“批评性”是在现代社会发展进程中凸显出来的概念,与“现代性”密切相关,也就是说“批评性”的提出是一个关涉“现代性”的问题,正如“文学性”的提出与“现代性”紧密相关一样。俄国形式主义在现代主义思潮中提出“文学性”问题不仅在其内涵中蕴含着“现代性”因素,更是引发了各艺术门类关于电影性、戏剧性、美术性、音乐性、舞蹈性等的提出及重构,使之相应地也含有“现代性”问题抑或蕴含“现代性”因素。更为重要的是,“现代性”及“文学性”等概念及问题探讨上升到文学本体论及其内在机理学理研究层面,深入到对象本体、本原、本性、本位的本体性研究高度与深度,突破及超越了通常惯用的“某某性”的思维惯性及认知模式框架的限定,带来思想观念及认知方式的变革与更新,显然这些观念意识的变革更新也与“现代性”紧密相关。因此,“批评性”不仅应该具有“现代性”内涵及义涵,而且应该是具有“现代性”的“批评性”、抑或“批评性”的“现代性”特征。“批评性”中应该包含及体现“现代性”,“现代性”应该是“批评性”应有之义。同时,现代批评也在构建“批评性”的“现代性”及其推动传统批评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现代化进程中,使之在古今中外批评资源会通中拓展深化“批评性”的“现代性”空间。从这一角度看,“批评性”的“现代性”义涵及要素构成,是在“批评性”中吸纳与融入了“现代性”所标志的变革、创新、启蒙、先锋、批判、反思、超越等特征,将其转化与内化为“批评性”义涵及要素构成内容。

其二,“批评性”的核心价值义涵及构成要件。批评作为文学评价机制,着眼于文学价值的评价取向及价值导向,在文学多元价值追求基础上彰显核心价值及评价导向,成为批评的“批评性”义涵及构成要件。核心价值观及核心价值体系落实在文艺上,体现在以真善美为核心价值的价值追求及评价导向上,不仅在于古今中外文艺核心价值殊途同归指向真善美,而且在于“追求真善美是文艺的永恒价值”(14)中共中央宣传部编:《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学习读本》,第27页。。从这一角度看,真善美不仅是文艺追求的核心价值,是其“文学性”表达与呈现的价值取向及价值追求,而且也是批评追求的核心价值,是其“批评性”表达与呈现的核心价值取向及评价导向。恩格斯提出的“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同莎士比亚剧作的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的完美的融合”(15)恩格斯:《致斐·拉萨尔》,《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343页。,实质上就是思想性之“善”、历史性之“真”、生动性与丰富性之“美”的融合。由此可见,真善美不仅是“文学性”的核心价值,而且也是“批评性”的核心价值;不仅是文学创作的价值创造准则,而且也是文学批评的价值评价准则。因此,真善美既具有“文学性”又具有“批评性”,基于真善美使“文学性”与“批评性”统一于一体。尤其在面临当下价值迷茫、价值冲突、价值重构的多元开放而又复杂矛盾的社会境况下,批评更需要坚守与弘扬真善美核心价值,为文学健康向上发展提供方向、导向及正能量,从而也为全社会凝聚核心价值力量提供支撑与保障。习近平总书记讲话指出:“我们要通过文艺作品传递真善美,传递向上向善的价值观,引导人们增强道德判断力和道德荣誉感,向往和追求讲道德、尊道德、守道德的生活。只要中华民族一代接着一代追求真善美的道德境界,我们的民族就永远健康向上、永远充满希望。”(16)中共中央宣传部编:《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学习读本》,第27-28页。由此可见,真善美不仅是文艺追求的核心价值与永恒价值,而且也是人类社会追求的核心价值与永恒价值,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共同价值基石及认同基础。正是基于真善美核心价值追求,文学价值取向与批评评价取向具有价值同构性与认同性。“批评性”也正是在弘扬真善美的同时否定假丑恶,形成旗帜鲜明的价值取向及评价导向,凸显批评价值意义之所在。

其三,“批评性”的批评功能作用义涵及构成要件。批评究竟何为、有何功能、有何作用,这是关系到批评存在及生存意义的重要问题。也就是说,批评以其功能作用证明自身存在的价值意义,也是以之体现“批评性”特征。从人类社会实践活动的价值论角度分析,文学作为人类社会实践的价值创造活动,批评作为人类社会实践的价值评价活动,构成人类社会实践活动的价值创造—评价系统,价值创造需要评价才能判断及确定价值有无、价值正负、价值高低以及价值程度,由此推进人类创造水平及能力的提高。从这一角度看,价值创造与价值评价是人类基本的生存需要及表现方式,也是相辅相成、不可分割的构成体。因此,批评对于文学而言并非可有可无,而是必不可少;批评功能作用对于批评存在而言并非无关紧要,而是至关重要。因此,批评作为文学评价机制,必须充分发挥其功能作用。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提出:“文艺界的主要的斗争方法之一,是文艺批评。”(17)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6年,第868页。将文艺批评功能作用作为文艺界思想斗争甚至政治斗争、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一种方式,即便在当时特定历史环境下有其复杂原因,其工具论局限性仍然不容忽视,但无妨将其视为批评斗争性及战斗力功能作用的一种表达方式。习近平总书记讲话提出,“文艺批评是文艺创作的一面镜子、一剂良药,是引导创作、多出精品、提高审美、引领风尚的重要力量”,“文艺批评要的就是批评”,具体就是要落实文艺批评“褒优贬劣、激浊扬清”的功能作用(18)中共中央宣传部编:《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学习读本》,第32-33页。。古今中外对于批评功能作用的表述无论是“浇香花”与“锄毒草”还是“美”与“刺”,也无论是“磨刀石”还是“投枪”与“匕首”;将批评与文学关系无论视为“良师益友”、“兄弟姊妹”还是“诤友”,也无论将批评视为“哨兵”还是“裁判”,实质上殊途同归于批评功能的实现,对文学起到评价机制驱动及保驾护航作用。批评不仅对于文学来说必不可少,而且对于人类社会发展而言不可或缺。正是基于此,强化批评的功能作用有赖于“批评性”的加强;同理,“批评性”也是通过批评功能作用的发挥得以实现。因此,“批评性”必须落实在批评功能作用上,其功能作用越强化就越能体现出“批评性”。

其四,“批评性”的主体性义涵及构成要件。“批评性”不仅表现在批评主客体关系上,更重要的是表现在批评主体性上,也就是说“批评性”很大程度上表现在批评主体及主体性发挥上。改革开放以来的“主体论”思潮经历了从认识论到价值论、反映论到创造论、再现说到表现说的发展演化,推动了创作主体性、欣赏主体性、批评主体性的强化及自觉。批评主体性提出的意义在于:一方面针对批评主客体关系中的批评主体位置、地位以及在主客体关系中作用进行界定,进一步强化批评主体的能动性、主导性、主动性的主体性发挥;另一方面针对批评家作为批评主体的身份、职责、专业、素质、能量、心智等主体要素构成及其主体性发挥,以强化批评主体行为、行动、表现的主体性及创造性;再一方面针对批评对象与批评文本而言,尽管相对于主体而言作为客体,然而也具有批评意向性选择及对象化客体的特质特征,从这一角度而论,可谓主体化客体抑或客体主体化,因此批评主客体关系既可谓主客体对话、交流、交融关系,亦可视为主主关系或者说主体间性。这并非削弱客体作为客观存在物意义,而是强调处于主客体关系中的客体也具有对象化意义,由此可见主体性功能作用,亦可见双向同构、双向共生的主体间性作用。因此,批评主体性是“批评性”应有之义,“批评性”意味着批评主体性的充分发挥,批评精神尽可能获得凸显与彰显。

以上所论诸方面的“批评性”义涵及构成要件尽管不甚完备、详尽,但毕竟能够窥其大致轮廓,提供其理论构成及主要内容的基本线索与脉络。由此可见,“批评性”可作为批评总体性概念,关系到批评的方方面面,由此形成“批评性”多维立体的构成系统。

三、如何实现“批评性”的方式及路径

如何实现“批评性”,即以何方式及路径实现“批评性”。其实上文所讨论“批评性”所指义涵及构成要件中就蕴含了这一问题设置及指向,可从“是什么”角度进一步分析“如何是”,即从强化批评的现代性、核心价值、功能作用、主体性等方式及路径实现“批评性”。这固然是一种常规化研究角度,亦可从特殊性视角探讨,以揭示“批评性”实现方式及路径的某些特点。

其一,以批评逻辑起点重构方式实现“批评性”。批评的逻辑起点实际上就是文学研究的出发点问题。黑格尔《美学》中“美和艺术的科学研究方式”一节分别提出“经验作为研究的出发点”、“理念作为研究的出发点”、“经验观点和理念观点的统一”三种方式。尽管黑格尔在这一节的开篇就指出:“谈到科学研究的方式,我们就遇到两个相反的方式,每一个方式好象都要排除另一个方式,都不能让我们得到圆满的结果。”(19)黑格尔:《美学》第1卷,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18页。但他又认为:“要至少是初步地说明美的哲学概念的真正性质是什么,我们就必须把美的哲学概念看成上述两个对立面的统一,即形而上学的普遍性和现实事物的特殊定性的统一。”(20)黑格尔:《美学》第1卷,第28页。也就是说,无论从本质上还是从事实上说,所谓“理念”包含“经验”因素,即“理念”是基于现象、实践、实在而使之抽象化、概括化、概念化的特殊性与普遍性统一结果;所谓“经验”也含有“理念”因素,“经验”从实践中的体验、感悟、总结及积累而来,也是基于主客体关系的主体性作用生成与构建而成,其中含有“理念”指导性及主体意向性在所难免。因此,“经验”与“理念”统一不仅在于人们的认知及行为,而且更重要的是两者的内在逻辑及机理。无论从经验出发还是从理念出发,其实都是相对而言的有所侧重而已,正如在主客体关系中究竟从主体出发还是从客体出发问题显然应该首先明确的前提是主客体关系的统一性问题。主客体关系中的主体与客体,并非独立于主客体关系之外的主体与客体。以往受制于主客两分与二元对立观念影响,人们习惯于以其侧重性划分不同模式,要么从经验出发形成应用研究及实践研究模式,要么从理念出发形成理论研究及基础研究模式。从批评而论,要么从经验出发形成实用批评及感性批评模式,要么从理念出发形成理论批评及理性批评模式。殊不知从批评的逻辑起点看,基于主客体关系的逻辑起点正是二者的内在逻辑及机理所在。通常所说的批评以作为批评对象的作品为出发点,应该是将作品作为批评的对象及纳入批评主客体关系中的批评客体,其中不仅包含批评理念的主导性因素,而且这一命题本身就意味着作品作为“美就是理念的感性显现”(21)黑格尔:《美学》第1卷,第142页。,实际上也就在以作为批评对象的作品为出发点中含有理念蕴涵,作品只不过是美的理念的感性显现而已,更不用说批评对评价对象、视角、维度、材料取舍发掘的意向性选择,都不可避免地含有理念指导及主体意向作用。从批评以理念作为出发点看,黑格尔认为:“理念不是别的,就是概念,概念所代表的实在,以及这二者的统一。单就它本身来说,概念还不是理念,尽管概念和理念这两个名词往往被人用混了。只有出现于实在里而且与这实在结成统一体的概念才是理念……在概念与实在的统一里,概念仍是统治的因素。因为按照它的本性,概念本身就已经是概念与实在的统一,就从它本身中生发出实在,作为它自己的实在,这实在就是概念的自生发,所以概念在这实在里并不是把自己的什么抛弃了,而是实现了自己。因此,概念在它的客观存在里其实就是和它本身处于统一体。概念与实在的这种统一就是理念的抽象的定义。”(22)黑格尔:《美学》第1卷,第135页。朱光潜在其译者注中解读说:“在黑格尔哲学里,‘概念’(Begriff)指事物的普遍性和本质,但是片面的,抽象的。普遍性与特殊性统一,本质与现象统一,成为具体的客观存在之后,概念才变为‘理念’(Idee),理念是主观理解的,也是客观存在的……黑格尔的‘理念’是具体的,即概念与现象的统一。”(23)黑格尔:《美学》第1卷,第28页脚注①。因此,批评以理念作为出发点,在其普遍性与特殊性统一中包含作为实在、经验、客观存在因素,事实上构成理念与经验、概念与实在、批评与文学关系及统一体的内在逻辑,由此成为批评的逻辑起点,“批评性”正是在这一批评的逻辑起点的确立上得以实现。由此可见,批评的出发点应该是批评的逻辑起点,即建立在批评主客体关系中的经验与理念统一。这就意味着主客两分及二元对立观念的破除及超越,意味着批评主客体关系的厘清与重构,意味着基于批评主客体关系重构以体现与实现“批评性”的意义。在批评主客体关系中主体相对于客体而成为主体,客体相对于主体而成为客体。作为批评对象的客体只有在进入主客体关系中才能成为客体,即主客体关系中的客体,亦即关系性客体,否则只不过是批评之外的文学现象、材料、资源而已;主体亦然,即主客体关系中的主体,亦即关系性主体。基于主客体关系,客体其实已是主体化客体或客体主体化,主体已是客体化主体或主体客体化。从间性论角度而论,可谓主客间性,抑或主主间性,即主体间性。正是基于主体间性,批评主客体关系得以确立,批评的出发点及逻辑起点也得以重构,从而也在经验与理念之间形成间性关系,即经验间性、理念间性、经验与理念间性,构成间性逻辑。因此,批评的逻辑起点是主客体关系中的经验与理念统一,在其主体间性及其经验与理念间性中提供批评创造及“批评性”发挥与实现的空间。

其二,以“打磨好批评这把‘利器’”实现“批评性”。批评作为“利器”不仅体现在其功能作用上,而且体现在“批评性”上,或者说以“利器”体现出“批评性”。习近平总书记讲话指出,要“打磨好批评这把‘利器’,把好文艺批评的方向盘,运用历史的、人民的、艺术的、美学的观点评判和鉴赏作品,在艺术质量和水平上敢于实事求是,对各种不良文艺作品、现象、思潮敢于表明态度,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敢于表明立场,倡导说真话、讲道理,营造开展文艺批评的良好氛围”(24)中共中央宣传部编:《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学习读本》,第33-34页。。何以将批评称为“利器”,就是因为批评是啄木鸟能消灭有损树木的害虫,是航标灯能为黑夜中的行船指引航向,是过滤器能过滤水中杂质渣滓而更为纯净;就是因为批评作为文学评价机制,不仅为文学发展保驾护航,而且也是文学创新发展的推进器与驱动力;就是因为批评能够独具慧眼,发现别人没有发现、甚至作家自己也未能意识到的“形象大于思想”的意义;就是因为批评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深入揭示作品意蕴的意义,揭示象外之象、言外之意;就是因为批评既要知其然又要知其所以然,既要“入乎其内”又要“出乎其外”,既要以理论文又要以理服人。如何打磨好批评这把“利器”以发挥“批评性”呢?一是将批评“利器”作为公器,秉承“天下为公”的基本立场及思想理念,加强批评伦理、批评公理、批评公信力、批评正义、批评自律、批评生态、批评规则、批评原则建设,遵循批评自身的内在逻辑及批评规律以实现及提升“批评性”。二是将批评“利器”放在批评建设的“磨刀石”上反复打磨使其刀刃更为锐利,这固然可从一般意义上要求批评家必须具备并不断提高思想理论修养与专业知识素质能力,严守批评职业道德底线及批评担当要求,更重要的是增强批评勇气、胆识、锐气、功力,既要勇于批评、敢于批评,又要善于批评、精于批评,弘扬及重构反思、批判、超越、启示的批评精神,由之彰显“批评性”内涵及特征。三是以批评制度、体制、机制建设及自身修复完善的自我评价机制,净化与优化批评生态环境,提供“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良性有序的环境保障,推动批评与反批评、批评论争、批评争鸣以及批评思潮流派的发展,形成民主、自由、宽松、生动、活泼及多元化的批评发展局面。四是将“利器”落实在批评有效性上,使之能精准无误地深入对象、抓住枢纽、扣紧关键,既能锋芒毕露地打中要害、切中时弊,又能行之有效地发现问题、分析问题与解决问题。以往人们之所以对批评有所不满和抱怨,感到批评无关痛痒甚至可有可无,关键在于“利器”不磨反成“钝器”,器之不利、刃之不锋,当然批评效果不佳,“批评性”亦不足。因此,增强批评的有效性不仅在于价值判断精准、评价精准、实践与理论材料印证精准、理论分析精准、观点结论精准、逻辑机理精准,而且在于体现“批评性”的批评有效性得以实现。五是通过批评与自我批评以打磨“利器”。“批评性”对于批评而言的,除以之标示批评的独立性、自主性、主体性而相对于“他律”的“自律”外,还标示批评自我约束、修正、反省、反思、超越的批评自律含义及意义。打磨好批评“利器”,必须加强批评自身建设及自我完善提升机制,即批评对批评自身的评价机制,以批评的批评、批评的评价、批评的研究强化“批评性”,使之成为批评自身建设发展的推进器与原动力。由此可见,“批评性”作为文学批评的总体性及本体性概念,“批评性”与无批评性、缺乏批评性、丧失批评性的批评泾渭分明,亦为好批评与伪批评、精品批评与低劣批评、高雅批评与庸俗批评的试金石,更是批评与捧评、棒评、恶评、误评、炫评、酷评、滥评的分水岭。

其三,以批评作为文学“诤友”实现“批评性”。以往将批评简单视为文学的附属品、衍生物、从属者,或者将两者关系比喻为兄弟、姊妹、朋友以及相轻或相亲关系,尽管不无道理,但也有失偏颇。批评与文学既有亲密无间的无缝对接的一面,又有拉开距离的相对独立的一面。也就是说批评与文学必须保持一定间距,在其距离中才能提供“批评性”得以施展的空间,才能在彼此关系中产生相互制衡而又互为促进的双核驱动力。基于此,批评对于文学而言为“诤友”,即敢于提出不同意见而又真诚相待的朋友。何为“诤友”?习近平总书记讲话指出,批评是“一剂良药”,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诤友”就是良药,就是“像鲁迅所说的那样,批评家要做‘剜烂苹果’的工作,‘把烂的剜掉,把好的留下来吃’”,就是“敢于实事求是,对各种不良文艺作品、现象、思潮敢于表明态度,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敢于表明立场”,就是“倡导说真话、讲道理”,就是“打磨好批评这把‘利器’”(25)中共中央宣传部编:《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学习读本》,第32-34页。。显然,“诤友”更能揭示批评的“批评性”所在,更能使批评成为名副其实的“真正的批评”,更能发挥批评的“战斗力、说服力”。因此,具有“批评性”的批评可谓“诤友”批评,或者说“诤友”批评能彰显“批评性”及批评精神。“诤友”批评所“诤”固然针对文学之“症候”,不仅在于治病救人,而且在于预警与警示,从这一角度看可将“诤友”批评视为“症候”批评。“诤友”批评以“症候”作为批评对象及视角,以此彰显反思、批判、超越、启示的批评精神,以此契合“批评性”的内涵实质。“诤友”批评不仅在于针对意识形态“症候”批评,而且在于针对作品不足及问题“症候”批评;不仅在于独具慧眼的“见异”批评,而且在于旗帜鲜明的“利器”批评。为此,批评作为“诤友”而着眼于“症候”批评,正是批评大有可为的用武之地,亦是批评精神之所在,更是“批评性”之所在。

综上所述,“批评性”是关系到文学批评生存发展的本体性问题及命题,也是强化批评的文学评价机制及功能作用的内驱力,更是批评自身建设及完善提高的推进器。“批评性”研究通过为什么、是什么、如何是的学理逻辑及内在机理分析,旨在阐发批评之所以为批评的本质规定性及内涵特征,在强化批评独立性、自主性、主体性基础上,进一步揭示批评作为“利器”、“良药”、“诤友”的“批评性”所在,彰显与重构反思、批判、超越、启示的批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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