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让-马克·德法伊 著
傅 荣 张 丹 译
内容提要 “母语”“外语”和“第二语言”等是外语教学与研究无法回避的术语概念。本文没有拘泥于对这些概念的重新定义或复读,而重在从现代外语教学的视角,努力阐释它们对外语教学的意义和影响,特别是欧洲法语学界所指的法语作为“第二语言”的意义和影响,以及外语学习者的语言意识表征。
我们主要根据人和语言维系的亲密度来认定所谓的“母语”“外语”和“第二语言”。这样的术语多少显得不那么自然,甚至可能引起误解,成为外语教学的障碍。另外,这样的界定也已经不符合法语国家和其他地方常常更加复杂的个体与社会状况。
学习和使用母语的极端重要性自不待言,因为它决定着每一个人的情感发展、认知能力和社会融入,并因此影响到他以后学习其他语言的动力和能力。然而,必须指出的是,所谓“母语”,不一定都指母亲的语言,也不总是指学会的第一种语言,更非当事人掌握得最好的语言。我们已在前文强调了语言地位和语言状况的多样性,我们这里还想说,母语失去影响力、被放弃,并最终被它的使用者遗忘的情况在全世界绝不少见。其他的情况是,母语仅限于口头和家庭使用,从而使得家庭成员实行功能主义的双语制,内外有别。有时候,在一个混合的家庭里,母语可能有好几种,而且无法分清主次。由上可见,不论是从教学过程来看,还是从教学的终极目的来看,都很难将母语当作学习另一种语言的模式。
但是,我们曾经常将外语学习和母语学习联系在一起,是为了进行对比,认为外语学习是人为的行为,母语学习是自然的习得。而实际上,不论学习语言的先后顺序,人类生来具有同样的学习语言的能力。我们曾经常将外语学习和母语学习联系在一起,也是为了进行比较,希望能够把学习母语的方法移植到外语学习中去,因为总觉得母语学习简单高效,外语学习费力低效。其实这两种学习在原理上差别不大,更多的不同反映在学习条件上。
我们也曾不时地指责母语对外语学习的“毒副作用”,因为它带来了相互干扰。按照现在受到质疑的某些当时的理论,只有将学生头脑里的所有其他语言,首先是他们的母语删除干净,哪怕是暂时地消除干净,才可能学会一门新的语言。为此,课堂上绝对禁止使用母语。那时,我们认为每一种语言都是一个自主的、世上独一无二的系统,任何的相互干扰都可能使该系统紊乱,所以外语学习必须从新的语言基础开始。现在,我们知道这样的“洗脑”是不适当的,其实也是不可能的。学习者学习一门新的语言时,幸运地不会再被要求从零开始,他们会自觉不自觉地、主动或被动地运用语言学习的迁移方法,多快好省地学习新的语言。
如果一种母语,或者是另外一种已经熟练掌握的外语,使学习者在使用目的语时,形成自有的语音、句法、语义、语用或言语等方面的习惯做法,这便是语言的相互影响。与其百般徒劳地驱除这些影响,不如一方面通过比较两种相关语言的共同之处,利用两种语言间积极的相互影响帮助学习外语,另一方面通过提炼重点、分析讲解和专门的练习,预防和抵消那些容易使学习者犯错的消极影响。学习者的这类错误后来被称作“语际偏误”(erreurs interlinguales)。语言间的这种迁移还可发生于深层次,如合乎逻辑的基本原则、句法和语用性等通用领域,这些都是所有语言共同的特征。
从历史的角度看,法语教学一直是针对外国人的,或者更广义上说是针对非法语国家与地区人群的。那些布列塔尼人的孩子②指今天的法国布列塔尼地区。——译者注。、奥克语种族的后代③指说朗格多克语、普罗旺斯语和加斯科涅语等奥克方言的法国人。——译者注。、比利时的瓦隆人和非洲人等尤其被强迫学习法语。但是,采用的教学方法却是简单套用法语作为母语的教学法,或者说是前文提到的拉丁语教学法。那时的人们几乎不做任何区分,因为大家看不出教非法语国家与地区的人学法语还需要有什么专门的教学法,既然教的是同一种语言,当然应该用同一种教学法。“对外法语”(FLE)这一概念直到20世纪下半叶、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才发展起来。那时,英语蒸蒸日上,有人开始担心法语在世界的地位,同时开始明白,法语的国际推广需要有政策支持和特殊的法语教学方式方法。于是,法语中心纷纷在国外落户,并由此产生了对外法语教学法,成为与法语作为母语的教学法相对应的又一个中心。
然而,“外语”一词引起的争议并不比“母语”少。首先需要提醒的是,一种语言只是在外国人眼里才叫外语,而对其他人则始终是母语。其次,外语这一名称并不等于是一种专门针对外国人的语言变体,换言之,并非是操本族语的人所用语言的简约版,至少所谓的“对外法语”不是这种情况,虽然说世界上有一种所谓的“英语国际通用语”(anglais international)。第三,在同一个国家,有些时候或者有些居民讲法语,比如在加拿大、比利时和摩洛哥等,这种情况下还能将法语叫作“对外法语”吗?另外,当学习者处于当地人都讲法语的国家,而他自己却是外国人时,此时的法语还叫“对外法语”吗?总而言之,因为“外语”这个词本身有多重含义,使用的语境也多种多样,所以它很少有令人满意的时候。正因为如此,很多人更喜欢称之为“第二语言”(langue seconde),这就是我们下面将要讲到的,当然,法语也可以是“第三语言”和“第四语言”。不过,我们现在还是暂且保留“外语”这个很不完美的名称。
法国学者路易丝·达拜娜(Louise Dabène)对外语的判定标准进行了重新描述,它们成为判定一种外语有哪些人们感知的和切实存在的奇特性的依据。其实,对确定一门外语的标准展开分析倒是挺有益处的,因为学习者的学习态度和学习动机与此密切相关。且看下列分析:
- 语言的实际距离:目的语的地理距离遥远、外语学习者和操本族语人难以建立直接的联系、各自国家间的关系等,这些都可能对外语学习者的学习态度和动机产生很大影响,即便是在互联网的时代也不例外。
- 语言的文化距离:目的语国家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社会经济环境、意识形态、宗教信仰、意识表征和人际关系等都可能制约外语学习。
- 语言的心理距离:外语学习者会和操本族语的当地人发生个人的或者集体的人事关系,这会对他们学习外语的情绪产生良好的或者是负面的影响。
- 语言的语言学距离:除了上述标准以外,按照语言所属的谱系和使用的族群,各语言之间多少是有区别的。必须指出的是,这些区别一方面可能体现在语音、词汇、句法、话语、语用和书写上,而且它们之间没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另一方面也可反映在学习外语的难度上,并不是说目的语和学习者的母语相差越大就一定越难学,因为我们知道,两种语言过于相似反而让人混淆不清。
常人一般都会混淆这些概念,以为地球另一端风俗各异的陌生人讲的语言、写的另一种形式的文字,必定是一种难学的语言。其实话说回来,如果所学语言和自己的母语真的很远,或者看起来很远,这在那些喜欢受不同语言和文化刺激的人眼里反倒是一个学习外语的有利因素,因为他们将这视为一种挑战或者是一种额外的好处,还认为这是满足他们乐于发现、喜见异国风情的机会。法语和其他语言一样,会得益于一些人的积极反应,但也可能因另一些人的消极态度而受到损害。
“法语作为第二语言”是一个介于“法语作为母语”和“法语作为外语”之间的词语,也是一个新近出现的概念,同样与具体的历史环境和时代有着紧密的关系,这便是法语国家殖民地的独立所致。在这些先后独立的国家里,法语虽然面临当地民族语言和其他国际语言的竞争,但依然是当地知识分子和社会精英使用的语言,所以继续保持着一定的影响力。不过,“法语作为第二语言”这个概念的提出却是为了适应这些国家与地区非常复杂而多样化的法语形势,其共同特征就是法语在那里既不能称作母语,也不能算作外语。现在,“法语作为第二语言”甚至进入了研究和教学领域,而过去则要么属于对外法语的范畴,比如在法语国家进行的浸入式法语教学;要么属于法语母语教学的范畴,比如,对那些文盲和文化程度很低的人来说,书面法语和讲究的法语语体几乎等于是外语。
将法语作为第二语言使用和教学的情况非常之多,无疑极大地促进了法语作为第二语言这一概念的发展与普及。它的含义几乎无所不包,导致界定的标准不是更加明晰,反而是愈发模糊了,乃至现在很难提出一个举世公认的确切定义。我们只能择其特征概略地说,法语作为第二语言的学习者在学习法语前和学习法语期间已经或者正完全处于法语的环境中,教师应当注意激活他们既有的知识和经验,要充分利用这种浸入式的法语学习条件。另外,语言形势可能变化很快,比如在非洲,只需一代人,法语便从几乎是母语的地位变成第二语言,最后成了外语,国家的各级教育机构甚至来不及适应。还有,如果按照其他标准,上述三类法语(母语、第二语言和外语)又可重新划分。这些其他标准包括:学习者的状况(年龄、受教育程度……)、学习目的(社会的、职业的、学校教育的……)、学习条件(在学校、在继续教育中心、个人爱好……),等等。顺便插一句,在比利时,“法语作为第二语言”的教学针对的人群大多是社会和经济条件不好的穷人,如贫困的、基本没有文化的,甚至是不识字的外来移民,而非针对来自世界各地的中层干部或者外国留学生,以至于比利时人将这类法语叫作“穷人的外语法语”(français langue étrangère du pauvre),这类法语教学在比利时也的确很少得到资金和教学法上的支持。
选择自己想学的外语(如果学习者真能自己做主选择的话)并能够学有所成,这和下列三个因素关系很大:学习者及其所属族群对目的语持有积极的意识表征(représentations positives)或消极的意识表征(représentations négatives);目的语承载的文化;使用目的语的人群。这些意识表征可以激励学习者,也可能使他们失去学习的勇气。我们现在来介绍这些意识表征赖以建立的5个征象(indice),有的是真实存在的,有的是假设的,但总是相对的(参见路易丝·达拜娜的著作《从事外语教学所需要知道的社会语言学基本常识》(Repères sociolinguistiques pour l’enseignement des langues))。
- 目的语的功利性:指所学语言在日常生活、学校教育和就业等方面有无益处,能否用于科学技术、国际关系……
- 目的语的难易度:指所学语言在发音、书写和语法上难易如何,例如,德语有性、数、格的变化。
- 目的语的“美丑”:这里也指所学语言的发音是否悦耳,还包括与该语言相关的艺术创作是否漂亮,例如,歌剧会驱使人想学意大利语。
- 目的语的声誉:其中包括讲这种语言的人及其所在国的声誉,以及由此为该语言的学习者带来的声誉。从这个意义上说,语言可充当学习者的社会护照。目的语的威望还取决于目的语国家在世界的文化影响,比如法语;要看地缘政治的分量,比如俄语;如今尤其要看经济的实力,比如英语。
- 学习者的好恶度:这里主要指学习者对目的语国家的人是怀着友好、友善的态度还是反感,厌恶的心境,这与历史相关联,特别是和殖民地历史相关联,也与现实的国际政治有关系。
世人对法语有各种各样的刻板印象(stéréotype),有的甚至是相互矛盾的,这跟学习法语的人源自什么样的国家有关。在很多人看来,法语是一门优雅、细腻、精妙的语言,因此也是一门难学的语言,有很多复杂的规则和无数的例外。由于历史和文化的原因,法语也常被视为贵族的语言、谈情说爱的语言、富有女人味儿的语言,与之相联系的不是荣华富贵,便是高级时装和美食大餐,或者是奢侈用品,还有很多的诱惑。有些知识分子始终保留着18世纪法语作为传统主义和世界性文明语言的形象,另外的知识精英则认为法语是法国大革命的语言,是人权语言,是所有解放者的语言,是民主和多元化的语言,这正是今天的法语国家与地区努力弘扬的精神。遵循这一精神,法语在冷战期间成为不结盟的语言,令人想起它在世界上曾经拥有的外交语言的地位。但是,在原法属殖民地国家,法语一直充当征服者的语言,这成为整个一代北非知识分子痛苦的悖论,他们以思想自由的名义进行了争取独立的斗争,使用的却是压迫者的语言——法语。关于法语的用处,在外国人的心目中,法语在经贸、科技和通信等领域根本不能和英语相提并论。虽然说法语既是阿丽亚娜火箭和高铁的语言,又是凡尔赛城堡和让-保罗·萨特的语言,但对许多学习者来说,法语始终是文化的语言,他们选择学习法语多半出于心仪,而非理性使然。
影响语言学习成败的另一个因素,确切地说,是心理语言学的因素,常在人们论及熟练掌握母语和外语教学时谈到,这便是语言学习者在学习中被激活的语言悟性(conscience linguistique),它可以促进语言学习。这种悟性包含好几个方面的意识,了解它们是有益的:
1)语言的意识
指学习者能够意识到语言有一种独立于现实生活的自身存在,所以语言是任意的。双语的孩子从小就能感知这一点,但从未接触过一门外语的孩子则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能剪断词语与世界之间的“脐带”。
2)元语言意识
指学习者能够意识到语言都有明确和系统的运行规则,人只要开口讲话就在运用这些规则,这些规则虽然在各个语言中不尽相同,但都是可以描述和学会的。没有上过学和不识字的外语学习者对这一点浑然不知。
3)规范意识
指学习者能够意识到语言是有规范制约的,这些规范除了方便理解外,也是为了区分哪些是正确的和可接受的,哪些是错误的和不可接受的。没有教师辅导、现教现学语言的人一般对规范无动于衷。
4)社会语言学意识
指学习者能够意识到根据不同的交际场合、说话对象、讨论主题,变换语级和话语方式,有时还要变换不同的语言。那些特别注重语言的准确性,只知道按照课堂介绍的标准情境行事的在校学生很容易忽视这个问题。
5)人类文化语言学意识
指学习者能够意识到语言在其使用的族群里有一种象征意义,人们针对某些话语者赋予语言和语言的某些方面相应的社会角色,这些社会角色可随着族群的不同而发生变化。与外界接触不多的学习者很容易低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