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丽丽
(1.石河子大学外国语学院,新疆 石河子 832000;2.华中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作为中国当代著名的小说家、散文家和美食家,汪曾祺的小说《受戒》和《异禀》中简单的食物意象分别体现了出家人生活中的世俗烟火味和普通人平凡生活中的人情味。“有人说总感觉汪曾祺先生文章中出现的食品格外美味,其实这恰恰是因为先生对许多食物的描写都融入了深厚和浓烈的感情”。[1]这些平淡的生活情味表明汪曾祺笔下的主人公,“他们的身上闪耀着的是人性的光辉以及人性的真实,没有矫揉造作的骄矜,没有故作玄虚的卖弄,更加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2]
“民以食为天”,食物是人的生活必须品。事实上,它不仅是一种满足人们基本生存需求的“实物”,同时,它还蕴含着一种生活态度和精神追求。在《受戒》和《异禀》中,“简单”的食物显露的是人间的清欢,让我们感受到主人公在物质与精神、生存与生活、生理与心理层面达到一种融合。“汪曾祺先生就是文学家中的美食爱好者之一。在汪曾祺先生的很多作品中我们都能看到关于各色美食的描写,而这种描写美食的文学作品中并不像电视中的美食节目一般,只为向我们展示制作食材和工序,而是更多地交织着不同地区的风俗文化以及温暖细致的人生哲理。”[1]无论是《受戒》中多次出现的自然清淡的“素食”意象,还是《异禀》中的不同“卤味”,都再现了乡村小人物清淡的欢愉,体现出他们乐观豁达的人生哲学和朴素平淡的生活态度。就像石杰在《汪曾祺小说的艺术生命》一文中所说的那样:“这里几乎没有激烈的矛盾冲突和尖锐的角逐争斗,父母兄弟姐妹间恭孝友爱,邻里乡亲间互助和睦……人们终年生活于一种和乐安宁之中,即使偶尔生出的怨恨,也带着几分无奈与和缓。”[3]食物为小说增添了艺术魅力,具有一定的妙意。本文以“食物”为引线,尝试把握汪曾祺小说《受戒》和《异禀》中的别样意蕴。
在《受戒》中,庵赵庄的这个庵本来叫做菩提庵,只是大家叫讹了,叫成了荸荠庵。但是,就是这样一种以讹传讹,无形地把小说发生的地点与以食物“荸荠”联系了起来。荸荠庵——以食物命名的地方,为小说中人物的恬淡生活安排了理想去处,为小儿女的爱情发展埋下了伏笔。
在《受戒》中,食物出现的场景和食物的意象可以看作是展现人物性格的工具和促进情节发展的手段。同时,食物也是主人公内心情感状态的映射。
原本主人公小英子和明海的初见可以被写得激动人心,但这被汪曾祺笔下的莲蓬淡化了。小儿女的爱情故事就是从吃莲蓬开始的,体现了一种别样情趣。她俩第一次见面,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小英子在剥莲蓬。在简短地交换了名字之后,作者这样写道:“小英子把吃剩的半个莲蓬扔给明海,小明子就剥开莲蓬壳,一颗一颗吃起来。”[4]43一个扔莲蓬的动作表现出小英子开朗的性格;同时,明海纯朴的形象也跃然纸上。“‘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是辛弃疾描绘的‘清平乐’,而《受戒》中的‘莲蓬’成了小英子出场的道具,直接为她的童趣加分。”[2]从吃莲蓬这件小事上可以看出小英子不是“独乐乐”,而是“与明海共乐”,从中也暗示了故事情节发展的走向和小说的结尾。
食物不仅展示了人物的性格和心理,还标示出人物关系的变化。“荸荠”作为一个重要意象在《受戒》中反复出现。特别是在收获荸荠的时节,小英子和明海的爱情也逐渐浮出水面。小说这样描绘小英子收获荸荠的画面:“秋天过去了,地净场光,荸荠的叶子枯了,——荸荠的笔直的小葱一样的圆叶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哔哔地响,小英子最爱捋着玩,——荸荠在烂泥里。赤了脚,在凉浸浸滑溜溜的泥里踩着,——哎,一个硬疙瘩!伸手下去,一个红紫红紫的荸荠。她自己爱干这生活,还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4]53这种生活充满了乡村气息,平静淡然。在这里,荸荠不再仅仅是一种食物,更是传达情感的媒介,这是作者有意为之。无论是初见时扔给明海莲蓬,还是这里故意踩他的脚,都可以看出小英子的热情和主动,展现了她细腻的心思和情感。小英子和明海悠然自得、内心有爱,荸荠的意象象征着爱情暗流涌动不息。
相对憨厚木讷的明海在收完荸荠之后感受到了爱情的滋味:“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4]53虽然没有过多的言语,但我们完全可以感受到明海柔软的深情。作者在这里运用微观的细节去突出并渲染主人公之间的爱意,自然而集中地流露出小儿女的朦胧爱情。具体来说,作者“淡化了故事的情节,着重描摹出一种感觉、一种氛围、一种对生活质朴的印象,或者说是书写了一种健全的人性”[5]。
小说《受戒》中的主人公居住的环境自然优美,让人感受到一种自由随性的氛围。比如,小英子的家俨然就是一个世外桃源,确切地说,“小英子的家像一个小岛,三面都是河,西面有一条小路通到荸荠庵。独门独户,岛上只有这一家。岛上有六棵大桑树,夏天都结大桑椹,三棵结白的,三棵结紫的;一个菜园子,瓜豆蔬菜,四时不缺。”[4]49小英子一家人不仅与大自然和谐相处,而且家里的气氛也很温馨和睦。作者这样描述小英子家的生活境况:“这家人口不多,他家当然是姓赵。一共四口人:赵大伯、赵大妈,两个女儿,大英子、小英子。老两口没得儿子。因为这些年人不得病,牛不生灾,也没有大旱大水闹蝗虫,日子过得很兴旺。他们家自己有田,本来够吃的了,又租种了庵上的十亩田。自己的田里,一亩种了荸荠,——这一半是小英子的主意,她爱吃荸荠,一亩种了茨菰。”[4]49可见,这一家虽然不是多么富裕,但爱吃什么就种什么,并且去主动创造自己想要的生活。在这里,甜爽的桑葚和荸荠也象征着普通乡村家庭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受戒》通过食物从侧面展现了恬淡人生的诗意般美好,表现出乡村生活的小情趣和欢乐景象。小说写道:“赵大伯是一棵摇钱树,赵大娘就是个聚宝盆。大娘精神得出奇。五十岁了,两个眼睛还是清亮亮的。不论什么时候,头都是梳得滑溜溜的,身上衣服都是格挣挣的。像老头子一样,她一天不闲着。煮猪食,喂猪,腌咸菜,——她腌的咸萝卜干非常好吃,舂粉子,磨小豆腐,编蓑衣,织芦篚。”[4]50煮猪食、喂猪和腌咸菜这些家务活生动地再现了赵大娘勤劳淳朴的形象。最重要的是,从赵大娘腌咸萝卜干的手艺上,可以看出她把平淡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咸萝卜干的食材虽普通,制作方法也简单,但却清脆可口,是绝妙的下饭之菜。
小英子的姐姐大英子要准备嫁妆,她在家里绣鞋,可是在挑花绣花时嫌她娘出的样子太老。因为明海会画画,所以小英子自告奋勇地推荐说:“他会画!画得跟活的一样!”[4]51小英子经常把明海请到家里,给他磨墨铺纸,让他来画花。“每回明子来画花,小英子就给他做点好吃的,煮两个鸡蛋,蒸一碗芋头,煎几个藕团子。”[4]52这些“好吃的”食物也许在我们看来是如此“清淡”,但是煮鸡蛋、芋头和藕团子是小英子对明海的赞扬和奖励。日常生活中的清淡食物是闲逸生活的标配,这些粗茶淡饭见证了淳朴热情的民风以及和谐关系中人性的朴素美。
《异禀》围绕主人公王二的熏烧摊子,展现王二和他所生活的那条街上小人物的人生百态。他们以平和闲淡、勤劳乐观的心态面对生活的艰辛,并通过自己的努力谋求更好的生活。小说以一个极其简短并且概括性很强的句子开场:“王二是这条街的人看着他发达起来的。”[4]28主人公王二的发达靠的就是他的熏烧摊子。“熏烧”就是我们通常说的“卤味”。他不断地扩大经营,在简单的日子中品味人间的清欢。
王二能够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让人觉得他有“异禀”,靠的就是勤劳。在小说开篇,作者就为我们描述了王二一家在大清早的生活场景。天不亮的时候,王二就起来备料,然后准备烧煮。同时,他媳妇梳好头就开始磨豆腐、帮王二烧火。夫妻俩合作默契,这也是普通人的家庭生活缩影,读起来既平淡又亲切。当他家做卤味时,“附近的空气里弥漫着王二家飘出的五香味。”[4]28我们不难体会到,正是这种五香味传达着人世间的情味。
每天下午,人家淘晚饭米的时候,王二就开始摆摊。他会一直忙到晚上九点多钟。王二忙起来的时候,很少有时间歇一歇。在他装熏烧的盘子和装豌豆的匣子都已经见底的时候,他媳妇会给他送饭,这时他才擦一把脸吃晚饭。可见,王二为别人忙碌吃食,但也只能在别人都吃完饭的时候,他才有时间填饱自己的肚子。晚饭后,即使只有一些零星的生意,他也没有忙着收摊子,而是端一杯热茶,坐在椅子上听人聊天。同时,还拿眼睛瞟着他的摊子。这是忙碌之后的短暂休闲时光,从中可以看出王二在艰辛的生活中也享受着生活。值得注意的是,在汪曾祺对王二生意状况的描述中,他并没有使用太多准确表达时间的词。这也表明王二日出而作,日落不息的生活境况。
王二的熏烧摊子是很有特色的。《异禀》中有不少描写熏烧食物的精彩片段,罗列了食物的种类和配料。这种对食物特点不厌其烦的展示,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作者本人对食物的用心。在小说中,汪曾祺以一个美食家的视角品评着王二熏烧摊子上的美食,从色、香、味和形等方面进行了全面的描述。以蒲包肉为例:“蒲包肉似乎是这个县里特有的。用一个三寸来长直径寸半的蒲包,里面衬上豆腐皮,塞满了加了粉子的碎肉,封了口,拦腰用一道麻绳系紧,成一个葫芦形。煮熟以后,倒出来,也是一个带有蒲包印迹的葫芦。切成片,很香。”[4]29在蒲包肉的制作上,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笔下的食物不仅彰显了人物的生活状态,而且隐现出当地的民风民俗。
除了勤劳,王二能比别人生活地更好还因为他脑子灵活。这种灵活不是一种精明或算计,而是更多地体现在王二能为他人着想的周全。与其他一些小商铺只能勉强维持,或者直接败落下去不同,王二的熏烧生意反而越来越兴旺了。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做的是“吃食”生意,与人的生活需求相关;另一方面也是他生财有“道”,心里有他的这些食客。他的主顾都是一些熟人,“谁什么时候来,买什么,他心里都是有数的”[4]29。最初,他的熏烧摊子是摆在保全堂药店的廊檐下。天气好时,倒没什么问题,如果遇上下雨下雪,特别是下雨下雪天买他东西的人比平常还要多,他觉着叫主顾打伞在当街站着,心里过意不去。于是他就把摊子搬到了隔壁烟店的店堂里了。可见,他的生意越做越好,除了经济利益的考虑之外,还有人情世故的缘由在里面。这也让他的熏烧摊子充满了人情味。
搬了店铺以后,他卖的熏烧的种类也增加了。除了原有的豆腐干、牛肉、蒲包肉和猪头肉这些“固定项目”之外。他在春天卖一种叫做“鵽”的野味。“鵽”是一种候鸟,因为是桃花开的时候来的,所以不知是哪位文人雅士给它起名为“桃花鵽”。不难看出,尽管生活有许多不如意,特别是对于街上的一些人来说生活更多地意味着无奈,但他们身边也有许多诗意的东西。入冬以后,他也卖些羊肉、兔肉之类。王二随着时节变换不同的卤味,这也是他的熏烧生意能吸引食客的原因之一。王二熏烧摊子上的汽灯是生意兴旺的标志。小说写道:“汽灯这东西只有钱庄、绸缎庄才用,而王二,居然在一个熏烧摊子的上面,挂起来了。”[4]31在这里,只一个“汽灯”就已表明,王二的生活越来越好。
《受戒》和《异禀》中出现的食物意象一素一荤。同样,在汪曾祺笔下,这些食物与其中所蕴含的人间情味也是一明一暗。明处的食物与暗处的情味结合在一起,是和谐关系中朴素人性的表征,这种明暗的处理也是小说的精彩所在。
《受戒》的标题给人的感觉像是在说清规戒律,细读小说,却发现写的是儿女情长。也就是说,小说的“标题为‘受戒’,但是小说少有这个方向的维护和追求,而是倒向与其对立的‘破戒’,小和尚恋爱的起点被故意安置在他遁入空门的起点”[6]。除此之外,荸荠庵的其他几位和尚也是率性而为,不受戒律束缚而自在生活。比如,“二师父仁海。他是有老婆的。他老婆每年夏秋之间来住几个月,因为庵里凉快。庵里有六个人,其中之一,就是这位和尚的家眷。仁山、仁渡叫她嫂子,明海叫她师娘。”[4]46三师傅仁渡精明能干,“据说他有相好的,而且不止一个。”[4]47就此,小说这样写道:“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4]48不难看出,作者笔下的寺庙少了些规矩,多了人间烟火味。和在家人一样,荸荠庵的和尚过年也杀猪吃肉。但不同的是,他们会多一道仪式,那就是神情严肃地给即将升天的猪念一道“往生咒”。在这里,对荸荠庵里和尚世俗生活的描写是小说的加分项。事实上,《受戒》的主角是人本身,不管是出家人还是在家人,最吸引人的都是普通小人物的生活和情感。《受戒》的食物蕴含了满满的生气,同时,作者在这里也通过食物意象暗示主人公的内在追求和外在约束之间达到一种平衡。
《受戒》追求的是直率坦然,对和尚们的生活没有过多的特殊化展示。虽然他们生活的独特性的确吸引人,但这只是小说魅力的表层,深层依然是小人物身上体现出的人间情味,正是这种表层和深层的融合长久地打动着读者。汪曾祺不但对荸荠庵里和尚们的生活放开了讲,对人物的情感处理更是直接。小英子和明海的爱情故事给小说增添了浓厚的世俗味。作者对小英子家房檐下种的栀子花散发的香味描写很有特色:“栀子花香得冲鼻子。顺风的时候,在荸荠庵都闻得见。”[4]49从这种香味的传播可以感受到“俗世生活对宗教清规的成功侵入与渗透”[6]。可见,《受戒》充满浓厚的生活气息,让人耳目一新。
在《受戒》中,食物如影随形般地点缀着和尚们的生活。作者没有放过对和尚吃饭场景的描述。在小说中,明海要去善因寺受戒,小英子在他受戒前去看了一下情况:“好大一个‘膳堂’,坐得下八百个和尚。吃粥也有这样多讲究:正面法座上摆着两个锡胆瓶,里面插着红绒花,后面盘膝坐着一个穿了大红满金绣袈裟的和尚,手里拿了戒尺。这戒尺是要打人的。哪个和尚吃粥吃出了声音,他下来就是一戒尺。不过他并不真的打人,只是做个样子。真稀奇,那么多的和尚吃粥,竟然不出一点声音!”[4]55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和尚的饮食礼节。
《异禀》中的王二忙碌并悠闲。如果说王二热爱生活,追求并沉浸在一种属于自己的精神境界中,那么作者就是美化这种生活,让人感受到汪曾祺对这些小人物的人文关怀。
汪曾祺对王二熏烧生意的兴旺并没有进行过多的笔墨介绍,而是点到之后,笔锋一转,直接奔向王二休闲生活中的精神追求。小说写道:“王二的发达,是从他的生活也看得出来的。”[4]31这简短的一句表明,在汪曾祺眼中,精神追求亦是普通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物质条件改善的同时,精神生活也丰富起来。同时,这也让人感受到一种健康、活力、完整的生活状态,体现了小人物健全的人格。比如,发达后,王二可以舍得花钱自由地去听书了。虽然王二最爱听书,但“以前去听书都要经过考虑。一是花钱,二是费时间,更主要的是考虑这于他的身份不大相称:一个卖熏烧的,常常听书,怕人议论”[4]32。有趣的是,“近年来,他觉得可以了,想听就去。”[4]32最重要的是,听书的时间和他的熏烧生意不冲突,或者说这两个时间刚好岔开。下午一点开书,通常不到四点就结束。这耽误不了他的生意。“他一天忙到晚,只有这一段时间得空。”[4]32可见,王二生活充实,虽然忙碌,但也有能力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汪曾祺的小说《受戒》和《异禀》通过食物意象表现出自然直率的艺术风格,同时也展现了和谐关系中的朴素人性。“在一个讲究‘民以食为天’‘食色性也’的国度,饮食从来就不仅仅是营养或美味,而是包含了太多太多的‘言外之意’‘味外之旨’以及‘韵外之致’。”[7]可以说,食物是汪曾祺小说中的一种文化现象,表现出作者阅尽霜华,内心依然温存如初,并让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人间最有味的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