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士超
(河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453007,新乡)
在律令制国家建设过程中,日本模仿唐制建立了科举选士制度。同唐代科举一样,试策也是日本科举的重要考试试项之一。①与唐代试策不同的是,日本试策在数量以及内容上与唐代试策存在差异。奈良时代的试策文体——对策文主要保存在《经国集》残卷卷二十“策下”(卷十九“策上”已散佚),收录对策文二十六首(后述)。《经国集》所收对策文是奈良时代的文学、思想乃至古代史研究方面的珍贵资料。对于现存《经国集》卷二十以外其他各卷所收汉诗文,学界已多有探讨,但对于卷二十所收对策文,除了小岛宪之进行了部分注释外(以下简称小岛注释本),尚无一部完整的《经国集》对策文注释本问世,更遑论对其进行文学史、思想史、古代史方面的深入研究了。笔者在小岛注释本基础上,尝试对卷二十对策文进行了中文详注。基于对小岛注释本的全面审视,结合王晓平提出的“东亚汉文写本精细化整理与国际合作”学术提案,[1]在此对《经国集》对策文进一步精细化整理相关问题,特别是敦煌文献及其学术方法在对策文整理研究中的重要学术价值等略作探讨,以抛砖引玉,求教于方家。
《经国集》成书于平安时代(794—1192)天长四年(827),是平安时代初期编纂成书的“敕撰三集”中的第三部,由良岑安世、南渊弘贞、菅原清公、安野文继等奉淳和天皇之命编纂而成。书名来自魏文帝的《典论·论文》:“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这表明以实用性为目的的儒家文学观对平安时代初期文坛的统领地位。全书共二十卷(今存六卷),主要收录文武天皇庆云四年(707)至淳和天皇天长四年(827)间的赋、诗、序、对策文等汉诗文作品千余篇。《经国集》与敕撰三集中的《凌云集》《文华秀丽集》的最大不同在于收录了“对策文”这一科举应试文体。现存《经国集》残卷卷二十“策下”收录对策文二十六首,而据《经国集》卷首所附滋野贞主所撰《序》,《经国集》共收录有对策文三十八首,由此推断,卷十九“策上”应收录对策文十二首,由于卷十九已经散佚,卷二十所收录的这二十六首对策文就成为我们了解奈良时代试策文化的珍贵文献,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元正天皇养老二年(718)颁布的《养老令》之《考课令》对奈良时代的秀才、进士科试策作了具体规定:
凡秀才,试方略策二条。文理俱高者,为上上。文高理平、理高文平,为上中,文理俱平,为上下。文理粗通,为中上。文劣理滞,皆为不第。
凡进士,试时实务策二条。帖所读《文选》上帙七帖、尔雅三帖。其策文词顺序,义理慥当,并帖过者为通。文义有滞,词句不论,及帖不过者为不。帖策全通,为甲。策通二,帖过六以上,为乙。以外皆为不第。[2]
《考课令》规定了秀才、进士两科试策的具体内容和评价标准。日本秀才科“试方略策二条”,进士试“时实务策二条”。从试策内容看,与唐制基本一致,区别在于试策数目不同(唐代秀才科试方略策五条)。奈良时代试策的评价标准主要从“文”“理”两方面进行衡量。现存《经国集》对策文中年代最早的是百济倭麻吕的《鉴识才俊》《精勤清俭》,这两条对策文作于庆云四年(707),据此推断,最晚在8世纪初,唐代试策文化已经传入日本,并成为日本律令国家建设过程中官吏选拔考试的应用文体之一。
现存《经国集》残卷写本不下四十种,已经公开的有内阁文库庆长本、静嘉堂文库本、京都上贺茂神社三手文库本、神宫文库本、池田家本等。其中内阁文库本、静嘉堂文库本和三手文库本所据底本相同,属于不同时期书写的同一系统的抄本(以下简称三手系写本),后文将对这一系统抄本在《经国集》对策文校释中的作用进行详述。
除以上所列写本外,《经国集》通行本在今天欣赏、研究奈良时代对策文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所谓通行本,主要指塙保己一编《群书类从》卷一二五所收本、日本古典全集刊行会大正十五年(1926)刊行《日本古典全集》第一回所收本以及《校注日本文学大系》卷二四所收本等三个版本。
现存《经国集》写本中,三手文库本保存内容比较完整,书写年代较早,被学界公认为现存《经国集》写本中的善本。据三手文库本卷二十末“奥书”之“一校了,康永第二之历夷则初七之夕也”和卷一末“奥书”之“此书莲华王院宝藏之本也”之记载可知,三手本所据底本为康永年间(1342—1345)莲华王院藏本。又据卷末所附契冲“元禄十一年四月十七日此卷写竟……”之识语以及跋文中“同年八月十六日以契冲阇梨之本写校并讫摄之江南住岑栢”的记载,可以断定,现存三手本为松下见林于元禄十一年(1698)手抄加点本。另外,从文字校勘角度分析,三手本对《经国集》对策文文字校勘的学术价值主要体现三个方面:首先,三手本可以正通行本文字错讹。例如船沙弥麻吕《赏罚之理》:“虞舜征用,举元凯而窜四凶;姬旦摄机,封毕邵而讨二叔。”[3]引文中“征”字、“毕”字,通行本分别写作“微”和“皋”;纪真象《治御新罗》“倾蕞尔新罗,渐阙藩礼”[4]一句中“蕞”字,通行本作“藂”,以上三字属于写本中常见的“形近而讹”的例子,利用三手本系写本可校订通行本的文字错讹。其次,利用三手本系写本可以补通行本的一些阙字,如船沙弥麻吕《赏罚之理》:“或有辜而可赏者,或有功可辜也。”[5]根据上下句对偶的原则可知下句阙“而”字,这一阙字可据三手系写本得以确认。最后,三手系写本可以校订通行本的错简、误植,仍以船沙弥麻吕《赏罚之理》为例,通行本在“举元凯而窜四凶”的“元”和“凯”之间混入了十五行白猪广成对策文。[6]参校三手系写本,可以纠正通行本这一严重误植。
综合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三手本满足足本、精本和旧本的特征。古籍校勘的底本选择,一般遵循“有刊本一般不用抄本;有刻本一般不用排印本”的原则,小岛宪之以《群书类从》所收本为底本,以三手系写本作为主要参校本,校订了底本的大量文字讹误以及误植、错简等。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小岛宪之本人亦认为三手本为《经国集》写本中的重要善本。[7]
小岛宪之的对策文注释成果主要收录于《上代日本文学与中国文学——以出典论为中心的比较文学考察(下)》《国风暗黑时代的文学(上)》《日本古典全集》所收《万叶集》以及在其身后出版的《国风暗黑时代的文学(补篇)》等相关学术著作中。小岛宪之对《经国集》对策文的注释主要有以下特征:首先,小岛宪之仅完成了全部二十六首对策文中部分篇目的注释,栗原年足对策文二首之第二首《宗庙禘祫》、大日奉首名对策文二首之第二首《信义立身》、百济倭麻吕对策文二首《鉴识才俊》《精勤清俭》以及藏伎美麻吕对策文二首之第一首《郊祀时令》等五首没有注释。②其次,小岛宪之所注二十六首对策文分别收录于以上五部著述中,这些著述旨在考察奈良时代汉诗文的出典和文体流变等相关学术问题,而非对策文注释专书,注释体例因各书写作规范不同而不一致。再次,小岛注释本中的部分篇目,有些注释不够完整,有的注释过于简略。前者如纪真象《制御新罗》,后者如主金兰《忠孝先后》、白猪广成《李孔精粗》等收录在《上代日本文学与中国文学(下)》相关章节中的篇目。
鉴于以上对小岛宪之对《经国集》所收对策文注释特征的深度认识,接下来对小岛宪之注释本中有关词语出典、难解语以及句读与训读等几个方面的得失进行具体考察,并结合笔者对《经国集》对策文所做中文校注的经验,阐述对《经国集》对策文进行精细化整理的具体方法、路径等相关学术问题。
小岛宪之的《经国集》对策文注释工作,主要完成于1960—70年代,经过几十年信息技术的不断进步,我们今天已经建立了比较完善的汉籍、佛典全文检索数据库。借助先进的检索手段,可以快速地检索出一些生僻的成语典故。这一点,在小岛宪之注释《经国集》的时代是难以想象的。据说小岛宪之考察汉诗文中词语出典时,基本靠手工制作卡片进行,这与强大的数据库相比,检索效率显然要大打折扣,进而影响到对词语来源出处的判断和词义的精准把握。
奈良时代的对策文,其词语用典除了出自经史子集外,出自佛经中的例子亦不在少数。小岛注释本对一些词语的解释和来源出处的说明主要依据汉籍,鲜少涉及佛典,如纪真象《治御新罗》:“若其欲知水者,先达其源;欲知政者,先达其本。”小岛宪之并没有对该句进行注释。该句文意简洁明了,似无注释之必要。但从汉籍或者汉文佛典中找到出典依据又是日本古代汉诗文出典研究所不可回避的问题。检之汉文佛典,发现如下类句,如唐湛然《止观辅行传弘决》:“深水曰渊,水本曰源。见众生病知病根本,如人见水知水源底。”[8]主旨正与“欲知水者,先达其源”相通。后句有关政治之根本的类句见于《晋书·何会传》:“汉宣乘曰:‘百姓所以安其田里,而无叹息仇恨之心者,政平讼理也。……此诚可谓知政之本页。’”又如同对策文中“追光避影而影俞兴”一句,亦可以在汉文佛典中检索到相似表达,如唐玄嶷《甄正论》:“趋日避影重觉心劳,欲隐而彰伪迹愈显。”[9]
以上从纪真象对策文中举出了两个与佛典语类似的表达,诚然,我们尚不能据此判断对策文作者直接从佛典中借鉴了这一表达方式,但至少,从词语注释角度看,从佛典中找出相似表达,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词义,疏通文意,不失为对策文精细化整理的一条有效途径。
大神虫麻吕《劳逸之术》:“根英异代,金石变声。”“根英”,小岛宪之注引《艺文类聚》卷十一《礼斗威仪》:“帝者得其根核,王者得其英华,霸者得其附枝。故帝道不行,不能王,王道不行,不能霸,霸道不行,不能守其身。”据此认为“根英”意指“根与花”。[10]在《国风暗黑时代的文学(补篇)》中又指出“根英”为“难解语”(よくわからぬ語)。[11]案:“根英”同“茎英”,指上古武帝颛顼和帝喾所作乐曲“六茎”和“五英”的合称,典出《周礼·春官·大司乐》:“以乐舞教国子。”贾公彦疏引《乐纬》:“颛顼之乐曰《五茎》,帝喾之乐曰《六英》。”《文苑英华》卷七八王起《宣泥宅闻金石丝竹之声赋》:“固可掩歌钟于二四,佩茎英于三五。”“根英”这一用法亦见于《文苑英华》卷四八〇《贤良方正科二道》所引阙名《又应贤良方正科第一道》:“臣闻圣人法天而理,察道而行。……虽根英易辙,火木殊途,革去故而鼎就新,变咸池而歌大夏。然而无易兹典,其故何哉?”[12]引文中“根英”比喻历代先王的为政之道,与神虫麻吕对策文“根英”用法一致。《文苑英华》所收该对策在《全唐文》卷三〇〇收录为苏晋作品,同卷九五九又被收作斛律齐的作品。虽然该对策成立年代已不可考,但用以解释“根英”一词显然更有说服力。
又如大神虫麻吕《劳逸之术》:“水鱼不犯,共喜南风之熏;门鹊莫喧,咸怀东户之化。”“东户”,小岛注从底本作“东后”,注引《尚书·舜典》:“岁二月东巡守……望秩于山川,肆觐东后”之故事,作“帝舜感化东方诸侯。”[13]案:“东后”不确,当从三手本、神宫文库本作“东户”,指上古时君主“东户季子”。《淮南子·缪称训》:“昔东户季子之世,道路不拾遗,耒耜余粮宿诸畮首。使君子小人各得其宜也。”高诱注:“东户季子,古之人君。”陶渊明《戊申岁六月中遇火》:“仰想东户时,余粮宿中田。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
再如纪真象《治御新罗》:“是盖干戚舞阶之主,江汉被化之君也。”前句“干戚”指“盾与斧,亦为武舞所执的舞具。”指舜、禹不诉诸武力而使有苗归附的典故。舜的故事见《文选·钟会〈檄蜀文〉》:“王者之师,有征无战,故虞舜舞干戚,而服有苗。”《艺文类聚》卷一《帝王世纪》亦收有该故事。禹的故事见《淮南子·缪称训》:“禹执干戚,舞于两阶之间,而三苗服。”后句“被化之君”,小岛氏推测认为指“禹的故事(禹に関する故事をさす)”,但并未从汉籍中找出具体来源出处。[14]案:“江汉被化之君”指周文王故事。《诗经·周南·汉广》:“汉广德广所及也。文王之道被于南国,美化行乎江汉之域,无思犯礼。”引文中“江汉”指长江和汉水,乃周文王德化之地。《诗经·国风·召南·行露》:“行露,召伯听讼也。衰乱之微俗,贞信之教兴。”孔颖达疏:“由文王之时被化日久,衰乱之俗已微。”由此判断,该句当指周文王的故事无疑。
以上三例,小岛宪之因对词语来源出处判定不准确从而导致一些词语被误判为“难解语”,以今天的检索手段,可以相对容易地检索出相关故事典故的出处,并根据准确的典源正确理解词义,从而把小岛注本中的“难解语”变为“易解语”。
纪真象《治御新罗》:“观夫夷狄难化,由来尚矣。”小岛宪之训读为:“观夫,夷狄难化,由来尚矣(観るに夫れ、夷狄化し難きこと、由来尚夷)。”[15]在另一部收录该对策文的《上代日本文学与中国文学》中,小岛宪之则把“观夫”一词训读成了“観れば夫れ”。[16]无论是训读成“観るに夫れ”还是“観れば夫れ”,其原因在于,一是在“观夫”后进行了断句,二是把“夫”作“语助词”理解。从一般汉文训读规则来看,“观夫”后一般不进行断句,且把“夫”字作“代词”理解,从而将其训读成“夫の○○を観るに”的形式,如《后汉书·顺帝纪》:“观夫顺朝之政,殆不然乎。”吉川忠夫训读为:“夫の順朝の政を観るに。”[17]又如《续高僧传·译经篇》:“论曰:‘观夫翻译之功,诚远大矣!’”吉村诚等训读为:“夫の翻訳の功を観るに、誠に遠大なるも。”[18]以上两例均没有在“观夫”后进行断句,并把“夫”作代词用,从而训读成“夫の”这一形式。
大神虫麻吕《劳逸之术》:“夫帝王之道,条贯岂异。何劳逸之不同,而黔黎之怀辑。欲使变斯俗于彼俗,化奸吏于良吏,人民富庶,囹圄空虚,其术如何?”小岛宪之的断句为:“夫帝王之道,条贯岂异,何劳逸之不同。而黔黎之怀辑,变斯俗于彼俗,化奸吏于良吏,人民富庶,囹圄空虚。其术如何?”[19]小岛注本将“何劳逸之不同”与“而黔黎之怀辑”以句号断开,而把“何劳逸之不同”归为前句。根据文意以及对策文多用对句这一原则,“何劳逸之不同,而黔黎之怀辑”中间应该标以逗号表停顿,两句构成对句形式。因此,“而”字应当训读为表转折关系的“而るに(しかるに)”而非小岛注本所训读的表顺接关系的“而して(そうして)”。
王晓平指出:“在对汉唐辞赋断句时,有些长句,日本注本常常断开,使不同层次之间的关系显得割裂。”[20]许多日本汉文注释本,都不同程度的存在这种因断句错误而导致的训读异同,并且影响到对文意的正确理解,根本原因在于中日不同的语言阅读习惯。重新审视现有校注本的句读,纠正这种因语言差异导致的断句问题,是对《经国集》对策文进行精细化整理的一项重要内容。
奈良时代的对策文,因年代久远,作者信息大多不明。《经国集》目录仅存作者官职等较为简略的信息。为了全面了解当时的试策情况,有必要对对策文作者详加考证,勾勒出相对完整的“作者小传”。在小岛宪之的计划里,注释工作包括“诗人小传”,但遗憾的是,小岛氏生前并没能完成这项工作。[21]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对策文注释难度之大。
随着新资料的不断发掘和研究工作的持续展开,一些对策文作者的相关信息正逐步浮出水面。在对对策文进行精细化整理中,完全可以借助这些资料,勾勒出相对完整的作者生平,例如《经国集》卷二十卷首收录纪真象对策文二首,对于纪真象,只有目录中“骏河介正六位上纪朝臣真象”以及第一首篇首“文章生大初位上纪朝臣真象”等简单记载。考之其他相关历史资料,亦无更多信息。近年,随着平城宫遗址木简的出土,有望打破这一局面,为考证对策文作者提供更有价值的信息,如平城宫出土文物中,发现了记载有“从七位下纪朝臣真□”字样的木简,有学者指出,该木简记录的正是《经国集》卷二十所收对策文的作者纪真象本人,[22]我们可以结合学界的相关考证,推测出纪真象生活的大致时代和活动轨迹,从而勾勒出一个相对完整的“作者小传”,以补小岛注释本之憾。
现存敦煌写本《兔园策府》残卷,编号分别为S.614、S.1086、S.1722和P.2573等共四卷。四卷写本经郭长城、周丕显、郑阿才、王三庆等缀合校补,为已知较为完整的《兔园策府·卷第一并序》写卷,完整保留了书名、卷次、作者和序文以及第一卷之《辨天地》《正历数》《议封禅》《征东夷》《均州壤》等五条问对。关于敦煌本《兔园策府》的性质、成书及其东传日本等情况,拙论有较为详细的考证。[23]下面重点探讨其在《经国集》卷二十对策文校勘整理中的文献价值。
今存敦煌本《兔园策府》残卷《序》及卷第一所收五篇策问对,为我们提供了不少可对《经国集》对策文校勘整理进行参考的例子。如神虫麻吕《劳逸之述》:“当今握褒御俗,履翼司辰。风清执象之君,声轶绕枢之后。设禹麾而待士,坐尧衢以求贤。”[24]引文中“设禹麾而待士,坐尧衢以求贤”对句中“禹麾”的“麾”字,通行本系作“虞”字,同属三手本系的神宫文库本作“麾”字。小岛宪之认为作“虞”时,“禹虞”当解作“帝夏禹”和“帝尧有虞氏”,这样一来,二者组成的连语与前面的“设”不通。因此,小岛氏认为应从神宫文库本的“麾”字。案:“麾”,军旗、指挥旗;指挥。《尚书·周书·牧誓》:“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曰:‘狄矣,西上之人。’”“设禹麾”意为像禹一样竖起招贤纳士之旗子。《楚辞·大招》:“魂乎归来,尚贤士只。……直赢在位,近禹麾只。豪杰执政,流泽施之。”王逸注:“禹,圣王,明于知人,麾,举手也。言忠直之人皆在显位,复有赢余贤俊以为储副,诚近夏禹指麾取上。”王逸注中“麾”作“指挥”之意。另据《大唐开元礼·皇帝元正冬至受皇太子朝贺》:“设麾于殿上西阶之西,东向。”该例中“麾”作“军旗”之意。
以上,小岛注本从校勘的角度纠正了底本的文字讹误,而对于“禹麾”一词出典,则语焉未详。敦煌本《兔园策府·序》:“执禹麾而进善,坐尧衢以访贤。”神虫麻吕对策文“设禹麾而待士,坐尧衢以求贤”不仅句意、句式异曲同工,尤其是后半句,神虫麻吕只是将“访贤”改为了“求贤”,句式则完全照搬。《经国集》卷二十所收另一篇刀利宣令对策文中亦出现了“执禹麾而招能,坐尧衢而访贤”这一句式,均为敦煌本《兔园策府》中的类似表达,模仿痕迹一目了然,这些用例进一步说明该典故在时务策中所具有的普遍意义。
同对策文之第一段:“窃以逖览玄风,遐观列辟。……焕焉在眼,若秋旻之披密云;粲然可观,似春日之望花苑。”[25]该段引文中“若秋旻之披密云”一句中“秋旻”一词的“旻”字,通行本均讹误为“昊”字,三手本作“旻”。案,此处当作“旻”,旻,意为“天空。秋天的天空”之意。《初学记·岁时部·夏》:“梁元帝《纂要》曰:‘天曰昊天’”。可见《初学记》中“昊天”作“夏天的天空”之意。《尔雅·释天》:“秋为旻天”。小岛宪之引仲雄王《重阳节神泉苑赋秋可哀应制》诗:“高旻凄兮林蔼变,厚壤肃兮山发黄”指出,“高旻”“秋旻”的用法未见于六朝、唐诗,从而判断“秋旻”“高旻”的用法应为日本的“造语”。[26]“旻”字在《文选》中出现两例,其一为卷二十六谢灵运《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秋岸澄夕阴,火旻团朝露。”李善注引《尔雅》曰:“秋为旻天。”又注引《毛诗》曰:“野有蔓草,零露团兮。”其二为卷五十七谢希逸《宋孝武宣贵妃诔》“恸皇情于容物,崩列辟与上旻。”诚如小岛氏所言,这些用例中均没有出现“高旻”“秋旻”的用法。但小岛宪之考释《经国集》对策文词语来源常依据的典源文献《文选》中没有用例并不代表唐前文献中无此用法。实际上,“秋旻”一词常见于唐前汉籍、佛典中,如《弘明集》卷十张翻《杨州别驾张翻答》:“至如感果之规,理照三世,孝飨之范,义贯百王,妙会与春冰等释,至趣若秋旻共朗。”陶渊明《自祭文》:“茫茫大地,悠悠高旻。”这说明“秋旻”一词在唐前文献中的使用相当普遍。
进一步检索敦煌本《兔园策府》,发现其残卷之《辨天地》中“对宵景以驰芳,概秋旻而发誉”一句中亦使用了“秋旻”一词。敦煌本《兔园策府》的这一用例不仅证明了三手本作为《经国集》对策文整理中的善本的性质,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其明确证明敦煌本《兔园策府》在《经国集》对策文文献整理中所具有的独特文献价值。
需要指出的是,上段引文中“逖览玄风,遐观列辟”两句,“逖览……”“遐观……”这一句式在汉籍中多有使用,如初唐骆宾王《对策文》三道“遐观素论,眇观玄风”等。《怀风藻·序》“逖听前修,遐观载藉”以及“逖听列辟,略阅缣缃”(清原夏野《上令义解表》)等上代日本汉诗文中亦不乏用例。这些用例大概均受到《文选·序》“式观元始,眇睹玄风”类句的影响。敦煌本《兔园策府》残卷之《议封禅》一篇中“眇观列辟,拟议者多人;逖览前王,成功者罕就”的类句表明,在对策文中此类用法似乎更为普遍。奈良时代的律令官人在对策文创作中直接参考了《兔园策府》中这些类句的可能性很大。
以上重点分析了敦煌本《兔园策府》在日本对策文整理研究中的重要价值。同《兔园策府》一样,唐代编纂成书的《籯金》《屑玉》等与科考相关的类书,在中土也早已失传。有赖于敦煌文书的发现,我们得以了解其中的部分内容,如敦煌本《籯金》残卷S.2053、P.2537等基本保留了唐李若立编著《籯金》以及敦煌张景球改编《略出籯金》的情况。小岛宪之指出,同属科举类书的《籯金》《屑玉》等与《兔园策府》一起传入日本,对律令时代的科举试策产生了重要影响。[27]上文通过对敦煌本《兔园策府》与《经国集》对策文校勘整理中作用的分析亦足以证明,这些敦煌科举类书在日本对策文整理与研究中的重要价值。
古代日本在律令制国家建立过程中,不仅模仿唐制建立了完备的律令体系,文学上同样吸收六朝初唐的文学制式,创作了大量汉诗文作品。可以说,汉文学对日本古代文学、文化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解读这些作品,离不开中国典籍,其中敦煌文献就对解读日本汉诗文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王晓平提出在东亚汉字文化圈汉文研究中,“打通敦煌写本与域外汉籍研究”的重要性。[28]在具体研究实践中,王晓平借助敦煌俗字研究成果,解决了大量在日本汉字文献解读过程中出现的误读误释现象,[29]在敦煌研究和日本汉籍研究间架设了一座桥梁。[30]可以说,这一课题还是一座有待开发的富矿,我们有理由期待更多的成果问世。
在同属汉字文化圈的日本、朝鲜、越南等东亚各国,都曾有过相当长时间的汉文书写历史。这些“域外”的汉文学创作,除了具有汉文学(中国文学)的一般性特征外,还受到本国语言和思维方式的介入和影响,具有特殊性。要对日本古代汉文学,尤其是像对策文这样艰涩难懂的文体进行注释,首要的任务就是在汉籍乃至汉译佛典中检出出处和来源,据此分析其语义用法与在原典文献语境中语义用法的异同,是原典语义的“照搬”,还是作者另附新意的“造语”,这些都离不开对原典文献的准确把握。
小岛宪之对《经国集》卷二十对策文的注释,是一项开创性工作,对于对策文研究的深入开展具有积极的学术意义。然而小岛注释本在出典、疑难语注释、断句和训读等方面尚存诸多值得商榷之处,通过发挥中日两国学术各自之长,利用敦煌文献及其整理方法,并辅之以功能强大的中日文献数据库,我们有理由相信,《经国集》卷二十对策文的精细化整理成果将会不断涌现。文献整理本身是一项不断完善的动态过程,传统的辑佚、校勘之学也将在挑战中迎接全新的发展。
注释:
① “试策”作为一种文体,一般由策题、策问和对策三部分构成。“策问”即“问题文”,“对策”即“答案文”,学界一般称为“试策文”“对策文”,本文以“对策文”称之。
② 《经国集》卷二十所收对策文除栗原年足、道守宫继四首外,均无“策题”,本文引用策题为王晓平所拟。参见:王晓平.日本奈良时代对策文与唐代试策文学研究[J].中西文化研究,2009(16):84-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