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龙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众所周知,在20 世纪30 年代,鲁迅与郑振铎曾经历了一段十分密切的交往期,二人不仅合作编印、翻刻《北平笺谱》《十竹斋笺谱》,而且同为大型文学刊物——《文学》杂志的编委,接触的机会明显增多,书信往来也更加频繁。不过,就在这些密切交往以外,还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至今还少为学界注意①仅就笔者搜集到的资料看,目前只有三篇论文对鲁郑二人因《译文》停刊而引发的“恩怨”有所关注。第一篇是丸山升《由<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书稿引发的思考——谈晚年鲁迅与冯雪峰》(《鲁迅研究月刊》1993 年第11 期)。在这篇文章中,丸山升将《答》的原稿与鲁迅的修改稿进行对照阅读,从中发现了鲁迅在修改稿的某一部分删去了“郑振铎”的名字,由此牵涉出二人的这桩恩怨。然而,丸山升的论述只是点到为止,并未对“《译文》停刊”之事展开具体的论述。第二篇是施晓燕《<译文>月刊在生活书店的出版和停刊》(《上海鲁迅研究》2017 年第4 期)。这篇文章综合书信、日记、成本核算、当事人回忆录等各种材料,详细梳理了《译文》杂志从开创到中止的整个过程。但是,文章中还有一些问题没有讨论清楚,比如生活书店方面为什么会突然要求撤换编辑?鲁迅为何认为《译文》停刊是郑振铎从中运作等等,而这些问题正是本文着力的一个方面。第三篇文章是秋石《鲁迅、黄源同生活书店风波由来考辨》(《新文学史料》2004 年第1期),此文主要着力于鲁迅与生活书店方面风波的由来,但对鲁迅与郑振铎之间的“恩怨”问题相对论述不多。。那便是在1935 年9 月,鲁迅因“《译文》停刊”事对郑振铎渐生嫌隙,直至完全断绝和郑振铎的私人交往。可以说,对郑振铎的“不信任”乃至恶感,贯穿于鲁迅生命的后期,在彼时其与友人来往的书信,写作的论战文章《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以及自作小说《出关》中皆有体现,而这很大程度上正归结于鲁迅对这桩恩怨的难以忘怀。本文着眼于这桩已被学界渐渐遗忘的历史“恩怨”,以茅盾、黄源等与《译文》杂志相关人物的回忆录为主材料,辅以当事人鲁迅的书信、文章等材料,对这桩恩怨发生之始末加以梳理澄清,试图还原并重建当时的历史语境。
要想辨清鲁迅与郑振铎的这桩“恩怨”,不得不先从《译文》杂志说起。可以说,《译文》杂志的停刊是鲁迅与郑振铎之间“恩怨”发生的主要原因。《译文》是由鲁迅、茅盾和黎烈文等人共同筹办的一份月刊杂志,创刊于1934 年9 月16 日,由上海生活书店出版发行。根据茅盾的说法,《译文》的创办完全是由鲁迅提议的。1934 年5 月的一天,茅盾来到鲁迅的寓所,二人谈及当时的文坛现状,鲁迅有感于近几年来外国文学在中国的失落以及译品实际质量的低劣,于是提议办一个专门登载译文的杂志,并希望茅盾、黎烈文与自己共同列为发起人,茅盾随即表示同意。同年6 月9 日,鲁迅相约茅盾与黎烈文在自己家中吃饭,商谈创办《译文》的具体事宜。在这次商议中,除了讨论、研究《译文》的编辑方针外,鲁迅提出此杂志可以交由生活书店出版,另外还需要一个跑腿编辑。后来,茅盾找到黄源(他在文学社任事时与茅盾时有往返),希望让他出面与生活书店交涉并挂名《译文》的编辑,黄源也欣然同意。在与生活书店的交涉过程中,双方达成了先试办三期,如果销量好再订立合同补算这一协议。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同年8 月5 日,生活书店的创办人徐伯昕在“觉林”餐馆宴请鲁迅、茅盾与黎烈文,这算是以书店的名义正式与几位发起人商定《译文》的出版事宜。在这次宴席中,考虑到国民党图书杂志社的审查问题,众人商定《译文》版权页的编辑人由“黄源”担任,但这只是对外的名义,实际的主编仍是鲁迅。就这样,由鲁迅倡导并担任主编、与生活书店合作的《译文》杂志轰轰烈烈地开办起来。在开办三期之后,杂志的销量还算不错,鲁迅对“挂名”主编黄源也颇为满意,于是提议自第四期起让黄源任主编,编完之后再由自己审定,然后付排。于是,《译文》从第四期起由黄源作主编,然后一直编到第二卷第六期①以上叙述,参看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年,第235-238 页;黄源:《忆念鲁迅先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年,第141-143 页。。
对于《译文》杂志的筹备与出版,鲁迅显然不是浅尝辄止、随意视之。根据茅盾与黄源的共同回忆,鲁迅是因对当时译界现状的不满而产生自办翻译类刊物的想法。这一说法应该是有根据的。早在《译文》创刊的前一年(1933 年),鲁迅其实已经通过杂文创作隐微流露自己的心意。在发表于8 月20 日《申报·自由谈》的《为翻译辩护》一文中,鲁迅便谈到当时翻译界存在的乱象:“或曰‘硬译’,或曰‘乱译’,或曰‘听说现在有许多翻译家……翻开第一行就译,对于原作的理解,更无从谈起,所以令人看得不知所云’,这种现象,在翻译界确是不少的。”[1]274而具体分析出现这一乱象的原因时,鲁迅分别从“译者”“社会思潮”以及“读书界和出版界”三处着眼,并不涉及“翻译”这一跨文化行为本身,从中可见鲁迅极力为“翻译”辩护的写作题旨。刊登于9 月1 日《现代》第三卷第五期的《关于翻译》这篇文章,鲁迅更是直言自己对于“翻译”的提倡,以及对翻译与创作二者关系的思考:“我们的文化落后,无可讳言,创作力当然也不及洋鬼子,作品的比较的薄弱,是势所必至的,所以翻译和创作,应该一同提倡,决不可压抑了一面,使创作成为一时的骄子,反因容纵而脆弱起来……注重翻译,以作借镜,其实也就是催进和鼓励着创作。”[2]568从上述两篇杂文不难看出,鲁迅一方面对当时的译界存在不满,另一方面却不因译界的恶劣风气而反对或禁止翻译,仍然对其大力地提倡。这些似乎都在说明,鲁迅之后的有志于翻译文学、为读者提供翻译精品,正是顺理成章的事。换句话说,鲁迅创办《译文》的这一想法决不是头脑一热、一时兴起,而是有了长时期的思虑与考量,然后借与茅盾的交谈这一诱因激发了出来。
《译文》杂志正式创刊之时,作为牵头人的鲁迅势必对其寄寓厚望。在《〈译文〉创刊号前记》中,鲁迅写道:“并不敢自夸译得精,只能自信尚不至于存心潦草;也不是想竖起‘重振译事’的大旗来,——这种登高一呼的野心是没有的,不过得这么几个同好互相研究,印了出来给喜欢看译品的人们作为参考而已。”[3]415此话说得极为谦逊,但其中流露出的“为读者提供好的译本”这一心思,却很容易察觉②茅盾在1934 年6 月19 日晚寄给黄源的信中,也提到了与鲁迅类似的创办《译文》的意图:“以少数志同道合者的力量办一种小刊物,并没有销它一万二万的大野心,但求少数读者购得后不作为时髦装饰品,而能从头至尾读一遍。所以该刊的印刷纸张是力求精良,译文亦比较严格。这刊物不是一般的读物,只是供给少数真想用功的人作为‘他山之石’的。”参看黄源:《忆念鲁迅先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年,第143 页。。更值得一提的是,在《译文》实际的编辑过程中,鲁迅本人也耗费了巨大的精力与心力。由于《译文》前三期由鲁迅作主编,所以他事事亲力亲为,不仅亲自翻译了多篇作品,而且在配置插图,设计版式等细节问题上皆做到精益求精。虽然自第四期起,鲁迅不再担任主编职务,但他仍然十分关心《译文》的发展,在继续为此杂志供稿的同时,也积极地为新主编黄源提供杂志所需的插画。这种认真且一丝不苟的态度,不仅在茅盾、黄源后来的回忆文章中多有提及,而且也可以从实际的刊物编排以及鲁迅所写的日记中看出来。由此,《译文》停刊对于鲁迅造成的巨大伤害也就可以想见了。那么,《译文》到底因何而停刊?
从相关人物的回忆文章中不难看出,《译文》前三期虽然由黄源“挂名”编辑,但实际的主编仍是鲁迅,但自杂志的第四期起,由鲁迅授意,《译文》的主编已经换成黄源,并且在这一过程中,生活书店方面并未表现出任何的异议。事情的起因就在于,1935 年9 月17 日的晚上,生活书店方面宴请鲁迅,在饭桌上突然提出要撤换黄源的编辑职务,改由鲁迅担任,这遭到了鲁迅的严词拒绝。鲁迅为何会断然拒绝?原因很明显,这场由生活书店安排的宴会完全是一场“鸿门宴”,借请客吃饭之名来通知鲁迅撤换编辑一事。这里还牵涉出的一个问题是:何以生活书店方面突然要撤换编辑?根据茅盾后来的说明,这很可能与黄源单方面联系文化书店出版社(商量出版“译文丛书”事宜),却未曾通知生活书店有关。原来当初黄源曾将鲁迅提议的编一套译文丛书的意见告知生活书店,但生活书店方面否定了这一提议,明确表示他们无意出版该丛书(原因是当初生活书店已负担郑振铎主编《世界文库》的费用,而鲁迅的提议与这一项目有重合之处,为了成本和竞争力考虑,所以将其否决)①根据茅盾和黄源的回忆,在生活书店方面拒绝出版“译文丛书”之前,还有一个小插曲。1935 年2 月,黄源曾跟生活书店商量出“译文丛书”的事宜,并且得到了经理徐伯昕的口头允诺。但是之后,徐伯昕因病退出,生活书店的大小事务改由毕云程主持。毕云程上台后不知道徐伯昕曾经的口头承诺,因此单纯地从营业上考虑,否决了鲁迅的这一提议。不过,黄源当时也曾将徐伯昕口头承诺的事情告知邹韬奋(“生活书店”的创始人),并希望书店方面能够遵循前约。但是邹韬奋在商量之后,还是选择不出版“译文丛书”。参看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第239 页;黄源:《黄源回忆录》,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第79-80 页。。然后,黄源就联系了由吴朗西、巴金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与他们接洽“译文丛书”的出版事宜,双方还于1935 年9 月15 日在南京饭店聚餐,商定出版“译文丛书”事宜,鲁迅当时也有出席。这本是无可厚非之事,既然生活书店不同意出版译文丛书,那么再联系别家出版社又有何问题?但在生活书店方面看来,黄源背着他们联系别家出版社,似乎表明他是一个左右逢源、爱耍花枪之人,因此对其产生了恶感②上述内容的叙述,参看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年,第239-240 页。。这当然是茅盾的“一面之词”,只因生活书店方面并未有人留下相关的文字进行说明,孰是孰非已无从考证。
不过,比起因出版“译文丛书”而引起的个人恩怨,商业利益和市场竞争也许是更大的症结。虽然茅盾和黄源在事后的回忆文章中都曾提及《译文》在当时的销量还算不错,但实际上,与《新生》《文学》《世界知识》这类杂志(它们也由生活书店负责出版发行)相比,《译文》的销量较小。根据徐伯昕对当时生活书店出版的几大杂志销量、订户的记载,可以看出《新生》杂志每期约销四万份、订户接近六千,《文学》杂志每期约销一万两千份、订户约有六千,《世界知识》每期约销八千、订户约六七百,而《译文》杂志每期销量只有三千二百,订户只有约三百[4]34。而且,1935 年也是一个出版业特别不景气的年份,鲁迅当时写给黄源的信件中曾经提及:“不过今年的书业也似乎真的不景气,我的版税,被拖欠得很厉害。一方面,看看广告,就知道大小书店,都在竭力设法,用大部书或小本书的豫约法,吸引读者的现钱,但距吸干的时候,恐怕也不远了。”[5]411如此来看,生活书店方面之所以突然撤换编辑,也有可能出于商业上的考量,毕竟鲁迅的名气在当时可谓“万人空巷”,比起名不见经传的“黄源”,以“鲁迅”作为宣传的旗号可能有助于增加杂志的销量。另外,在翻阅鲁迅书信的过程中,笔者也发现了有可能引起生活书店撤换掉黄源的第三个原因,特在此列出。在1935 年10 月22 日致曹靖华的书信中,鲁迅曾经提到一事:“《译文》合同,一年已满,编辑便提出增加经费及页数,书店问我,我说不知,他们便大攻击编辑(因为我是签字代表,但其实编辑也不妨单独提出要求),我赶紧弥缝,将增加经费之说取消,但每期增添十页,亦不增加译费。”[5]568原来在《译文》合同满一年之时,生活书店方面已经与黄源产生过节。黄源提出的增加经费及页数之说,引发生活书店的不满与攻击,最后幸有鲁迅出面说和才得以解决。也许正是这诸种原因组合在一起,最终让生活书店方面决定撤换黄源的编辑职务,改让鲁迅担任。然而无论怎样,生活书店因事先未与《译文》的发起人——鲁迅等人商量,就在饭桌上单方面地宣布撤换黄源,还是让鲁迅气愤万分。
在当晚的饭局不欢而散之后,根据茅盾的回忆,鲁迅第二天便约自己和黎烈文到他家里去,黄源当时也在,鲁迅当着他们的面把与生活书店签订的第二年的合同撕碎,并且声明如若生活书店想要继续出版《译文》,必须与黄源签合同,并请茅盾将此事通知生活书店。因为鲁迅与生活书店的事情闹得很僵,所以郑振铎就找茅盾商量,想要从中调解,并提出一个折中的方案。这一方案的大致内容是:合同仍由黄源签字,但是每期《译文》稿件都需鲁迅过目,并签上名字。鲁迅当时也同意了这一方案,但是9 月24 日上午,茅盾和黎烈文来到鲁迅寓所,向鲁迅说明此方案书店那边不能同意,他们情愿停刊①上述内容,参看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年,第240-241 页。。于是,创刊达一年之久的《译文》杂志,在出至第十三期时,就这样颇为可惜地停刊了。生活书店方面为何不同意郑振铎的折中方案而宁愿让《译文》停刊?这一问题也值得探讨。如果排除掉郑振铎的暗中“操作”这一难以证实的原因外,至少还有以下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自然是有个人恩怨(或者说赌气)的成分存在,但另一方面,经济问题——《译文》并不赚钱也许是导致其最终停刊的更大关节②鲁迅在后来的《<译文>复刊词》中提到,当时《译文》停刊以后,社会上曾一度流行的观点也是“折本”说,但他在文中又说:“直到今年,折本说这才起了动摇,得到再造的机会,再和大家见面了。”可见鲁迅本人并不认可这种观点。鲁迅:《且介亭杂文末编·<译文>复刊词》,《鲁迅全集》第六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第509 页。。正如茅盾在后来的回忆文章中提及的,“生活书店当时在经济上也的确有困难。《译文》和《太白》都不赚钱。所以在《译文》停刊的前后,生活书店把出版了一年的小品文期刊《太白》也停刊了”[6]241。
鲁迅对郑振铎的“怀疑”或“不信任”,正是在《译文》宣布停刊之时开始形成的。在茅盾与黎烈文通知鲁迅“生活书店不同意郑振铎折中方案”的当天下午,鲁迅便给黄源去了一封信,信中提到:“他们那边人马也真多,忽而这人,忽而那人。回想起来:第一回,我对于合同已经签字了,他们忽而出了一大批人马,翻了局面;第二回,郑先生的提议,我们接收了,又忽而化为胡先生来取消。一下子对我们开了两回玩笑,大家白跑。”[5]555鲁迅在这里所说的“第一回玩笑”,指的是上文已经提到过的,黄源与生活书店此前因增加经费问题产生矛盾,后经鲁迅的协调才达成一致,但谁料生活书店方面又突然提出撤换编辑黄源;而第二回“玩笑”,说的是鲁迅这边同意了郑振铎的折中方案,但生活书店那边却拒绝了这一提议。很显然,在这份书信中,鲁迅已经将“郑振铎”划入“生活书店”之流,并且认为这些人合伙在给自己“开玩笑”。如果说此时的鲁迅尚且是对生活书店全体产生不满,那么之后鲁迅在写给友人的多封信件中更明显表现出对“郑振铎”一人的恶感。这种“恶感”的产生很大程度上正源于《译文》的停刊,因为在鲁迅看来,《译文》停刊正是郑振铎在背后活动之故。接下来的问题是,《译文》停刊是否真如鲁迅认为的那样是郑振铎在暗中运作?如果不是的话,鲁迅为何偏偏认定了郑振铎?
根据茅盾的说法,鲁迅在“《译文》停刊”这一问题上明显误会了郑振铎。“因为振铎是个热心肠的人,又好当合事佬;何况他与鲁迅有将近二十年的友谊,怎么可能反过来暗算鲁迅呢!”[6]241由于郑振铎本人并未有任何的解释,因此一方当事人的缺席,必然不能让我们对此事加以公正地判断,但何以鲁迅就认为是郑振铎从中捣鬼呢?这一问题仍然值得推敲。在此,笔者也只能结合有关史料,做出自己的推测,以待来日有更多的讨论。首先,这很可能与郑振铎主编的《世界文库》有关。我们知道,在《译文》杂志问世的同时,由郑振铎主编的《世界文库》也于1935 年5 月开始由生活书店出版。不可否认,《世界文库》与《译文》都以翻译外国文学作品为重,二者的预期读者群体有着高度的重合,存在部分竞争势不可免,再加之郑氏后来的热心“调解”终以失败告终,那么一向多思多疑的鲁迅是否会将这二者联系起来,进而猜测郑振铎是为了自己主编的《世界文库》而暗中算计《译文》?其次,曾经现实发生过的“广告事件”,可能也会使鲁迅在“《译文》停刊”事上怀疑郑振铎。原来先前鲁迅与郑振铎关系融洽之时,二人不仅合作编印《北平笺谱》,为之而作的广告亦是相互协商,即由郑振铎撰写广告,鲁迅看过之后给予建议,修改后的广告,可能是由双方各自给相熟的媒体。问题出在《文学》杂志上刊登的《北平笺谱》广告,这次广告由郑振铎全权办理,鲁迅的意见从头到尾都未发生作用,而且郑振铎做主之后也未跟他通气,鲁迅当时与他熟络,没有为此发生争执,但会不会在鲁迅心中留下不好印象,导致“《译文》停刊”事发生时迁怒于他?[7]64-65虽然这一原因的可能性很小,但至少可以说明,在“《译文》停刊”事发生以前,鲁迅已经对郑振铎渐生“不好”的观感。
最后一个原因(也是可能性最大的一个原因),是受到当时小报或传言的影响。可以注意到,在1935 年10 月22 日写给曹靖华的信中,鲁迅提到:“总之,书店似有了他们自己的‘文化统制’案,所以不听他们指挥的,便站不住了。也有谣言,说这(指《译文》停刊——引者注)是出于郑振铎胡愈之两位的谋略,但不知真否?”[5]569鲁迅在这里虽称生活书店的行为是“文化统制”,但在“《译文》停刊是否为郑振铎背后活动之故”这一问题上,他本人却仍持疑问态度。不过,如果考虑到鲁迅此后几次重提这一谣言(如在1935 年12 月3 日致台静农的信中,鲁迅写道:“《死魂灵》出单行本时,《世界文库》上亦正登毕,但不更为译第二部,因《译文》之夭,郑君有下石之嫌疑也。”[5]594又如在1935 年12 月19 日致曹靖华的信中,鲁迅亦说:“谛君之事,报载未始无因,《译文》之停刊,颇有人疑他从中作怪,而生活书店貌似左倾,一面压迫我辈,故我退开。”[5]605)以及在给友人的书信中多次表达对郑振铎的“不信任”乃至恶感,那么不难推测,这一“谣言”已经逐渐得到鲁迅的默认。
“《译文》停刊”事发生后,鲁迅既已逐渐认定是郑振铎在“背后活动”,那么对这位昔日的朋友日渐疏远以至断交也是情理中事,而由此产生对郑氏的恶感,尤为明显地体现在他写给友人的诸封信件中。如在1936 年4 月1 日写给曹靖华的信中,鲁迅声称:“谛君(指郑振铎——引者注)曾经‘不可一世’,但他的阵图,近来崩溃了,许多青年作家,都不满意于他的权术,远而避之。他现在正在从新摆阵图,不知结果怎样。”[8]59同年4 月23 日写给曹靖华的信中,鲁迅又说:“这里在弄作家协会,先前的友和敌,都站在同一阵图里了,内幕如何,不得而知,指挥的或云是茅与郑,其积极,乃为救《文学》也。我鉴于往日之给我的伤,拟不加入,但此必将又成一大罪状,听之而已。”[8]815 月3 日给曹靖华的信中,鲁迅再次写道:“《作家》,《译文》,《文丛》,是和《文学》不洽的,现在亦不合作,故颇为傅郑所嫉妒,令喽啰加以破坏统一之罪名。但谁甘为此辈自私者所统一呢,要弄得一团糟的。”[8]865 月7 日写给台静农的信中,鲁迅也说:“《文学》编辑,张天翼已知难而逃,现定为王统照,其实亦系傅郑辈暗中布置,操纵于后,此两公固未尝冲突也。”[8]94一系列讽刺性措辞的使用,不难看出鲁迅对郑振铎的基本态度。
更值得注意的是,二人之间的这桩“恩怨”还纠缠于“两个口号”论争运动中,并在鲁迅写作的文章《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中表现出来。《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是鲁迅针对青年徐懋庸的来信而写的一篇论战性质的文章,发表于1936 年8 月《作家》月刊第一卷第五期。这篇文章的特殊之处在于,此文是先经冯雪峰拟稿然后再由鲁迅修改而成。因此,相较于署名鲁迅、实为冯雪峰所写的另两篇论战文章《答托洛茨基派的信》与《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这篇《答》是实实在在由鲁迅所写、并且更为真实地体现鲁迅思想的文章。如果将《答》的原稿(即冯雪峰草拟的原稿)与鲁迅的修改稿进行对照阅读,可以发现一处颇耐人寻味的改动。在《答》的原稿中,冯雪峰有这样的一段论述:“这里,我联想到徐懋庸之类的没出息的青年在文坛上播弄是非的行为,应当容无情的拆穿。例如我和茅盾、郭沫若、郑振铎诸先生的关系。我自己觉得我和他们的关系并不坏,有的常常见面,一同战斗,有的不能见面,也甚至没有通信,然而也一同战斗,为着同一的目标。然而有几个‘恶劣’的青年终想造些谣言,离间我们,以便达到他们私人的目的,实际上也作了分散我们力量的确是近于‘内奸’的行为。”①冯雪峰的原稿笔者尚未得见,此处转引自丸山升:《由<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书稿引发的思考——谈晚年鲁迅与冯雪峰》,《鲁迅研究月刊》,1993 年第11 期。但在鲁迅的修改稿中,与“茅盾”“郭沫若”并列的“郑振铎”名字被删去,只在其后谈到与《死魂灵》相关谣言的时候出现:“例如我和茅盾,郭沫若两位,或相识,或未尝一面,或未冲突,或曾用笔墨相讥,但大战斗却都为着同一的目标,绝不日夜记着个人的恩怨……就是《死魂灵》,当《译文》停刊后,《世界文库》上也登完第一部的,但小说却说‘郑振铎腰斩《死魂灵》’,或鲁迅一怒中止了翻译。这其实正是恶劣的倾向,用谣言来分散文艺界的力量,近于‘内奸’的行为的。”[9]557-558日本学者丸山升敏锐地察觉了这一改动,进而认为鲁迅此前因《译文》停刊而对郑振铎产生“嫌隙”正是造成此处字句变动的主要原因[10]44-47。笔者在对这一观点拳拳服膺的同时,更深刻地感到二人的恩怨对鲁迅造成的影响之深远。
如果说先前的“广告”事只是让鲁迅对郑振铎产生“不好”的观感,鲁迅也并未针对此事有所“发作”,那么在“《译文》停刊”事发生以后,鲁迅对郑振铎的“不信任”之路已就此开启。除了在给予友人的书信中对郑氏多有微词,以及在这篇《答》的修改稿中隐微流露对郑氏的恶感,鲁迅创作的一篇历史小说《出关》也有“讽刺郑振铎”的嫌疑。《出关》刊载于1936 年1 月20 日的《海燕》第一期,小说发表后即引起了诸种猜测。有人解读为讽刺“傅东华”[11,12],有人认为是“作者的自况”[13]1349-1354,还有人提出了“讽刺郑振铎”一说[14,15]。鲁迅这次“破了向来对于批评都守缄默的老例”[9]536,于1936 年5 月上海《作家》一卷二期发表一篇《〈出关〉的“关”》,对上述几种说法予以辩驳、澄清。然而,鲁迅的否定却并不彻底,虽然反感上述几种解读方式将自己小说丰富的意义进行了压缩,但鲁迅在文中也声明了傅东华并非不可取材,这在某种程度上就没有完全否认小说中有讽刺别人的因素。更加饶富意味的是,这篇回应文章在批驳“《出关》为攻击某人”这一观点时,仅仅着眼于“讽刺傅东华”这一种说法,却并未对当时同样存在的“讽刺郑振铎”一说有所说明,这是否可以理解为鲁迅对于讽刺“郑振铎”的一种有意识“默认”?如果考虑到此前《译文》停刊给鲁迅带来的伤害,以及鲁迅在此后诸多信件以及《答》这篇文章中表示的对“郑振铎”的恶感,那么所谓的小说《出关》“讽刺了郑振铎”,应该也不会引起太多的疑虑。
虽然《译文》杂志最终于1936 年3 月复刊并交由新的出版社——上海杂志公司出版,但因先前的停刊事而带来的伤害,鲁迅总也不能忘记,尤其是对郑振铎的“下石”之举一直耿耿于怀。对郑振铎的“不信任”乃至“恶感”,贯穿于鲁迅生命的后期,不仅在他写给朋友的信件中多次提及,而且也在与别人进行论战的文章中甚至在自我创作的小说中时有流露。不管郑振铎是否在背后“暗算”了鲁迅,鲁迅在《译文》停刊后对这位昔日的朋友日渐反感、疏远,直至完全断交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起初创办《译文》杂志,鲁迅并未有什么振臂一呼、纠正译界风气的大野心,只不过想办一份纯粹的文艺刊物,为爱好文艺的人们介绍一些优秀的外国文学作品、尽自己的一份微薄之力。但是,理想之朴素也要遭遇现实之泥淖。一份杂志的出版运行,涉及资金、人员等各方面的整体协调运作,绝不是几个爱好文艺的同仁振臂一呼就能一蹴而就,如果某一环节出了问题,最终的结果可能就是全盘皆输。鲁迅与生活书店产生风波的背后,虽然可能有一部分误会的成分存在,但更多折射的是纯粹的文人与重利的商人之间的一种龃龉②除了本文提到的多处“经济”问题外,鲁迅还曾在1934 年12 月4 日致孟十还的信中明确称生活书店方面为“商人”。信中说:“和商人交涉,真是难极了,他们的算盘之紧而凶,真是出人意外。《译文》已出三期,而一切规约,如稿费之类,尚未商妥。我们要以页计,他们要以字数计,即此一端,就纠纷了十多天,尚无结果。”鲁迅:《书信·341204 致孟十还》,《鲁迅全集》第十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第272 页。,而鲁迅与郑振铎因“《译文》停刊”事而引发“恩怨”的背后,也显示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复杂性,哪怕是昔日里交往密切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