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颖绮 施侠威 林玲香
1.浙江中医药大学第三临床医学院 杭州 310053 2.浙江中医药大学第一临床医学院 3.丽水市人民医院
疫病是指由疫毒之邪所致的,具有强烈致病性和传染性的疾病[1]。在全球范围内频繁出现的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 (severe acute respiratory syndromes,SARS)、埃博拉以及目前仍肆虐全球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简称新冠肺炎)即属于疫病范畴[2]。现代学者对中医药治疗疫病进行了深入研究,如三药三方治疗新冠肺炎,但主要集中在中药内服方面,对于中药外治法防治疫病的临床研究较少。中药外治凝结着古人“内外相合”的思想,具有中医特色,在疫病防治中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本研究基于中华医典5.0数据平台,整理其中收录的《太平圣惠方》《普济方》《理瀹骈文》等文献中关于中药外治法防治疫病的病案、条文,以期探索中药外治法防治疫病的思路规律和特色方法,为疫病的临床防治提供新的借鉴。
1.1 中药外治法的渊源 自古以来,先贤医家就对“疫病外治”这一独特的临床疗法十分重视。早在先秦时期,《山海经》中就有佩戴草药以治疗疫病的记载。到汉唐时期,中药外治法防治疫病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千金方》中描述了肺结核、痢疾等多种疫病的中药外治法,并且对其具体方剂、方法、剂型进行了详细的记录[3]。宋代疫病多发,政府极其重视疫病的防治,并且开始对中药外治法的机制进行初步探讨,《圣济总录》提出洗浴法可“疏其汗孔,宣导外邪”,说明了此法治疗疫病之原理——开通玄府,驱邪外出。明清时期,众多医家立书专论治疫之新理,临床用药也从经验用方慢慢向理论指导组方转变,如《松峰说疫》中首次提出“瘟疫八法”,认为疫病防治当注重五运六气,创立并记载了大量搭配熏烧、取嚏、洗浴等外治法的避瘟方剂[4]。
《理瀹骈文》一书尤其重视中药外治之法,提出“凡病多从外入”[5]1,可见中药外治法在疾病防治中的重要性。通过各代医家的临床实践,中药外治的用药种类以及方法不断丰富,并在疫病治疗中展现出了确实的疗效。
1.2 中药外治法的优势 “外治之理即内治之理”,中药外治法同内治法一样,皆受中医药整体观与辨证论治理论的引导。然而,中药外治法防治疫病有其独特优势。其一,局部用药,减少胃肠刺激。《理瀹骈文·略言》谓“治在外则无禁制、无窒碍、无牵掣、无黏滞”[5]1,外治法可将中药以不同形式应用于人体皮毛、孔窍等位置,就近用药。因不经过胃肠吸收,故而在选用药物上相对灵活,不良反应也相对较少[6]。其二,大多简便易行,如《肘后备急方》中将艾叶烧熏患者床的四角即可防疫。其三,针对疫病疗效显著,学者研究证实,在流感流行时期佩戴合理配伍的中药香囊,可显著降低患病率,缩短总治疗时间[7]。
1.3 中药外治防治疫病基本原理——从“肺卫”防治叶天士[8]认为“温邪上受,首先犯肺”,肺为五脏之首,且肺开窍于鼻,上通咽喉,外合皮毛,因此致疫之“异气”从口鼻侵袭人体,当先犯肺,导致肺卫宣肃失司[9],并以肺脏为中心,延及卫表和其余脏腑。《类经》中提出“气自空虚而来,亦欲其自空虚而去”[10],空虚即孔窍之意,书中直言疫病当从得病处行透邪致外之法,使得疫毒从皮毛、口鼻而走。
肺卫的概念有其丰富内涵。“温邪上受”中“上”之一字,即说明疫毒侵袭部位除了以口鼻、皮毛为主外,还当囊括眼结膜、口唇黏膜等头面其他部位[11]。因此,中药外治法防治疫病应当从广义的肺卫角度出发,用药部位大多集中于呼吸道、各孔窍黏膜以及全身皮肤。现代研究也证实,中药外治法在皮肤用药可通过“三微”(局部“微作用、微刺激、微吸收”)方式,调节体内外神经-内分泌-免疫(neuro-endocrine-immunoregulatory,NEI)网络,达到治疗效果[12]。黏膜毛细血管丰富、无角质化的特点,使其相较于一般皮肤能更好地吸收药性,使药物发挥更好的疗效[6]。
中药外治法防治疫病的方法多样,主要体现在预防与治疗两个方面。其中,预防的方法主要包括囊袋悬挂、烧熏、纳鼻、涂抹等;治疗的方法则以吹鼻取嚏、点眼洗眼、敷涂、洗浴、脐熨、吹喉等为主。
2.1 预防原则——扶其正气,避其毒气疫病的预防一直受到各代医家重视,早在 《素问·四气调神大论》中就强调“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阐明了 “防患于未然”的疾病预防思维。孙思邈[13]173认为“天地有斯瘴疠,还以天地所生之物以防备之”,传承并发挥了疫病相关的预防思想,强调了疫病预防的重要性。
吴又可[14]7认为,疫病的产生“乃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表明“异气”这一空气感染是疫病产生的一大重要原因,异气理论提示了致疫“微生物”的存在以及异气的物质性,与现代传染病学理论不谋而合。《素问·刺法论》言“避其毒气,天牝从来,复得其往”,“天牝”即为鼻窍,指明疫毒从鼻窍而入,强调了呼吸道防护在疫情防控中的重要地位。同时 《灵枢·百病始生篇》谓邪气“不得虚邪,不能独伤人”,说明了素体虚弱时疫毒易侵袭人体,因此扶其正气、避其毒气是中药外治法避疫的重要思路。
2.2 预防方法
2.2.1 囊袋悬挂 囊袋悬挂是古代最常用的避疫方法,大多以囊袋的形式随身佩戴或悬挂于屋内。此类中药外用避疫法中常应用到矿石类药物,其中以雄黄-朱砂药对最为常见。如《太平圣惠方》中的弹鬼圆方:“雄黄(一两)朱砂(一两细研)石膏(二两)川乌头(一两)鼠妇(一两)……带之。”[15]雄黄药性强悍峻烈,能辟恶邪,《本草崇原》言其“散阴解毒之药也”[16];朱砂定心镇惊、安神解毒,两者配伍使用,取其辟邪化浊驱疫之效。现代研究发现,雄黄与朱砂的有效成分都能强效抑制病毒蛋白酶的活性,具有广谱的抗病毒作用[17]。值得注意的是,矿物药大多有毒性,因此选用囊袋悬挂的外用方式代替内服,可有效减少其毒性对人体的影响。
2.2.2 烧熏 本研究收录的中药烧熏之法大量运用了辛香走窜的芳香类药物,一是可以利用焚烧的高温以及烟雾的上熏对空气进行消毒;二是能够增强人体体质,“香者气之正,正气盛则除邪辟秽也”[18]。诸多研究证实,芳香类药物燃烧所产生的挥发油可经呼吸道、皮肤进入人体循环,以扶助正气,增强人体防御能力,避疫毒于外[19];其芳香气味还能刺激鼻黏膜,促进分泌型免疫球蛋白A的产生,从而预防疫病[20]。如《寿世编》一书中提到:“避疫丹:乳香、苍术、细辛、川芎、甘松、降香各一两,为末,枣肉为丸……烧之。”[21]此方即以芳香类药物乳香、苍术、甘松、降香为主,制丸烧熏,香味入脾,提振中焦之正气;培土生金,进而加强肺气,以防邪气侵袭。苍术可避一切恶气,现代研究证实,苍术中的活性成分苍术酮对流感病毒具有杀灭作用[22],而且苍术烟熏的杀菌效果强于紫外线照射[23]。
2.2.3 纳鼻 《温疫论·原病》谓“邪自口鼻而入”[14]1,提示疫病的传染以呼吸道传播居多,这与当代认知相同,因此纳鼻阻断疫毒传播也是中药外用防疫的一大重要方法。如《伤寒直指》曰:“光明雄黄,研细,以笔蘸点鼻内两旁陷中,则疫不能入。”[24]利用药物防疫的特性“涂鼻”,作为首道卫外屏障,可以令药物长时间停留于鼻腔,作用于人体呼吸道,避免疫毒之邪从呼吸道侵入体内,与如今戴口罩预防新冠肺炎有异曲同工之妙,更有利于达到防病的目的[25]。
2.2.4 涂抹 主要通过将药物涂抹至全身或者体表特定部位,使药物直接作用于人体皮腠,固护卫表,为人体抵御“异气”,以预防疫病[2]。如《备急千金要方》中雄黄散“雄黄五两,朱砂、菖蒲、鬼臼各二两……涂五心额上、鼻人中及耳门”[13]175,辟瘟甚验。《肘后备急方》中第一次提出了粉身以避疫的思路,“姚大夫粉身方:芎、白芷、藁本三物等分,下筛,纳米粉中,以涂粉于身,大良”[26]。《备急千金要方》的粉身散为“辟温病粉身散常用方,川芎、白芷、藁本各等分,右三味治下筛,纳米粉中以粉身”[13]175与前者同方异名。藁本具有较强的抗炎抗菌活性[27];白芷、川芎外用皆可抑菌、促进透皮吸收,三药合用药物吸收率强[28],且三者均为辛温芳香之品,涂粉于身,外可避邪气,内可扶正气。
3.1 治疗原则——以“驱邪解毒,补虚扶阳”为核心,随证治之
3.1.1 以“驱邪解毒,补虚扶阳”为核心 《素问·上古天真论》提出:“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表明了阳气虚衰是发病的根本因素。《温疫论·原病》中则指出:“若其年气来盛厉……触之即病。”[14]2强调了疫毒侵袭是发病的直接原因,在一定情况下,疫邪可为发病之决定性因素,因此疫病的产生是阳气虚衰和疫邪侵袭两方面因素的综合结果,当以祛邪解毒、补虚扶阳为核心治疗原则。如《普济方》中赤散方:“治时气瘴疫。牡丹(一两),细辛(半两),皂荚(去黑皮涂醋炙微黄去子一两),桂心(五钱),干姜(炮制锉半两),附子(炮裂去皮脐半两),真珠(半两),踯躅花(醋拌炒令干半两),上为散。初觉头强恶寒。便以少许纳鼻中。吸之嚏为候。”[29]1584选用辛散芳香之细辛、皂荚,能引各药行散于全身,而且此类药物抗病毒、抗菌消炎的作用显著[30]。配伍桂心、干姜、附子三味扶阳药物可加强振奋阳气之力,扶阳补正。现代药理研究显示,细辛-干姜药对相互协同可有效改善肺功能,减缓炎症反应[31]。《瘟疫发源》提出,疫病症状以热症为主,多呈现热象偏重的情况,热易伤津,搭配咸寒之珍珠,解毒的同时又可中和前药之热性,以防辛温太过更伤津液[32]。
3.1.2 随证治之,解表清热 恶寒发热是瘟疫初期疫邪在表最常见的症状表现,邪之所凑,则阳气被遏,腠理闭郁,结合现代病理学原理分析,病原体侵入人体,影响体温调节中枢,使肌肉阵缩,产热增加、散热减少,因而恶寒发热[33]。《理瀹骈文》中治疗时疫用发汗散点眼取汗“雄黄四分,辰砂二钱,牙硝四分,麝一分,金箔五分,头疼发热口渴身痛……点大眼角”[5]71,邪随汗解,玄府开则汗液出。麻黄性辛、温,擅开解体表之玄府,自然发汗以导邪外出,现代学者发现其活性成分具有较强的抗病毒、抗微生物作用[34],未来可进一步进行瘟疫防治方面的研究。牛黄、冰片性寒,两者合用可清在里之热,也可防治麻黄辛温发汗太过,前者解毒之力强,后者作为佐药,可助药物通过身体屏障,发挥更好的疗效[35]。琥珀宁心安神,再加补虚解毒之甘草,祛邪而不害正,李婧等[36]研究发现甘草的有效成分有潜在抗新冠肺炎的作用,对甘草应用于新冠肺炎的防治有一定的参考意义。
3.1.3 随证治之,解毒消肿 本研究发现中药外用治疗热毒肿痛之疫病如大头瘟、时行腮肿等效果显著,且多采用清凉解毒消肿之法。《急救广生集》中治疗大头瘟“将扁柏叶捣烂,用鸡子清调敷”[37]。此方中鸡子清微寒,清热解毒,可解咽喉肿痛,其黏性强,作为调敷剂使用,有利于扁柏叶附着于敷涂部位,从而发挥药效[38];扁柏叶味清香,性寒,清热凉血之功强,药理学表明其活性成分具有显著的抗炎抗菌作用[39],以此方敷涂于热毒肿胀部位,疗效良好。
3.2 治疗方法
3.2.1 吹鼻取嚏 疫病从肺卫论治当以宣降肺气为基础,解除卫表之邪为辅助。疫毒之邪从鼻入侵人体,病位偏于上焦,因此中药外治法中以吹鼻取嚏法最具代表性。滞而不和则嚏,此法利用药物刺激鼻黏膜,通过喷嚏的方式提振肺之清阳以除邪,从而宣畅肺脏气机之升降,还可开腠理而解肌,发散皮毛之邪气[40]。同时鼻为足阳明胃经等经脉循行所过之部位,与人体经络联系紧密,由鼻部外治疫病可刺激相应经络之经气,以达到通治各脏腑疫邪之功,而且鼻黏膜毛细血管丰富,从鼻部给药也更有利于药物吸收[41]。
3.2.2 点眼、洗眼 本研究发现,文献中收录的点眼、洗眼法大多用于天行赤眼等疫毒祸及眼部的病症,也可用于卫表不疏、腠理不开之疫病。如《本草汇言》中用“生白矾、铜青、食盐、川黄连各二分,泡汤,用软白绢蘸洗两眼胞上”[42],通过洗眼治疗时行风热,目赤肿痛。《理瀹骈文》中“麻黄膏、黄连膏两膏各用一钱,和匀入胆矾、牛黄、冰片五分,青鱼胆一钱,拌蘸点眼内”[5]71,通过点眼发汗以治疫病。此种用药方式药物更容易发生黏膜黏附,可促使药物更好地附着于眼部黏膜,使药物药性达更深的部位,并且增加药物的吸收利用率,不仅可对用药的局部产生作用,还可通过黏膜吸收快速进入循环,作用于全身[43]。
3.2.3 敷涂、洗浴 在中药外治法中,敷涂、洗浴等皮肤给药法由于其清理方便、从皮毛进入循环可避免首过效应等优势,一直被广泛应用。本研究发现,敷涂法主要用于大头瘟、鼠疫结核等疫毒延及体表,有“红肿热痛”表现的病症。利用药物敷涂于皮肤,使局部呈现“气团藏而不泄”的现象,药效更易穿透角质层,同时敷涂法靶向性强,可使药物更快作用于患病局部。皮毛为人体抵抗疫毒之邪入侵的屏障,若皮肤表面正气不足,卫表不固,进而微环境失衡则为“疫毒”侵袭了提供条件[44]。使用洗浴之法进行中药外治,借助汤浴之热力引导药力进入皮毛,扶助体表阳气,使营卫调和;同时通玄府而取汗,使疫邪随汗解。如《普济方》中有一浴汤方“桃枝叶(十两)白芷(三两)柏叶(五两)……煎汤浴之”[29]1584-1585,可治时气瘴疫。
3.2.4 脐熨 脐熨即将药物作用于肚脐,并通过热力使其更好地进入人体发挥药效的方法。脐部为神阙穴,可益气扶阳救逆,且血管网络充足,药物吸收率高;加以热熨可舒张血管,促进人体循环,刺激药效作用于全身,驱邪外出[45]。此法可用于疫病阳气虚衰之时,如《理瀹骈文》用“硫黄、肉桂二钱半,炮姜、朱砂二钱,黑附子五钱,艾绒二两,和匀布包放脐上熨斗熨之”[5]83来治疗疫病后期患者阳气渐衰。
3.2.5 吹喉 吹喉法主要被用于口疫如烂喉痧等的治疗。《冷庐医话》中的烂喉痧方以“西牛黄五厘,冰片三厘,象牙屑三分焙,人指甲五厘(男病用女,女病用男),真珠三分,青黛六分(去灰脚净),壁钱三十个焙(即蟢子窠,土壁砖上者可用,木板上者不可用)”[46]为末吹喉,组方以清热解毒之品为主,被奉为治此病之神方。“肺上通咽喉”,吹喉法亦体现了从肺卫论治疫病之基本原则。
综上所述,中药外治法防治疫病简便有效、方法多样,多从肺卫角度出发,预防疫病主要通过扶其正气、避其毒气;治疗疫病则以祛邪解毒、补虚扶阳为原则,随证兼以解表清热、解毒消肿等治法。
值得注意的是,本研究整理发现外用防治疫病常用中药如细辛、雄黄、朱砂等,由于其不良反应,在中药内服运用中的剂量都有较为严格的限制。“外治之药即内治之药”[5]5,内治之组方也可转化为外治之剂,因此未来对于疫病的治疗研究中,一些具有防治效果但内服不良反应较大的中药,以外用的形式来增强疗效、缓解不良反应,也是可行的研究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