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秀云
(山西大学文学院,030006,太原)
赵孟頫系宋太祖赵匡胤十一世孙、秦王赵德芳嫡系子孙。南宋灭亡时,赵孟頫正是风华正茂的青年才俊。至元二十三年(1286),集贤直学士程钜夫向元世祖忽必烈谏言:“省院诸司皆以南人参用,惟御史台按察司无之。江南风俗,南人所谙,宜参用之便。”“帝命赍诏以往。”[1]程钜夫奉诏搜寻江南才士,得二十余人,赵孟頫名列其中。赵孟頫北上觐见忽必烈,得到赏识,从此开始了他的仕元生涯。“孟頫以宋朝皇族改节事元,故不谐于物论。”[2]赵孟頫的出仕,在当时士大夫中引起了巨大的震动,一部分士人对他颇为不屑,主要是因为他的仕元行为,使得他作为南宋臣子,即为不忠;作为皇室子孙,即为不孝。忠孝节义是儒家对个人品德修养的基本要求,而他的仕元行为就是对忠孝的背弃。
赵孟頫仕元之后,他经历了坎坷的生活和痛苦的思考,他把自己的体悟融入到了诗文和书画之中,诗书画的艺术水平都达到了新的高度,他在文坛和书画领域的影响力由一隅迅速扩展到全国,甚至于海外。“然论其才艺,则风流文采冠绝当时,不但翰墨为元代第一,即其文章亦揖让于虞、杨、范、揭之间,不甚出其后也。”[3]近年来,随着元代文学研究的升温,学界对赵孟頫的仕元问题、诗文成就、书画艺术等都热切关注,但赵孟頫作为宋朝的皇室后裔,在宋亡六七年之后即受诏北上,真的就是为了做官吗?赵孟頫才华横溢,品行高洁,自尊自傲,为什么甘愿向灭亡自己家国的蒙古统治者称臣呢?认真阅读赵孟頫的诗文,我们会发现促使他北上的真正动因。
赵孟頫自己在《送吴幼清南还序》中对仕元的问题有比较清楚的说明。“士少而学之于家,盖亦欲出而用之于国,使圣贤之泽沛然及于天下,此学者之初心。然而往往淹留偃蹇,甘心草莱岩穴之间,老死而不悔,岂不畏天命而悲人穷哉!诚退而省吾之所学,于时为有用耶?为无用耶?可行耶?不可行耶?则吾出处之计,了然定于胸中矣,非苟为是棲棲也。”[4]在这一段文字中,赵孟頫说出了几层意思:第一,一般士人的初心是有用于国,使圣贤之道泽润天下百姓;第二,一些士人遇到挫折就隐于山林,赵孟頫很不赞同;第三,仔细思考之后,对自己之所学是否有用于时,已经了然于胸了。在这一段文字中,虽然他没有非常直接地说明自己仕元的原因,但我们已经非常清楚了。赵孟頫具有一般士人的“用之于国,使圣贤之泽沛然及于天下”的初心,在对自己的才学能力思考和判断之后,他决定为了自己的初心出仕元朝。赵孟頫所说的“圣贤之泽”,很明显是儒家思想的德泽。赵孟頫北上之后,面对诗书画方面的赫赫名声,他并没有在其中沉醉,他清醒地记着自己的初心。一方面宣传自己的儒学思想,另一方面为推进儒学思想在当时政治、社会、文学中的影响力而费尽心神。
赵孟頫的北上仕元,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赵孟頫因为他出众的才华、高洁的情趣、优雅的风度,加之他皇室贵胄的出身,使得他在当时文人中有一定的影响。他也曾过着闲适生活:“吾处吾乡,从数子者游,放乎山水之间,而乐乎名敎之中,读书弹琴,足以自娱,安知造物者不吾舍也?而吾岂有用者哉!”[5]就像南宋灭亡改变他的人生轨迹一样,仕元再次改变他的人生轨迹。从他的诗文中可见,他对自己的人生选择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出仕元朝的决心是坚定的。在《五柳先生传论》中写道:
志功名者,荣禄不足以动其心;重道义者,功名不足以易其虑。何者?纡青怀金与荷锄畎亩者殊途,抗志青云与徼幸一时者异趣。此伯夷所以饿于首阳,仲连所以欲蹈东海者也。矧名敎之乐,加乎轩冕;违己之病,甚于冻馁。此重彼轻,有由然矣。仲尼有言曰:“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语,未见其人。”嗟乎,如先生近之矣![6]
陶渊明有短文《五柳先生传》,叙述自己醉酒自适、箪食瓢饮的生活,也表明了“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的人生追求。赵孟頫写作短文《五柳先生传论》是要表达自己对人生的看法,但他没有直接赞美陶渊明的隐居生活,而是说明了不同的人生选择都是应该被尊重的。“违己之病,甚于冻馁”,一个人在选择人生道路时,最重要的是顺遂自己的志愿。作者引用孔子之言,“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说明人生可以走不同的道路,只要顺遂心愿,就是正确的人生选择。
在《缩轩记》中,赵孟頫记载了他与戴表元的一段对话,又一次说明自己对人生选择的看法。
戴子曰:“向也,吾睢睢而于于,而无与居。高吾冠,博吾裾,自以为读先王之书,出而用之,上可以佐时,下不失自娱。当是时,志进而已。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则龙蛇。吾闻之,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千岁之后,人将谓我愚。今吾往矣,木石之与居,而麋鹿之与群而已耳……。”余喟而叹曰:“吾过矣,子之言是也。吾喻子志矣。天下莫夭于盗跖,而颜子为寿;莫贫于齐景,而伯夷为富。万钟之禄,君子或以为不足;衮衣之荣,君子或以为辱;世以为石,君子以为玉。由是言之,则子所谓缩者,岂非屈于一时,而伸于后世者耶?”[7]
赵孟頫与戴表元偶遇,相谈甚欢,戴表元认为自己不得其时,产生退隐之意。赵孟頫的理解则是:各有所求,各有所重,别人苦求的东西未必是自己所看重的,自己所追寻的也可能是别人所鄙弃的。赵孟頫的喟叹,也是他对自己人生选择的一种肯定,并说明虽然现在“屈于一时”,但最终会得到后世的公正评价。
赵孟頫在自己的诗文中多处表达了自己对人生的看法:人各有志,要顺遂其心,不必受外界左右。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看法,赵孟頫的人生选择更多是自己内心意愿所决定的。赵孟頫在《求友赋》中表现了自己高洁的志向和远大的理想,同时也表现了自己的孤独感,“世俗方尚同兮,余独异乎今之人”,他也想过随波逐流,但又有所牵挂,“变心以从俗兮,而吾又不忍”,那作者放不下的事情是什么呢?“古道久其弗继兮,吾惕焉为此惧”。很明显,让他挂心的事情是“古道”“弗继”,也就是中原的传统文化面临断裂,为此,他不忘“惕”“惧”。从《求友赋》中,我们看到赵孟頫因为要传承“古道”,所以不能悠然闲适,因为这一时代重任,他孤独、痛苦,难以找到志同道合的知音,所以写出了这样呼唤知音的赋作。“乱曰:鹿鸣呦呦,犹求友兮。曾谓斯人,不如物之知兮。独行无俦,吾将与子为类兮。”在最后的乱词中,作者其实说明了自己生活情态的变化,他曾经认为这样的友人不如“物之知”,也就是说,他曾经沉迷于物,这个“物”就是自然山水、风花雪月,因为曾经的自己心中没有什么牵挂,没有大的目标,他可以沉迷于山水风月。现在则不同,他心中有了目标,有了责任,他同时感觉到了自己的力量的单薄,于是,焦急地呼唤志同道合者。
萦绕赵孟頫心中的责任就是他的初心,也就是“使圣贤之泽沛然及于天下”,儒家思想之德泽润泽天下百姓。这一初心,贯穿于赵孟頫的坎坷人生,是他无视别人的歧视,克服北方生活的不适,战胜自己内心痛苦的精神力量。赵孟頫为了初心仕元,在仕元之后,如何实现自己的心愿的呢?本文拟就此问题进行研究探讨。赵孟頫留存的诗文作品主要有《松雪斋文集》,其余的诗文作品多散佚。在这些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儒家理论的一些看法,也可以看到他为了推进儒学思想对蒙元统治者的影响而做出的种种努力。
宋代是儒学发展的新阶段,心性义理之学开端并得到发展。黄宗羲认为:“孔孟而后,汉儒止有传经之学,性道微言之绝久矣。元公(周敦颐)崛起,二程嗣之,又复横渠诸大儒辈出,圣学大昌。故安定、徂徕,卓乎有儒者之矩范,然仅可谓有开之必先。若论阐发心性义理之精微,端数元公之破暗也。”[8]随着心性义理之学的发展,宋代许多学者疑经惑古,以己意解经的风气很盛。南宋末年王应麟在《困学纪闻》中记载了陆游的一段话:“唐及国初,学者不敢议孔安国、郑康成,况圣人乎?自庆历后,诸儒发明经旨,非前人所及,然排《系辞》,毁《周礼》,疑《孟子》,讥《书》之《胤征》《顾命》,黜《诗》之《序》,不难于议经,况传注乎?”[9]清代毛奇龄也认为:“苏氏解经,每以强辞夺正理,大之启南渡改经之渐,小之一扫汉儒旧说,使不学之徒可以凭臆解断。初闻之似乎极快,而实则灭经之祸皆始于此,此正学人所当戒者。”[10]从这些记载可见,当时及后代学者都看到了宋代经学中的问题。而元代经学直接延续宋代,“有元立国,无可称者,惟学术尚未替”。[11]身处宋元之际的赵孟頫也看到了当时经学中的问题,感受到了儒家经典传承中的危机,他对经典传承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也做出了贡献。
从《书今古文集注序》中可知,赵孟頫对今古文《尚书》进行注释和辨伪,渴望还《尚书》本来面目。
《诗》《书》《礼》《乐》《春秋》,皆经孔子删定笔削,后世尊之以为经,以其为天下之大经也。秦火之后,《乐》遂无复存。《诗》《书》《礼》《春秋》,由汉以来,诸儒有意复古,殷勤收拾,而作伪者出焉。学者不察,尊伪为真,俾得并行,以售其欺,《书》之古文是已。嗟夫!《书》之为《书》,二帝三王之道于是乎在,不幸而至于亡,于不幸之中幸而有存者,忍使伪乱其间耶?又幸而觉其伪,忍无述焉以明之,使天下后世常受其欺耶?余故分今文、古文,而为之集注焉。嗟夫!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余恐是书之作,知之者寡,而不知者之众也。[12]
从这段文字可见,赵孟頫对经典的虚伪成分极为不满,他不愿意让经书中的虚伪成分欺骗天下人,希望还原经典的原貌,于是对今古文《尚书》进行了深入的辨析和研究。
赵孟頫面对经书的字句,苦心钻研,认真辨析,以求保存经典的原貌。他也知道自己对儒学经典的见解与当时社会的学术环境格格不入,所以在序文的最后,他发出了慨叹:“嗟夫!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余恐是书之作,知之者寡,而不知者之众也。”因为他对经书的研究与探讨的路径与当时的学术氛围迥然不同,所以他知道自己的著作不会得到多数人的认可。尽管不被时人认可,但作者还是坚定地完成了自己的著述,他深信后人对此著作会充分认可的。他把自己的著作,比作扬雄的《法言》:“昔子云作《法言》,时无知者,曰:‘后世有子云,必爱之矣。’庸讵知今之世,无与我同志者哉!”[13]虽然赵孟頫知道认可自己观点的人很少,但他还是坚信会有志同道合者,他期望自己的著作经过时间的考验,为儒学典籍的传承做出贡献。但是,很遗憾,他的著作没有得到有识之士的很好保护,只留下了一篇序文和杨载《赵孟頫行状》中的一句话:“公治《尚书》,尝为之注,多所发明。”[14]这部著作的散佚给后代学者留下了遗憾!
赵孟頫不仅对儒学经典深入研究,致力于追寻经典的原貌,而且他对有志于经典研究的学者也很赞赏和支持。他在《叶氏经疑序》中写道:
夫如是,则思之深,思之深,则必有疑。因其疑而极其心思,则其有得也。凡书皆然,经为甚。何者?六经其来最古,传之久而讹谬生焉。以今人而臆度古人,吾见其不能矣。则夫疑之多也何怪?通川叶君,白首于六经,凡有疑,皆萃而为一编,其疑之浅深固未易遽释,而其所以疑者,有以见叶君之用心于经书,而非泛泛口耳之学所可同年而语矣。[15]
从序文中可知,叶氏研读经书,把自己有疑问之处,都汇集为一编,以探求真意。叶氏所做的工作与赵孟頫颇为相似,他不是随意解经,而是小心探寻本意。对于叶氏用心研读经书的行为,赵孟頫大加赞赏。赵孟頫言“叶君以仆尝从事于斯,不远千里来求序引”,从中可见,赵孟頫与叶氏的研究路径是相同的,所以叶氏不远千里来求序引。由此可知,赵孟頫在当时经学研究方面是有一定地位的。
赵孟頫在儒学经典传承方面颇有研究,他对推进儒学的社会影响也其心殷殷。“然余于此重有感焉,使世之儒者不废先儒之说,以正谊明道为心,令议者不得以迂阔非之,则斯文当日新,庠序当日兴,子衿之刺不作矣。岂惟是哉!”[16]这是作者针对当时儒学的社会状况发出的感慨,他把儒学的颓败之势归结为当世儒者对先儒之说的废弃。所以说,赵孟頫认为,儒学的衰败不是外在的原因,而是儒者自身的原因。
赵孟頫在文章中也对儒学颇多赞美之词,在《完州前进士题名记》中直接赞美儒学:“夫儒者之事,通乎天人,而接乎圣贤,推而放之,可以为邦国之光;卷而怀之,犹不失为身修家齐之士,可不务诸?”[17]对于儒学兴盛的时代,他极力赞美:“金自有国以至于亡仅百年,然以文取士,完州之境,登进士第者举不乏人。当金之时,完未为州,永平一县而已。夫一县不为大也,百年不为久也,而士往往以儒科起家,岂可谓非美哉!”[18]虽然金为宋之宿仇,但是金代社会崇尚儒学,赵孟頫对金代儒学盛行的社会状况也衷心赞美!
赵孟頫仕元之后,得到几代皇帝的礼遇,常常伴驾左右。宋仁宗时期是元代儒学得以发展的时期,元仁宗做的一件大事就是恢复科举。皇庆二年(1313),颁诏实行科举考试,并明确规定以经术为先,“举人宜以德行为首,试艺则以经术为先,词章次之。浮华过实,朕所不取”。[19]“逮仁庙(仁宗)临御,肇兴贡举,网罗俊彦。其程试之法,表章六经。至于《论语》《大学》《中庸》《孟子》,专以周、程、朱子之说为主,定为国是,而曲学异说,悉罢黜之。”[20]科举考试以儒学经典为考试内容,提高了儒家理论的地位,同时,科举也为朝廷选拔出了一批儒士,科举考试的恢复,对元代儒学的发展意义重大。元仁宗为儒家理论地位的提高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皇庆二年(1313)以宋儒从祀孔庙,延祐元年(1314),下诏袭封孔子四五十三代孙为衍圣公,延祐三年(1316)又加封孟轲父为邾国公,母为邾国夫人。这些措施都扩大了孔孟先圣在社会上的影响力。
元代是北方草原民族建立的政权,儒学的发展也具有自身的特征。“一方面儒士与整个社会的联系较以前更为密切,从而使得儒家的生活理想、道德准则在广大的社会阶层得到传播;另一方面,由于谋生的需要以及切身接触到实际生活,元代儒者比较强调经世致用,突出道德践履的要求,注意学习实用知识和培养实际办事的能力。”[21]在统治者重视儒学的大背景下,赵孟頫在此时看到了重振儒学的希望。赵孟頫也顺应元代经世致用的儒学发展环境,尽自己的力量推动儒家理论的践行。他不断地阐述儒家理想的政治环境,努力地影响元朝皇帝的政治思想。
在《贤乐堂记》中,赵孟頫借皇帝命他纪事的机会,把儒家的政治思想展示给君臣。“延祐四年月日,诏作林园于大都健徳门外,以赐太保曲出,且曰:‘今可为朕春秋行幸驻跸地。’有司受诏,越月而成。”可见,这本是皇帝命人为自己建造出游的驻跸之所,建成之后,命赵孟頫具名,“于是请名其堂曰:‘贤乐之堂’,孟子所谓‘贤者而后乐此者也’,亭曰‘燕喜之亭’,诗所谓‘鲁侯燕喜’是也。”[22]接着利用纪事机会,阐述了自己的君臣遇合的理想政治环境:
古者贤公卿大臣遭遇时君,得志当世,盖亦有园池台榭之观,非徒以适宴休、纵逸游而已。将以散意息虑,思其政,求其道,推其乐于天下,以辅成其君也。惟古之为园池台榭也,必以仁为之基,义为之涂,礼为之藩垣,不言而信及于豚鱼,不动而泽被乎草木,品物欣欣,各得其所。是以居之而安,游之而适,思之而得,求之而合,推其乐以及乎四海,保其地可以传乎子孙。故孟子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公以深忠硕徳,光辅圣明,位列三公,恩冠百辟,而战战栗栗,夙夜匪懈,恒惧无以报圣天子之深恩。近有诏进公太傅,公俯伏力辞,必得请而后已,然后人始知有辞让之风,非贤乎?况兹园池台榭之为,不作于己,而受于天子,且天子不以赐他臣,而以赐公,是天子以贤赏公,而公以贤受赏。君臣一徳,相际如此,必能推其乐、保其地如古之贤者,则鲁侯燕喜之颂,不得专美于前矣。[23]
赵孟頫利用皇帝让他为亭堂具名的机会,为皇帝驻跸园林起名为“贤乐堂”,直接用孟子的话,阐述了与民同乐的思想。在这段记文中,虽然作者只选取了《孟子》中孟子与梁惠王对话中的一个观点,但其中明显含有警示的意思。因为孟子在说明这个观点时,引用了文王与民同乐,百姓拥戴的事例,同时也引用了《汤誓》中“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的事例,说明了不能与民同乐的严重后果。所以说,在记文中,赵孟頫在赞美皇帝的治下一片祥和景象的同时,阐述了自己的政治理想,以儒家经典给皇帝以警示劝诫。“鲁候燕喜”是诗经中对鲁候的赞美,《诗经·鲁颂·閟宫》“天锡公纯嘏,眉寿保鲁。居常与许,复周公之宇。鲁侯燕喜,令妻寿母。宜大夫庶士,邦国是有。既多受祉,黄发儿齿。”鲁候恪守祖训,文治武功,国力大盛,百姓安乐。在记文中赵孟頫用鲁候之事赞美皇帝,其中也隐含着对皇帝的期盼和劝勉。
在记文中为皇帝建造园林的大臣当然是赞美的对象,赵孟頫在此也是不吝赞美之词:“以深忠硕徳,光辅圣明,位列三公,恩冠百辟。”臣子受宠,容易恃宠而骄,飞扬跋扈,赵孟頫用“战战栗栗,夙夜匪懈,恒惧无以报圣天子之深恩”、“有辞让之风”等词语赞美又劝诫。《诗经·大雅·烝民》有:“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懈,以事一人。”这是赞美周宣王臣子仲山甫的诗篇,赵孟頫直接用《诗经》中的句子赞美皇帝的臣子,劝勉之意非常明显。
赵孟頫在《贤乐堂记》中塑造了一位以仁义礼智信为思想基础的仁德皇帝,他把安乐的生活给予四海百姓。同时塑造了一个贤能的大臣形象,他勤谨忠诚,辅佐圣明之君。君臣一德,天下大治,一片祥和快乐景象。君臣遇合,文治武功,国力强盛,政治清明,这是赵孟頫理想的政治环境,赵孟頫作为御用文人,虽然得到皇帝恩宠,但是独特的身世,使得他事事谨慎,他不可能强力说服皇帝接受儒家思想作为统治思想,他只能以他自己的方式使得皇帝接受他的主张。
焚烧炉采用立式底烧,炉底水平切圆布置3台混烧燃烧器,优化炉内温度场,避免炉内局部高温,降低NOx生成。焚烧炉的设计参考“3T+1”原则,保证炉温在1100℃以上,停留时间不小于2s,炉内有足够的扰动,保证可燃物在焚烧炉内完全燃烧。炉体中部设计循环烟气接口,循环烟气与燃烧烟气充分混合,控制出口烟气温度约1100℃,代替过量空气混合控制烟气温度,降低NOx的生成。由于废气、废液压力不同,按每种废气、废液单独配置管路及喷枪,同时考虑废液燃烧器或通道以间歇方式处理有机废液,炉膛维持微负压,设压力、多点式温度监控及联锁系统,炉膛温度具备统计和曲线功能。
赵孟頫在《不忽木画像赞》中同样描绘了君明臣贤、君臣遇合的理想政治环境:
于维鲁公,万夫之雄。笃学力行,择乎中庸。夙遇世祖,明良相逢。以道事君,蹇蹇匪躬。无言不讐,无谏不从。举善若遗,疾恶如风。诛锄草莱,黍稷芃芃。夙夜匪懈,以成治功。维此治功,四方攸同。昔唐魏征,相于太宗。仁义之效,及于鳏痌。维公徳业,千古齐踪。载瞻遗像,仿佛音容。式昭颂声,以播无穷。[24]
在这里虽然是赞美不忽木,但作者把他放在了儒学思想的背景上来赞美,首先强调他致力于儒学《中庸》思想的学习,赞美他的仁义思想和他的品德。接着赞美君臣同德。“夙遇世祖,明良相逢”“昔唐魏征,相于太宗”,正是因为君臣同心,才出现了“夙夜匪懈,以成治功。维此治功,四方攸同”。“维公徳业,千古齐踪。”这是对不忽木的赞美,也是理想的君臣关系的书写。
赵孟頫不仅在这些文章中表达了他心中理想的君臣关系,还塑造了心中理想的君王形象:
世祖圣徳神功文武皇帝既一区宇,网罗天下贤俊之士,以辅翼裕皇,道足以经邦,武足以辟国。至于宣化承流,藩屏帝室,使者有咨诹原隰之风,循吏有恵安田里之政,皆能乘时之会,树功立名,丹图青史,炳焕后世而传无穷者。[25]
大哉有元,皇皇世祖。仁明而武,以一天下。天下既一,帝赉良弼。整我皇纲,仪尔百辟。[26]
赵孟頫是御用文人,对帝王的赞美是他的本分,但是,他在对帝王的赞美中,融入了自己的理想,他是站在儒家政治思想的角度重塑着君王的形象,在赞美声中引导着君王朝着自己的理想政治环境一步步接近。
赵孟頫不断塑造着理想臣子的形象,他对臣子的赞美,也是在强调儒家的基本思想:
余闻凌君往年司狱建昌,囚有冤皆为平反之,与其上官抗,略无少假借。……彼凌君所恃者,以吾之是,却彼之非而已。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岂虚言哉![27]
在这篇序文中,作者赞美了凌德庸的品德和功绩,特别强调了他的“仁”与“义”,正是有了“仁”“义”的德行,才有了一身正气,才可以使百姓得到宽仁之泽。在《送凌德庸赴淮东宪幕序》的最后,赵孟頫写道:“于其行,书此以为赠,凌君其或有取焉。”从这里可以看到作者对凌德庸这样的地方官的希望和引导。在《送田师孟知河中府序》中同样表现了这样的希望:“由汉以来,士大夫之贤者,苟不得一郡一邑而为守令,政事不见于世,徳泽不及于民,何由列于史官,使循良之名愈久而常存也?”[28]他认为士大夫中的贤者就应该有循良之名,德泽惠及于民,政绩流传于世。
从前面的论述可见,赵孟頫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宣传他的君明臣贤的政治理想,他用儒家对君臣的要求在诗文中精心地塑造着自己理想的君臣形象,引导君臣朝着这样的方向前行,最终营造清明的政治环境,惠及天下。
在赵孟頫的多处论述中,都特别提及“与民同乐”“德泽及于民”的主张,这是儒家“以民为本”思想的强调和践行。赵孟頫有一组著名诗篇《题耕织图二十四首·奉懿旨撰》,在诗歌的序文中,关于这组诗歌的写作情况,他是这样写的:“此图实臣源建意,令臣叔谦因大都风俗,随十有二月,分农桑为廿有四图,因其图像作廿有四诗,正《豳风》因时纪事之义。”可知这一组农耕图的绘制和诗歌的创作都是大臣的自发行为,诗题中有“奉懿旨作”,说明他的创作得到了太后的支持。赵孟頫首先描绘了百姓安居乐业的生活场景,在他的笔下,百姓们男耕女织,既有忙碌艰辛,也有收获的喜悦。通过这一组图与诗,把百姓们一年四季的生活情况介绍得很清楚。可以看出,大臣们的这一行为,主要是为了让不知稼穑的统治者了解农耕的过程,让他们知道稼穑的艰难和农耕百姓一年的生活情况。赵孟頫在《农桑图序》中说明了这组农桑图诗的创作过程及目的:
臣闻《诗》《书》所纪皆自古帝王为治之法,历代传之以为大训,故《诗》有《七月》之陈,《书》有《无逸》之作。……钦惟皇上以至仁之资,躬无为之治,异宝珠玉锦绣之物,不至于前,维以贤士丰年为上瑞,尝命作《七月图》以赐东宫,又屡降旨,设劝农之官。其于王业之艰难,盖已深知所本矣,何待远引《诗》《书》以禆圣明。此图实臣源建意,令臣叔谦因大都风俗,随十有二月,分农桑为廿有四图,因其图像作廿有四诗,正《豳风》因时纪事之义。又俾翰林承旨臣阿怜怙木儿用畏兀儿文字译于左方,以便御览。[29]
在这一序文中,强调了儒家经典《诗经》《尚书》中关于农事的记载,说明了皇帝应该知道稼穑之艰难。同时也说明,农事是国家的根本,皇帝知道了稼穑的艰难,才可以爱惜百姓,才可以坚固国之根本。蒙元统治者是草原民族,对农事没有天然的亲和感。而中原地区历来是以农业为基础,儒学正是在这样的经济基础上发展的学说,要想使得儒学成为统治思想,必须让统治者知道百姓的生活情况。这应该是这些大臣作此耕织图诗的主要原因。
赵孟頫的《耕织图诗》是在杨叔谦的《耕织图》基础上题写而成的。赵孟頫在序文中写道,此诗是“因大都风俗,随十有二月,分农桑为廿有四图”,这说明这些农事图是根据北方的耕织情况绘制的。图画虽然能表现丰富的内容,但在反映动态过程中,不及诗文充分。所以,单看《耕织图诗》,对于不熟悉农耕情况的蒙古贵族来说,还是不能非常清楚地知道一年中的耕织过程。这应该是赵孟頫“奉懿旨”作诗的原因。赵孟頫是皇室贵胄,从小生活在都市,应该没有参与过农耕的整个过程,他又在江南水乡长大,对北方的农耕情况应该不太熟悉。但从《耕织图》可见,作者对一年四季的耕织情况描写很准确,说明赵孟頫对大都附近百姓的耕织情况进行过考察和体验。赵孟頫对百姓生活的考察不会是单单为了完成一首诗,他应该还有更重要的目的。
在《耕织图诗》中,首先看到的还是百姓十二个月的生活,以及耕织的进展情况。统治者从这些诗歌中可以了解百姓的生活状态。这些诗歌在真实反映百姓的生活劳作情况的同时,已经融入了作者的理想、期盼。《耕织图诗》不仅是一年耕织情况的介绍,也是理想社会生活的描绘。
诗歌中写出了他理想的社会生活:百姓辛勤劳作,虽然辛苦,但也有幸福时刻。例如,他在诗中多处写到百姓的幸福生活场景:“田家重元日,置酒会邻里。小大易新衣,相戒未明起。老翁年已迈,含笑弄孙子。老妪惠且慈,白发被两耳。杯盘且罗列,饮食致甘旨。相呼团栾坐,聊慰衰暮齿。”“人言田家乐,此乐谁可比。租赋以输官,所余足储峙。不然风雪至,冻馁及妻子。优游茅檐下,庶可以卒岁。太平元有象,治世乃如此。”“置酒燕乡里,尊老列上行。肴羞不厌多,炰羔复烹羊。纵饮穷日夕,为乐殊未央。祷天祝圣人,万年长寿昌。”“农家值丰年,乐事日熙熙。”“妇人能蚕桑,家道当不穷。更望时雨足,二麦亦稍丰。沽酒田家饮,醉倒妪与翁。”这些场景的描写,都让人感觉到了百姓生活的幸福和乐。
诗歌写出了百姓对知识的渴求,也抒写了良好的社会教化情况,强调了社会教化的重要性,“丰年禾黍登,农心稍逸乐。小儿渐长大,终岁荷锄钁。目不识一字,每念心作恶。东邻方迎师,收拾令入学。”“父母坐堂上,子孙列前荣。再拜称上寿,所愿百福并。人生属明时,四海方太平。民无札瘥者,厚泽敷群情。衣食苟给足,礼义自此生。愿言兴学校,庶几教化成。”在此,作者首先强调的是百姓衣食丰足,在此基础上,还要注重礼仪教化,并指出百姓自己对兴学读书、礼仪教化的渴望,这就避免了统治者对儒家教化的反感,同时也让他们知道教化的重要性。
诗歌中也充溢着对仁德君主的赞美之情。“愿陈知稼穑,《无逸》传自古。”“能知稼穑艰,天下自蒙福。”“匪惟锦绮谋,只以厚民生。”“纷然收获罢,高廪起相属。有周成王业,后稷播百谷。皇天贻来牟,长世自兹卜。愿言仍岁稔,四海尽蒙福。”“太平元有象,治世乃如此。”在诗歌中,赵孟頫强调百姓的幸福生活离不开君王的仁德润泽。
《耕织图诗》是赵孟頫理想社会的农村生活图:百姓勤于耕织,辛劳中亦有幸福快乐,统治者了解农时,体恤百姓。兴修学校,及时教化。这里有他悯农的情感,也有他美好的愿景。他的这些理想,是为元统治者绘制的理想图画,也是为统治者提出的要求,看到这样的图景,仁德的君主就有了治理天下的目标。
读赵孟頫的《耕织图诗》很容易想到《孟子·梁惠王上》所描绘的理想社会图景。孟子讲的是内圣外王之道,赵孟頫描绘的是“治世”景象。赵孟頫的理想社会图景直接来源于《孟子》的理想社会蓝图。可见,赵孟頫是用孟子所描绘的社会蓝图为底本,为元代社会描绘了一幅理想的农村生活图画,他是在孟子理想社会的基础上建构元代的社会图景,努力推动着元代朝着这一理想前行,最终达到“使圣贤之泽沛然及于天下”的初心。
赵孟頫一方面拨开重重迷雾,寻找儒学经典的真正内涵;另一方面,从社会的各个方面推进儒学的影响。由此可见,赵孟頫不改初心,为了让圣贤之德润泽百姓,他一直在做着一件伟大的事情:促使元统治者接受儒家思想,使儒家思想成为元代的统治思想。赵孟頫一直没有把自己的初心完整而清晰地展现给世人,这与当时的政治环境有密切的关系。蒙古初入中原,还没有认识到中原文化的魅力,当时儒学受到冷遇,他不能够直接打出振兴儒学的旗帜,所以他用自己的力量一步步地做着具体的工作,引导统治者渐渐接受儒家思想,在渐变中实现振兴儒学的理想。一直以来,赵孟頫仕元的初心没有受到学界太多的关注,除了他没有刻意宣扬的原因外,还有一重原因是,赵孟頫的诗书画都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对宋代的书画有继承也有创新,对元代书画的发展起到了引领的作用,成为书画史上的里程碑式的人物。他对元代诗坛的贡献和对元代诗歌的开创之功也是引人瞩目的。“赵子昂以宋王孙入仕,风流儒雅,冠绝一时,邓善之、袁伯长辈从而和之,而诗学又为之一变。于是虞、杨、范、揭,一时并起。至治、天历之盛,实开于大德、延祐之间。”[30]赵孟頫在诗书画方面的成就都是巨大的,但这却遮蔽了他政治上的理想和才华,杨载在《行状》中写道:“然公之才名颇为书画所掩,人知其书画而不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而不知其经济之学也。”[31]杨载作为赵孟頫的学生,他看到了赵孟頫的政治才华,并予以充分肯定。《元史》本传直接引用杨载对赵孟頫的评价,也对赵孟頫的经济之学给予肯定和赞赏,“前史官杨载称孟頫之才颇为书画所掩,知其书画者不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者不知其经济之学。人以为知言也。”[32]赵孟頫的经济之学使得他构筑了自己的政治理想,而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圣贤之泽沛然及于天下——正是他仕元的初心。
元统一全国之后,多民族的思想文化在激烈的冲突中走向融合,思想文化正处在重构过程中,儒家思想的正统地位受到了巨大地冲击。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重新审视赵孟頫仕元的初心,就会发现,他与当时的许多儒士一样,心存天下,情系儒学,不计荣辱,担起了时代的重任,他的精神岂不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