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达加斯加语言政策的变迁对语言生态的影响①

杜怡濛 苏晓楠

内容提要 马达加斯加与大多数非洲国家一样拥有多元的语言环境，但是在殖民之前形成的通用的民族语言是不同族群间交流的工具。马达加斯加独立以来的语言政策确立了马达加斯加语和法语的双官方语言格局。近年来，马达加斯加政府提出了一系列保护民族语言的规划措施，不断探讨如何完善语言和文化教育政策，以期促进国家全面发展。这些旨在提升民族语言地位的语言政策是否达到了预期的目标？当今的语言生态格局中马达加斯加语和法语是否延续了殖民时期的双层关系？语言政策的变迁对马达加斯加当今语言生态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当今的语言规划还面临着怎样的挑战？本文将针对以上问题进行探究。

引 言

马达加斯加位于非洲以东、印度洋西部，是世界第四大岛，隔莫桑比克海峡与非洲大陆相望。2020年，其总人口约27 691 019人。②Worldbank.Population, total-Madagascar. https://data.worldbank.org/indicator/SP.POP.TOTL?locations=MG.Page consultée le 16 septembre 2021.其人口构成多元，一般认为由18个民族或者部落组成，各民族有各自的方言、文化和习俗，但是不同的本土语言之间基本可以相互理解③Sarah Fee.Dictionnaire malgache dialectal-français, dialecte tandroy. Paris : L’Asiathèque, 1996, p.5.，均属于南岛语系下的马来—波利尼西亚语支。根据世界语言数据库（Ethnologue）的语言报告，马达加斯加的语言数量为14个，均为现代语言，其中包括11种本土语言、作为殖民遗产的法语、曾一度成为国家第三种官方语言的英语和马达加斯加手语。马达加斯加的民族语言使用范围广、使用人数较多，麦利那④也可译作梅里纳方言。本文关于民族或者方言名称的翻译参照《列国志：马达加斯加》（王建：2010）。方言使用者有752万人，超过法语使用人数，约占全国人口的四分之一。⑤Ethnologue.“Madagascar”.(2021).https://www.ethnologue.com/country/MG.Page consultée le 20 juillet 2021.

语言政策和规划是政府和国家针对语言使用采取的有目的、有计划、有组织的干预和管理行为⑥戴曼纯，贺战茹.《法国的语言政策与语言规划实践——由紧到松的政策变迁》.西安外国语大学学报, 2010, 18(01): 2.，与历史发展和政治更迭紧密相关。马达加斯加的语言政策与其殖民历史以及独立后的共和国发展史息息相关。1896年，马达加斯加沦为法国殖民地。二战后，马达加斯加于1958年成为“法兰西共同体”的自治共和国，后于1960年宣布独立，成立马达加斯加共和国，也称第一共和国。1975年，马达加斯加成为社会主义国家，改国名为马达加斯加民主共和国，又称第二共和国。1992年通过第三共和国宪法，将国名重新改为马达加斯加共和国。2010年，马达加斯加举行全民公决，通过新的宪法，建立第四共和国，延续了之前宪法中建立的政体及多党制。马达加斯加于1970年3月加入法语国家及地区国际组织（OIF），1977年12月曾退出该组织，1989年12月重新回归。

马达加斯加独立以来的语言政策确立了马达加斯加语和法语的双官方语言格局。但是在实际使用中，两种语言的使用范围和扮演的角色不尽相同。参照查尔斯·阿尔伯特·弗格森（Charles Albert Ferguson，1921—1998）的“双层语言”（diglossie）理论⑦Andrée Abouret-Keller.« A propos de la notion de diglossie.La malencontreuse opposition entre “haute” et “basse” : ses sources et ses effets ».Langage et société, 2006/4 (118), p.114.尽管查尔斯·阿尔伯特·弗格森描述对象一开始为“同一语言社区使用的同一种语言的两种方言”，但是随着“双层语言”概念的泛化和推广，现在也用于描述在同一区域使用的两种不同的语言。，在殖民时期以及独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法语权威较高，为政府所使用的或在正式文本中使用的“上层语言”，而马达加斯加语权威较低，属于日常口语中使用的“下层语言”。20世纪70年代以来，随着“马达加斯加语化”运动和政府出台的一系列保护民族语言的规划措施，两种语言的地位和角色也不断演变。这些旨在提升民族语言地位的语言政策是否达到了预期的目标？当今的语言生态格局中马达加斯加语和法语是否延续了殖民时期的双层关系？语言政策的变迁对马达加斯加当今语言生态产生了怎样的影响？本文将针对以上问题进行探究。

一、马达加斯加语言规划的历史与现状

马达加斯加语言规划的历史可追溯至殖民时期。独立之后，随着政治的变迁，语言政策也几经调整，逐渐形成当今马达加斯加语、法语双语并重，并不断促进民族语言保护的语言规划新局面。当今的语言政策离不开历史语言规划变迁的影响，而推动民族语言发展的新趋势亦萌芽于其中。

1.历史变迁和重大调整

马达加斯加独立以来，在政治上不断摸索，经历了几次重大变革，语言政策也随着政治变更不断调整。按照时间顺序，马达加斯加语言政策的演变大致划分为四个阶段：法语占主导地位的第一共和国时期、马达加斯加语化的第二共和国时期、短暂的“三语”时期和回归双语格局平稳发展的现阶段。

1960年6月26日，马达加斯加获得独立。然而，新成立的马达加斯加第一共和国在政治和经济上都没有摆脱对法国的依赖。虽然第一共和国宪法确定马达加斯加语和法语为第一共和国的官方语言⑧原文为：« Le malgache et le français sont les langues officielles de la République malgache.» 详见1959年马达加斯加第一部宪法的第二条。，从政策层面开启了国家的双语模式，但是实质上法语在政治、经济、司法、教育等领域都扮演着主导角色。这样的局面要追溯到法国殖民时期的“同化政策”。19世纪下半叶，法国在撒哈拉以南非洲的殖民行动不断深入，在法国境内普及法语的同时推行殖民地同化政策。因此，法语的推广与法兰西殖民帝国的扩张同步，是法国殖民者实施殖民政治统治、经济剥削和文化同化的工具。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殖民政府都维持着马达加斯加语教育与欧式教育并存的模式。在当时的社会，掌握和熟练应用法语仍是提升社会地位的条件，也是获得权力和权利的途径。这样的观点和教育模式延续到了独立后的第一共和国。当时除了部分“本土小学”，法语是唯一的教学语言⑨Tiavina Harinirina Rakotoarisoa.La politique linguistique éducative malgache : de l’explicite à l’implicite.Antananarivo : Université d’Antananarivo Ecole normale supérieure, 2016, p.31.，因此法语的主导地位得到进一步加强。从学习内容上看，学生对法国的情况更为熟悉。当时，大多数小学生都熟练掌握了法国的省份名称，但对马达加斯加地理却不甚了解。

这种照搬法国的“黑非洲的白人学校”⑩原文为：« école blanche pour Afrique noire », ibid., p.31.（“黑非洲”即撒哈拉沙漠以南非洲，仅在原文引用时保留。下同）教育模式显然不适应马达加斯加的国情，也难以满足独立国家发展的需求。教育领域不可调和的矛盾直接导致了1972年5月的学生运动，而后发展成为群众运动。拉齐拉卡（Didier Ratsiraka，1936—2021）在革命的浪潮中成为民主革命领袖，1975年12月当选马达加斯加民主共和国总统。他驱逐法国军队，关闭法国大使馆和领事馆，将大型法国企业收归国有，并推行教育“马达加斯加语化”，重视民族语言保护和民族文化发展。他解释自己的“马达加斯加语化”政策是为了“使教育方法的内容与革命的迫切需求相协调”⑪Didier Ratsiraka.Charte de la révolution malagasy. Tananarive : Imprimerie d’Ouvrages Educatifs, 1975, p.85.原文为：« Nous donnons d’ores et déjà la primauté à notre langue nationale et nous devons accélérer la codification, la modernisation et l’enrichissement du malgache,avec l’apport de tous les dialectes, pour en faire un instrument efficace de développement de l’Homme malgache et de maîtrise de toutes les disciplines techniques et scientifiques.»。根据1978年7月17日颁布的第78-040号关于教育整体框架的法律，马达加斯加成立了专门的委员会，制定和编纂“统一的马达加斯加语”⑫« malgache commun », ibid., p.84.，在官方马达加斯加语⑬官方马达加斯加语是标准化的麦利那民族方言。19世纪初，麦利那王国国王拉达马一世统一全岛，颁布法令，在麦利那方言的基础上创造了适用于马达加斯加语的拉丁系统。随后，标准化的麦利那方言成为在全国推广使用的官方语言。的基础上融入各地区方言的词汇和文化要素，以形成更具包容性，同时也更规范的民族语言。该法律将法语定性为“外语”。

这个时期，马达加斯加政府确立了教育的马达加斯加语化、“民主化”⑭Didier Ratsiraka.« démocratisation ».Charte de la révolution malagasy.Op.cit., p.80.即教育的全民化，旨在实现教育公平，赋予所有孩子受教育的权利。和“去中央化”⑮Ibid., p.82.指在全国广泛开办学校，改变首都塔那那利佛地区教育资源集中、沿海地区学校相对较少的局面。三项目标。实际操作中，小学教育以马达加斯加语为教学语言，中学教育则制定了循序渐进的替代方案，方案的最终目标是实现高等教育的马达加斯加语化。拉齐拉卡政府通过宪法规定马达加斯加语为国家唯一的官方语言。自此，马达加斯加语成为国家的教学语言，除了一些特定学校继续使用法语，所有的教程包括扫盲课都使用马达加斯加语完成。一些教师在用马达加斯加语教学过程中遇到困难，有时仍使用法语。

然而，“马达加斯加语化”运动最终因准备不足及经费欠缺而搁浅。1985年，国家又开始推进法语教育，法语逐步在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回归。事实上，国家领导人在语言政策方面仍在不断进行新的尝试，英语也曾一度成为马达加斯加官方语言之一。2002年5月6日，亲英的拉瓦卢马纳纳（Marc Ravalomanana）在民众的呼声中成为共和国总统。他在2007年发起全民公投，修改宪法，成功将英语确立为除了法语和马达加斯加语之外的第三种官方语言⑯2007年4月27日2007-001号宪法的第四条体现这次宪法修订的部分。宪法原文为马达加斯加语、法语双语两个版本，法语原文为：« Le malagasy, le français et l’anglais sont les langues officielles.»。拉瓦卢马纳纳将英语学习纳入小学的教育改革，并派遣了一批年轻人去美国学习英语。

然而，“三语”政策并没有为马达加斯加带来真正的“三语”格局，当时的马达加斯加人对法语尚掌握不好，还缺乏英语学习的条件。2010年，第四共和国成立后，新任总统拉乔利纳（Andry Rajoelina）废除了英语官方语言的地位，国家再次回到双语格局。近年来，语言政策虽没有再出现重大变革，但是微调不断，形成了当今马达加斯加语和法语各自扮演重要角色，相辅相成的局面。

纵览马达加斯加语言政策发展史，我们发现，其整体的语言规划体现出不断加强民族语言的保护和发展的总趋势。这个趋势发展缓慢，不局限于某一历史时期，同时也不受重大历史变革的影响，一直在酝酿、发展和完善中。

2.民族语言的保护和发展

与其他大多数非洲殖民地国家不同，马达加斯加在西方殖民者到达之前就形成了较为统一的马达加斯加语。这一特殊性使得马达加斯加的民族语言在殖民时期得以保存和发展。然而在政策层面，直到第二共和国建立前夕，拉齐拉卡才在其纲领性文件《马达加斯加社会主义革命宪章》⑰即Charte de la République socialiste malagasy，又称《红宝书》（Boky mena）。该宪章由拉齐拉卡于1975年8月26日发表，随后在全民投票中以94%赞成的高票通过并实施。中提出，要重新赋予民族语言重要的地位。此后的1975年、1992年和2010年三次修订宪法，重申马达加斯加语为国家的“民族语言”。其他具体法规也多次强调这一点。例如，2005年的第2005-006号法令重申，“（马达加斯加语）是几乎所有人口的母语，也是马达加斯加共和国的民族语言”，“马达加斯加语是文化遗产的首要元素，是实现发展目标的基本工具，在马达加斯加共和国全境是交流用语，是社会升迁的语言，也是教学语言”。法令还指出，需“采取适当措施将其用于国民生活的各个领域，尤其是在行政体制内和官方交流中”⑱原文为：« Parallèlement pour favoriser la diffusion internationale et le rayonnement à l’extérieur de la culture malgache, la maîtrise des langues étrangères s’avère nécessaire », « I - De la langue malgache : la langue malgache, élément primordial du patrimoine culturel et outil essentiel dans la réalisation des objectifs de développement est la langue de communication et de promotion sociale et d’éducation dans tout le territoire de la république de Madagascar ».。

除了在语言政策上承认并强调马达加斯加语的重要性，国家还在具体的语言规划中设立专门机构，以保障语言保护政策的实施。2010年的第2010-381号法令，关于确定文化部长及其文化部整体组织方案，再次提到了“语言和书写的国家文化政策”⑲« Politique nationale culturelle en matière de langues et des écrits »。政府成立了语言与书面文字局（Direction de la langue et des écrits），专门负责这项国家政策的落实，承担“语言支持职责”⑳« Service d’appui linguistique ».法令的第三条第3.2.4章节明确了语言与书面文字局的主要职责： « La Direction de la langue et des écrits est chargée de la mise en œuvre de la Politique nationale culturelle en matière de langues et des écrits.Elle assure, avec les structures nationales, l’élaboration et la mise en œuvre d’une politique nationale linguistique et encourage le développement des écrits.»，也明确了语言与书面文字局的内部构成：« Elle dispose de deux services : Service d’appui linguistique et Service d’appui au développement des écrits ».。类似的条文也出现在了第2012-473号法令中。根据该法令，文化部的职责是促进文化多元性，保护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加强民族凝聚力和团结，在国家和世界层面重视并发展文化多样性，形成社会和谐、国民为了民族统一和多样性而自豪的马达加斯加。㉑原文为：« […] les missions du ministere de la Culture et du Patrimoine s’inscrivent dans la reconnaissance du pluralisme culturel,la protection du patrimoine culturel materiel et immateriel, la consolidation de la cohesion et de la solidarite nationales, la valorisation et le developpement de la diversite culturelle au niveau national et international, ainsi que la mise en place d’une societe harmonieuse avec des Malgaches fiers tant de leur unite que de leur diversite.»为此，马达加斯加学术院（Académie malgache）功能进一步增强，直接接受总统领导，旨在研究所有与马达加斯加相关的语言、文学、艺术、历史和科学问题，以实施国家文学艺术相关政策为职责。

此外，国家重点支持马达加斯加语口头文学和书面文学的进步和发展。在书面文学方面，政府一面借助书市、文学大赛、文学奖等形式促进马达加斯加语文学的产出和发展，另一面加强外国作品马达加斯加语译本的工作㉒2012年的第2012-1008号法令，原文为： « Pour favoriser le marché des traducteurs et des auteurs et stimuler le dialogue interculturel,l’État encouragera par des mesures appropriées une politique nationale en matière de traduction qui visera à rendre accessible en malgache les textes littéraires et scientifiques étrangers et à rendre disponible au-delà des frontières nationales, dans d’autres langues, les œuvres en langue malgache ».。在具有马达加斯加特色的口传文学领域，国家加强马达加斯加语各方言之间的交流，加强马达加斯加语民间故事、诗歌、谚语等文学形式的收集和记录，保护文化遗产。上文提到的2005年第2005-006号法令也提出要加强口头文学作品的收集并将其记录在可长期保存的媒介上，以及加强语言在科学、教育和艺术领域的使用㉓原文为： « Des mesures adéquates doivent être prises pour son utilisation dans les différentes sphères de la vie nationale, notamment dans les communications institutionnalisées et officielles ; - les échanges entre les divers parlers malgaches seront renforcés en vue d’augmenter le potentiel unificateur de la langue et sa capacité d’exprimer tous les concepts de la vie moderne.Les actions telles que la collecte des traditions orales et leur fixation sur supports durables, l’utilisation de la langue dans les domaines scientifique, pédagogique et artistique seront renforcées ».。马达加斯加传统演讲（kabary）作为一种民族特色文化，受到政府文化政策的保护。这种传统口头文学形式常常引用民间故事、谚语和警句，有利于民族语言的保护与保存，也有利于传统价值观的传承和发展。2013年的第14631号法令明确了传统演讲家的“语言保护”职责，并鼓励他们借助传统演讲传承民族语言，促进传统文化发展。

二、语言规划的效果和问题

不同历史时期的语言政策对当下的语言生态产生着深远的影响。一方面，保护民族语言，重视其语言政策的持续推进，这有力地提升了民族语言的地位。另一方面，马达加斯加语和法语并重的语言政策带来了当今政治、社会和文化生活各领域双语相辅相成、共同繁荣的稳定局面。然而，语言政策在探索过程中不无代价。

1.民族语言地位的提升

随着保护民族语言政策的大力推进，马达加斯加语不再是仅限于日常交流和非正式场合使用的口头语言，在书面表达和正式场合中也扮演一定的角色。虽然公职机关的工作语言为法语，但口头交流已经基本实现马达加斯加语化。在法庭上，虽然马达加斯加语和法语这两门官方语言都可以使用，但马达加斯加语是法官、证人与被告间互动时最常用的语言。此外，马达加斯加语是地方行政部门的第一官方语言，尤其是在市政部门和更小的乡镇与社区。根据贾斯汀·拉库图马纳希拉纳（Justin Rakotomanahirana）2014年对217位来自各行各业的马达加斯加人的采访结果㉔Justin Rakotomanahirana.Politique des langues à Madagascar : regards croisés.Mémoire d’études approfondies, Université d’Antananarivo,Science du langage, sociolinguistique, 2014, p.49.这217位受访者包括102位学生，100位商人，6位教师，3位法官，3位市长和3位记者。，马达加斯加语确实是地方政府机构和民事法庭用于沟通的语言。小学教育已完全“马达加斯加语化”，中学理论上采用法语教学，但很多中学教师因为自身法语水平不足，经常大量使用马达加斯加语。另外，高等教育目前基本使用法语，但马达加斯加的术语委员会正在筹备高等教育的马达加斯加语化。

在信息传媒领域，马达加斯加语使用最多的地方是电台，国家广播电台（Radio Madagasikara/RNM）每天只有几个小时的法语节目，其他时间均用马达加斯加语播音。地方性的报刊也多使用马达加斯加语。在商业领域，根据拉库图马纳希拉纳2014年的采访，所有受访的商贩都称，接待的顾客为马达加斯加人或者会说马达加斯加语的外国人时，他们一律用马达加斯加语。事实上，随着马达加斯加语的不断推广，该语言发挥作用的场合越来越多。马达加斯加语也应用于一些日常用品的包装。例如，所有的香烟盒正面都按照法律规定，用马达加斯加语详细标注吸烟对健康的危害，侧面则用马达语标注“售于马达加斯加”（Amidy eto Madagasikara）。

另外，马达加斯加人对于民族语言的认同感也在加强。根据以上贾斯汀·拉库图马纳希拉纳的调查，28.75%的受访者认为，马达加斯加语是“祖先的语言”，39.17%认为，马达加斯加语是国家统一的标志，22.11%认为，马达加斯加语是民族文化传播的载体，9.15%认为，民族语言是马达加斯加人独特性的体现，45.62%的受访者相信，马达加斯加语的普遍运用有利于民族身份的提高。而对于法语，受访者最直观的印象为“外语”“教学语言”和“公共行政机关的工作语言”等。从受访者对于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可以看出，尽管马达加斯加语和法语都是官方语言，民众也充分肯定两门语言各自的重要性，但是在情感方面，两种语言相差甚远。马达加斯加语是“心中的语言”，大部分马达加斯加人对民族语言很有感情，普遍认为民族语言是祖先的宝贵财富，是国家统一的象征，与爱国主义情怀相通，与民族的崛起和国家的兴盛相连。此外，民族语言增加了个体的独特性，值得骄傲和继续推广，而民众对法语的看法更侧重其功能和实用性。

2.法语在重要领域的地位保持

虽然国家大力推进“马达加斯加语化”，促进马达加斯加语的应用，表面上忽视了法语的发展，但是，鉴于法语在政治、经济等领域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除了在推行“马达加斯加语化”运动时期，政府一直充分肯定法语的重要性，并积极融入法语圈。1989年12月，马达加斯加重新加入法语国家及地区国际组织。2016年11月，马达加斯加作为东道国，成功举办了第十六届法语国家及地区国际组织峰会。在语言政策层面，政府不强调，但也从未否认法语的重要性㉕随着近年来马达加斯加重新振兴马达加斯加语、重视民族语言运动的兴起，马达加斯加的各项语言政策都逐渐弱化对法语重要性的强调，各项法律法规中对于法语描述的用词也有了微妙的变化。如2005年的2005-006号《关于国家政治文化促进经济社会发展法令》的第十五条在详细阐述了加强对马达加斯加语的重视和发展之后，简要提到了“外语发展的目标”。法令用了“外语”一词，且没有明确提到法语这一门既是外语又是国家官方语言的语言，但是显然法语是该种类中不可忽视的一员。。

马达加斯加在议会和司法领域都采取双语政策，但在实际应用中法语仍占优势。例如，虽然法律同时使用两种语言起草和颁布，但在有争议时，以法文版本为主。另外，在司法领域，大部分法官还是倾向于用法语撰写判决书，高等法院也明确更偏向使用法语。此外，国家公职部门的工作语言是法语，书面通知多数用法语。实际上，除了财政部通常发布双语文件之外，其他行政部门发文都仅采用法语。商务部采用双语文书，也是为了平衡首都地区和沿海居民的矛盾，因为官方的马达加斯加语基本与中部高原地带麦利那民族的方言相同。在地方行政单位中，法语的确很少用于口头交际，但非常广泛地应用于书面表达，特别用于官方文件，可与马达加斯加语匹敌，甚至更胜一筹。

在高等教育领域，除了马达加斯加语专业，教学和日常行政基本“法语化”。这一点从全国最大的六所公立大学：塔那那利佛大学（Université d’Antananarivo）、安齐拉纳纳大学（Université d’Antsiranana）、菲亚纳兰楚大学（Université de Fianarantsoa）、马哈赞加大学（Université de Mahajanga）、图阿马西纳大学（Université de Toamasina）和图利亚拉大学（Université de Toliara）法语官方网站可见一斑。其实，法语在教育领域的应用远不止于高等教育。虽然小学教育基本上实现了“马达加斯加语化”，采用民族语言教学，但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法语开始作为第二语言教授，中学阶段变为教学语言，而马达加斯加语成为教学的科目。帕德里克·斯塔皮（Patrick Stuby）2014年的调查表明㉖Patrick Stuby.Les usages de la langue française à Madagascar.Mémoire de Master of advanced studies (MAS) en enseignement.Université d’Antananarivo Ecole normale supérieure, 2014.Document téléchargeable en PDF : https://core.ac.uk/download/pdf/43673203.pdf.Page consultée le 16 septembre 2021.，马达加斯加的公立初中和高中均采用双语教学，而随着年级的增长，法语教学的比重不断增加，直至高等教育阶段完全取代马达加斯加语。

在新闻媒体领域，国有媒体完全使用马达加斯加语，但很多私有报刊却多用法语，如马达加斯加较大的《快报》（L’Express）、《午报》（Midi Madagasikara）、《论坛报》（La Tribune）等均为法语媒体，仅在社会轶闻版面有少量马达加斯加语文章。电视台通常使用法语，这主要因为马达加斯加缺乏拍摄制作马达语节目的资金。精英阶层有更多机会接触法国文化，或者通过阅读法语报刊，或者观看巴黎地区电视台的转播。此外，几乎所有的广告和道路指示牌都用法文，尤其是文字广告很少用马达加斯加语。

3.多变的语言政策引发的问题

马达加斯加历史上语言政策的重大变革固然见证了新生国家在语言规划领域的不断探索，但也确实反映出缺乏长远规划、准备不够充分等问题。语言政策的反复给国民教育、人民生活和国家发展等都带来了负面影响。

我们以“马达加斯加语化”运动为例。虽然教育改革满足了马达加斯加人反殖民的希冀与诉求，但一方面，资金不足，准备时间仓促，政府无法为学生提供有质量的教材；另一方面，这一阶段的教师大多没有能力、也没有经验使用马达加斯加语教学。此外，很多教师更热衷于政治，而非专注于教育。加之学校管理不力，物资匮乏，行政人员严重不足，“教育马达加斯加语化”的努力几年后便以失败告终。经历了这项“语言变革”的学生不仅不具备法语能力，马达加斯加语的书写水平也不尽人意。教育规划的不合理也影响了基础教育的整体发展。根据1986-1987年马达加斯加进行的一项关于中小学教育情况的调查，这一学年，马达加斯加小学一年级的留级率为50%，小学毕业前的辍学率高达11%，坚持到小学毕业的学生仅占30%，小学毕业会考通过率为29.9%，中学毕业会考通过率则跌至30.2%。㉗CEFAN.Madagascar.https://www.axl.cefan.ulaval.ca/afrique/madagas.htm.Page consultée le 21 septembre 2021.1983年，第一批经历了教育改革、从小接受马达加斯加语教育的青年人进入大学，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却无法依靠取得的文凭找到工作。虽然国家在意识到“马达加斯加语化”的不足之后对政策进行了调整，但缺乏长远考虑的教育改革牺牲了整整一代人的教育和发展。

直到现在，马达加斯加的教学还是存在语言脱节引起的问题。一位中学教师说：“马达加斯加语和法语的应用有脱节，推进过程不是循序递进的，而是突然从马达加斯加语教学变为全部用法语教学。”㉘Patrick Stuby.Op.cit.这种现象极大影响了马达加斯加的教学效果和教学质量。

三、当下的问题与挑战

马达加斯加当下的语言政策与规划至少要考虑两种双层语言现象，一方面是马达加斯加语与法语之间的协调与发展，另一方面要平衡官方马达加斯加语与其他本土马达加斯加语之间的关系。

整体上看，在马达加斯加的语言生活中，马达加斯加语似乎在政策上更占优势，推动民族语言的发展是大势所趋，目标明确。但实际上，影响马达加斯加语和法语平衡发展的因素比较复杂。一方面，政府层面在制定语言政策和实际进行语言选择时存在一定的矛盾，爱国主义促使决策者推进马达加斯加语化，试图削弱法语在社会生活各个层面的影响力。然而，法语本质上还是与精英阶层利益直接挂钩。另一方面，在社会层面，马达加斯加语在实际语言使用中被视为民族精神延续和民族文化传承的重要载体。然而，法语在大多数人心中仍然象征知识、威望和成功，是提高社会地位的工具。

此外，双语政策实际上导致了“马达加斯加语”概念的片面化和单一化，既忽略了与官方马达加斯加语相近的麦利那方言，也不重视使用者数量同样庞大的其他本土语言。这些语言的使用者主要分布于沿海地带，历史上曾与麦利那民族产生过对抗或矛盾。处于统治地位的麦利那民族推进的马达加斯加语化运动，对于其他民族来说意味着消除民族文化的多样性和独立性，并不能得到他们的支持。在这种情况下，法语反而成为了缓和民族矛盾、保证国家正常运行的中介语言。

法语、官方马达加斯加语和其他本土马达加斯加语之间复杂的使用生态体现在政治文化生活的各个方面。马达加斯加社会、接触语言学动态及教育学研究中心（Centre de recherche société,dynamique des langues en contact, et didactologie）从2008年到2010年完成了一项关于语言生态的调查研究㉙Vololona Randriamarotsimba.« Des politiques linguistiques aux politiques éducaties malgaches : état des lieux et perspectives ».Enseigner et apprendre les langues à Madagascar : quelle(s) entrée(s) au XXIe siècle ? 2014, p.151-158.，结果显示：在首都，36.03%的受访者认为，法语可以是唯一的教学语言；25.74%的受访者认为，可以只用官方马达加斯加语授课；22.06%的受访者认为，教学应该使用双官方语言，即法语和官方马达加斯加语。在沿海地区，认为法语是唯一教学语言的受访者占42.86%；认为法语和官方马达加斯加语应共同作为教学语言的受访者占28.57%。但不论在首都，还是在沿海地区，都有一半以上的受访者认为，法语是象征学习成功的语言。由此可见，法语和官方马达加斯加语“势均力敌”，这恰恰体现了马达加斯加语言生态的复杂性。

结 语

马达加斯加独立以来的语言政策确立了马达加斯加语和法语的双官方语言格局。近年来，随着保护民族语言政策的大力推进，马达加斯加语的应用愈加广泛。马达加斯加语不再是仅限于日常交流和非正式场合使用的口头语言，在书面表达和正式场合也扮演一定的角色。与此同时，受殖民时期语言政策的深刻影响，法语依然在政治、经济、高等教育等领域发挥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两种语言相辅相成，共同推动马达加斯加经济社会生活的发展。不过，影响马达加斯加语言生态的因素很多，如语言背后的身份认同和民族矛盾、语言政策的不连续性给教育带来的历史遗留问题等，这都是马达加斯加政府未来需要面对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