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松
(华北水利水电大学公共管理学院,450046,郑州)
元王朝疆域辽阔,境内民族众多,各民族的交流交往交融不断深化。对此,元人戴良曾经指出,西北各少数民族进入中原等地后,“积之既久,文轨日同,而子若孙,遂皆舍弓马而事诗书”。[1]随着民族融合步伐的加快,各少数民族普遍出现熟练使用汉语写作的作家,并创作出众多优秀诗文作品。“通过《全元诗》编定,可知有诗篇流传至今的元代诗人,所归属的民族有汉、蒙古、畏兀、唐兀、吐蕃、康里、大食、钦察、回回、拂林、哈剌鲁、乃蛮、阿鲁浑、克列、塔塔儿、雍古、渤海、契丹、喀喇契丹等数十个。”[2]据统计,元代有作品流传至今的蒙古色目诗人①接近200人,“是全部元代汉语诗人总数的二十分之一”。[3]
在元代海宇混一的时代大背景下,“一大批少数民族诗人脱颖而出……他们的诗篇兼容南北景色,题材广泛,为元代山水诗坛的一支生力军”。[4]在其作品中,既可见到广阔悠远的草原风光,又多反映清新壮阔的水上风情,这也成为元代诗坛有别于其他时代的一个显著特征。这些咏水诗歌主要关注哪些内容?又表现出怎样的文化内涵?以往研究对此缺乏专门关注。基于此,笔者试对上述问题进行梳理和分析。
作为传统文学创作的重要素材与灵感,山水林泉备受汉族文人雅士的倾心。随着与汉地接触交流的不断深入,迥然有别的自然环境在少数民族诗人眼中充满新鲜气息与无限活力,其视野随之日益开阔,创作题材也不断扩大。对奔波于各地的少数民族诗人而言,沿途所见所闻是激发其创作灵感的重要源泉。诗人走近江河湖泊、山溪湾流等自然美景,感受水的无穷魅力。充满生命活力的水深深融入他们的创作,成为其重要素材与不竭动力。综观元代少数民族咏水诗歌,其特点应该提及的约有数项。
一是所描写的水的范围较为广泛。如幽深僻静的山泉。著名画家、回回人高克恭写山泉寻幽:“古木阴中生白烟,忽从石上见流泉。闲随委曲寻源去,直到人家竹坞边。”[5]泉水掩映在野外苍翠的林木中,远远望去,犹如一道白烟,诗人沿着逶迤的泉水向上流寻去,竟然意外寻到一户人家。全诗意境清幽脱俗,此次寻幽探奇,别有一番新鲜之感。如清澈见底的溪流。色目诗人萨都剌(上海古籍版作“萨都拉”)《越溪曲》赞美越溪之美:“越溪春水清见底,石罅银鱼摇短尾。船头紫翠动清波,俯看云山溪水里。”[6]雄浑壮阔的湖泊、大海等,同样是少数民族诗人的重要审美对象。葛逻禄诗人廼贤抒发对西湖的无限留恋:“一年湖上春如梦,二月江南水似天。……卜邻拟住吴山下,杨柳桥边舣画船。”[7]湖上春景不仅令诗人怀念,而且给读者以无尽的想象与回味空间。汪古人金元素描写上虞(今浙江上虞)夏盖湖诗云,“夏盖山前夏盖湖,湖山形胜压东吴”,[8]诗人直抒胸臆,以势“压东吴”来形容夏盖湖之壮美形胜,不禁让人感受到作者对自然的热爱与对生命的热情。
二是观察水的视角较为多样化。不仅水体本身在诗人眼中充满新鲜感,而且与水相关的民众生活、民情风俗等纷纷进入诗人视野。他们对水上生活、民情风俗等的描写,清新流丽、情趣盎然。雍古士人马祖常《忆江南》诗写道:“江上鲈鱼三尺长,莼羹千里入船香。人家石岸都平水,眉妩吴娃出后堂。”[9]三尺鲈鱼、千里莼羹、平水石岸、妩媚吴娃,在诗人脑中挥之不去。独特的江南风情着实让人留恋!水上劳作受到诗人广泛关注。蒙古人达溥化将淀湖渔人湖上劳作过程中忽遇大雨、争相乘船返程的情景描述得活灵活现:“日落汀洲采白苹,采苹歌唱江南春。登台雪藕大如臂,出钓白鱼长似人。海面雨来云泼墨,湖中风起浪翻银。前船欲发后船住,越女声娇嗔不真。”[10]萨都剌《过高邮射阳湖杂咏九首》(其七):“霜落大湖浅,人家悬破罾。此时生计别,小艇卖秋菱。”其八:“捕鱼湖中水,卖鱼城市里。夫妇一叶舟,白头共生死。”[11]淳朴温馨的湖边渔家生活在诗人信笔描述下显得更加质朴真淳。其《渡淮即事》则用轻松的笔触描述了淮河渔人朴实的水上日常生活:“杨花点点冲帆过,燕子双双掠水飞。淮上渔人闲不得,船头对结绿蓑衣。”[12]各地不同的社会习俗同样吸引着诗人的目光。重阳节期间,萨都剌因渡淮得顺风相助,心情格外喜悦,一时诗兴大发,“青旗红字映河滨,九日人家物色新。渡口客船争貰酒,斫鱼裂纸赛河神”,[13]就连当地重阳节祭赛河神的场景也变得颇有情趣。
三是对水的描写充满审美眼光。他们用审美的眼光看待身边的水,因此,其描述色彩明丽、意境清新、充满活力。萨都剌有诗描述乘舟泛游兰溪所见:“水底霞天鱼尾赤,春波绿占白鸥汀。越船一叶兰溪上,载得金华一半青。”[14]近处霞光倒映水中,溪、鱼、汀、舟相映成趣,远望碧水共天,这是何等美妙的景色!他们创作的系列“竹枝词”作品,多反映江南水乡人家的休闲生活,清新明快,有机统合了静态之美与动态之美。以迺贤对浙江四明山一带“月湖”四季景象的描写为例:
丝丝杨柳染鹅黄,桃花乱开临水傍。隔岸谁家好楼阁,燕子一双飞过墙。
五月荷花红满湖,团团荷叶绿云扶。女郎把钓水边立,折得柳条穿白鱼。
水仙庙前秋水清,芙蓉洲上新雨晴。画船撑着莫近岸,一夜唱歌看月明。
梅花一树大桥边,白发老翁来系船。明朝捕鱼愁雪落,半夜推篷起看天。[15]
组诗当中出现的“杨柳”“桃花”“梅花”“飞燕”“荷花”“女郎”“白鱼”“画船”“渔翁”等形象,为读者展现出一幅完美典型的四时风情画卷。
不难发现,随着空间的转换,水已经成为当时少数民族诗人青睐的对象。他们对水的描写,观察细腻、叙述生动,不仅是诗人观察社会风情的窗口,而且是触发其各种遐思的重要引线,蕴含着诗人丰富的内心世界。
水的自然属性是诗人生发联想、寄情抒意的良药,水在精神方面的种种品质同样将诗人带入无尽思考。历代诗人对水的描述,往往不自觉地融入其个人情怀。元代少数民族诗人同样如此。有学者指出,“少数民族进士疏放的性格特质决定他们在酬唱交际之余还是不愿意过多隐藏自己的真实情感”,“希望能够将感情不受拘束地表达出来”。[16]其实,这种对感情的宣泄表达并不限于少数民族进士,也不仅限于酬唱交际场合,更多的少数民族诗人在日常生活中更是不自觉地将各种情感充分表达出来。
由于仕宦、出游等各种原因,远离家乡、四处奔波是少数民族人民生活中的常事,甚至不少人从此定居中原以及江南各地。四海为家成为他们不得不接受、甚至乐于接受的现实。萨都剌《溪行中秋望月》等诗很能说明这种心态,《溪行中秋望月》诗云:“去岁南闽客,今年此日还。中秋八月半,一水万山间。皓月飞圆镜,回流转玉环。携家共清赏,何异在乡关。”[17]他还曾在《过嘉兴》一诗中说:“吴中过客莫思家,江南画船如屋里。”[18]四海为家的民族性格在这位色目诗人身上表现得十分明显。
尽管如此,离乡在外的种种经历仍使故乡成为他们魂牵梦萦的地方。对他们而言,故土景物风情无疑是其内心最敏感脆弱的神经,来自外界的微弱刺激就足以诱发他们对故乡的怀念。而新环境中的水或与水相关的物质则成为引发其乡情的重要因素。高昌畏兀人释鲁山即因水中蛙声而激起对家乡的思念,其《闻蛙》诗云:“春风夜雨听官蛙,十载西州客梦赊。五柳溪头渔屋畔,矮篷孤艇宿蒹葭。”[19]夜雨淅沥不止,远处蛙声阵阵,一缕天涯孤旅的淡淡乡愁悄然弥漫心头。元仁宗延祐年间(1314—1320),身处江南的畏兀人贯云石在《秋江感》诗中写道:“澄净秋江一舸轻,不堪踪迹乐平生。西风两鬓山河在,落日满船鸿雁声。村酒尚存黄阁醉,短檠犹照玉关情。料应今夜怀乡梦,残叶萧萧月二更。”[20]秋日傍晚,鸿雁之声笼罩小船之上,将诗人浓郁的乡愁衬托得格外明显。不仅小船之上的鸿雁之声能够唤起诗人的思乡之情,海上观日的经历再次激起他对家乡的思念。延祐四年(1317)春,贯云石出访昌国州(今浙江定海),游览佛教圣地普陀洛迦山,以《观日行》一诗写下自己在此观看南海日出的壮丽景象与感受,在诗中,他自称“朔方野客随云闲,乘风来游海上山”,在海上观日的情形令他欣喜若狂。但当朝阳普照大地时,他却想到了自己的家乡,想到了家乡的亲人,“乾坤空际落春帆,身在东南忆西北”,引发作者乡情的正是茫茫大海的磅礴气势与海面远处往来的船只。[21]
水是凝聚友情的固化剂。在少数民族诗人咏水作品中,常可见到关于友情的文字。文人在水畔离别时常以水起兴抒怀。萨都剌送友人吴寅甫前往扬州诗云:“青杨吹白华,银鱼跳碧藻。落日江船上,三月淮南道。渺渺春水涯,悠悠云树杪。安得快剪刀,江头翦芳草。”[22]江岸告别,友人舟行渐远,诗人抓住眼前之景,幻想剪断江边芳草,但却无法实现,此时自己对友人的感情总是挥之不去。众水汇聚才能长流不息。以水的这种特点表达友情,也是诗人惯用的手法。唐兀人余阙《别樊时中》也是因江边送别友人而产生联想:“桃华灼灼柳丝柔,立马看君发鄂州。懊恼人生是离别,不如江汉共东流。”[23]离别让人无限伤感与懊恼,因此作者希望两人的友情就像江汉之水一样一起东流。色目人雅琥《留别凯烈彦卿学士》更是重情重义的典范,在与友人即将离别之际,诗人联想到自己即将前往的南方景象,并由此生发对友人的思念:“湘江夜雨生青草,淮海秋风起白波。明日扁舟又南去,天涯相望意如何?”[24]当然,也有一些诗歌善于运用轻快的笔调表述离别之情。唐兀诗人昂吉《乐府二章送吴景良》(其二):“采采叶上莲,吴姬荡桨云满船。红妆避人隔花笑,一生自倚如花妍。低头更采叶上莲,锦云绕指香风传。殷勤裁缝作莲幕,为君高挂黄堂边,待君日日来周旋。”[25]因南齐庾杲之为王俭长史事,历史上,“莲幕”往往被用作幕府的雅称,②诗人化用此典,用吴姬采莲裁作莲幕自喻,表达与友人吴景良的深厚情谊。
水是触发往昔回忆的催化剂。当人们的生活节奏被水暂时打断,便有了更多思考、回忆的时间。“船蓬打雨淇门岸,却忆京华把酒卮”,[26]面对霖雨不止的天气,马祖常坐在船舱,思绪万千,与友人奥屯遂素在京城把酒共饮的情景清晰地呈现在诗人脑中。水上的共同经历也能引发诗人对友人的怀念。萨都剌曾与友人观志能一道乘舟北上,经过梁山水泊,天气突变,风雨交加,两人所乘舟也被分开。萨都剌为此以苇叶为友题诗:“题诗芦叶雨斑斑,底事诗人不奈闲。满泺荷花开欲遍,客程五月过梁山。”[27]后萨都剌南返,途中再次经过梁山泊,之前折苇题诗的往事无端打乱了他的思绪,于是触景生情,写下《再过梁山泊有怀志能二首》,其一云:“故人同出不同归,云水微茫入梦思。记得题诗向叶上,满湖风雨似来时。”[28]忆往思今,怅然之情溢于言表。
水的自然形态给诗人带来美的感受,而经久不息的水流犹如纷繁复杂的人事兴替,也会将其带入历史兴废的深思,极易引发诗人对世事沧桑的怀想与思考。时移世易,历史舞台上的无数人事都如过往云烟,唯有绿水青山、楼宇桥梁守护原地。在诗人眼中,绿水青山、楼宇桥梁就成为历史的见证者。因此,面对江河溪流、楼宇桥梁,诗人很容易联想到曾经发生于当地的人与事。
涓涓细流让人感受历史沧桑,滔滔江河更能激发诗人的相似感受。其中所传递的历史沧桑,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对历史无情的感慨。西域康里氏不忽木途经赞皇(今河北省石家庄市赞皇县)五马山,清澈的山泉触动了他的诗思:“相彼山泉原本清,太平君子濯尘缨。泠泠似与游人说,说尽今来古往情。”[29]流淌不息的清泉,似乎在向人倾诉这里所经历的一切。唐兀人观音奴登上卧麟山(在今湖北浠水县境),远眺滔滔不绝的江水,不由叹道:“长江西来流不尽,东到沧海无回津。我欲登临问兴废,今时不见古时人。”[30]在诗人笔下,历史的车轮犹如长江之水滚滚不息。二是对战争风云的怀想。贯云石登临岳阳楼,不禁联想到几十年前蒙元灭宋的残酷水战,其《岳阳楼》诗云:“西风吹我登斯楼,剑光影动乾坤浮。青山对客有余瘦,游子思君无限愁。昨夜渔歌动湖末,一分天地十分秋。”[31]贯云石祖父阿里海涯曾在此建立显赫战功。尽管时光已过多年,但元初与南宋水师在洞庭湖的那场战争仍清晰地浮现在诗人眼前。而这场水战与远处渔歌的映衬,又令诗人对自己飘零的身世倍感凄凉。三是对人物遭遇的同情。相传李白因醉入采石(今安徽采石)江中捞月而殁。后世文人经由此地,多心生联想,作诗凭吊。对色目人聂古柏而言,其与李白“同病相怜”之处在于两人“同是天涯苦行客”。其诗写道:“采石江头秋月白,蛾眉亭下滩声咽。绣衣三斧晓霜寒,同是天涯苦行客。酒仙一去海生尘,青山三尺埋衣巾。”[32]唐代诗人白居易被贬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马期间,在《琵琶行》诗中描述了一位同病相怜的琵琶女形象。琵琶洲、琵琶女因而名垂青史。聂古柏来到此地,似乎又听到琵琶女弹奏出的那首催人泪下的曲子。其《琵琶洲》诗云:“昌国寺前枫树秋,琵琶洲畔暮云愁。沙头潮落滩声急,疑是浔阳泪未收。”[33]秋枫与暮云已使作者心生愁思,而潮水拍打滩头的声音又使诗人联想到当年白居易在浔阳送客闻听琵琶之声而泪流不止。如今,自己竟然和白居易一样,心生天涯沦落之感。
水的兴寄讽谕功能,同样体现在寄托诗人心志方面。少数民族诗人在观察体认所咏之水的基础上,结合时世及个人遭际,感水而吟、托水言志,从而使其作品拥有了深厚的心志内涵。
忠直报国、强烈的忧患意识是传统时代士人的普遍心态。元代优越的政治地位使得少数民族士人普遍拥有积极进取的心态与建功立业的雄心。洞庭湖畔的岳阳楼在宋代即因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而声名远播。高克恭在此登楼远眺,曾以诗寄托对国家命运的深厚关切:“九水汇荆楚,一楼名古今。地连衡岳胜,山压洞庭深。宿雁落前浦,晓猿啼远林。倚栏搔白首,空抱致君心。”[34]辽远无边的景色尽收眼底,但滩前的落雁与远处啼鸣的猿声,却顿时使这位老翁对自己身世陷入沉思。在张良庙前,张良的兴汉之功使马祖常内心波澜起伏:“张良庙前流水声,歌风台下晓鸡鸣。行人舟中寤复起,此生亦欲成功名。”[35]作者钦仰张良功绩,并以其自励。就在这次行舟途中,两人成为跨越民族与时代的精神知己。
这种感受在易代之际表现得尤其明显,也格外集中。战火连绵的元末乱世促使少数民族诗人尤为关注时局变化,即使山水美景也无法排遣对时局的忧虑。任职江浙行省期间,达溥化如此描述其在杭州凤凰山观潮的复杂心境:“沧海全吴当百二,坐临溟渤郁陶开。日含金雾天边出,潮卷银河地底来。云浄定山浮砥柱,天高秦望见蓬莱。东南樯橹年来少,独向江头一怆怀。”[36]日出天际,薄雾弥漫,波翻浪涌,定山、秦望山高耸入云、凌厉奇伟。壮美的水上风光慢慢驱散了诗人内心的“郁陶”之气,使其忧虑得以暂缓,不料这股“郁陶”之气很快又占据诗人内心,使其心头块垒无法消除。萨都剌则在溪行途中心生忧思:“溪上人家溪树青,溪行野客思冥冥。月光荡水游鱼出,屐齿穿沙宿雁醒。蔓草古陵神道没,枫林夜火鬼祠灵。后庭遗曲依然在,商女能歌不忍听。”[37]溪水潺潺,林木青青,萧瑟的“古陵神道”与神秘的“夜火鬼祠”却使他联想到南朝陈后主《玉树后庭花》曲,这首被视为亡国之音的曲子,不禁使诗人对国家命运产生深深的忧虑。
一些人将与水有关的“神异”事件与“事运”乃至“国运”联系起来。元末,金元素曾在浙东地区督运海粮,为维持残元国运殚精竭虑。他在《观海上灵异敬成近体一首》中写道:“片帆高挂海门秋,满袖西风作壮游。神火现光诚有验,漕粮分运定无忧。夜深星月辉鲛室,波静云霾结蜃楼。一寸丹心千里月,日边春色望皇州。”[38]他用超自然的神力解释海上所见,认为海火的出现是神灵默默保佑元朝漕运无忧。
元亡明兴的事实在许多蒙古、色目士人当中引发强烈震动,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只能借用文字缅怀故国,抒发家破国亡的哀痛。唐兀人拜帖穆尔便不经意间暴露出其格外脆弱的心境,其《溪山春晚》诗云:“兴来无事上幽亭,雨过郊园一片青。路失前山云气重,帆收远浦客舟停。笛笙野馆二三曲,灯烛林坰四五星。坐久不堪闻杜宇,东风吹我酒初醒。”[39]云气重重,舟船停岸,当作者听到杜宇的鸣声,便借用“杜宇化鹃”的典故表达自己对故国的思念。高昌畏兀人伯颜子中说:“十载风尘忽白头,春来犹自强追游。香浮素碧云房静,日落青林石径幽。海内何人扶社稷,天涯有客卧林丘。此心祇似长江水,终古悠悠向北流。”[40]与中国大多数江河向东入海不同,位于新疆北部的额尔齐斯河是向北流淌的。春日到来,心事浩茫的诗人本想强使自己出外寻幽消愁,但一股浓郁的社稷之思却无端涌上心头。他内心对故元的感情犹如奔流不息的江水,源源不断向北流向心中永远的社稷所在,表达出追随北遁顺帝的坚定决心。全诗以人拟物,将人情物态紧密融合起来。回回人丁鹤年则以水中莲藕表达自己不愿随波飘摇的心志:“莲开花覆水,莲谢藕在泥。不学青萍叶,随波东复西。”[41]水中的莲藕将根茎牢牢扎入泥土,不像水面青萍随着水波飘移不定。对诗人而言,虽早已时过境迁,但国破家亡的事实却让其无法释怀,当偶然看到水中的莲花与青萍,便立志要像泥中的莲藕那样,坚守内心的立场与追求,绝不随波逐流。
怀才不遇历来是诗人创作的重要主题。透过元代少数民族诗人的作品,不难看到,他们往往借助水来抒发有志难骋的苦闷,宣泄对现实遭际的不满。
高昌畏兀人三宝柱《游北湖》诗说,自己因游湖联想到历史上的祢衡与屈原:“一月不来湖上路,湖边桃李已成阴。苍苍山色故人面,荡荡风光游子心。沽酒楼高斜欲堕,卖茶船小巧相寻。自怜鹦鹉洲中客,手捻江蓠和楚吟。”[42]诗人早已熟悉这里的一山一水,可惜命运弄人,原来自己与他们一样要经受政治失意的打击。萨都剌则在塘边漫步时忽然触发孤独体验:“顾此林塘幽,消兹闲日永。飘风乱萍踪,落叶散鱼影。天清晓露凉,秋深藕花冷。有怀谁与言,独立心自省。”[43]诗人漫步水边,本为消除孤独的心境,但幽静的池塘、随风飘散的浮萍,以及落叶惊散的鱼儿,却使自己联想到现实生活的不顺。不被世人理解的心酸,使诗人陷入更深的孤独当中。萨都剌还以采莲人自拟,表达个人心境:“秋江渺渺芙蓉芳,秋江女儿将断肠。绛袍春浅护云暖,翠袖日暮迎风凉。鲤鱼吹浪江波白,霜落洞庭飞木叶。荡舟何处采莲人,爱惜芙蓉好颜色。”[44]盛开的荷花映衬着江面,“似无情而有情,有所思而不怨,蕴藏着作者怀才不遇、漂泊江湖的心情”。[45]
传统时代,仕途的坎坷,特别是纷繁复杂的人事关系往往成为士人避世退隐的重要原因。
人们习惯将令人捉摸不定的官场倾轧斗争比作汪洋浩瀚的沧海。高昌畏兀人廉惇《赠刘弘道》说:“京畿浩沧海,众水多狂澜。虚寂与百技,扰扰阛阓间。从渠日衒售,有识谁为欢。”[46]就以水为喻,将他所见到的人间百态展露无遗。
对于深受汉文化影响的少数民族诗人而言,其内心很容易受到水的触动而萌生对归隐的向往。自由自在、毫无羁绊的鱼虾与渔夫,自来就是触动诗人归隐之念的一帖良剂。马祖常《钱塘潮》诗云:“石桥西畔竹棚斜,闲日浮舟阅岁华。……欲赁茭田来此住,东南更望赤城霞。”[47]便于观赏钱塘江潮之际流露出对乡野生活的向往之情。诗人曾被颇具汉文化修养的文宗皇帝誉为“中原硕儒”,[48]却在赏景过程中流露出归隐之思。水中自由游动的鱼虾则进一步强化了贯云石归隐的意志。贯云石隐居钱塘期间,曾作《三一庵》诗表达洁身自好的志趣:“茅栋萧萧水石间,放怀终日对林峦。梦回不觉月临阶,吟罢始知身倚栏。药碓夜舂云母急,石瓶秋迸井花寒。群鱼亦得逍遥乐,何用机心把钓竿。”[49]水中群鱼欢快游动,毫无戒心,若要钓鱼上岸,根本不用费尽心机。而自己也决心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不再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蒙古(色目)人伯颜《洞庭》:“鄂渚天开出画图,君山螺立洞庭湖。登楼西望江分楚,倚槛东临水拆吴。浩浩海潮回赤壁,悠悠云气隐苍梧。人生扰扰成何事,却羡沙边钓艇孤。”[50]“人生扰扰成何事,却羡沙边钓艇孤”,纷扰复杂的人生反倒不如沙滩前孤独的渔夫,可以闲适自由的垂钓。
水与水中之物固然容易引发诗人归隐之念,而与水相关的历史人物更能加剧诗人的这种感受。蒙古人塔不在《兰浦渔舟》诗中写道:“兰浦香涛接澧湘,渔舟数叶泛沧浪。绿蓑箬笠生涯足,明月芦花兴味长。江草无情侵梦寐,烟波有分定行藏。令人还忆陶朱子,独钓西风几夕阳。”[51]无情的江草时常进入诗人梦中,而自己经过思索,决定像春秋时期越国大夫范蠡一样辞官归隐,享受渔舟独钓的乐趣。诗人们还将历史人物的身世与个人际遇联系起来,产生“同病相怜”之感。贯云石《采石歌》诗云:“采石山头日颓色,采石山下江流雪。行客不过水无迹,难以断魂招太白。我亦不留白玉堂,京华酒浅湘云长。新亭风雨夜来梦,千载相思各断肠。”[52]李白曾入宫供奉翰林,贯云石亦曾拜翰林侍读学士,后由于不满官场污浊,毅然选择归隐,两人不愿受官职束缚而辞官离京的经历,在作者身上产生了强烈共鸣。
在历代诗歌作品中,水是诗人反复吟唱的主题。随着元代少数民族诗人逐渐融入汉地生活,他们通过自己的眼光欣赏水景观、感受水上生活,进一步激发了他们的创作动力。当然,对广大少数民族诗人而言,欣赏美景、愉悦身心并非他们的唯一目的,对水的观照使其心胸与视野更为宽广,他们将水作为抒发个人情怀的宣泄口,对社会的关怀也更为自觉。他们深受汉文化熏陶,并能做到入乎其内、超乎其外。在这些诗歌作品中,水寄托着他们的满怀哲思与种种情谊。无论是其对政治的态度、对家乡的思念、对友人的情感,抑或对历史的感悟,都借助水这一载体抒发出来。
这种由水而生的对家庭的关注、对社会的关怀,与其生存或经行的地理环境密切相关。“一个文学家迁徙流动到一个新的地方,自然会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新的地理坏境的影响,自然会对新的所见、所闻、所感,作出自己的理解、判断或者反应,并把这一切表现在自己的作品当中。”[53]对来到中原、江南等地的少数民族诗人而言,河流湖泊等各类水环境充满了新鲜感,这种环境大大拓展了他们的创作题材,进一步丰富了其内心世界,使其诗歌呈现出一种多维、杂糅的景象,少数民族诗人的文字笔触既有刚健质朴的气质,又处处显现出清丽婉转的色彩;其整体心理特征既有突出的民族特性,又有明显的变异性,一些诗文甚至堪如江南才子诗笔。这一特点,是不同地理环境、地域文化彼此碰撞交融的结果。进一步来看,他们对水的书写,又是考察这一时期民族融合进程的重要因素。正因为多样的水环境对少数民族诗人创作题材和个体心灵产生重要影响,因而成为其逐渐融入江南等地多族士人圈的重要助推力量。应该说,元代少数民族诗人细腻的笔触与纵横驰骋的想象,不仅为我们观照他们丰富的内心世界,而且为体察他们融入中土文化的历程,打开了一扇窗,提供了更加丰富、形象的素材。
注释:
① 元代色目人泛指蒙古、汉族以外的各族人士。
② 据《南史·庾杲之传》,南齐名士庾杲之受聘入王俭的幕僚为长史,有朋友寄信向王俭表示祝贺,说有这样的名士入幕,就好比芙蓉傍依莲花池绿水,鲜丽有加。后人因之将幕府雅称为“莲幕”,而入幕的幕友也就连带称作“莲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