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鹏飞
(西北大学文学院,710127,西安)
作为金元杂剧的冠冕,王实甫《西厢记》(简称王西厢)自问世以来,所产生的巨大社会文化影响,在古典戏曲作品中无出其右者,包括近年重新焕发异彩的汤显祖《牡丹亭》也无从超越。依托这部作品,才有了中国婚恋的文化符号“红娘”,作者王实甫也一再被视为“元曲大家”。古代文学的高峰巨著《红楼梦》中也是借助于这部作品刻画了男女主人公情窦初开、心心相印的细节,1984—1987年版的电视剧宣传剧照主要就是男女主人公耳鬓厮磨共赏《西厢记》的画面。
明代李开先曾经记载了这部作品雅俗共赏、脍炙人口的两则轶事:首先是因《西厢记》对崔、张相会设置在春季(“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写二人分离则在秋(“染寒烟衰草凄迷”),故士人有戏称其为《崔氏春秋》者。又记某书生过关,关指挥问他治何《经》,书生答:“《春秋》”。关指挥问他《春秋》第一句是什么?书生道:“春王正月”。关指挥却怒道:“第一句分明是‘游艺中原,脚跟无线,如蓬转’。连首句都不知,还治什么《春秋》!”拖下去,打了十板。[1]
不过,尽管很多人知道《西厢记》另有金人董解元的诸宫调作品(简称董西厢),但限于各种条件,主要是戏剧的形式更加容易普及,所以较少有人关注到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客观上也造成评价的偏差,主要体现在过分夸誉王西厢,低估董西厢甚至视其为王西厢准备阶段的作品,其实大谬不然。因为溢美赞叹杂剧作品的人中,真正品评过董西厢的并不多,这是造成认识评价偏颇的根本原因。对于下了一定功夫,对比过两种体裁《西厢记》的人而言,自然会产生董王创作水平优劣的评价,就像诗歌研究中有所谓“李杜优劣”的比较一样。
客观而言,董西厢的语言、结构、故事情节,尤其是故事意蕴等方面都有鲜明独特的原创成就,并被明清以来的研究者一再认可。
当然,鉴于杂剧《西厢记》流行普及的程度,其版本及明清以来对其的评论,在古典戏曲研究中也是首屈一指,很多是大家熟悉、毫无保留的溢美之词。如天一阁本《录鬼簿》中的【凌波仙】吊词赞王实甫:“作词章,风韵美,士林中等辈低伏。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2]明代胡应麟说:“胜国词人王实甫、高则诚,声价本出关、郑、白、马下,而今世盛行元曲仅《西厢》、《琵琶》而已。”[3]由此进一步指出:“今王实甫《西厢记》为传奇冠,北人以并司马子长固可笑,不妨做词曲中思王、太白也。”[4]
其实对于堪与王西厢对比的董西厢,人们一直以来也有很高的评论。金人刘祁说:“唐以前诗在诗,至宋则多在长短句,今之诗在俗间俚曲。”[5]金代民间俚曲发达,而董西厢有说有唱,曲多白少,语言优美,故在金末元初就得到肯定,如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十七:“杂剧曲名”条云:“金季国初,乐府犹宋词之流,传奇犹宋戏曲之变,世传谓之杂剧。金章宗时董解元所编《西厢记》世代未远,尚罕有人能解之者,况今杂剧中曲调之冗乎?”[6]标举董解元及其《西厢记》创作功绩的还有元代人钟嗣成,在其所编《录鬼簿》中列董解元为首:“以其创始,故列诸首。”[7]
进入明代,学者胡应麟称赞董西厢的文辞:“精工巧丽,备极才情,而字字本色,言言古意,当是古今传奇鼻祖。金人一代文献尽于此矣。”[8]明代剧作家和戏剧理论家王骥德评论道:“董解元倡为北词,初变诗余,用韵尚间浴词体。独以俚俗口语谱入弦索,是词家所谓本色当行之祖。实甫再变,粉饰婉媚,遂掩前人。大抵董质而俊,王雅而艳,千古而后,并称两绝。往闻凡北剧,皆时贤谱曲,而‘白’(道白)则付优人填补,故率多俚鄙。至诗句,复益可唾。《西厢》诸‘白’,似出实甫一手,然亦不免猥浅。相沿而然,不无遗恨。”[9]这段话是最早将董王并列评论的言论,开“董王优劣论”之先河,而其“本色当行之祖”“董质而俊,王雅而艳”之说尽管未必有立场,却也可以给人高下判断的标准。
到了清代,评论者的立场就比较明显地偏向肯定董西厢了。如梁廷楠说:“董解元《西厢》,今传者为杨升庵定本……石华最赏其‘愁何似,似一川烟草黄梅雨’二语,谓‘似南唐人绝妙好词’,可谓拟于其伦。其后王实甫所作,盖探源于此。然未免瑜瑕不掩,不如解元之玉璧全完也。”[10]焦循进一步明确指出:“王实甫《西厢记》全蓝本于董解元,谈者未见董书,遂极口称道实甫耳。”并通过语句及其与故事、意境关联的情况进行品评认为:“《词旨》载:‘《西厢》警策,不下百十条,如竹索缆浮桥、檀口搵香腮等语’,不知皆撰自董解元《西厢》,竹索上有‘寸金’二字,‘檀口’句则曰‘檀口微微,笑吐丁香舌,被郎轻啮,却更增人劣’。较汉卿奇丽、精采十倍……两相参玩,王之逊董远矣……前人比王实甫为词曲中思王、太白,实甫何可当?当用以拟董解元。李空同云:‘董子崔张剧,当直继《离骚》。’”[11]焦氏所举具体用例主要是董西厢卷六和王西厢第三本第三折中的部分曲词。如董西厢“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在王西厢中为“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焦循评价认为:“泪与霜林,不及血字之贯矣。”[12]再如董西厢的“马儿登程,坐车儿归舍,马儿往西行,坐车儿往东拽,两口儿一步儿离得远如一步也”,在王西厢中为“车儿投东,马儿向西,两处徘徊,落日山横翠”,董西厢的“拽”字可谓神来之笔。董西厢中有“我郎休怪强牵衣,问你西行几日归。着路里小心呵,且须在意:省可里晚眠早起,冷茶饭莫吃,好将息。我专倚着门儿专望你”一段话,代入感极强,而到王西厢中就是“到京师服水土,趁程途,节饮食,顺时自保揣身体。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风霜要起迟。鞍马秋风裹,最难调获,须要扶持”,反而显得有了疏离感。这固然是因为诸宫调通过角色分派进行唱演,以崔莺莺之口出来的话必然有代入感,而杂剧因是末本演唱,女主角的一些内心感受由正末之口展示出来自然难免超脱。最典型的是这段文字,董西厢为“帝里酒酽花浓,万般景媚,休取次共别人便学连理。少饮酒,省游戏。记取奴言语,必登高第。妾守空闺,把门儿紧闭,不拈丝管,罢了梳洗。你咱是必把音书频寄!”王西厢改为“你休忧文齐福不齐,我只怕停妻再娶妻。一春鱼雁无消息,我这里青鸾有信频宜寄,你切莫金榜无名誓不归。君须记:若见异乡花草,再休似处栖迟。”董西厢用到了“奴言语”和“妾守深闺”等语句,王西厢则是通过正末所扮张生之口说“我只怕停妻再娶妻”“我这里青鸾有信频宜寄,你切莫金榜无名誓不归”,显得不伦不类。其他如董西厢的“驴鞭半袅,吟肩双耸。休问离愁轻重,向个马儿上驮也驮不动”比之王西厢的“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裹。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更有动感,而董西厢的“一个止不定长吁,一个顿不开眉黛;两边的心绪,一样的愁怀”与王西厢“他在那壁,我在这壁,一递一声长吁气”相比,在传情达意上也是董西厢胜过王西厢。而且,焦循还通过董西厢的一些写景语句如“听塞鸿,哑哑的飞过暮云重”,“回首孤城,依约青山拥”,“一径入天涯,荒凉古岸,衰草带霜滑”,“駞腰的柳树上有渔槎,一竿风旆茅檐上挂,澹烟消洒,横锁若两三家”,“淅零零的雨打芭蕉叶,急煎煎的促织儿声相接”和“灯儿一点,甫能吹灭,雨儿歇,闪出昏惨惨的半窗月”,“东风两岸绿杨摇,马头西接着长安道。正是黄河津,要用寸金竹索,缆着浮桥”等,[13]突出了董西厢“质而俊”的语言特色。
当代学者郑振铎则从叙事结构方面明确肯定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他说:“自王实甫以下诸《西厢记》,其结构殆皆为董解元的太阳光似的伟著所笼罩,而不能自外。”[14]其他学者言及王、董西厢景物描写方面的不同,也都指出王西厢“长亭送别”中的某些曲词就不如董西厢的深刻和贴切,并认为它们的得失长短,还有待于研究者们的探讨分析。
时至今日,人们普遍褒称王西厢的观点不外乎下几点:语言优美,情节结构紧凑完整,人物形象鲜明生动,主题思想深刻进步。而单就语言特色论,清代焦循《剧说》中的例证可以表明,更加质朴本色的诸宫调与杂剧作品相比各有优长。至于情节结构,则是见仁见智的话题,有人认为董西厢把张生解围的来龙去脉说的很清楚,而王西厢就要差一点。如董西厢先是让法聪带书突围后再让张生说出计谋,还详细交待了法聪的战斗过程,法聪的形象也塑造的很成功,最后在帮张生争取莺莺时也起到了关键性作用。而王西厢则把张生解围的动机变成先由张生提出让莺莺下嫁的计谋,才有法聪突围且对其突围的情节一笔带过。既显得张生趁人之危,又违反情节逻辑——怎么知道法聪一定能突围呢?再如张生从郑恒手里争取莺莺的过程在王西厢中为张生回来误会解除,郑恒自杀,毫无波折。但董西厢就不一样,在张生回来后,老夫人和郑恒想逼莺莺和张生就范,结果因得到法聪帮助,莺莺和张生私奔去找白马将军才得以终成眷属。总体而言,晚出的王西厢在人物形象方面,艺术上更纯熟一点。但其不足之处也很明显,如对莺莺形象的塑造就不很成功。尤其是在老夫人将其许配给郑恒时,她就没有一点意见?为此,董西厢直接就让莺莺与张生私奔了。王西厢还因受体制和舞台演出影响,在一个事件发生后,对于各个人物的关照不够。如董西厢中张生翻墙被骂了一顿,就当场发作说了很多气话,还说要和红娘做夫妻,这就很符合人物心理变化,王西厢里面张生就只剩伤心难过了。再说莺莺知道了张生生病后,董西厢写到莺莺终晚自责内疚流泪,红娘又把这个情形报告给张生,张生自然很高兴。董西厢中张生与莺莺结合的过程步骤逻辑都很清楚,但王西厢的情节就有点不连贯,没有正面刻画莺莺的心理变化,就直接写到了自荐枕席。
至于很多人肯定的王西厢主题思想的进步,则更是可商可议:因为彻底改造《莺莺传》的矛盾性质和悲剧结构,一变而为反抗宗法礼教制度,因此将整个故事写成了一阕男女自由结合赞歌的原创权,当归属于董西厢,王西厢只是在此基础上作了进一步的完善。
更重要的是,我们的研究发现,袭用了董解元诸宫调作品旧名《西厢记》的王实甫杂剧作品《西厢记》,不仅主题思想没有颠覆性的原创性推进,事实上正是其改编,从根本上消解了崔张故事流传过程中的美好意蕴。这种意蕴的消解好坏固然难有定论,但对董王优劣的评判而言,这确是一个不可忽视的立论基础。
杂剧《西厢记》的文献载录存在相互矛盾的信息,即明天一阁蓝钞本《录鬼簿》所记为《张君瑞待月西厢记》,其他版本尤其是现存杂剧作品的题目正名则是《崔莺莺待月西厢记》。鉴于后者“人多势众”,且故事源头《会真记(莺莺传)》的情节是崔莺莺住在西厢,学界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的说法。
但是,就像焦循等人一再指出的,人们其实很少细致关注董解元的诸宫调作品,通常是先入为主地接受了杂剧作品及对其一边倒的肯定。但凡仔细阅读审视了诸宫调作品的人,都会冷静下来重新衡量。因为,就崔张故事得名《西厢记》的构思而言,诸宫调作品别具一格:尽管作品中还是崔莺莺住在西厢,但在人物行动的逻辑上,诸宫调抛弃了唐传奇作品中让张生到莺莺房中的安排,后花园的相会不仅是诸宫调的独创,也是让女主人公更加主动、更加有反抗精神的铺垫——诸宫调中是崔莺莺主动走出西厢房,到张生房间欢会。而在唐传奇原作中不仅有张生到莺莺西厢自取其辱的情节,还在首次私相结合后中止,之后才接纳张生同居于西厢房。诸宫调中崔莺莺与张生的结合,自始至终脱离西厢房而是在张生房中,是因为作品营造了崔莺莺“西厢月”的意象,具有仙真降于凡尘的意蕴,符合唐传奇对魏晋以来游仙传统的接续特征,坐实了“张君瑞待月西厢记”记载的合理性,在于“张君瑞待月”是待“西厢月”的降临,客观上为比较评判崔莺莺人物形象的变化提供了新的依据。①
下面我们结合从《会真记》到董、王两个《西厢记》作品的变化,探讨二者改编的异同和这些改变对故事意蕴转化的影响,进而进行比较。
《会真记(莺莺传)》记载了张生缀《春词》二首授红娘后的当晚,收到了红娘转授的诗篇《明月三五夜》,前两句即“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根据原作接下来的“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逾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看,这是居于西厢的崔氏私约张生。其后事实却证明,这是崔氏为摆脱张生而不得已的策略:当张生到崔氏住所时,遇见的首先是红娘而非莺莺。当红娘请出莺莺后,张生当面得到的结果是崔氏对他以情辞引诱自己的指责,并希望他遵循兄妹之礼“以礼自持,无及于乱”。但是三天后的夜晚,莺莺却携红娘主动到张生房中自荐枕席。
值得注意的是,唐传奇作品中二人的首度欢会并不在莺莺的西厢,并且这次的欢会后莺莺就不再与张生有来往,非常吻合于“报恩”不图盟亲的心理。但是,在张生送达所赋《会真诗》后,莺莺“自是复容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安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此时的西厢具有了特殊的意义。因此我们看到,宋人秦观《调笑令》和毛滂《调笑转踏》都有了西厢意象,如《调笑令》:“春梦。神仙洞。冉冉拂墙花树动。西厢待月知谁共。更觉玉人情重。红娘深夜行云送。困亸钗横金凤。”《调笑转踏》:“心醉双翠翘。西厢月冷蒙花雾。落霞零乱墙东树。此夜灵犀已暗通,玉环寄恨人何处。”
然而,作为居所的“西厢”到了董解元诸宫调中却被赋予新的含义,那就是“西厢”是可以媲美于天上月宫的美人所居之处,《西厢记诸宫调》应该是在这层意思上才得名的,也就是说诸宫调所叙不是简单的发生在西厢的故事,而是关于居于西厢的美人的故事。与此相应,我们发现董西厢中崔张的欢爱之所并不在美人所居的西厢,而是张生的居所,因此之故,董西厢对崔张的结合设定了新的场景,也给出了明确的理由,尤其是出现了“西厢月”的意象。
董西厢中依然是崔莺莺居于西厢,卷四写到了张生对莺莺诗歌的释读:
生指诗悉解其意:“题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诗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今十五日,莺诗篇曰《明月三五夜》,则十五夜也,故有‘待月西厢’之句。‘迎风户半开’,私启而候我也。‘拂墙花影动’者,令我因花而逾垣也。‘疑是玉人来’者,谓我至矣。”红娘笑曰:“此先生思慕之深,妄生穿击,实无是也。”言讫而去。
而对其赴约的描写有:“是夕一鼓才过,月华初上,生潜至东垣,悄无人迹。”“君瑞,君瑞,墙东里一跳,在墙西里扑地”,尤其是“墙东里一跳,在墙西里扑地”直接坐实了张生跳墙的方位。可见,董西厢的作者非常明确地指示了两位男女的居所关系一仍唐传奇所叙,而且莺莺对应约而来的张生的训斥态度和话语也几乎没有多少改变。但是接下来的叙述(卷五)却和唐传奇有了差异:首先通过梦境描写,以莺莺之口说明了训斥张生是“以杜谢侍婢之疑”的缘故,接下来安排了张生“食忘饱,举措颠倒,不知所以,久之成疾”的情况,乃至在郑氏、莺莺看望后变得“掉在床脚底,赤条条地,不能收拾身起,口鼻内悄然没气”。虽然请来的医士说张生:“外貌枯槁,其实无病。”莺莺却因此愧疚起来,私下对红娘说:“莺之罪也!因聊以诗戏兄,不意至此。如顾小行、守小节,悞兄之命,未为德也。” 又说:“张兄病体羸,已成消瘦,不久将亡。都因我一个,而今也怎支当?我寻思,顾甚清白救才郎!”所以让红娘传诗曰:“勿以闲思想,摧残天赋才。岂防因妾幸,却变作君灾!报德难从礼,裁诗可当媒。高唐休咏赋,今夜雨云来。”
我们注意到,董西厢卷五描写的崔张结合的情形完全不同于唐传奇《莺莺传》,即安排两人自始至终同居于张生的居所,且没有出现莺莺只图报恩不想继续交往的情况,而是安排张生次日写《会真诗》词打动莺莺,于是莺莺第二天晚上继续私赴张生居所幽会。如二人首次的结合情形为:“生隐几小眠,有人觉之曰:‘织女降矣,尚耽春睡?’生惊视之,红娘抱衾携枕而至,谓生曰:‘至矣!至矣!’生出户迎莺,但见欲行欲止,半笑半娇。生就而抚之,翻然背面。”第二次结合的情况为:“次夜,张生启门伺莺,多时方至。似嫦娥离月殿,如王母下瑶台。”又在第六卷开头这样说明二人下一步的交往:
【仙吕调】【恋香衾】一夕幽欢信无价,红娘万惊千怕,且恐夫人暗中知察。暂不多时云雨罢,红娘催定如花,把天般恩爱,变成潇洒。○君瑞莺莺越偎的紧,红娘道:“起来么,娘呵!”戴了冠儿把玉簪斜插。欲别张生临去也,偎人懒兜罗袜。“我而今且去,明夜来呵!”
【尾】懒别设的把金莲撒,行不到书窗直下,兜地回来又说些儿话。(自是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几半年矣。)
毫无疑问,董西厢中的崔张结合已和“西厢”没有太多的关系,只有张生攀墙赴约的一段情节涉及西厢,故事的高潮却偏离了西厢。那么,董解元却偏偏命名为《西厢记》的诸宫调岂不是偏离了对故事重点的描述呢?其实结合前面所提出的诸宫调所叙不是简单发生在西厢的故事,而是关于居于西厢美人的故事的观点,就可以知道诸宫调命名《西厢记》的深层意蕴仍然在于描写莺莺,恰同唐宋以来文学作品的着眼点相一致。
我们还可以通过文本细读确证以上结论:如果我们还无法确信莺莺居于西厢,可以再来看董西厢中的一个细节即卷一【中吕调】【碧牡丹】【尾】中所叙:“闲寻丈室高僧语,闷对西厢皓月吟。是夜月色如昼,生至莺庭侧近,口占二十字小诗一绝。其诗曰:‘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诗罢,绕庭徐步。”此处张生在“闷对西厢”的月夜,想起意中人乃赋诗将其比做“月中人”,这里的月中人即崔莺莺。特别是在描述二人首次结合前,张生痴情等待的状态时有“去了红娘归书舍,坐不定何曾宁贴,倚门专待西厢月”一句,耐人寻味。再就是对两人第二次的私会描述仍有“似嫦娥离月殿”的句子,而张生依诗赴约遭斥后也有“泪点儿不干,哭向西窗月”之语。仔细考察文本也可以看到,董西厢对于月(嫦娥)与莺莺及西厢的描写是相互映衬的。可以说董西厢以《西厢记》命名的用意确实不在于记叙一个发生在西厢的故事,而是讲述一个居住在西厢的美人的故事。这里的要点不是居于西厢的莺莺“待月”,而是渴盼幽会的张生在一腔痴情地“待西厢月”。董西厢所记乃“西厢月”已无需细辨,遗憾的是近千年来并无人指破这一点,而是受王西厢影响,想当然地以为此题名的用意在于指出崔张故事高潮与重点发生于西厢,实属漏察。
不过,王西厢把意蕴美好的“西厢”由人物改为侧重地点也有其道理,虽然这样的改编掩盖了董西厢之“西厢”原有的美好意蕴,却弥合了诗歌“待月西厢下”的西厢与崔张欢爱所在的西厢的不相重叠,是努力向原作西厢作为地点意义的回归。
王西厢中崔张的结合也如董西厢一样始终安排在张生的房中,并未作出向唐传奇情节的回归。这对理解“待月西厢下”有直接影响:董西厢明确了崔莺莺住在西厢,则“待月西厢下”的“待月”一方就是莺莺自己,此时所待只是自然之“月”,但在张生心目中,莺莺就是西厢之月,这与故事高潮发生在张生房中的事实吻合,而且更有一层美好的意蕴,即与唐传奇旧题《会真记》内在意蕴完全相通。而在王西厢中,如果莺莺住在西厢,则沿用《西厢记》之名就应该继续体现莺莺为“西厢月”的意蕴,但我们在作品中无法得到这样的文本细节支持,如张生在“墙角联吟”时吟出了“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实际是对董西厢原作的植入,并未将董西厢中的月夜意蕴体现出来。再如董西厢中张生吟诗后的唱段为:
【中吕调】【鹘打兔】对碧天晴,清夜月,如悬镜。张生徐步,渐至莺庭。僧院悄,回廊静;花阴乱,东风冷。对景伤怀,微吟步月,淘写深情。○诗罢踌躇,不胜情,添悲哽。一天月色,满地花阴。心绪恶,说不尽。疑惑际,俄然听;听得哑地门开,袭袭香至,瞥见莺莺。
【尾】脸儿稔色百媚生,出得门儿来慢慢地行,便是月殿里嫦娥也没恁地撑。青天莹洁,瑞霭都向鬓边来;碧落澄晖,秀色并颦眉上长。料想春娇厌拘束,等闲飞出广寒宫。容分一捻,体露半襟。敛罗袖以无言,垂湘裙而不语。似湘陵妃子,斜偎舜庙朱扉;如月殿嫦娥,微现蟾宫玉户。
这里,对月下盈盈的描述“月殿里嫦娥也没恁地撑”,“月殿嫦娥,微现蟾宫玉户”完全比拟月宫嫦娥,其“西厢月”的意蕴烘托无疑。杂剧也描写了月光下张生眼中的莺莺形象:
(末做看科,云)料想春娇厌拘束,等闲飞出广寒宫。看他容分一捻,体露半襟,軃香袖以无言,垂罗裙而不语。似汀陵妃子,斜倚舜庙朱扉;如玉殿嫦娥,微现蟾宫素影。是好女子也呵!【调笑令】我这里甫能、见娉婷,比着那月殿嫦娥也不恁般撑。遮遮掩掩穿芳径,料应来小脚儿难行。可喜娘的脸儿百媚生,兀的不引了人魂灵!……
(末云)小姐倚栏长叹,似有动情之意。【小桃红】夜深香霭散空庭,帘幕东风静。拜罢乜斜将曲栏凭,长吁了两三声。剔团圞明月如悬镜。又不见轻云薄雾,都只是香烟人气,两般儿氤氲得不分明。我虽不如司马相如,我则看小姐颇有文君之意。
对比这两段曲辞,王西厢对于董西厢的袭用痕迹显露无疑,似乎张生也把莺莺看作了月中嫦娥。就曲辞曲意看,确是如此,而且就人之常情看,张生有这样的联想也跟作品的袭用与否联系不大。但即使张生把所爱的莺莺比作嫦娥,王西厢能够承袭董西厢意蕴的前提是莺莺居于西厢。
杂剧对张生等待莺莺和红娘到花园拜月有这样一段描写:“(末上云)搬至寺中,正近西厢居址。我问和尚每来,小姐每夜花园内烧香。这个花园和俺寺中合着。比及小姐出来,我先在太湖石畔墙角儿边等待,饱看一会。两廊僧众都睡着了。夜深人静,月朗风清,是好天气也呵!正是闲寻方丈高僧语,闷对西厢皓月吟。”似乎莺莺就是住在西厢,事实果真如此吗?
剧中张生倾慕莺莺的美貌与气质,决定从永济城中到普救寺赁房住下,以期得到接近莺莺的机会,向长老提出的住所要求是:“也不要香积厨,枯木堂。远有南轩,离着东墙,靠着西厢。”而长老给他的安排也确让他如意:“(见洁科)小生敢问长老,房舍如何?(洁云)塔院侧边西厢一间房,甚是潇洒,正可先生安下。”看来作者明明写出了是张生居于西厢。不过,张生之所以有此要求恰是因为郑氏一家人也住西厢,是因为剧作开头郑氏已有交代:“这寺是先夫相国修造的,是则天娘娘香火院,况兼法本长老又是俺相公剃度的和尚;因此俺就这西厢下一座宅子安下。”这就让我们疑惑了:莺莺和张生谁住的是真正的“西厢”呢?
剧中“墙角联吟”一段【调笑令】曲有一句“潜身再听在墙角东,原来是近西厢理连结丝桐。”描写的是莺莺听到张生琴声后的反映。蒋星煜先生对这段话的看法是:“固然可以理解为张生贴近莺莺所居之西厢而抚琴,也容易被理解成住在西厢者反而是张生而不是莺莺了。所以这样写不是最精确的写法。”[15]那么,最精确的写法在哪里?“西厢”位置该如何确定呢?
其实,由张生等待莺莺出来拜月时交代的“这个花园和俺寺中合着”一句看,张生所居“塔院侧边西厢一间房”与郑氏一家人所住的“西厢下一座宅子”本就相通,而张生同时又说的“搬至寺中,正近西厢居址”及其“闷对西厢皓月吟”之句似乎都可以证明是莺莺居于张生之“西厢”的。这既是正确的,又是错误的。
因为剧作在张生飞书一封请来白马将军杜确破孙飞虎贼兵后的第二卷第三折有这样一段:“(夫人云)先生大师大恩,故不敢忘也。(又云)张生休在寺中下,则着仆人寺内养马,足下来家内书院里安歇。我已收拾了,便搬来者。”前引“墙角联吟”一段中让人难以判断究竟是谁居于西厢的曲文也发生在张生移居内书院之后。这使我们得出结论:即判断故事中“西厢”的关键是脱离张君瑞原住所的干扰,探讨他到郑氏一家所住“西厢下一座宅子”中的书院后是否还位于西厢。也就说,前叙崔莺莺的“西厢”是全家人的宅院,张生尚在其东,故说莺莺居于西厢正确,但由于还未具体到房间,若有证据表明张生受崔母所请所移居之书院的位置是宅院之西厢,问题就得到彻底解决了。
王西厢的文本内证也表明,是张生而非崔莺莺居于郑氏宅院中的西厢。
“红娘请宴”出开头描述红娘一路欢喜地去邀张生赴宴的唱词有:“【醉东风】今日个东阁玳筵开,煞强如西厢和月等。薄衾单枕有人温,早则不冷、冷。”(第二本第三折,)很显然,老夫人在东阁开筵被红娘理解为要兑现婚约,“当日所望无成;谁想一缄书倒为了媒证”,自此后“薄衾单枕”的张生“煞强如西厢和月等”;到底是不是张生“西厢和月等”呢?让我们看另一则内证,“妆台窥简”出莺莺急切地问起了张生的病况,红娘回答:“【朝天子】张生近间、面颜,瘦得来实难看。不思量茶饭,怕待动弹;晓夜将佳期盼,废寝忘餐。黄昏清旦,望东墙淹泪眼。”(第三本第二折)既云张生“望东墙淹泪眼”,则其移居之书房必为西厢无疑。也就是说,作者在前面所一再标示的张生居于西厢,既是接近莺莺之意图的体现,也是一种暗示和铺垫。因为,接下来的故事情节已经很清楚,崔莺莺赠诗私约张生,本意是要张生自己在书房等待,张生却因饿急了眼,偏解诗意,造成了一场极具喜剧效果的误会。
正是因为董西厢给予了女主人公“仙真”的意象外在掩护,我们可以看到人物行动逻辑上,崔莺莺的反抗性主动性也是最强的。但在王西厢中,崔莺莺已回归普通常人,也就自觉地向礼教的要求靠拢。在王西厢中,莺莺既没有主动反抗的行动,也没有争取自身幸福的动力,如第三本第二折中她对红娘说:“夫人时下有人唧哝,好共歹不着你落空。不问俺口不应的狠毒娘,怎肯着别离了志诚种?”这段话的本意是:她还要嫁人,但却不是张生,不过顶多是“好共歹不着你落空”。让崔莺莺为不敢奢望的爱情反抗父母或礼教,显然拔高了她的形象,也忽略了作品对复杂人性的揭示和描述。
综上,就情节构思、意蕴内涵和人物形象的综合考量来看,我们不得不承认,董西厢有其不可超越的创造性贡献。客观地说,王西厢的完美醇熟离不开董西厢的原创性构建。就像郑振铎所言,董西厢之后的同名或改编作品“皆为董解元的太阳光似的伟著所笼罩,而不能自外”,我们承认王西厢无可比拟的成就及影响,但绝不是由此看轻为其打下雄伟基础的董西厢的理由。
注释:
① 曾于哈佛大学任教的荷兰学者伊维德已敏锐指出莺莺形象与嫦娥意象的内在联系,遗憾的是没有上溯到诸宫调文本发现更直接显豁的材料。参见:伊维德.性与贞——弘治本《西厢记》中莺莺的形象塑造.苏明明,译.∥乐黛云,编选.欧洲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名家十年文选[C].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417-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