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璐
(延安大学外国语学院,716000,延安)
东阳英朝(1428—1504),室町时代临济宗僧人,历任大德寺五十三世住持,妙心寺十三世住持,为妙心寺四派之一圣泽派开山之祖。生于美浓国加茂郡(岐阜县);承应二年(1653),谥大道真源禅师。《延宝传灯录》言其人“内外经书,过目即记,尤有文雅”。[1]得益于此,东阳英朝的重要著作大多与禅门诗文有关,除《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外,东阳英朝还编撰有《禅林句集》《少林无孔笛》《宗门正灯录》等。他的诸多上堂法语和机锋问答皆表现出“以诗论禅”的特征。
《江湖风月集》传为南宋临济宗蜀僧释松坡所撰,收录了南宋景定、咸淳至元代延祐、至治年间(1260—1323)诸方尊宿所作之偈颂。该诗偈选本国内散佚不存,现存版本主要保存在日本,以五山版为主。依据日本驹泽大学图书馆编写《新纂禅籍目录》,有关《江湖风月集》的注本共计31部,分藏于日本各处藏书机构或私人手中。这些注本当中,题名《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 的藏本无论从版本质量还是数量来看,均可谓注本之代表。《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传为天秀道人首注,后东阳英朝在天秀注的基础上加以修订,学界一般认为该注本为东阳英朝所注。笔者目力所及,日本收藏题名《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写本的藏书机构和私藏主要有八家,分别为谷村文库藏文龟三年(1503)写本、岩崎文库藏天正十四年(1586)旧钞本、金城学院图书馆藏江户初期写本二卷、阳明文库藏写本一册、今治市河野美藏写本一册、西尾市岩濑文库藏写本一册、寿岳章子写本二册、圣泽院藏据传东阳英朝亲笔本和太雅和尚亲笔本各一册。除了上述《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写本以外,依据谷村文库文龟三年写本题解中所言,该本“疑抄自刊本”,也就是说,文龟三年的这个写本可能是抄本,在这之前(即1503年之前),很可能已经有《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刊本存世。通过国文学资料馆所藏的检索系统可知,《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的刊刻高潮时期主要集中在江户宽永(1624—1633)年间,就目前所见,分别有宽永三年(1626)、六年(1629)、七年(1630)、九年(1632)、十年(1633)共计五个版本。本文所引《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注文,皆为笔者释录自岩崎文库藏天正十四年(1586)旧钞本并加以句读,其余书写符号如“——”“〇”等皆为原钞本所有,引文照录。
苏东坡及其诗文在日本中世禅林的传播与接受,一方面有赖于其诗文集在日本的流布刊刻,另一方面与其居士身份密切相关。室町禅林曾流行“东坡、山谷、味噌、酱油”的顺口溜,可见苏轼诗文于日本中世后期的地位与影响。伴随五山禅僧注释著作的大量出现,苏轼和黄庭坚诗文、《三体诗》《古文真宝》《锦绣段》等成为禅林必读书。[2]不仅如此,苏轼与陶渊明一起在五山禅林被加以僧化,形成了众多僧化故事。从文学交流史和注释学层面来看,前者属于接受,后者属于享受。王晓平就曾指出:“接受和享受是认同经典的两种状态,接受先于享受,享受高于接受。接受意味着对经典的理解,享受则意味着将经典的某些部分视为自身所有而享用。”[3]日本五山僧侣阅读苏轼诗文只是单纯的接受,对这些诗文加以注释,或者利用这些诗文注释其他作品,才能被称为享受。不仅如此,从跨文化交流和阐释学理论角度来看,利用日本学僧注释,实际上是通过日本这个“他者”之眼,重新审视苏轼诗文的内在价值。
关于《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之研究,以日本学者饭冢大展为中心,由佐藤俊晃、比留间健一和堀川贵司等成员组成的《江湖风月集略注研究》禅籍研究班,每年年末在驹泽大学禅研究所年报上发表一份关于《江湖风月集略注》的研究成果报告,该研究还在持续进行之中。禅籍班每期按照顺序就《江湖风月集》中13—17首数量不等的诗偈进行释录、校勘,并就部分内容进行原典注释和引用说明。虽然该研究班使用的底本是京都大学附属图书馆藏《江湖风月集略注》,但在报告正文之中的表述却是《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就其研究主体而言,还是以《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为中心。但该研究属于传统的日本考据式研究,整体上侧重对字词的校勘和诗文的训诂,并无任何针对苏轼诗文的专门论述。本文考察东阳英朝《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对苏轼诗文的征引情况,其目的即为了明晰日本古注本之中关于苏轼诗文的享受过程如何生成,据此不仅可以了解东阳英朝对苏轼文学的体认,亦能判断《江湖风月集》所收诗作受到苏轼文学怎样的影响。由于《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征引苏诗诗文数量较多,本文所举仅为其中部分具有代表性的诗作,以此说明该注本征引苏诗诗文来源的复杂性、注释意义和基本意图,亦就当中存疑部分加以考证。
由于苏轼诗文及其诗注版本众多,而东阳英朝注本中并未就注释文本之来源加以标注,因此,要判断征引诗文之来源,比对诗歌题目或相关异文不失为一种有效的考证方法。本文主要参考了中华书局1982年版《苏轼诗集》,由于该诗集依据的注释综合参考了查注、王注、施注和其他不同注本,反映的版本信息亦比较全面,加之苏轼诗集版本问题并非本文讨论之重点,因此本部分的校勘和比对,皆以《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与《苏轼诗集》为中心展开,不再涉及其他苏轼注本、选本或诗集。限于篇幅和字数的要求,本文所列举者,均为具有代表性的例证,期能以管窥豹,考证东阳英朝征引苏诗诗文之来源,一并关注中日禅林对这些诗文的享受。
《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中《慈峰千佛阁》注文如下:
此篇离事相,指出理相,然而从华严宗旨见之,则理事无碍法界也。大小圆融也,宾主交参也,一多自在也,事事无碍也。莫认阁子。东坡《宿东林》诗云:“山色岂非净清身。”[4]
此处所引《宿东林》诗,《苏轼诗集》原题《赠东林总长老》。《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所引题名为《宿东林》,且存在异文,按《苏轼诗集》,此句应作“山色岂非清净身”,[5]但《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所引作“净清身”。关于“一诗二题”的现象,需从收录文献的来源考察。依据《嘉泰普灯录》《五灯会元》等禅籍,东坡此诗的确题名为《宿东林》,如:
(临安圆智讲师)乃谒护国此庵元禅师,夜语次。智举东坡《宿东林》偈云:“也不不易,到此田地。”庵曰:“尚未见路径,何言到耶?”云:“只如他道:‘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若不到此田地,如何有这个消息?”曰:“是门外汉耳。”云:“和尚不吝,可为说破。”曰:“却只从这里猛着精彩觑捕看,若觑捕得他破,则亦知本命元辰落着处。”智通夕不寐,及晓钟鸣,去其秘畜,以前偈别曰:“东坡居士大饶舌,声色关中欲透身。溪若是声山是色,无山无水好愁人。”持以告此庵。庵曰:“向汝道是门外汉。”智礼谢。[6]
除此之外,另有鸟巨雪堂禅师《削东坡〈宿东林〉偈》曰:
溪声广长舌,山色清净身。八万四千偈,明明举似人。[7]
据此可知,东坡此诗在禅籍中题名与别集中并不相同,而《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使用的是《宿东林》这一诗题,由此可以窥见,东阳英朝阅读和接受此诗,应是来自传日的禅籍,恐非东坡别集。由于《苏轼诗集》中并未就此进行任何校勘和说明,因此,关于此诗题目的异文,或有利用《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注释为《苏轼诗集》增补之必要。
另外,关于这首诗在日本中世禅林的传播,道元《正眼法藏》“溪声山色”一章亦是明证。但按其所引,该诗作“山色无非清净身”,天头注“无,福本作岂。”[8]可见存在“岂”“无”异文。《无门关》第三十五则就有“倩女离魂”的记载:
五祖问僧云:“倩女离魂,那个是真底?”无门曰:“若向者里悟得真底,便知出壳入壳,如宿旅舍,其或未然,切莫乱走。蓦然地水火风一散,如落汤螃蠏七手八脚。那时莫言,不道。”颂曰:“云月是同,溪山各异。万福万福,是一是二。”[9]
此处“云月是同,溪山各异。万福万福,是一是二”的颂古,当中亦言及“溪山”,可见东坡此诗在中日禅林传播较为普遍,存有类似的化用之作。此亦可视为中日禅林在接受苏诗诗文之后对其加以改造和化用的一种“享受”。
例如《送琴僧》注云:
唐土有四种僧,所谓琴僧、棋僧、诗僧、画僧也。
十三徽外见全功,却与寻常调不同。
去去莫弹鸣鹤怨,老僧门外有松风。
鸣鹤怨者,琴之曲也。师旷弹琴时,有鹤来舞,故有鸣鹤怨之曲。又有《别鹤》名。坡《琴枕》诗:“孤鸾别鹤谁复闻,鼻息齁齁自成曲。”[10]
《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所用苏轼诗作题名似多有省略。此诗在《苏轼诗集》中作《欧阳晦夫惠琴枕》,虽然苏轼亦作有题名《琴枕》的诗作,但此处所引,则非另外的《琴枕》诗句。按照《苏轼诗集》《欧阳晦夫惠琴枕》之后为另外一首名为《琴枕》的诗作,注言 “此诗施编不载,查注从邵本补编。”[11]但诗中并无“孤鸾别鹤谁复闻,鼻息齁齁自成曲”这句。此句作“孤鸾别鹄”,校勘记言“类本作‘孤鸾别鹤’,七集续集作‘惊鸾别鹤’”,关于此诗之题名,“七集续集重收此诗,题作《琴枕》”。[12]按《禅林句集》所录《东坡集》,应是传日的宋刊本。苏轼文集在宋代就有所谓“七集”之称,据《郡斋读书志》,“苏子瞻《东坡前集》四十卷《后集》二十卷《奏议》十五卷《内制》十卷《外制》三卷《和陶集》四卷《应诏集》十卷。”[13]此处所列应该是宋代所言“七集”,但宋本已无全本,现今所见苏轼七集较早的版本有明成化四年(1468)江西吉安府程宗刻本。藉此可知,东阳英朝曾经读到并使用的《东坡集》,该诗应题作《琴枕》,而非《欧阳晦夫惠琴枕》,据此,亦可利用《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对《苏轼诗集》该作之题名加以校勘与增补。
《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中有《与莫同年雨中饮湖上》“还来一醉西湖雨,不见跳珠十五年”、《次周焘韵》“道眼转丹青,常于静处鸣。早知雨是水,不作两般声”两诗之引用。《跳珠》注云:
半,一为小半。笕水触石溅沫如跳珠。坡诗云“还来一醉西湖雨,不见跳珠十五年。”又坡诗。周焘游天竺,观激水,作诗云“拳石耆婆色两青,竹龙驱水转山鸣。夜深不见跳珠碎,疑是檐间滴雨声。”坡和之云“道眼转丹青,常于静处鸣。早知雨是水,不作两般声。”盖“跳珠”二字,本于此欤。
竹龙昨夜戏山根,一颗明珠吐复呑。
看即不无争不得,听他扑碎又浑仑。[14]
本诗题作《跳珠》,遂引坡诗“不见跳珠十五年”为注。但东阳英朝并未简单停留在对诗语的注释上,关于诗题“跳珠”二字的内涵所指,进一步征引《次周焘韵》中的诗句,认为其“本”则在此诗。关于此处所引苏东坡两首诗句,芳泽胜弘《江湖风月集译注》中引《添足》之语,言苏东坡《与莫同年雨中饮湖上》“此为雨之跳珠,注(指《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引之不确。”[15]转而又引《添足》,认为引用《次周焘韵》,“此注(指《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引之是也”。[16]可见《添足》认为《次周焘韵》才符合“竹龙”产生“跳珠”的实际情形。《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认为“跳珠”之“本”在《次周焘韵》,所以,要理解这首《跳珠》,就需要考察清楚苏轼这首《次周焘韵》所言究竟为何?
按《苏轼诗集》引冯景注“传大士《金刚颂》:‘天眼通非,肉眼非通。法眼惟观俗,慧眼真缘空。佛眼如千日,照异体还同。’合注《扬子·吾子》:‘如玉如莹,爰变丹青。’”[17]为第一句之注释。按《汉语大词典》,“道眼”是“佛教语。指能洞察一切,辨别真妄的眼力。”其中就引用苏轼《与王定国书》中所言“粉白黛緑者,俱是火宅中狐狸射干之流,愿公以道眼照破”。[18]据此看来,此处的“道眼”,应该是指“佛眼”。按《扬子》之注释,“丹青”比喻文采。[19]冯景注《楞严偈》云“声无既无灭,声亦有非生。生灭二缘离,是则常真实。乃此诗‘常于寂处鸣’五字注脚。”[20]芳泽胜弘引笑云清三所编苏轼抄物集成《四河入海》中对周焘诗的注释:
一云:“周焘——激水——”,以笕从高处引水,落于低处。若以笕为龙首,水从高处落下,哗哗如响,激荡腾空,此谓之激水。竹龙,笕也。其水哗哗鸣响。《江湖集》有颂题名《跳珠》,其中激水亦为笕之水也。此笕之水如珠而碎落,夜不能见。但闻其落声,故言“疑是檐间滴雨声”。[21]
特别值得关注的是,通过《四河入海》中这段注释,可以发现笑云清三所编苏轼抄物集成《四河入海》亦引用《江湖集》(此处的《江湖集》即《江湖风月集》之别称)中这首《跳珠》,从《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引《四河入海》,《四河入海》引《江湖集》这一文本互引的关系来看,《江湖风月集》中这首《跳珠》,的确受到苏东坡诗歌的影响,而《四河入海》中的注释则可用来重新解读《跳珠》一诗。这种互文性的征引关系,一方面反映出《江湖集》在日本中世禅林流传之广,另一方面,则一定程度上为我们提供了重新解读苏轼和其他禅诗各种新的可能。
如下面两首题名《听雪》诗注云:
寒夜无风竹有声,疎疎密密透松棂。
耳闻不似心闻好,歇却灯前半卷经。
坡诗“石泉冻合竹无风,夜色沉沉万境空。试向静中闲侧耳,隔窗缭乱扑飞虫。”谷诗“夜听疏疏还密密,晓看整整复斜斜。”三四句《首楞严经》之意也。以心而闻,故歇却夜诵也。《首楞严》第六云“返闻闻自性,性成无上道。”耳闻,闻尘也。六根门头之声尘耳,心闻闻性也。太原孚歇讲静坐,五更闻角而悟。
积冻吹花锁六幽,清凝虫咬叶声浮。
一灯到晓不成寐,洗尽平生两耳愁。
愁者,尘也。吹花者,雪也,六出花也。六幽者,六合也。或云又六根六境也。
抄云:“重时寒刹阇梨究其重刹处,则六根共是幽玄也。虫咬者,言雪洒竹木之声。恰似蚕咬桑叶,响相似也。”刘清义《雪诗》云“寒虫咬叶声”。坡诗云:“隔窗缭乱扑飞虫”。[22]
《苏轼诗集》“隔窗缭乱扑飞虫”句作“春虫”,[23]未出校记。据《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之“飞”,或存在异文,可补校之。因《听雪》诗中有“寒夜无风竹有声”一句,故引用东坡《雪诗》其一,亦是用其首句“石泉冻合竹无风”为“无风”“竹有声”作注。另按合注(指冯注)曰“《锦绣万花谷·雪类》载,东坡以‘声色气味富贵势力’为八章,仍效欧公体,不使‘盐玉鸥鹭皓鲜白素’等字。考先生《南行集》内,有《江上值雪诗效欧公体》。此八章或系同时所作,故云仍效也。但《万花谷》所采诗家姓氏,误甚多,未可全信,且诗意浅俗,不似先生手笔,故查氏不采耳。又《锦绣万花谷·美人类》载东坡《六忆》诗,余初以词句虽俗,不似先生所作,然亦可附录。后阅《墨庄漫录》,乃知为李元膺《十忆》诗中之六章也,故不采。”[24]由于《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仅引用诗句,并无诗题,而被注释的两首诗偈均题名《听雪》,“隔窗缭乱扑飞虫”一句,的确是出自《雪诗》八首其一。依据合注,此诗是效仿欧公八字为诗,取第一字“声”,与《江湖风月集》中《听雪》诗题结合来看,便与“听”字建立起意象关联,故此处引《雪诗》其一,既关注到“雪”,又兼顾到“听”,从互文性征引的关系来看,极为贴切。
除此之外,还需引起注意的是,由于《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注释第二首《听雪》中“六幽”时将之理解为“六根”,既然《苏轼诗集》合注部分提到了东坡的《六忆》,如将“六幽”“六合”“六境”“六根”与东坡《六忆》结合起来,不能排除东坡创作《六忆》诗是否受到过佛教中“六根”影响的可能。虽然合注最后否定了此为东坡诗句的结论,且《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虽未引用《锦绣万花谷》中所述内容,但森立之《经籍访古志》、[25]杨守敬《日本访书志》[26]中均有提及宋明刊本《锦绣万花谷》,而日本求古楼、昌平学问所所藏即为两个不同的宋椠本。可见《锦绣万花谷》成书后不久便传到日本,故此东阳英朝读到该书的可能性颇大。
例如《送横川住能仁》之注文,云:
横川,讳行珙,嗣礼灭翁,松源之孙也。初住温州雁荡山能仁寺,行或作如珙。
百战金吾出凤城,不论减灶与添兵。
夜深荡月凉如水,谁听虚弓落雁声。
以横川比金吾也。百战者,谓惯法战底作家禅将也。坡诗云“先声已动越溪山”之意乎?坡诗“先声落虚弦”,此偈以横川比战将,谓师到雁荡堪验学者,亦犹虚弦落带伤之雁,其谁先中得去哉。[27]
诚如上文分析《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引用《寄东林》诗时所见,“溪声”是苏轼诗歌表现禅意的重要意象。在《送横川住能仁》这首诗中,虽然并未使用“溪声”,但“落雁声”中有“声”字,故引苏轼该诗为注。不仅如此,东阳亦认为“夜深荡月凉如水,谁听虚弓落雁声”所言正是“先声已动越溪山”之意,因此句中有“先声”二字,故又引“先声落虚弦”为注,是以苏轼诗文而注其诗。又《苏轼诗集》,“动”字作“振”,且未出校记,[28]或可为之补。我们再回头看苏轼这两首诗时,就可以利用《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当中的例证作为苏轼诗文的注释参照,此亦利用日本所藏古写本及其注释促进国内苏轼诗文研究、校勘和辑补的重要价值和意义所在。
《侄安节远来夜坐》其二:“梦断酒醒山雨绝,笑看饥鼠上灯台。”
谢延寿堂床帐
施心何起病何来,榻拥寒云拨不开。
药忌是谁除未得,夜深饥鼠触灯台。
饥鼠触灯台者,《方语》注云:“偷心犹在。”
或抄云:“病后禁毒,动除不得,犹如饥鼠触灯台。”灵源禅师语绝范曰:“道人保养,如人病须服药,药之灵验易见,要须忌口乃可,不然服药何益。生死是大病,佛祖教是良药,染法心是杂毒,不能忌之。生死之病无时而损也。”
古人云:“今生多病,前世破戒所感也。病恼时节,道所在也。”
坡诗四卷“梦断酒醒山雨绝,笑看饥鼠上灯台。”[29]
因诗中有“饥鼠触灯台”,故引坡诗“笑看饥鼠上灯台”。依据《苏轼诗集》,此处“灯台”应作“灯檠”,[30]岩崎本作“台”不确,或因此诗中“灯台”,注者为与之对应而篡改,从用韵角度考察,“檠”字为确。以苏轼的诗学功底,绝然不会用错韵。苏轼诗作中有多处使用“饥鼠”的例子,如“佛灯渐暗饥鼠出,山雨忽来修竹鸣”(《禅智寺一绝》)、“暗枝有惊鹊,坏壁鸣饥鼠”(《夜坐与迈联句》)、“我贫如饥鼠”(《孙莘老寄墨》)、“东坡病叟长羁旅,冻卧饥吟似饥鼠”(《寄蕲簟与蒲传正》),“饥鼠”大多与自己的境遇相关,用以描写穷困潦倒之时的窘迫。但《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所引“笑看饥鼠上灯台”中有“笑看”二字,可见东坡豁达心境。
按《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此处“饥鼠”言“偷心犹在”。回看东坡诗句,前句言“梦断酒醒山雨绝”,表明自己焕然开朗的心境,后句紧接“笑看”,言自己已无“饥鼠”一般的“偷心”,丝毫不畏眼前穷困潦倒生活,分明是豁然达观的心态。
此句在惟忠通恕汉诗集《猿吟集》中亦有化用,其《次韵希白藏主听雨之作》诗云:“松堂秋雨夜将半,竹椅蒲团一个僧。百念如灰憎爱断,秪看鼠上佛前灯。”[31]由于《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引苏轼此诗句作注,故惟忠通恕此诗中“秪看鼠上佛前灯”句,加上其诗题中有“听雨”二字,亦可结合《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的注释,参考苏轼诗句来理解。从接受关系上来看,此诗亦有可能为惟忠通恕以苏轼《侄安节远来夜坐》为“来处”的“点铁成金”之作。
如《望海楼晚景》“雨过湖平江海碧,电光时掣紫金蛇。”
平地如将铁鼓檛,多看电影走金蛇。
谁知昨夜峨眉顶,惊得象王花入牙。
平地,本录作嚗地。抄云铁鼓未必铁作之,谓其声强鸣也。亦犹如铁笛铁肠也。
金蛇者,言闪电光。坡诗“雨过湖平江海碧,电光时掣紫金蛇。”[32]
《苏轼诗集》中《望海楼晚景》原诗作“雨过潮平”,[33]此处“湖平”,恐为形近而讹。按该诗前注引《杭州图经》“东楼,一名望海楼。”王文诰认为“楼在凤凰山,故见潮也”,又其后言查注“望潮楼望涛楼”等等,[34]可见均与海有关,故岩崎本《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此处作“湖”不确。从意象使用来看,苏轼用“电光”而此诗用“电影”,“金蛇”则完全相同。“走”和“紫”在平仄关系上也均为仄声,故此句完全有可能是从苏轼该句化用而来。征引苏诗之目的,绝非单纯提示“金蛇”,更关注其句法和平仄。
如《维那入浙》诗注:
枯尽淮山几万重,一枝桃萼嫩春风。
忽开西子湖边眼,带雨千株似血红。
遂去西子湖者,东坡题杭州西湖诗云:“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两相宜。”趁来称西子湖也。[35]
因《维那入浙》诗中有“西子湖边眼”,故引苏轼“若把西湖比西子”而注。《苏轼诗集》“两相宜”作“总相宜”,查注“总”字作“也”。按《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所言为“两”,可见此处有三个不同版本,而《苏轼诗集》未列出“两”字异文,据《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可增补之。
如《天童知客》注文:
月团秋碾鄞江璧,蟹眼松翻万树涛。
苦口为他门外客,可无半个齿生毛。
抄云:“天子之茶谓之龙团,诸侯之茶谓之月团。鄞江在明州天龙水前,茶道地也。故云天童知客尔。”以茶比石璧,以月圆比江月也。谷诗“龙璧蟹眼”者,汤也。坡诗“蟹眼已过鱼眼生”。树涛者,煎茶之声也。天童有万松关二十里松。[36]
因《天童知客》言“煎茶”之事,且其中有“蟹眼”一词,故引坡诗为注。《茶经》有“蟹眼、鱼眼、用汤之法”,故宋代诗人颇多咏煎茶诗作,且大都使用“蟹眼”这个词语,与之配伍出现的则常有“松风”“松声”,如杨万里《以六一泉煮双井茶》“鹰爪新茶蟹眼汤,松风鸣雪兔毫霜”、《题张以道上舍寒緑轩》“风炉蟹眼候松声”、洪适《大龙山五咏用家君所和胡别驾韵》其五“蟹眼候松风”等等。
由于此诗题名为《天童知客》,而全诗所言则是茶汤之事。但从《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注释来看,并未就此诗题中的“知客”详加解读,单言“天子之茶谓之龙团,诸侯之茶谓之月团。鄞江在明州天童山前,鄞江不必茶道地。故云天童知客尔”。这一注释只言明了“天童”之义。事实上,丛林清规中对“知客”及其主要职能解释颇为清楚。如《敕修百丈清规》卷四就云“知客,职典宾客,凡官员、檀越、尊宿、诸方名德之士相过者,香茶迎侍。”[37]可见知客的首要任务就是以“香茶迎侍”宾客。以此来看,征引苏轼《试院煎茶》也符合此诗题中“知客”的主要工作职能。
《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注释《天童待者》云:
东坡题诗云:“波面看青草,幽花度水香。”又荆公《题天童山》诗云:“溪水清连树老苍,行穿溪树蹈春阳。溪深树密无人处,唯有幽花度水香。”[38]
此段注文岩崎本阙,依据宽永本《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补。此东坡“题诗”,笔者未寻见出处,或可补东坡诗集之阙。《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后有引王安石的《题天童山》,《临川文集》《王荆公诗注》皆作“《天童山溪上》”,[39]“度”字作“渡”。诗题作《题天童山》,或出自元代袁桷《延祐四明志》卷七,中云:
天童山,县东六十里。晋永康中,僧义兴庐山,间有童子来给薪水,久乃辞去,曰:“吾太白一辰,上帝遣侍左右。”言讫,不见太白,天童之名昉于此。山前有玲珑石岩,多嵌虚支径,透其绝顶,景象尤胜。……王安石《题天童山》“溪水清连树老苍,行穿溪树踏春阳。溪深树宻无人处,惟有幽花度水香。”[40]
依据“度”“渡”异文,可知《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所引王安石之作或出自《延祐四明志》。可见《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征引诗文的出典相当庞杂,并无定数。依据此注,或可言王荆公诗句与苏轼诗句之间存在彼此化用之关系。从成书时间来看,《延祐四明志》于1320年成书,而清拙正澄五山版《江湖风月集》开板于1328年,可见《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引用《延祐四明志》在时间上符合,也证明该书成书之后或已传入日本,或为《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注释所用。如若对此诗流传再作探讨,还有宋人喻汝砺《草堂诗》其四:“锦官城西春草芳,杜陵客子忧思长。浴晴晩树淡浮渌,卧水幽花深度香。交情悯悯言燕阻,旧国迤迤云山苍。白苹洲渚落日晚,明边正衔归雁行。”[41]依据《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注释,苏轼、王安石和喻汝砺诗句中均出现“幽花”“度”“水”“香”等,从沿袭和化用关系来看,喻氏应该是在东坡和荆公基础上对上述字词重新排列,此即宋代诗人常用的“点铁成金”之法。
综合来看,《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对苏轼诗文的征引,大都未标识出处,从诗题的异文来看,有部分诗文应出自禅籍或者地方志,而非其本人诗集,属于间接引用,而非直引。东阳英朝对苏轼诗文的引用则应建构在同一时代,即宋代诗人“无一字无来处”和“点铁成金”的诗学风尚基础之上。《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似乎更注重通过苏轼诗文与《江湖风月集》相关诗句、诗语的对应,尝试说明彼此之间在文学影响和诗句化用方面的内在关系。日藏旧钞本中存在的大量异文,则可成为今人《苏轼诗集》再校、补订和辑佚的重要域外文本,此亦其价值和意义之所在。由于本文讨论的对象仅为东阳英朝《新编江湖风月集略注》中征引苏诗诗文,且数量有限,因而无法通过单纯的个案研究,窥见苏轼及其诗文在整个日本五山文学和禅宗文化传播中的地位和影响,这可作为日后课题继续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