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景业
(大连外国语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44)
“寅”字在现代汉语中基本用于地支中的第三位,如2022 年用传统的干支纪年法为 “壬寅”。天干地支中的用字都是假借,“寅”字自然也不例外。那么“寅”字的本义到底是什么呢,其字形又是如何演变的呢?
对于“寅”字的阐释与探索,最早可追溯到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寅,髌也。正月,阳气动,去黄泉,欲上出,阴尚强。象宀不达,髌寅于下也。”[1]310那么,“髌”字是什么意思呢?《说文》说:“髌,厀耑也。”[1]86段玉裁注:“厀,胫头节也。”[2]413胫头节即膝盖骨,耑,即端之本字,所以说许慎认为“寅”就是人的膝盖骨。许慎对此字的阐释是依据小篆字形,寅字小篆写作“”。然而小篆并非汉字初创时期的文字而是秦始皇统一六国以后的规范文字,许慎以小篆为本阐释汉字本义,难免会出现一些问题,因而受到了后代学者的质疑。
首先提出质疑的是段玉裁。段在《说文解字注》中说:“髌,字之误也,当作濥。史记淮南王书作螾。律书曰,寅言万物始生螾然也……”[2]745段玉裁认为以“髌”字解释“寅”难通,故认为“髌”字应为“濥”字之误,而“濥”又是“螾”的假借字。但是段玉裁也依然是按照许慎的思路,以小篆字形为依据来进行阐释的。
甲骨文的发现为汉字的研究打开了一扇天窗,让人们得以窥测到一些汉字的最初形体,为研究汉字的本义提供了有力的依据和途径。《甲骨文字编》收录的“寅”字甲骨文字形,早期与“矢”无异,均写成“”,晚期则加了一横或一个方框,而写成“”或“”[3]。孙诒让是最早释读甲骨文的学者,他在《契文举例》中说:“寅皆作。”[4]
李义海(2012)先生说:“(寅)象形字,该字在早期甲骨文中像箭矢形,后又加一框状形符以与一般箭矢分开,后来中空的方框内部嵌出一短画又讹为双手,字遂在西周时期呈双手持矢形;后来矢簇讹变为‘宀’,该字形遂为《说文》小篆承袭。寅字像矢形,其本义为箭矢。矢在弓上,其发必疾,故引申为疾,进。”[7]这里我们看到李先生在解释“寅”字字形的时候已经触及“寅”字的本义了。
由此可以断言,早期甲骨文“寅”字都是借用“矢”字之形的,后来逐渐分化为两个字形。那么,寅与矢有什么内在的联系吗?古人在用字时常常有假借现象,那么“寅”和“矢”是不是假借呢。许慎说,“所谓假借者,本无其字,依声托事”[8]但是“寅”与“矢”二字在读音上相差很大,段玉裁说:寅,弋真切,十二部。矢,式视切,十五部。《广韵》:寅为平声调,矢为上声调。也就是说“寅”字与“矢”字上古韵部和声调均不相同,因此说二字的发音是不相同的。古音不同,自然不能“依声托事”了。所以如果认为“寅”与“矢”的关系是因音同或音近而通假显然是站不住脚的。而且,古人如果以假借之法用字,在分化时,往往在假借字基础上再加形符或者声符来进行分化,前者如“箕”“暮”等,后者如“网(罔)”。而“寅”与“矢”分化所加的符号,既不是表示意义类别的形符,又不是提示读音的声符。若将“一”或“” 仅仅看成是区别性符号,似乎说服力不强。
因此,我们还是从意义上思考二者之间的内在联系吧。李义海先生说:“寅字像矢形,其本义为箭矢。矢在弓上,其发必疾,故引申为疾,进。”白玉峥说:“:……字从、从一;,当与同,矢也。一,当与所从之一同,矢的也。字盖像矢穿地而进之形,故作也。就其构形审之,与同,仅只倒正之异耳。”[6]2529白先生的分析将字形中增加的“一”与字义相联系,具有很大的启发性。
郭沫若说:“寅字之最古者为矢形,弓矢形或奉矢形,与引射同意。《汉书·律历志》‘引达于寅’。故有急进、虔敬义。”[6]2530郭沫若先生虽然释读字形不甚准确,但引用《汉书》中的例子,揭示出了字形的本义却较为准确。从“寅”字甲骨文形体来看,“急进”之义应该是其本义,“虔敬”则是由本义引申出来的引申义。
《汉语大字典》中所列“寅”字上古时期义项大致有三[9]937:其一为恭敬。其二为地支的第三位。其三为前进。细审之,前两项字义距离字形太远,因为恭敬之意比较抽象,应该是引申出来的。“寅”字作地支的第三位,是假借来的,因为天干地支用字均为假借字。所以基本可以肯定前两个义项不是本义,而第三个义项恰与郭沫若先生相合。这一义项在古代典籍中也可得到印证——《尔雅·释诂上》:“寅,进也。”[9]937《诗·小雅·六月》:“‘元戎十乗,以启先行’(毛亨)传:‘殷曰寅车,先疾也。’郑玄笺:‘寅,进也。’”[9]937因此李义海先生所言“寅”字的本义为“箭矢”的确是有一定的依据的。
但是,在先秦典籍中尚未发现以“寅”为“箭矢”的语料,所以确切点应该说“寅”字初文在字形上与“矢”字同形,但在意义上“寅”字是借“矢”字之形来表达“疾、进”之义,故“疾、进”才是“寅”字的本义。这是由于箭矢由弓射出,必然疾速向前,故而“进”为本义,又由此而引申出“疾”之义,后来的字形演进都是沿着这一字义发展的。这也充分说明了古圣先贤在造字和用字上并非是毫无原则地随意而为。
“一”这一符号也是为了明确地表达“疾速”之义而加的,而写成 “”意思是说箭矢速度极快而射穿物体。中晚期甲骨文又加一方框,写成“”,其中的“”为矢所射穿物体之象征,因而整个字形表现出箭矢疾驰而射穿物体之象更为明确;后来,有人在书写中,又在方框内增添一横,写成“”,也是为了更好地表现出以矢穿物之意。矢能贯物,其势必疾。后期甲骨文中还有这样一个字形:“”更为形象地表现出箭矢射出而穿透物体时的速度,后期甲骨文中还有将表示被箭矢射穿的物体之符左右分开,而写成“”“”“”等形[10],表现出箭矢射出不仅将物体射穿,而且使物体分裂成两部分,这更是“疾势”的极端表现。《金文编》中所列字形虽然也有的写成“”(戊寅鼎)[11],但是,大部分都沿袭了甲骨文中将中间所射之物一分为二的“”这一字形,比如,静簋中写成“”,有的字形或许是为了强调矢头之锐利,特别夸张地将箭矢的头部放大,如录伯簋中写成“”;也有以两物被穿裂之形来表示箭矢之疾,如陈猷釜中写成“”。《说文解字》中的“古文”写成“”即承袭了金文的字形,只是下面的矢尾讹变为“土”,这说明战国时期字形与本义之间的联系渐趋疏离,象征被箭矢穿透之物的“”字符,因与表示手的字符相似,而被后人误认为是手的象形,郭沫若即认为是“以手奉矢”之形。其实,这是由甲骨文“”形讹变而来,这是汉字发展过程中符号合并的一种现象,甲骨文中的手形或写成“”或“”,如采“”,印“”,取“”等,显然与寅字中的“”不同。
战国时期的简帛书是汉字走向纯符号化的分水岭,此时,汉字的形态有了极大的改变。睡虎地简书中的“寅”字已将矢形上下分开而写成了“”,汉代马王堆帛书中的“寅”字则有三种字形,一种为上下一体的,如“”,这一字形明显是从金文传承而来;一种是将上部的矢头,单独写成了一点,而下方依然连在一起,写成“”,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大胆的变革;第三种则与睡虎地秦简中的字形相吻合,上下分开而写成“”,上部演变成了“宀”这一字形与小篆的字形相吻合,因此,我们可以断定,隶书的起源绝不是在小篆之后,或许隶书的演化更早于小篆,小篆和隶书同是汉字发展符号化的结果。小篆的字形已经将“矢”的上部完全分开而写成“”,矢形上下断开,上部演化成了“”(即宀)。虽然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对字义的阐释与对字形的分析不确切,但也未将此字列为“宀”部之下,足以说明许慎的严谨与明断,因为从宀之字大都与房屋有关。从小篆字形来看,其内部依然保留以矢贯穿物体之痕迹,但是由于矢形被从中间割断,只保留横线以下部分,象征矢的符号在小篆中有也两种写法,一种左右相连写成“”,一种是左右分离的写成“”;此形两侧符号“”常常被误认为像两手之形,但细审之此形显然与表示两手之形的“”有所不同,如学写成“”、举写成“”等。
综上所述,“寅”字是由于意义上的关联而早期假借“矢”形的象形字,其本意是“进”,由于矢发必疾,故引申为“疾”,后来的字形都是沿着这一字义演进的,于是增加了表示把的符号“一”和“”,以与名词箭矢之“矢”相区别,后来“”符号中间又加横写成“”,金文中将此符号左右断开,写成“”,更加明确意会出所发射之矢其势能贯穿物体的“进”“疾”之义,因而此字便演变成典型的会意字了。金文中为了突出射矢进发时箭头之锐利而特别强调箭矢的头部,大都将矢头夸大书写,如写成“”形。战国时期的简帛书字形产生了剧变,小篆也与之同步。在字体演化过程中,字符的归类与合并是通行的规则。于是,矢头上下分离,上部讹变成“”即宀字,下部讹变成“”,这一字形为隶书所继承,帛书中写成“”,后来的隶书又将底部的矢尾分离,写成了两点“”,字形与意义的联系也越来越远了。此时,字形由古文字到今文字的演化基本完成了。字义由最初的进、疾的义项引申出恭敬之义,后来此字又假借为地支中的第三位,古人还常常将此字作夤、濥、螾的假借字来使用。在现代汉语中用作地支第三位这个假借意义成为该字的基本意义,其本义和引申意义则逐渐隐没了,其他假借意义也由于另有新字而不再使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