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秋雨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目前学界关于古代如意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艺术和史学领域,比如研究如意的制作材料、外观形制等。并没有注意到如意与诗歌的关系,事实上,如意与诗歌关系密切。魏晋南北朝时期,庾信创造了王戎如意舞这一文学形象。唐宋元时期,诗人们屡次在诗中引用“如意舞”“如意击碎珊瑚”“如意痕”等意蕴丰富的文化典故。清代,出现了大量以“铁如意”为吟咏对象的诗歌。本文拟对如意推源溯流,并在此基础上还原其诗意化的过程,探究其书写策略,以期进一步理解诗意,并窥见铁如意背后丰富的意蕴。
如意最初是搔痒用具,《释氏要览》云:“古之爪杖也。或骨角竹木,刻作人手指爪。柄可长三尺许。或脊有痒,手所不到,用以搔抓,如人之意,故曰如意。”[1]这种柄首形似五指,用于搔痒的如意被称为“爪杖”。如意的起源有两种说法:第一,认为如意起源于印度的“阿那律”,《释氏要览》中称:“如意,梵云‘阿那律’,秦言‘如意’”[1];第二,如意起源于中国。白化文先生据东汉时期译经者用“如意”翻译印度佛教徒携带之“阿那律”推测[2],在译经活动之前,中国爪杖已有“如意”之称,且与印度“阿那律”在形制和功能上有相似之处。事实上,我国东周时期就有如意,《曲阜鲁国故城》记载了我国现出土两件东周牙雕爪杖如意(书中称为“孝顺”)[3]。
魏晋南北朝时,如意的形制为手指爪杖。逮至唐代,如意的形制发生了改变,爪杖如意变为了心字云纹如意。莫高窟220窟中文殊菩萨就执如意心字云纹如意,该窟营造时间为贞观十六年(642年);法门寺地宫出土了一柄唐代鎏金心字云纹如意;敦煌藏经洞出土的五代骑狮文殊版画像中有心字云纹如意。这一时期,爪杖如意尚存,当如意从日常用具变为具有象征意义的圣物时,必须在材质、形状、装饰和铭文等物质形态上和实用器区别开来,如日本正仓院藏唐制如意,其形制虽为手指爪杖,但材料却为珍贵的犀角及玳瑁,柄身装饰也极为精美。晚唐,掻背用具也有了“和痒子”的新称呼,《祖堂集》称:“六祖迁化后,便去清凉山靖居行思和尚处,礼拜侍立。和尚便问:‘从什么处来?对曰:‘从曹溪来。’和尚拈起和痒子曰:‘彼中还有这个也无?’对曰:‘非但彼中,西天也无’。”[4]这是一个禅门“机锋”,青山行思和尚手执如意有表示身份的用意,但是在石头希迁看来,那柄代表着权威的如意不过是“和痒子”。清代以降,如意的形制逐渐丰富起来,如故宫博物院现藏清宫木柄三镶玉如意、双首如意和形如两柄如意交错的五镶如意。
如意最初用于搔痒。南京西善桥南朝大墓出土的砖刻壁画《竹林七贤和荣启期》中王戎手持爪杖如意[5]。魏晋南北朝服散之风盛行,服散后显著的症状就是身体发痒,隋代巢元方说:“人有服散两三剂不发者,此人脉沉难发,发不令人觉,药势行已,药但于内发,不出形于外。欲候知其得力,人进食多,是一候;气下,颜色和悦,是二候;头面身痒痰,是三候。”[6]瘙痒不仅是药性所致,身上多虱也是重要原因。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写道:“吃药之后,因皮肤易于磨破,穿鞋也不方便,故不穿鞋袜而穿屐。更因皮肤易破,不能穿新的而易于穿旧的,衣服便不能常洗。因不洗,便多虱。”[7]王戎服散后最显著的症状就是全身瘙痒,爪杖如意正好能满足掻背抓挠的需求。魏晋南北朝时,如意成为高僧们弘法教宗的法器。《高僧传》说“曾有沙门持竹如意,欲以奉献,人山信宿,竟不敢陈,窃留席隅,默然而去”[8]“有猛虎数十蹲在猷前,猷诵经如故。一虎独睡,猷以如意扣虎头问:‘何不听经?’俄而群虎皆去”。凡佛、菩萨所执器物,多有象征义。盖说法到人疑处,令能通晓,犹如爪杖搔痒处。佛经中称“如意珠”能带来一切宝物,衣服、食物,还可祛除一切疾病和烦恼,如意珠与器物如意二者应有互通之义,故器物如意也是佛门“能满众生之义”的具体化。后秦佛陀耶舍、竺佛念共译的《四分律》中载:“若作曲钩,若作刮污刀,若作如意,若作玦钮,若作匙,若作杓,若作钩衣,若作眼药篦,若作刮舌刀,若作摘齿物,若作挑耳篦”,《优婆塞戒经》在解说施物部分时说:“如意、摘抓、耳钩”[9],值得注意的是,两经都将如意与摘齿物、指爪刀、耳挖这些器具排列在一起。由此可知,佛教中的如意也具有掻痒功用。如意也是道教的法器,《洞玄灵宝三洞奉道科戒营始》载:“凡拂、如意、香炉、法具,常安左右。凡诸非法器玩弄,皆不得蓄。此道士之重戒。”
魏晋南北朝时,如意风靡于上层名士之间,在不同的场合中也衍生出更多的功用。《世说新语》中如意共出现6次[10],“王恭以如意帖束皙慢戏”,王恭为佛教徒;“谢万北征以如意指四座”,如意用作指挥;“王敦以如意打唾壶为节”,如意用做按节打拍;“石崇以铁如意击碎珊瑚”,如意用作打击;“陈林道以如意拄颊望鸡笼山”,如意用作清谈握具;“殷豫章送庾征西折角如意”,在赠送如意时,作为器物的如意又带有言辞方面的双关语义。如意从搔痒的器具变成为风流名士的随身执物,随后又衍生出指挥、按节等多种功用,进而为更多文人士子所器重,这便构成了如意进入诗歌领域的前提。
如意本身并不具诗意,《世说新语》中的如意只是人物的配饰,而诗人将超出实用功能之外的理念和人事附着在如意上,不断丰富其内涵,使之成为诗意符号,诗人们对如意的诗意提升策略如下:
“如意舞”典出庾信《对酒歌》:“山简接篱倒,王戎如意舞”[11]。现通行的倪璠批注、许逸民校点的《庾子山集注》本及四库全书本,其注皆引《语林》:“王戎以如意指林公曰‘何柱,汝忆揺橹时否?’何柱,林公小字也”[11],谓王戎使用如意。再引《世说新语》:“长史云:‘谢掾能作异舞。’谢便起舞,神意甚暇。王公熟视,谓客曰:‘使人思安丰’”[11],谓王戎能舞,两典合注便称王戎舞。若引谢掾能作异舞为注,那王戎也不只是随意舞弄手中的如意,而是执如意起舞,但谢掾所跳之舞为鸲鹆舞。本文推测王戎如意舞也可能不是历史事实,而是庾信根据现实基础创造了这一经典文学形象。
王戎喜携如意,但其执如意而舞并无记载。物在某种意义上延伸了人的自我,在竹林七贤的图像中,不同的人携不同的物,嵇康手挥五弦、刘伶醉持酒壶、阮籍轻摇麈尾、王戎以如意抚背。王戎执如意的原因有三,一是缓解服散后瘙痒的症状;二是清谈时的握具;三是王戎是天师道信徒,而如意是其执物。上文已说明如意也被道教当做法器使用,而天师道是早期道教的重要支系,王戎或为天师道信徒。据陈寅恪先生考证魏晋时期许多世家大族都信奉天师道,琅琊王氏、高平郗氏、吴郡杜氏、琅琊孙氏等世家大族都是信奉天师道。琅琊王氏天师道世家,其渊源可上溯至西汉琅琊王氏先祖王吉“天师道以王吉为得仙”[12],东晋丞相王导的从弟王廙被称为“部鬼将军”,此中也能看出王廙在道教神仙体系中的地位。王羲之及其子王凝之对天师道也有十分虔诚的信仰,王凝之被杀前可能就是向王廙祈请鬼兵。王戎也是琅琊王氏,其可能也信奉天师道。谢掾所跳“异舞”不是如意舞,而是鸲鹆舞,《语林》曰:“谢镇西酒后,于槃案间,为洛市肆工鸲鹆舞甚佳”[10]。王导见之思王戎,是因谢掾醉酒后舞蹈的姿态放逸似王戎。
“王戎如意舞”并非庾信凭空捏造,而是其受所处时代风气的影响,才塑造了这个混合了真实与想象的经典形象。萧纲《咏舞》中“腕动苕华玉,衫随如意风”[13]一句表明宫廷中确有执如意起舞的事实。庾信自幼随父亲庾肩吾出入于萧纲的宫廷,后来又与徐陵一起任萧纲的东宫学士,故可能亲眼见过宫女执如意曼妙起舞。从古至今,舞蹈非女子独善。汉高祖刘邦《大风歌》配的就是武士舞,现在出土的魏晋南北朝舞伎俑很多是男性。王戎身份显贵自然不可与身份低微的男舞伎相提并论,但其携如意翩翩起舞恰恰彰显出他酒后任率不修威仪,不拘囿于身份与礼法的放浪形骸的姿态。这一饶有诗意的文学创作,后也发展成为诗词中的常用典故,杜甫《宴忠州使君侄宅》“昔曾如意舞,牵率强为看”[14]、《舍弟观赴蓝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三首》其二“剩欲提携如意舞,喜多行坐白头吟”[14]即用此典。
聚合与如意相关的典故,可以增加诗歌的文化趣味。在后世的诗歌中,“如意舞”经常伴随“唾壶歌”而出现,如陆游《南窗》“闷拈如意舞,狂叩唾壶歌”[15]、郑元祐《盛氏野秀堂》“酒醒忽持如意舞,诗成或击唾壶歌”[16]等。“唾壶歌”典出《世说新语》:“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10],后以“唾壶击缺”或“唾壶敲缺”形容心情忧愤或感情激昂。“如意舞”“唾壶歌”出现在对句中,一舞一歌,形式上较为工整。从诗歌的节奏来看,“如意舞”“唾壶歌”也是具有丰富意蕴的三字尾。从诗歌的内容来看,二者皆是与如意相关联的事物,增加了诗歌的文化趣味。
“如意击碎珊瑚”典出《世说新语》:“石崇与王恺争豪,晋武帝恺之甥也,每助恺,以珊瑚高二尺许,恺以示之崇,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恺声色俱厉,崇曰:‘此不足恨。’乃命取珊瑚,有三尺,光彩溢目者六七枚,恺怅然自失”[10],此典本是强调石崇生活奢靡。杜甫《奉送魏六丈佑少府之交广》“错挥铁如意,莫避珊瑚枝”[14]化用这个典故,后世对这句诗有不同阐释,一是指人物不畏豪门,二是表现了人物的豪迈逸兴。这种差异的背后是诗人对“石崇以如意击碎珊瑚”的巧妙运用,可以将石崇击碎皇亲王恺的御赐珊瑚视为其不惧强权,也可聚焦于石崇击碎珊瑚时的豪气云天。“如意”与“珊瑚”因物象本身的精美,有时也直接被当成语典使用。周密《紫霞翁觞客东园列烛花外秋林散影高堂素壁皆粲然李成韦偃寒林画图发新奇于摇落前所未有因作歌以纪之》“齐奴金谷珊瑚树,如意击碎光陆离”[17]着眼于石崇如意敲碎珊瑚这一动作,并将自身的感官意识融入了其中,借如意击碎珊瑚的一刹盛景极其形象地表现出了“颠张醉墨惊淋漓”[17]的画面感。
“如意痕”典出晋王嘉《拾遗记》:“孙和悦邓夫人,常置膝上。和于月下舞水精如意,误伤夫人颊,血流污裤,娇奼弥苦。自舐其疮,命太医合药。医曰:‘得白獭髓,杂玉与琥珀屑,当灭此痕”[18],后世多用此典形容花,如朱松《芍药》其二:“已分春光冉冉过,奇葩好在奈愁何。谁令玉颊红成点,如意痕深琥珀多”[19],萧立之《溪行见落梅为赋》:“玉龙轻软雪能乾,好在晴沙野水看。舞翠梦回仙袂远,射雕人去露檐寒。连环骨冷香犹暖,如意痕轻补未完。花自年年人自老,春风满袖独凭阑”[20]等。
典故能以最凝练的方式点化“物”中的诗情。当如意附著典故时,虽然相对于全诗的意脉而言,如意仍是名词性的单位个体,但是它已不再是普通的具体名物,典故赋予了如意来自文化或文学的联想,使之在名词性的单位个体内部具有了自足性的意蕴,进而促成了如意的诗意提升。
如意从搔痒用具变为具有多种功用的雅物,是其进入诗歌领域的前提。庾信创造了“王戎如意舞”的典故,具有搔痒功能的爪杖如意也被赋予了洒脱不羁的姿态。杜甫等诗人巧用与如意相关的典故,点化了如意中所蕴含的多姿多彩的诗情。清代如意文化盛行,如意也真正进入诗人们的视野,引起了他们的吟咏兴趣。本文翻检各类资料,共搜集到清代51首咏如意诗,其中所咏如意有玉如意、竹如意、铁如意等,而以“铁如意”为吟咏对象的诗就有15首,数量为各种如意之最。
铁如意的记载始于《世说新语》中[10]“石崇用铁如意击碎珊瑚”“王敦以铁如意击碎唾壶”,以铁制成的如意似乎不便用于抓挠,其可能也类似西方绅士之手杖,只是随身携带的物品,随场合的转变,而具有不同的功用。而后铁如意多以将军手中“指挥棒”的形象出现,李商隐《张恶子庙》云:“如何铁如意,独自与姚苌”[21],《道藏》载姚苌借道教神仙张恶子铁如意调遣阴兵,带来战争的胜利。阴兵之说虽不可征,但从侧面可知古代将军用铁如意做指挥棒,或因其象征着战争的胜利。将军执如意,如意便成发号施令、指挥作战之工具,《梁书》称“睿乘素木,执白角如意麾军。一日数合,英甚惮其强”,《新五代史》有载“昭远手执铁如意,指挥军事,自比诸葛亮”。
南宋,文天祥登科之年铸铁如意,文天祥持这柄如意在战场上指挥、作战。遗民诗人谢翱为文天祥招魂作《铁如意》,其诗曰:“仙客五六人,月下斗婆娑。散影若云雾,遗音杳江河。其一起楚舞,一起作楚歌。双执铁如意,击碎珊瑚柯。一人夺执之,睨者一人过。更舞又一人,相向屡傞傞。一人独抚掌,身挂青薜萝。夜长天籁绝,宛转愁奈何”[22]。宋亡后,谢翱遁于草莱,却从未忘记文天祥对他的知遇之恩,更没有忘记文天祥抵御敌人而英勇就义的壮举。他遇名台必哭祭文天祥,其登子陵西台便有名作《登西台恸哭记》[22],谢翱以竹如意击石,歌招魂之词,竹石俱碎。如意在二人生命的浸润之下,又被赋予了新的含义:一是铁如意象征了文天祥为国捐躯的铮铮铁骨;二是谢翱敲碎如意痛哭文天祥,究其根本,则是悲恸宋朝沦亡、故国不再。如意又成了能唤起遗民“故国之思”的故物。
清代,厉鹗、全祖望、洪亮吉、阮元、韩骐、李宗瀛、曾国藩等人都以明季重臣赵南星的铁如意为主题而创作了诗歌。赵南星(1550年—1627年)字梦白,号侪鹤,别号清都散客,其与邹元标、顾宪同称为“东林三君”。万历十年(1582年)赵南星入京,任户部主事。张居正病重,朝臣奔走群望,为其祈神,唯东林三君不为权势所驱。后赵南星任吏部考功司主事,因参与劾奏内阁三相公子科场之弊,惹怒上司,不得不以病乞归。万历十七年,赵南星任吏部文选司员外郎,但触犯时忌,再次辞官。万历二十一年,赵南星再次入朝,为考功司郎中。正遇京察,协助尚书孙鑨主察大计,整肃吏治。但因京察等政治问题,得罪权贵,第二次被罢免回乡,三月削籍为民。天启元年(1621年),熹宗皇帝修起废之事,决定重新启用赵南星,同年赵南星请良匠张鳌春锻造了铁如意。
清代诗人们对赵南星铁如意的书写策略是先对其进行“知识性”的描写,再抉发铁如意中折射出来的文心文事。诗人们对赵南星铁如意上的铭文进行了详细的考证,厉鹗《赵忠毅公铁如意歌》序“上有银镂铭云:‘其钩无鐖,廉而不刿,以歌以舞,以弗若是,折唯君子之器也,赵南星’凡小篆二十六字”[23]为铭文内容。阮元通过铭文之间的异文考索出赵南星不止有一柄铁如意,《赵忠毅公铁如意歌(成亲王教作)》序文记:“赵忠毅公铁如意,传世甚多,铭词形制大略相同,而年款各异。其最古者施念曾宛雅所载,一柄为神宗戊申春制,铭曰:‘其钩无鐖,廉而不刿,以歌以舞,以弗若是,利维君子之器也’。此后,厉樊榭、韩其武、沈归愚所歌,皆未识年月。若壬申制者,今在初颐园中丞处;天启壬戌张鳌春制者,在吾篑一处;天启癸亥制者,旧在陆丹叔侍郎处,今诒晋斋。此柄又为天启甲子,是当时所制,非止一也。戊申之铭作‘以弗是利’,利与刿器为韵,馀者作折。或篆文相近摹仿之讹与,或读是字为绝句,则折字又与下”[24]。
在歌咏赵南星如意的诗作中,诗人们强调了这柄如意的铁性,厉鹗《赵忠毅公铁如意歌》“铁花锈涩尺有咫”[23]、全祖望《明高邑赵忠毅公铁如意歌》“安得袖铁长在手”[25]、于昌寿《赵忠毅公铁如意歌》“一枝青铁霜华皛”[26]。如意以铁为载,便具铁之坚毅,天启五年赵南星遭阉党迫害,贬戍代州,后崇祯皇帝即位,诏赵南星复原职,但因阉党牟志夔拖延阻挠,赵南星未见诏书,含恨而死,其亦如此铁,固其本真,砥砺节操。赵南星铁如意的形制为心字云纹。厉鹗《赵忠毅公铁如意歌》开篇便云:“一朵冷云吹不起”[23],以“一朵冷云”比喻铁如意,生动形象地写出了铁如意的形制,“吹不起”赞其岿然铁骨,李宗瀛《赵忠毅公铁如意歌》“一抹乌云净如练,中有刚肠经百炼”[26]、孙文川《赵忠毅铁如意歌》“黑云一朵白虹气,凛凛寒风鬼愁避”[26]等都借如意形制写尽君子孤傲风骨。
如意的象征意义是由人所赋予,与物相通就是与物主的会心之妙。赵南星高龄再出仕,精思设构制成铁如意,必有精义藏于其间。厉鹗《赵忠毅公铁如意歌》在写完铁如意的形制后,将赵南星斥四害、灭四凶、斗阉党之铁骨铮铮铺陈纸上,他高歌道:“高邑赵公卓荦才,东林党籍标渠魁。要扶众正黜群小,不悟晚乃为身灾。高皇辛苦营九有,轻掷乾坤崔魏手。椓人假子满朝廷,岂独见泉竟无后。廷推祸伏三案根,遥遣荷戈出雁门。匹如祥麟在苑囿,䝟貐梼杌驱之奔。击壶歌罢提携舞,北阙关心泪如雨。恨不亲将逆竖头,碎如王氏珊瑚树。力疏四害论四凶,愿铸禹鼎代天功”[23],其中也包含了“王敦以如意打唾壶”“石崇铁如意击碎珊瑚枝”两个与铁如意相关的典故,以此也喻赵南星壮心未老,不惧强权。赵南星不仅是耿耿不屈的志士,也是通侠纵酒的风流人物,故其也执如意以歌以舞。古之君子,行藏在我,物中人情遂呼之欲出。
诗人们为同一物件赋予了不同的内涵,展现出各自的审视及思考角度。赵南星铁如意一直流传于世,见者皆赋诗歌之。阮元《赵忠毅公铁如意歌成亲王教作(己未)》从铁如意二十六字铭文入手写物抒心[24];韩骐《赵忠毅公铁如意歌》前写赵忠毅铁如意,结出谢翱西台痛哭,敲碎竹如意,义士忠臣,天然作对[27];曾国藩在摩挲赵南星铁如意实物后,其《为何大令题明赵忠毅公铁如意》结合自己的处境将其凌云壮志洒于诗中:“二百年来馀此物,万劫不敝唯精神。世人蠢蠢宝珠玉,如君乃获希世珍。老铁耐寒终得主,岂有正气长郁湮。请君雪夜倚阑看,金精上烛撼星辰”[28],这种对于具体实物的激情,其实也正是文学的根基。不同时期的诗人对如意也会有不同的感慨,因如意与文天祥的关联性,易代之际的诗人们也借如意表其保家卫国的决心,黎遂球《周蔚宗将军铁如意歌》谓:“督师骨碎身无处,此物独存将军所。曾携入闽舟覆没,觅之即得如能语。英雄每讼督师冤,将军锓书数万言。”
赵南星的铁如意并非一般器物,而是深含历史与文化底蕴的“文物”。厉鹗等人能将赵南星铁如意视为珍宝收藏,体现了文人的收藏品位。他们在读物中体验诗意,物的名称、造型、铭文,乃至其传奇的身世,都能启发诗人的诗思,枯燥耗时的考证之学遂在对物的爱惜与细致摩挲中转化为有温度的生命之学。诗人深掘如意中蕴涵的文化底蕴,其中有魏晋名士的风流,佛道中人的淡逸,更有文天祥、谢翱、赵南星忠君报国、抗敌殉难、沙场斗阵、面折权贵的铮铮铁性,一柄如意则聚合了以上品质,其堪为君子之器。
如意在不同阶段诗歌中呈现的主要样貌,与当时社会发展状况息息相关。因此,在解读如意的意象内涵和情感意蕴时,需要结合诗人所处的时代环境。在清代考据学盛行的背景下,出现了大量歌咏“文物”的诗,这类诗歌晦涩难懂,但从读物的视角,就能了解清代文人如何在物中打捞历史,也在其间涵泳诗意,看取人生,使物的诗意与诗的物性合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