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娴
(上海师范大学 影视传媒学院,上海 奉贤 201400)
“符号学”是人文学科里面重要的研究方向,最早可以追溯到索绪尔和皮尔斯。“偶像”作为一个符号,是一种人群的象征,作为象征符号,“偶像”在娱乐市场中被一步步建构。著名的媒介批评家罗伯特·L·萨勇(Robert L.Shayon)曾经指出,“批判大众媒体正是对人性的探讨,这在孕育人类命运的意义上,比登月球还重要。”[1]在万物皆媒的今日,重温此经典便会发现正逢其时。近年来,大众传播业在我国迅速发展并拥有了巨大的影响力,同时也催生着尼尔·波兹曼(Neil Post⁃man)所言的“娱乐至死”成为现实。电视、电影、短视频等各类媒体传播的内容也开始越来越泛娱乐化,有的内容甚至包含着低俗审美、低俗趣味的成分。因此,在当下中国,开展媒介批评已经成为了传媒文化界最紧迫的任务。
近年来,我国的娱乐工业蓬勃发展,孕育出粉丝应援偶像的多种方式,如直播、内容付费、短信转发等,从而使粉丝与偶像两个群体间涉及公共意义与商业价值的多类问题成为学界的探讨面向。其中,粉丝经济是目前国内关于偶像、粉丝研究的重点,学界、业界就对粉丝“打投应援”现象进行了不同角度的分析,并就整治“饭圈乱象”,使“追星族”树立正确的价值观,让媒介生产持续健康发展的内容等方面提出了许多合理的建议。但就目前而言,把“偶像”看作一种象征符号,从媒介批评的视角出发,以偶像养成节目为个案来分析在泛媒介环境下的“偶像现象”的研究则相对较少。
2021年9月,国家广电总局颁布了《关于进一步加强文艺节目及其人员管理的通知》,通知规定,禁止偶像养成类节目的开办播出[2]。这意味着至少在近几年内都不会有系列的综艺节目出现,对于娱乐圈经济来讲是一个巨大打击,但同时或许也是一个新的开始。因此,笔者旨在以偶像养成类节目的禁播作为思考的出发点,从媒介批评视角出发分析大众传媒时代“偶像”的意义以及“偶像”符号内涵的变化,探讨综艺节目如何持续健康发展以及给处在大众传媒时代的“偶像”提出一些可行性的建议。
偶像养成类节目是一个日韩文化的舶来品,节目出现之后,因为各大媒体运营商的推介,迅速占领了各类自媒体的头条。因为偶像俊美的外表和建构出来的完美人设,很多年轻人都被快速吸引。随着近年的发展,偶像养成类综艺类节目似乎变成了比较火爆的真人秀形式,也逐渐成为我国网络综艺节目的主流。偶像培养类综艺节目形式上主要以“练习生制度”为主,跳舞、演唱、真人秀等为综艺节目的主要表演内容,在综艺节目流程中则以舞台表演辅之以竞技手段为综艺节目的主要形式,以全方位记录为制作手段,以造就全能型演员团队为节目目的[3]。
在国内,早期类似电视节目可以追溯到2005年,当时《湖南卫视》选秀节目《超级女声》的横空出世引发了“全民造星热”,电视机基本上已经全面普及,但是手机却还是奢侈品,很多人家里面就只有一部手机。为了吸引观众的眼球,节目发起了全民参与投票来决定选手的晋级,很多人为了给自己喜欢的“偶像”投票,到处借手机的现象实属空前。此后这一类型的节目便遍地开花,形成了节目种类丰富、参与人员众多的局面。但是,这类节目却一直不温不火。2012年的节目《中国好声音》虽然让观众看到了选秀节目的不同形式,但直到2018年,两个爆款级节目《偶像练习生》和《创造101》的诞生才最终使得“偶像养成”的节目类型成为一种趋势。因此,2018年也被称为“偶像元年”。
相较日本和韩国,我国娱乐工业起步较晚,其中把“偶像”当成一种符号,作为一种职业来培养,培养的模式和方法也深受日韩两国偶像文化体系的影响。在偶像养成的过程中,国内大多数的节目首先是买下日韩相似节目的版权,再综合各个地方特色进行中国版本的拍摄。在业内最具影响力的是爱奇艺的“青春有你”系列和腾讯视频的“创造营”栏目系列。这些节目在制作流程中都采用了练习生制,其中在戏台上以公演的方法进行比拼源于日本人传统的“小剧场”,而限时网上互动票选的方法则是前媒介时代“握手会”的最新表现形式。多种新方式的出现满足了各大媒体、网友的参与感,满足了无法身处现场的粉丝“云养偶像”的需求。
从人类发展历史上来看,对“偶像”的追崇似乎从未停止过。“偶像”可以是人们追寻的一种实体物,也可能是人们追寻的某一种精神象征符号。人类产生思想意识之后,因为受生产力发展的制约,人们出现了对神秘力量的退避、恐慌以及膜拜,此时图腾崇拜、神话人物便孕育而出。随着使用工具以及人类智力的提升,进入文明时代的人类在一定程度上开始可以对抗自然,但由于人具有自主思想,这一特性注定了在思想与精神上无法做到所有人都是完美的,人便开始崇敬圣人和英雄人物。同时,国家也开始有意识地塑造这类“偶像”符号。正如在我国,这类“偶像”符号种类和数量众多。文学上造诣颇高的李白、杜甫,拥有崇高精神为国捐躯的董存瑞、黄继光,或是在竞技赛场上为国争光的邓亚萍、孙杨,抑或是水稻之父袁隆平、人民的女儿黄文秀等都可以称为“偶像”。因为他们身上蕴含着我们这个时代缺乏的某种特质,所以国家或媒体会通过不同的面向和形式把这些形象形塑成我们崇拜的偶像。
当今世界,互联网的发展让世人迎来了“万物皆媒”的时代,而在媒介的包装、渲染和传播下,“偶像”开始从“大传统”的维度进入到“小传统”的世界,“偶像”不再是象征着某种普通人遥不可及的符号,而开始趋向于满足观众的娱乐心理,偶像角色也开始逐渐变得娱乐化、商业化和容易塑造。这是由于,处于社会转型期的人们,现实社会问题的加剧催化了其焦虑感和孤独感的递增,在虚拟世界寻找归属感和安全感、获得心理慰藉似乎成为人们逃离现实的唯一途径。因此,人们通过追星、造星加入社群,用建构拟态环境的方式建构共同语言,获得认可与归属感。此时的“偶像”便成为人们心灵的寄托,更有甚者“神化”偶像,将其当做生活的全部。
从象征符号理论的角度出发,索绪尔的符号理论包含能象征符号的“所指”和“能指”,所指是符号所代表的物质形式,而能指则是物质形式背后蕴含的意涵[4]。通过索绪尔的发展,从最初只应用于语言学上的象征性符号开始发展到包罗万象的符号表现体系,包含了常见的图形、音乐、文字、物体,甚至还有生活中的仪式、禁忌或表演。从这个视角来看,“偶像”作为一种符号,“偶像”本人的相貌、体态等外在物理特征都可以看作是一种符号现象的能指,而“偶像”所塑造的社会角色,带来的社会影响,这个“偶像”所象征的社会价值则可以看作是“偶像”作为一种象征符号的意义所指。
然而,在泛媒介时代下,“偶像”作为自然人的特征如真实性格、三观、品质文化及家庭背景等被弱化甚至隐去,留给观众的是精心包装打磨后的媒介形象。各个媒体都会使用各种不同的技术手段,来对确定的“偶像”形象进行艺术加工,当出现在社会大众眼中的时候,“偶像”就已经变成了一个被不同媒体手段所包装的文化产品,而对应的“偶像”这个文化符号所指的象征意义则变得模糊不清,虚无缥缈。
此外,偶像意义的转变与“人设”有着紧密的联系。“人设”一词最早出现在用于形容小说、动漫、漫画等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人设”一般包含了这些形象的外貌特征、性格特点、行为模式等。现在则多用在娱乐圈中明星对自己建构的外在形象的一种描述。而这种描述一般会由媒介公司根据“偶像”的特点和当下消费者的兴趣来进行塑造,往往是市场需要什么样的“人设”,在资本的加持下,“偶像”就会被塑造成什么样的“人设”。在当下中国的各类偶像养成类节目中,媒体公司会根据当下消费者的审美趣味、市场的需要、资本的需求来对自己的艺人进行定位,也会结合当下的主流需求去挖掘不同特质的“偶像”。例如在丁真走红网络之后,各大网络媒体商就不断给丁真发去邀请,想把丁真包装成“偶像”,利用丁真背后的流量来逐利市场、获得资本。
换言之,“偶像”的自然人特征的隐去成为观众自主的操作,而观众需要的在一定程度上而言却是马尔库塞所言的“虚假需求”,即特定文化中存在的符号。例如在《创造营101》中,王菊大胆打破女团刻板的“白幼瘦”审美,敢于追梦获得了一片的叫好声;《偶像练习生》中,蔡徐坤凭借爱粉宠粉、刻苦训练、才华横溢等标签迅速获得大批忠实粉丝支持之后迅速C位出道;《乘风破浪的姐姐》集合了众多30岁以上女明星向观众展示了女性之美的多样化,激励大家不畏年龄,乘风破浪;《青春有你2》提倡多元化审美,推出X牌,里面的成员也是各有特色,展现出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符合女性主义盛行旗下的时代特征。
总之,在泛媒介时代,“偶像”作为一种符号,其意义在“娱乐”化的倾向下被重新解构。传统“偶像”的符号含义遭到了破坏,原本人们追求的“偶像”的精神意义不复存在,建构出来的是大众想要追捧的形式和观众喜欢的形象。“偶像”的产品制造实质上是由受众来选择,美丽的外貌、潮流衣着打扮和吸睛的才艺成为他们追捧“偶像”的标准。“偶像”形象在粉丝们的二次创作下有了新的解读,被赋予了承担大众话题的功能,基于自己想象的创作满足了粉丝自己的心理需求,明星本身的原始形象已不再重要。
“叙事干预”是叙事学中一个很重要的概念,用来指代叙述主体在叙事过程中对叙事内容、故事人物、情节发展甚至叙事本身的一种评价、议论或阐释,是叙事伦理建构和修辞效果提升的重要途径,也是小说叙事形式特征的重要体现[5]。一般来说,叙事行为又分为“指点干预”(叙事的话语干预)与“评论干预”(叙事的内容干预)[6]。
随着偶像养成类节目的发展,观众的需求呈现出多元化,不再满足于简单的套路叙述,他们对于节目内容的要求越来越高,也就意味着节目组无法再像多年前的选秀节目一般仅止步于设计简单的竞赛环节,而需要采用专业的编剧团队来安排节目内容。从节目定位、环节安排、人物设定等都要进行叙述干预,从而达到吸引观众的目的。在偶像养成类综艺节目中,设置悬念是节目组最常使用的叙事手段。通过多种叙事元素的排列组合,使得综艺中的情节环环相扣,跌宕起伏,让观众的情绪随之发生变化,产生急切感和渴望感,使平台获得收视率;同时,在每一期节目中,不管是选手还是画外音都常常将“感谢青春制作人们/创始人们/小浪花”等之类的台词挂在嘴边,给予屏幕前的观众极大的存在感和参与感,这样的情感又会促使粉丝们进行新一轮的打投拉票,让自己的“偶像”获得较高人气值的同时也扩大了节目影响。例如在节目《乘风破浪的姐姐》中,第一季主要是采取让“偶像”们在一起生活,然后互相了解,交流彼此的故事和历史,一起训练,最后再上台竞演,最终选出七位“偶像”,组成最后的“破龄成团”的成员。但是在第二季的时候,栏目组通过了解观众的需求,开始不断创新形式,当“偶像”组合在一起之后,还要对他们的追梦历程进行展演,期间还要与观众互动,让观众也能参与到“偶像”的生活中,让观众看到“偶像”们日常生活的一面,从而更好吸引观众,更好迎合市场。
不过,过度的叙事干预有时会影响观看的体验感,甚者严重影响受众对节目“真实性”的追求。在很多偶像养成类节目中,节目组后期会在宣布成员名次、成员发生矛盾、训练受挫等环节进行画面或语言的剪辑制造悬念。单次或者少次的悬念或许会让人有新鲜感和紧张感,重复多次的故意制造效果有可能会适得其反,被观众所厌烦。为了制造话题和热度,节目组还有可能“无中生有”,通过剪辑手段拼接编造一个子虚乌有的故事,这样的行为明显超越了节目的初衷。
美国著名学者利奥·洛文塔尔(Leo Lowenthal)在其作品《文学、通俗文化和社会》中将“偶像”分为“生产型偶像”和“消费型偶像”两类[7]。“生产型偶像”多为对人类社会发展有杰出贡献或为人类社会创造巨大的物质或精神财富的人。这类人多是在精神层面被人们崇拜敬仰,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理想与价值。在我国历史社会发展的进程中,可以视为“生产型偶像”的榜样人物不胜枚举。就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为人民服务的人民子弟兵雷锋、拼命也要拿下大庆油田的铁人王进喜、“两弹一星”功勋邓稼先、导弹之父钱学森、诺贝尔奖获得者屠呦呦、疫情防控英雄钟南山等等这些英雄在自己的岗位上干出了惊人的成绩,他们都可以被看作“生产型偶像”。
“消费型偶像”多是消费型文化的产物,更注重的是外貌、声音、衣着等外在的感官刺激,所以“消费型偶像”多为快消品,正如媒介时代的偶像更像是供人们消费的一个商品,更新快、周期短。资本嵌入、节目定位、偶像意愿与粉丝追捧等多种因素的合谋使“偶像养成类”节目中的“偶像”多为“消费型偶像”。
在形塑“消费型偶像”的过程中,媒体往往会把“偶像”所具有的符号讯息与当下的文化消费需求组合,通过对“偶像”加以娱乐化、大众化的艺术审美加工,来建构“偶像”具有文化消费市场价值的影响符号和含义编码,并在无形中通过一系列的“共情”“仪式”来引导观众向媒体创造出来的“偶像”们的生活与品质靠拢,从而呈现出明显的文化娱乐化、社会消费市场价值讯息被媒体所控制化的趋势,获得来自粉丝经济的红利[8]。偶像养成节目最初传递青春正能量的宗旨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泛娱乐化的价值取向和消费倾向。
针对此类消费主义所引导的媒体现象,中国国内外的研究者们也很早就展开了批判,称为“社会文化发展逻辑和商品发展逻辑的矛盾”,认为各类媒体依靠这些以潮流、文化消费、需求为标记的文化形象编码,会使普通大众将生活的理念投射到媒体精神建构的各类“文化形象”之中,通过观看“偶像”的成功来投射和象征自己的成功[9]。因而,当“偶像”作为一种符号体系被消费时,“偶像”的形象也影响着日常生活中人们的审美和价值判断。近些年,因为受日韩文化的影响,在挑选或者说在培养偶像男团的时候,要求男生要唇红齿白、才艺精通、外貌精致,这样的标准甚至推动着当今社会的男性美妆化趋势的流行;而女团对于女生的审美就是肤白、貌美、大长腿,这便是对于“偶像”形象典型的刻板印象。当然,在经济理性占据主导地位的当今社会,媒介和资本的消费主义倾向有其合理性和必然性。但是当“偶像”作为一种符号,成为一种象征性商品的时候,大众媒介、文化资本也应该承担起更多的文化教化、价值传播、知识普及的社会责任。
文章从媒介批评的视角切入,分析了在偶像养成类节目中“偶像”作为一种象征符号,其内涵与外延的变化。“偶像”作为一种象征符号的消费属性和市场属性被不断建构,逐步偏离了“偶像”该有的社会属性和道德价值。偶像养成类节目的禁播只是娱乐圈整治中的一个很小的面向,但却促使了其他节目可以持续地健康发展。它的禁播一方面会打破腾讯、爱奇艺、优酷等龙头平台的垄断,打破“资本为王”“流量为王”“经济理性”的价值取向,少了“打榜”“共情”“投票”等诸多仪式性的活动,使得观众可以低成本自由流动,让平台以质量取胜。同时,也给其他节目制作人和艺人以及所属公司一个反思,为高质量的综艺节目提供生长的土壤。对于大众媒体而言,也需要对自身在人文、道德、社会等领域中所应该肩负的责任,作出重新反思。最后,作为“偶像”本身,更应该考虑就如何提升自己的内在价值、个人修养、职业素养、作品质量等方面下真工夫,为核心受众年轻一代带来更多积极正面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