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俊槐
(天津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300457,天津)
古代日本为了建立唐朝那样的律令制国家,于8世纪后半期仿照唐律令以汉字编纂了《大宝律令》,后来又在此基础上编纂了《养老律令》。为了便于理解,日本官方及私人学者又针对“律”和“令”编纂了多种注释书(均以汉字书写而成)。以“令”的注释为例,则有“令义解”“古记”“令释”“迹记”“穴记”“朱记”等多种注释。至平安初期,明法博士惟宗直本将各种有关律、令的注释书汇编成册,即成《律集解》(已散佚)和《令集解》。《令集解》所收各注释在解释令文字词时引用了为数众多的中国典籍,且不局限于法令文书,也不限体裁,既有律令格式,又有字书、史书、经纬书、类书、佛典等,引用中国文献总数近200种,[1]其文献学价值由此可见一斑。
众所周知,“孝”是儒家伦理思想的核心,对于理解儒家思想的要义极为重要。儒学典籍传入日本后,古代日本人同样十分重视其中的“孝”思想,并在政治、文学、生活等多方面进行了实践,而中国各类孝子故事作为儒家“孝”思想的具体载体,受到了古代日本人的青睐。这在《令集解》中也有体现。《令集解·户令》中有举荐优异德行的令文,谓“部内有好学笃道、孝悌忠信、清白异行发闻于乡闾者,举而进之”,《令集解·赋役令》中也有表彰孝义的令文,谓“凡孝子顺孙、义夫节妇,志行闻于国郡者,申太政官奏闻”“有精诚通感者,别加优赏”,为了解释该令文中的“孝悌”“孝子顺孙”和“精诚通感”,各注释均援用了一些中国孝子孝孙故事。本文的考察重点就在《令集解》所引的孝子孝孙故事上。
日本学者曾从文学角度对《令集解》所引中国孝子故事进行过研究。小岛宪之认为《令集解》所引记载与中国类书可能有着较为紧密的关联;[2]今野达分析了《令集解》所引《孝子传》的几则故事,认为这几则孝子故事与日藏阳明本《孝子传》①属于同一系统,并认为阳明本系统的“孝子传”至迟于9世纪后半期已经传入日本;[3]黑田彰对比了《令集解》“古记”所引孟宗哭竹故事与阳明本《孝子传》所收孟宗故事,因两者几乎一致,故认为阳明本系统的“孝子传”可能早在“古记”成立的8世纪中后期就已经传入日本了。[4]以上研究大抵都以“孝子传”为中心,考察了《令集解》所引孝子故事的出典,分析了其与日本现存两种《孝子传》的关系,探讨了“孝子传”在古代日本的传播与受容,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中国学者仍将《令集解》局限在律令研究范围内,尚未开始关注其文献学价值和文学价值。
已有研究成果虽然探讨了《令集解》所引“孝子传”体例的孝子故事在日本的流传与影响,但均未涉及《赋役令》中同样作为孝子孝孙故事而引用的伯禽故事,且均倾向于将这些孝子故事视作对中国典籍的直接引用,未考虑令文注释者的创作意图和文学尝试。实际上,《赋役令》所引伯禽相关记载虽直接来源于中国文献,但各条记载的排列顺序并非随意,而是有其内在逻辑,形成了一个具有全新叙述效果的新故事。本文即以该故事为例,探讨中国文献中的“伯禽”在《令集解》注释者的特定编纂意图下发生的形象变化,以及新的孝子顺孙伯禽的故事对《宇津保物语》《源氏物语》的影响。
《令集解·赋役令》“凡孝子顺孙”条收录了“令义解”“令释”“穴记”“古记”四种先行注释,这四种先行注释都对“孝子”或“顺孙”做了解释,且大体均是从不同汉籍中选取有名的孝子、孝孙的故事来诠释。《令义解》列举了“高柴泣血”“顾悌绝浆”“原谷喻父迎祖”“刘殷冒雪获芹”四个孝子故事;“令释”列举了“高柴泣血”“原谷喻父迎祖”的事例,又详细叙述了高子皋(《礼记》)、顾悌(《吴书》)、原谷(《先贤传》)、刘殷(《杂抄》)的故事;“穴记”则解释说“顺孙是孝子一同,仍举进耳”;“古记”引孔注《孝经·序》列举了颜回、闵子骞、冉伯牛、仲弓、曾参几名孝子,又引《韩诗外传》详细叙述了曾参的孝行,引“孝子传”讲述了孝孙原谷喻父迎祖的故事。“古记”中还引用了另一种早期注释,称之为“桑案”。②“桑案”以魏征《时务策》“义夫彰于郄缺,节妇美于恭姜;孝子则曾参之徒,顺孙则伯禽之辈”为引言,接着分别引《古文孝经孔氏传》《周书·谥法》《鲁颂·閟宫篇》《尚书大传》等中国文献,对伯禽的事迹展开叙述。今录原文如下:
桑案:魏征《时务策》云:“义夫彰于郄缺,节妇美于恭姜;孝子则曾参之徒,顺孙则伯禽之辈。”(Ⅰ)顺孙,犹承顺于祖考之孙也。(Ⅱ)《毛诗·皇矣篇》毛注曰:“慈和遍服曰顺也。”(Ⅲ)《孝经孔氏注》云:“承顺祖考为孝也。”(Ⅳ)《周书·谥法》云:“孝,顺也。”
(A)伯禽,此文王之孙,即周公之元子也。(B)《鲁颂·閟宫篇》曰:“成王告周公曰:‘叔父,建尓元子,俾侯于鲁。’”笺注云:“成王告周公曰:‘叔父,我立汝首子伯禽,使君于东,加赐以土田山川附庸之国,令专统之也。’”(C)又《维天之命篇》曰:“文王受命,七年五伐之。”笺注云:“阮也,徂也。此三国犯周,而文王伐之。”(D)于是文王造征伐之法,乃至于子武王用之,伐殷纣而有成功也。(E)《尚书·大诰》曰:“武王崩,子成王立。三监及淮夷并叛之,周公相成王,将黜殷。”孔氏注云:“三监,管、蔡、商,淮夷、徐奄之属皆叛周,即周公相成王,皆黜殷也。”(F)《尚书·文侯之命篇》曰:“鲁侯伯禽宅曲阜,徐夷并兴。”孔氏注曰:“徐戎、淮夷并起,为寇于鲁东,鲁侯伯禽征之。乃孔子叙《书》,以有鲁侯伯禽治戎征伐之备,即连帝之事。”(G)此自文王、武王至于周公,有继代之道。即周公之子伯禽,承顺祖考之道,有征伐之志,安救其人民,定安其社稷,故谓伯禽为顺孙也。
又《尚书大传》曰:“周公之子伯禽,与成王之子康叔,并二人朝乎成王,见乎周公,三见而三笞伯禽。”见失为人子之礼,故笞之。“伯禽语康叔曰:‘吾见乎公,三见而三笞之,其故何也。’……(略)二子者,明日见乎周公,入门而趋,登堂而跪。周公迎拂其首而劳之曰:‘汝安见君子乎。’二子以实对之。周公曰:‘君子乎,商子也。’”拂,抚也,言康叔、伯禽并二子见于商子,而既识于孝顺之礼也。”③
从上述引文可以看出,“古记”所引“桑案”对伯禽事迹的描述甚为详细。为方便叙述,笔者在部分语句前标注了罗马数字(Ⅰ)至(Ⅳ),以及英文字母(A)至(G)的编号。按叙述顺序,上述引文依次引用了魏征《时务策》《毛诗·皇矣篇》《鲁颂·閟宫篇》《周颂·维天之命篇》《尚书大传·周书·大诰》《尚书大传·周书·文侯之命篇》等记载讲述了伯禽之为顺孙的事迹和理由,又引《尚书大传》叙述了伯禽孝于其父周公的故事,即乔梓典故。通过以上“桑案”的引文和注释,伯禽作为孝子、顺孙的形象跃然纸上,读者对令文中的“孝子顺孙”的理解想必会更加立体和深刻。
需要关注的是伯禽之为顺孙的描述。“桑案”先据魏征《时务策》引出“顺孙则伯禽之辈”,接着通过(Ⅰ)至(Ⅳ)解释了“孝”与“顺”意思相同,“顺孙”即“孝孙”之意。接下来,又通过(A)至(G)详细讲述了伯禽作为“顺孙”的事迹。有意思的是,此处的讲述不同于下文所引《尚书大传》记载的乔梓典故,而是从不同中国文献中抽出与周文王、周公、周成王、伯禽等相关的部分记载,组合而成了一则顺孙伯禽的故事。不仅如此,“桑案”在引文外还加入了自己的解释,以增加故事的连贯性和逻辑性。比如,介绍伯禽身份的(A)部分,概括周武王继承周文王征伐之道的(D)部分,总结自周文王至伯禽的“继代之道”的(G)部分,均是“桑案”注释者自己添加,而非引自既有文献。
不妨再仔细看一下这则故事的叙述逻辑。(A)“桑案”先以注释者语点明了伯禽的身份,即文王之孙,周公之子,(B)接着引《鲁颂·閟宫篇》交代了伯禽的居住地,即封侯于鲁,(C)(D)(E)又分别引《维天之命篇》《尚书·大诰》等指出,文王平定叛乱并造征伐之法,武王用之,周公协助成王将讨伐叛乱的三监和淮夷,(F)又引《尚书·文侯之命篇》指出鲁侯伯禽平判鲁东之寇,故孔子叙《书》以歌颂伯禽有继先王遗志之德,最后(G)又以注释者语总结了文王至伯禽的征伐之道,称赞伯禽承顺祖考,得出“故谓伯禽为顺孙”的结论。据此可以看出,关于伯禽之为顺孙的叙述,其文虽引自不同的中国文献,但在“桑案”的特定编排下,再间以寥寥数句注释者语,该段引文已然成为一个逻辑清晰、结构完整的顺孙伯禽的故事,不啻为一个新创作。
另外,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顺孙伯禽的故事是在模仿“孝子传”等所见中国孝子故事的基础上,编排、“创作”出来的。自西汉刘向编撰《孝子传(图)》以来,名为“孝子传”的书籍曾在中国历史上广泛存在,然在中国均已散佚,只有部分故事零星散见于其他文献。幸运的是,在日本保存有两本完本《孝子传》,这为“孝子传”在东亚的传播研究提供了宝贵的资料。单就日本而言,平安末期的佛教说话集《注好选》《今昔物语集》(卷九)等均与船桥本《孝子传》有着紧密的关联,空海著《三教指归》的注释书也多引用了“孝子传”中的孝子故事。在《令集解》所引8例具体的孝子孝孙故事中,④也有3例孝子故事明确注明引自“孝子传(图)”。可见,古代的日本文人对中国孝子故事,尤其对“孝子传”体例的孝子故事是很熟悉的。以下将孝孙伯禽的故事的首尾结构与阳明本、船桥本两《孝子传》中的几则故事进行对比,具体如下:
伯禽,此文王之孙,即周公之元子也。……俾侯于鲁……故谓伯禽为顺孙也。
伯奇者,周丞相伊尹吉甫之子也。……《诗》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此之谓也。
申生,晋献公之子也。……如此岂为孝子乎?遂感激而死。
李善者,南陽李孝家奴也。……孔子曰:“可以托六尺孤。”此之謂也。
邢渠者,宜春人也。……烝烝之孝,奇德如之也。
孝孙原谷者,楚人也。……可谓贤人而已。⑤
如上述阳明本、船桥本中的五个例子所示,“孝子传”体例的孝子孝孙故事往往在开头就交代清楚主人公的姓名、出身、籍贯等信息,故事情节叙述完毕后,结尾则倾向于总结其孝行,这与顺孙伯禽的故事结构是一致的。尤其从开端交代伯禽身份的“伯禽,此文王之孙,即周公之元子也”,以及结尾总结其孝行的“故谓伯禽为顺孙也”均是注释者语这一点来看,注释者模仿“孝子传”的意图就更明显了。于是,发源于中国,“创作”于日本的日本本土第一则孝孙故事就这样成立了。
关于伯禽之为孝子的乔梓典故,“桑案”谓引自《尚书大传》,今据现存辑本《尚书大传》,云辑自《文选注》(卷四十六序下),《王文宪集序一首》)和《艺文类聚》(卷八十九木部下)。《世说新语注》(排调第二十五)也引《尚书大传》记载了乔梓典故,除此之外,在《说苑·建本》等文献中也可见伯禽见周公以“子道”之事。然伯禽之为“顺孙”,除《令集解》所引魏征《时务策》以外,在现存汉籍中鲜有记载。不仅伯禽之为顺孙的记载鲜见,在现有文献中,有关孝孙、顺孙的具体故事也仅见“原谷(元觉)喻父迎祖”(《孝子传》等)、“刘殷冒雪获芹”(《晋书》等)、虞诩孝养祖母(《后汉书》)等寥寥几例而已。魏征《时务策》虽言及“顺孙则伯禽之辈”,但并无具体故事。“古记”所引“桑案”的注释者广征博引,又煞费苦心地将引文进行巧妙排列,使伯禽之为“顺孙”具象化、具体化,不可谓不精到。
《令集解》“古记”所引“桑案”以较大篇幅引用甚至“创作”了作为孝子顺孙的伯禽的故事,为理解令文“凡孝子顺孙”提供了重要参照。这不仅清晰地反映了注释者对中国孝子孝孙故事的深刻理解,也说明了各类中国孝子故事及其所承载的孝思想对古代日本的巨大影响。同时,孝子顺孙伯禽的故事一旦形成,就会跟其他中国孝子故事一起,对日本的后世文学产生影响。以下就以成立于平安时期的日本第一部长篇物语《宇津保物语》,以及《源氏物语》为例,探讨伯禽故事对该两部物语中的亲子关系构造以及“孝”逻辑的影响。
《宇津保物语》是经中国文学长期浸染、并在日本本土的记纪文学、佛教说话文学及《竹取物语》等先行文学的土壤中培育出来的日本第一部长篇物语,“古琴”与“孝”是其两大主题,讲述了孝子仲忠以古琴使家族兴旺发达的故事。既为孝子故事,不免要描述其各种孝行,仲忠孝养谭即是该物语描述主人公孝顺母亲的丰富多彩的故事情节。与仲忠孝养谭形成鲜明对比的“忠物语”,则是在“孝子传”继母虐待继子型故事的影响下成立的。[5]仲忠的祖父俊荫以其孝心在异境获得灵琴并携琴归国,这段俊荫异境游历谭又与中国孝子传奇故事有着莫大的关联。[6]应该说,《宇津保物语》是在中国各类孝子故事直接影响下创作出来的长篇孝子物语。
然而,在现有研究中,主人公仲忠对母亲的“孝”虽屡有涉及,但仲忠对外祖父的“孝”却鲜有触及。仲忠通过努力使家族走向兴盛,实现了外祖父俊荫无力实现的梦想。《孝经·开宗明义章》曰“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修身立命、光耀门楣是为“孝”。《诗经·大雅》云“无念尔祖,聿修厥德”,孝子当顾念先祖,修身养德来发扬光大祖辈的美德。从这个意义上讲,仲忠无违外祖父的遗愿,尽到了孝子应尽的最大的“孝”。虽说如此,仲忠的所作所为与已故外祖父俊荫之间异乎寻常的紧密关联仍然让人感到意外。
在“俊荫”卷中,孝子俊荫来至异境七仙人处学琴,佛祖预言七仙人之一将转世为俊荫的外孙,果报非凡。可以说,物语一开始就将两位孝子主人公设定为“祖孙”关系。回国后的俊荫无力实现家族的繁荣昌盛,故闭门谢客专心教女儿学琴,在弥留之际吩咐女儿将灵琴和琴技传授给外孙,籍由外孙来实现家族的兴旺发达。可见通过灵琴和琴技使俊荫一族飞黄腾达,须由主人公仲忠通过母亲,间接继承外祖父俊荫之遗志来实现。在“藏开”卷中,俊荫留下的书籍和日记被妥善保存在仓库中,除仲忠以外无人得开。读了外祖父的日记后,仲忠在显露琴技方面愈加谨慎,即便天皇要求也轻易不弹琴,另一方面却以更加积极的姿态走上政治舞台,这说明仲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作为俊荫一族血脉的身份和责任,欲继承外祖父遗志,以琴技带领家族走向繁盛。在传授灵琴和琴技给女儿犬宫时,尽管已经有豪华宅邸,但他执意要重建外祖父旧宅京极殿,认为只有在这里教女儿弹琴才最有意义,并坦言这才是自己一生最要紧的事情,这无疑再次重申了继承外祖父之志的意愿和决心。最终,犬宫从祖母和父亲仲忠那里习得家传秘密琴技,且更胜一筹。物语最后,已经过世的俊荫被追赠为中纳言,旧宅京极殿也得以叙爵,且暗示犬宫将嫁给皇太子,至此俊荫一族获得空前荣耀,完美实现了俊荫生前的愿望。俊荫虽然只活跃在“俊荫”卷,其外孙仲忠才是这部长篇物语最主要的主人公,但俊荫的遗愿及仲忠对外祖父遗愿的遵从却贯穿于整部物语。不得不说,仲忠继外祖父之遗志,以家传秘琴和琴技使家族跻身极品贵族是物语重要的叙事线索。
综上所述,仲忠不仅是大孝子(仲忠孝养谭),还是不折不扣的“孝孙”。除继承外祖父遗志、“承顺祖考”表现出来的顺孙之孝以外,亦另有几处描写突出了这一点。尤其值得关注的一处情节当属“藏开 中”的一段描述:
(朱雀天皇)……(文集)中记录着(俊荫)所吟诵诗文的来历和经过,圣上看罢煞是喜欢。“天就要亮了。……等佛名法会过后再侍读俊荫臣的诗集和日记吧。仲忠爱卿看上去似乎很难过啊。”接着又对皇太子说,“听说小宫终日里唉声叹气,你怎么那么过分。嵯峨院也听说了此事。他老人家年事已高,还能享几年清福?皇太后也很宠爱小宫。即便小宫不合你意,你也该稍微关心关心她吧。”⑥
朱雀天皇看了俊荫留下来的诗文和日记后欣喜不已,而仲忠则为外祖父的遭遇而难过,这也令朱雀天皇心生感慨。令人意外的是,这时朱雀天皇却突然转向在场的皇太子,告诫他要善待小宫,以免让嵯峨院和皇太后伤心。对俊荫一门的赞赏与对皇太子的训诫,两者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关联,猛然间颇感突兀,但若着眼于“祖孙”关系上似乎就容易理解了:仲忠继承了其外祖父的遗志,在琴技和学问方面都有着不输于外祖父的优秀表现,又因为外祖父遭遇的磨难而难过,实乃孝孙,而皇太子却因为小宫之事每每让祖父嵯峨院嗟叹。由此来看,朱雀天皇无非是在提醒皇太子要顾及祖父嵯峨院的感受,也要像仲忠那样做一个“顺孙”。在仲忠女儿犬宫于京极殿显露琴技时,嵯峨院和朱雀院都驾临了,但奏请“当今天皇”(即上文中的皇太子)为俊荫一族加官进爵的均是嵯峨院而非朱雀院,“当今天皇”则一律“谨遵圣宣”。这一方面是为了描写嵯峨院弥补当年对俊荫的亏欠,另一方面如此突出祖孙间的关系恐怕也并非偶然。
通过以上脉络可知,物语一开始即设定了“外孙”与“外祖父”为主要的主人公,讲述了孝孙秉承外祖父遗愿,成功凭借外祖父留下来的秘琴和琴技使家族兴旺发达的故事。俊荫对外孙的期待,以及仲忠对外祖父异乎寻常的“在意”或者说“孝心”尤其令人印象深刻。可以说,仲忠实实在在践行了作为一个“顺孙”的德行。此外,相对于俊荫与仲忠,物语还隐晦地刻画了嵯峨院与皇太子(当今天皇)这一对祖孙之间的交涉与感情,这无疑是俊荫祖孙关系的衍射和比照。
如前所述,该物语中的俊荫异境游历谭、仲忠孝养谭、忠物语分别是在中国传奇孝子故事、各类“孝子传”的影响下成立的,《令集解》所收孝子故事以及“桑案”注释者“创作”的顺孙伯禽故事,自然也会在广泛搜罗各类孝子故事的该物语作者的知识范畴之内。伯禽在“桑案”的编排下,是一个矢志不渝地继承祖父文王的征伐之道以安天下的孝顺之孙,而《宇津保物语》中的仲忠不仅是一名大孝子,且始终以外祖父俊荫的志向为目标,谨遵遗愿,矢志不渝,成功使自己的家族走向兴盛,彰显了外祖父俊荫之名,正是“桑案”所言“承顺于祖考之孙”。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宇津保物语》是一部孝子物语,更是一部“顺孙物语”。如若不是《令集解》中的顺孙伯禽的故事的影响,似乎很难找到该物语设定“祖孙”关系为主线以及顺孙仲忠坚定不移地“承顺祖考”的理由。
《源氏物语》虽然不像《宇津保物语》那样具有明显的中国孝子故事的痕迹,但在几位主要主人公之间也纠缠着孝与不孝的问题,例如光源氏和朱雀天皇对父亲桐壶天皇的孝、冷泉天皇对光源氏的孝与不孝等,尤其在“须磨”卷以后,孝的问题大大表面化了,甚至光源氏得以安然回到都城并最终成为准太上皇也得益于朱雀天皇对桐壶天皇的孝心。
冷泉天皇在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就想要让位给亲生父亲光源氏,于是翻阅各种书籍,欲找先例,却发现虽然中国典籍中有帝王血统混乱之事,但在本朝却没有类似的记载。尽管如此,冷泉天皇仍欲让位,这一方面是出于孝心,另一方面则是怕不孝带来的罪过。值得注意的是,冷泉天皇是通过一位高僧知道自己身世的。前述“桑案”伯禽故事中,伯禽与文王之子康叔⑦因不识人子之礼而被周公“三见而三笞”,经商子的引导才懂得父子之道,“桑案”评论“言康叔、伯禽并二子见於商子,而既识於孝顺之礼也”。《源氏物语》中的这位高僧颇有商子的影子,在其点拨下,冷泉天皇才知道了自己的不孝之罪。
在“贤木”卷中,光源氏遭到排挤,于无聊中吟诗,其情景如下:
诸人皆极口赞誉源氏大将,或作和歌,或作汉诗。源氏大将得意之极,骄矜起来,朗诵“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这自比实在很确当。但他是成王的何人,没有继续诵下去,因为只有这一点是疚心的。⑧
田中隆昭指出,这一段内容受到了《史记·鲁周公世家》的影响。[7]周公告诫即将代自己出任鲁侯的伯禽说:“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我于天下亦不贱矣。然我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子之鲁,慎无以国骄人。”周公戒伯禽的这一段内容,除《史记》外,《尚书大传·酒诰》《荀子·尧问篇》(杨倞注引郑注)、《群书治要》《艺文类聚》等均有类似记载,紫式部也或者受《史记》以外的书籍记载影响也未可知,亦或如小岛宪之指出的那样,古代日本知识分子多通过类书了解中国典籍中的故事。[8]总之,在一定程度上,紫式部将周公的部分形象移植到了光源氏身上。既然光源氏是为周公,纠结于“孝”与“不孝”的冷泉天皇则无疑有孝子伯禽的影子。光源氏成为准太上天皇,在其40岁寿诞之际,朱雀院与冷泉天皇来六条院看望他,书中这样描写:
南殿上方,为冷泉帝与朱雀院设两个御座,主人源氏的座位设在下方。冷泉帝降旨请源氏同列。如此优待,在源氏已极光荣。但冷泉帝犹有遗憾,以为未尽应尽之礼。[9]
不让光源氏的座位在自己之下,这自然是出于父子之道的考虑,即便如此,冷泉天皇仍然因为未尽礼而遗憾。值得关注的是,朱雀院与光源氏同为桐壶天皇之子,而康叔与周公则俱为周文王之子,朱雀院与实为光源氏之子的冷泉天皇叔侄二人往见光源氏,且冷泉天皇特留心于“子道”的描写中,颇有乔梓典故中康叔与伯禽叔侄往见周公情景的影子。
当然,如上所述,乔梓典故不仅见于《令集解》,除《尚书大传》以外,《说苑·建本》《文选注》《世说新语注》《艺文类聚》等典籍也有记载,《源氏物语》不一定直接受到了《令集解》的影响,但从桐壶天皇的遗愿在物语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一点来看,似乎也不能否定“承顺祖考”在物语中的功能。
关于“承顺祖考”的化用,《源氏物语》中还有一处地方值得关注。高僧告知冷泉天皇其身世后,告诫说最近灾异频现都是因为已经长大成人的冷泉天皇对光源氏的不孝引起的,并强调说:“世间万事吉凶,其起因皆与父母有关。陛下若不自知其罪,贫僧不胜忧惧。”[10]该句原文为:“よろづのこと、親の御世より始まるにこそはべるなれ。何の罪とも知ろし召さぬが恐ろしき”,[11]丰译本译作“世间万事吉凶,其起因皆与父母有关”似有不妥,尤其“親の御世より始まる”与“起因皆因父母”两句文意差距较大。平安朝物语中的“不孝”带来的后果一般以佛教中的“罪”来表述,这里的“罪”无疑是指冷泉天皇的“不孝之罪”。为何一定要“孝”呢?因为“一切均始自父母”,意思是“没有父母就没有儿女,就没有代代相传”,所以不能不孝。“親の御世より始まる”并非指灾异的起因,而是“承顺祖考”的具体表达。
正如伯禽继“周文王——周武王(周公之兄)——权臣周公”之后,有“继代之道”和“连帝之事”一样,继“桐壶天皇——朱雀天皇(光源氏之兄)——权臣光源氏”之后,即天皇位的冷泉天皇岂无“继代之道”和“连帝之事”?两者相结合来看,《令集解》中的“孝子”“顺孙”伯禽的故事很可能曾进入紫式部的视野并对其创作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在学习和接受儒家思想的过程中,古代日本知识分子在理解“孝”思想方面着力颇深。但与只有枯燥理论的《孝经》相比,各类具体的孝子孝孙故事情节丰富、易读易懂,更受一般知识分子的青睐。正因为如此,在阐释何为“孝”时,古代日本文人往往引用中国孝子故事以作说明。不仅如此,在熟悉各类中国孝子故事的基础上,日本文人逐渐开始化用中国孝子故事进行创作,在日本文学中形成了一支特殊的“孝文学”,而《令集解》“古记”所收“桑案”引用、“创作”的孝子顺孙伯禽的故事,就是这支“孝文学”的滥觞之一。从日本平安朝的《宇津保物语》《源氏物语》中的亲子关系及“承顺祖考”这一孝逻辑来看,除各类中国孝子故事以外,成型于日本令文注释中的孝子顺孙伯禽的故事无疑对其产生了重要影响。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令集解》不仅具有重要的文献学价值,其文学价值也不容忽视。
另外,通过以上事例可知,在研究日本注释书时,除了从文献学角度考察被引中国文献外,还需要注意引文的排列顺序,因为这些引文很可能并非随意排列在一起,而是在注释者的某种意图下,以特定的顺序排列在一起的。若能从这个角度重新审视古代日本的注释书,可能会有更多的研究发现。
注释:
① “孝子传”在中国也已散佚,在日本则有两本善本存世,一本藏于京都大学附属图书馆清家文库,一般称“船桥本”(或“清家本”);一本藏于京都的阳明文库,一般称“阳明本”。
② “古记”一般认为是《大宝令》的注释,其所引“桑案”也可能是《大宝令》的注释之一。当然,“桑案”也可能并非律令注释也未可知。
③ 参见:惟宗直本.令集解[M]. 黑板胜美,校注.京都:吉川弘文館,1966:411。原文只有句号,为了方便阅读,笔者重新进行了断句,添加了标点符号,并将日式繁体字改作简体字。
④ 8例孝子孝孙故事分别是原谷(《先贤传》)、原谷(《孝子传》)、曾参(《韩诗外传》)、伯禽(《毛诗》等)、伯禽(《尚书大传》)、孟宗(《楚国先贤传》)、郭巨(《刘向孝子图》)、李陶(《王韶之孝子传》)。
⑤ 几则故事的出处,按顺序依次是《令集解·赋役令》、阳明本第三十五则、阳明本第三十八则、阳明本第四十一则、船桥本第三则、船桥本第六则。
⑥ 笔者译。参见:宇津保物語(1)[M].中野幸一,校注.東京:小学館,1999:411.本文未标明译本的,均为笔者译。
⑦ 《令集解》中作“成王之子康叔”。
⑧ 丰子恺译本中,“贤木”译作“杨桐”。参见:紫式部.源氏物语[M].丰子恺,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2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