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宝心
(忻州师范学院中文系,034000,忻州)
元好问《中州集》卷二《边内翰元鼎》及卷八《边转运元勋》载,边氏兄弟原籍丰州(治富民县,今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东),后迁云中(金府县名,治今山西省大同市)。祖贯道,辽日状元。①边元鼎十岁能诗,天德三年(1151)进士,仕宦十年,②屡遭摧抑,遂不复仕进。“资禀疏俊,诗文有高意,时辈少及。”今存诗四十二首,多为在官或弃仕初作,其志向情怀与宋文化圈诗比较,截然不同,可视为金初中叶之交辽文化圈中的重要诗人。③这一个案研究,对了解金诗生成史之多元化具有重要价值,可惜学界讨论金初诗歌“借才异代”的历程中,视野往往局限于由宋入金的诗人群,对边元鼎诗尚无专文论及。现钩稽其诗作创作历程,考察其心灵纠结的内蕴,探讨这位蕴育于地方文化、家族文化的诗人之迥异于宋诗的趋向,管窥金初诗坛之多元化的态势。
边元鼎诗侧重于屈原、李白式的个人情感宣泄,专注于自己恃才肆志、不合时俗的正直真率性格及由此导致仕途坎坷、悲愤不屈的心结,是一个孤高不群横遭摧残之士由奢望到失望、绝望却仍坚定不移、不改故我的心灵展示,再现出他在仕隐得失间始终难以自拔,一直抨击时俗、怨天尤人的心灵纠结历程,现钩稽于下。
今能断定边氏仕前的诗作仅《春花零落》一首,宣示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取向:
春花零落雁秋悲,已过流年二十期。
有舌能忘坐鞯辱,无金莫怪下机迟。
世情冷热虽予问,人事升沉未汝知。
何日上方容请剑,会乘风雨断鲸鲵。
按首联,诗作于二十岁时。颔联用战国纵横家苏秦、张仪典。《史记·张仪传》载,张仪游说诸侯至楚,被诬盗楚相璧,执笞数百。其妻曰:“嘻!子毋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张问:“视吾舌尚在不?”妻答曰:“舌在也。”仪曰:“足矣。”《战国策·秦策一》载,苏秦说秦王不成,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落魄归家,“妻不下纴,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二句言自己有张仪那样能说会道的禀赋才学,为逞才肆志不惧进取途中之屈辱挫折,其动力源于欲改变贫穷卑微、被人歧视的处境,将人生价值取向锁定在个人的功名利禄及自尊心的满足方面。“世情冷热”仍用苏秦荣归故里,家人郊迎,从而感叹“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在世,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典,紧承上句,再次表明自己对富贵的看重。“人事”句承接首联,强调自己未登第出仕,对未卜的前程充满期待。末联展示其壮志豪情,希望借力权要,大展宏图。由此可见诗人青年时的禀赋学养、人生理念及积极进取、自信张扬的精神风貌。
今能断定的八首边氏在仕时诗,主旨都集中在展示仕途的坎坷、总结成因、表达依然故我、孤独悲伤方面。离家出仕之初所作《客思》云:
客思逢春易感伤,不堪残泪爱家乡。
离亲恍惚来千里,餬口凄凉在四方。
羞向孙刘图富贵,浪从李杜学文章。
官街坐对黄昏月,半屋清灯满地霜。
按上作所示,诗人是为改变贫穷处境积极主动离乡别亲外出求仕的,何以因此而感伤流泪呢?其主因缘于“凄凉”二字。《中州集》小传谓其“天德三年第进士,以事停铨”,颈联之用典道出其仕途坎坷境遇凄凉之根源:“中书监刘放、令孙资见信于主,制断时政,大臣莫不交好,而毗不与往来。毗子敞谏曰:‘今刘、孙用事,众皆影附,大人宜小降意,和光同尘,不然必有谤言。’毗正色曰:‘主上虽未称聪明,不为暗劣。吾之立身,自有本末。就与刘、孙不平,不过令吾不作三公而已,何危害之有?焉有大丈夫欲为公而毁其高节者邪?’”[1]诗人不愿为升官晋级卑躬屈膝奔走权门,反而孤高不群,一味任性追学李白、杜甫的诗篇,当然包涵那“安能低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之气概,不计“世人皆欲杀,我意独怜才”(杜甫《不见》)“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杜甫《梦李白二首》)之恶果,这一舍一取不仅有悖为官之道,而且还能招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恶果,其性格悲剧屡次重演,故致“复坐诬累”之祸。诗人对自己“以事停铨”的成因有如此洞若观火的认知,④却依然禀性难移,其《早春》委婉地暗示出在京为官时久不升迁的处境以及不改故我的孤高:
春风走尘沙,鸟语满京国。
东皇发潜润,土木变颜色。
桃李争妩媚,白红姹容饰。
唯有松柏姿,依然蔽崖黑。
春回大地,万古复苏,土木渐润,鸟语花香,唯有高崖上的松柏姿色未改,其所以致此,是因松柏自身的本性呢?还是因处境高寒春神未及光顾呢?还是由于桃李竞相容饰,争献妩媚,使春神不暇他顾呢?合观上引《客思》,便知诗人以松柏自喻,旨在寄寓“春风不度玉门关”以致仕途原地踏步的凄凉之悲,亦暗示自己虽属被遗弃的“唯有”另类,也决不效仿桃李,不因争春而改变其孤高不群、依然故我的个性。
孤高不群的禀性必然会带来孤独寂寞,边元鼎诗中的这种感受到处弥漫,其《八月十四日对酒》对此有集中强烈的宣泄:
梧桐叶凋辘轳井,万籁不动秋宵永。金杯泻酒滟十分,酒里华星寒炯炯。……醉中起歌歌月光,月光不语空自凉。月光无情本无恨,何事对我空茫茫。我醉只知今夜月,不是人间世人月。一杯美酒蘸清光,常与边生旧交结。亦不知天地宽与窄,人事乐与哀,仰看孤月一片白,玉露泥泥从空来。直须卧此待鸡唱,身外万事徒悠哉。
此诗意境与李白《月下独酌》相近,但李诗中的月如同友人,尚可邀饮偕舞,而边诗中连月也是冷漠无情,其孤寂之感更甚,因而谓其“不是人间世人月”。
孤高不群的性格带来的孤寂感,再加面对仕途连蹇、一事无成、理想破灭、奢望变为失望绝望,就思乡更切,二者交织互动,使诗人更为焦灼不安,如《夜深》:
月落秋山万象清,湿萤微近露枝明。
梦魂黯惨家千里,鼓角凄凉夜几更。
弟子亡来乡校冷,舍人别后子虚成。
银河渐转梧桐黑,何处江湖望客星。
诗人宦游他方,在悲秋之季,夜深月落,仍未成眠:一因魂萦梦绕的家乡尚在千里之外,心情孤寂凄凉;二因学成离开乡校出仕,原初的宏伟抱负如今久已成为子虚乌有似的泡影,壮志难酬仕途黯淡之悲更令人黯然神伤。末联用海客乘槎典,寓意颇丰。晋张华《博物志·杂说下》:“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槎上,多赍粮,乘槎而去。……遥望宫中多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牵牛人乃惊问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答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如期。后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后用为远行或游仙之典,亦有以乘槎上天喻入朝为官,如唐宋之问《明河篇》:“明河可望不可亲,愿得乘槎一问津。”边诗用意兼而融之,既有远出仕宦求取功名竟像游仙一样虚无缥缈的感伤,也有要津何处寻求升迁的渴望。诗人原本以离乡别亲为代价,出仕的目的是为改变贫穷处境以期出人头地,结果却仕途坎坷,壮志难酬,欲得未得,失者难舍。在得失的较量中他再三权衡出仕的是非,对渺茫的仕进之路欲弃不忍,欲罢不甘,这种鸡肋般的纠结就是他焦灼不安彻夜难眠的原因。《晚行》之“宿翼飞投空自急,断蓬无计竟何从。新年又入应添岁,归把青铜怨暮冬”,亦暗用杜甫《江上》“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典,言其功业未成,欲归难舍,可作这种纠结的佐证。
面临如此纠结不已的焦虑,诗人只好以酒浇愁,放纵狂饮。《帝城》应是诗人由翰林“出为邢州幕官”时作,抒发了横遭贬斥、孤苦凄凉唯有以酒浇愁的悲慨:
帝城回想梦魂中,秋月春花在处同。
朱雀桥南三月草,凤凰楼上四更风。
锦囊别后吟笺少,玉笛闲来酒盏空。
赢得当时旧标格,九分憔悴入青铜。
前四句回想在京时的美景乐事,颈联转写被贬外地后唯有以酒浇愁竟然连昔日以诗为业的志趣也荒废殆尽的低落消沉,尾联以昔日之春风得意与今日之丧志失意对比,以示导致其“憔悴”的巨大落差感、悲慨感,所含指的现实事件绝非止赏美景行乐事的怀恋,还应包括翰林清要之职的丢失,与其“复坐诬累”的成因以及被贬州幕升迁捷径难再等,真是“篇终接微茫”。诗人这种醉鬼式的浪子生活使其仕途更加黯淡,于是他回顾仕途得失,反思自我材质,终于作于艰难的抉择,如《出门骑马》:
出门骑马即三千,面目尘埃动惨然。
生计若为田二顷,饥颜翻愧宦三年。
乾坤造物能无用,富贵由时枉自鞭。
达否从今已知计,五湖烟里有渔船。
“三千”语本《书·吕刑》“五刑之属三千”,指所有刑罚。首联谓其出仕后屡遭打击处罚,不羁的个性在世网的约束下动辄得咎身心憔悴。颔联用苏秦“使我有洛阳负郭二顷田”及灵辄仕宦三年忍饥挨饿典,言其为贫而仕,事与愿违,不仅落魄依旧,而且还饱受摧抑折磨,甚感惭愧悔恨。颈联回想自己当初像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将进酒》)、“长风破浪会有时”(《行路难》)那样恃才自信,像苏秦那样因“下机迟”而痛自鞭策,然而身经仕途坎坷之后才知人生之升迁富贵乃由适合时俗所定,自己的先天禀赋和后天努力都无济于事。尾联言其深刻反思之后终于对仕隐出处作出艰难的抉择,决计弃仕归乡。诗人将是非得失摆在眼前权衡,认为官场上仅凭才学不行,奔走权门趋炎附势才至关重要,而这却是自己深恶痛绝耻之不为的,于是在功名与气节间,毅然选择了后者。合观《中州集》小传“复坐诬累,遂不复仕进”及弃仕归乡前所云“从来鸡鹤不同群,泾渭何人与细分”(《别友》)、“羞向孙刘图富贵,浪从李杜学文章”(《客思》)诸语,可以体味出“富贵由时”悲慨的深广意蕴及其何以弃仕的缘由。
边氏弃仕后诗能断者约十余首,从中可看出一个骯髒之士欲罢不忍欲进不能倔强不屈之灵魂的跋涉历程。《别友》为其辞官归乡前夕作,从对知友的倾诉中可看出诗人并非自愿弃仕,在满怀悲愤地离开官场之时,他是多么地不甘与伤痛:
从来鸡鹤不同群,泾渭何人与细分。
镜里光阴谁念我,云中歧路已饶君。
清觞且吸年时月,白雪休征梦里云。
别后相思不想见,水边黄叶暮山村。
首联言其在官场中自视甚高,犹如鹤立鸡群,被众人看成眼中钉、肉中刺,于是罗织罪名,围攻打击,其“复坐诬累”竟然无人为之辨明是非。“镜里”句与其《偶题二首》“强镊鬓丝临晚镜,瞥然尘念不胜悲”、《答文伯二首》“息心钟鼎休看镜”合观,知化用李白《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及杜甫《江上》“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诗句,谓昔日常揽镜自照,唯恐勋业无成,时不我待,痛自鞭策,壮心不已,如今饱遭摧抑,身心憔悴,白发丛生,有谁念怜?“云中”句谓青云仕途路径险恶,今日自己不得已弃仕,其因由友人都心知肚明,能够体谅宽恕。后四句设想归乡后的情形,此恨绵绵无绝期,余生唯有天天以酒浇胸中块垒,不再痴心于巫山神女朝云暮雨之类遥远虚幻的美梦了;尽管像贾岛《忆江上吴处士》“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那样,对友人非常想念,但不会再返令人心碎的官场旧地,只能在黄叶纷飞、夜幕降临之际在山村水边久久绕行、痴痴思念。由此可知诗人对“复坐诬累”仍耿耿于怀,心结并未因弃仕而开释。从后四句所示其心境的灰暗惨淡看,他的归乡一点也没有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所云“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寔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的得计与轻松,尽管有不再期盼飞黄腾达美梦的决绝,但却未能说放下就放下。这种纠结在他弃仕后的诗作中仍屡屡再现,如其初返乡所作《山中》:
世途风波老不禁,一廛归买就槐阴。
坐诗为累言难解,因酒成狂病转深。
山月荒凉窥断梦,壁灯青黯伴微吟。
十年积毁应销骨,岂碍孤云万里心。
首联言仕途险恶,自己年老体衰,再经不起摧残,所以避开风波,弃仕归乡。颔联回顾在仕时自己因才华横溢,招人嫉妒,众口诋毁,有口难辨,继又因终日以酒浇愁,性格更狂纵不羁,遂致仕途连蹇。颈联言美梦中断后仰望山月,耿耿不寐,往事纠结不已,尽管夜深灯残,仍低声吟诗,昔日招致非难的积习依旧不改。《文选·陶潜〈咏贫士〉》:“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李善注:“孤云,喻贫士也。”尾联用此典揭出全诗主旨,明确表示尽管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官场令人痛恨,但自己仕前那为贫而仕欲出人头地的高远理想依然铭刻于心。其《新秋示友》云:
一顷山田半已芜,闭门高卧著潜夫。
不才分作沟中断,旧好谁瞻屋上乌。
南阮强须攀北富,东丘何用叹西愚。
自怜幽默相忘久,斗鸟鸣蝉枉叫呼。
东汉王符性格耿介,隐居著《潜夫论》三十六篇批评时政。首联以此自比,谓其身在江湖而心恋朝阙,以致躬耕半废。《庄子·天地》:“百年之木,破为牺樽,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成玄英疏:“既刻削为牛,又加青黄文饰,其一断弃之沟渎,不被收用。”“不才”句以被扔在沟中的废弃之木自拟,谓自己不能苟合世俗,理应像制器的废料一样被驱出官场。“旧好”句用爱屋及乌典,言旧日同年进士成器之友,谁还会因原为同林之鸟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缘故爱屋及乌而关顾自己呢。《世说新语·任诞》:“阮仲容(咸)、步兵(阮籍)居道南,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南阮贫。七月七日,北阮盛晒衣,皆纱罗锦绮。仲容以竿挂大布犊鼻裈于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复尔耳。’”《孔子家语》载,孔丘的西邻不知其才学,轻蔑称之“东家丘”。颈联用二典,谓自己虽已归乡,仍有“未能免俗”之想,欲强攀已成大器的昔日同年,不应因他们并非知己不了解自己的才学避而远之。尾联又顾虑自己久已销声乡野,或许早已被那些相交不深的友人忘却,所有的这些心愿表白也恐怕像挣扎的斗鸟和凄哀的蝉鸣一样徒劳无望而已。
果然不出所料,久经险恶的官场,友人们精明世故,怕惹麻烦,谁也不愿接纳这颗烫手的山芋,边氏的求情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但他并未因孤独无助而放弃幻想,其《闲题》云:
十年一梦到灰心,归鬓吴霜渐欲侵。
物外少逢稀有鸟,冶中仍作不祥金。
闲云阁雨终何事,枯木因风亦自吟。
却叹渊明非达道,无弦犹是未忘琴。
“归鬓吴霜”本李贺《还自会稽歌》“吴霜点归鬓,身与塘蒲晚”,谓弃仕归乡心思忧集白发侵鬓。其缘由在中二联和盘托出。李白《大鹏赋序》:“余昔于江陵见天台司马子微,谓余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因著《大鹏遇希有鸟赋》以自广。”《庄子·大宗师》:“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颔联用二典,言自己虽有李白式的谪仙之才,却难逢司马子微那样的知赏之人,尽管如此,仍不灰心,跃跃欲试,依旧愿作能成大事的镆铘良剑。颈联以闲云含雨不能润物而自喻感伤有才无用,以枯木亦能随风振动发声兴发身处村野壮心不已的志士悲慨。尾联本《晋书·陶潜传》:“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诗人认为像陶潜这样的隐士也未能真正做到达道忘世,作为一个凡夫俗子更是难至此人生境界,旨在表明自己身在江湖心恋朝阙的必然性合理性。他如《偶题二首》之“当年乐事叹今衰,人世空惊日未移。……强镊鬓丝临晚镜,瞥然尘念不胜悲”、《答文伯二首》之“忘机鱼鸟真相识,落手功名亦倘来”等,皆属对昔日功名念念不忘,希冀复得之心迹的表露。
对这种有才无用、壮志难酬的郁结,诗人确实曾用佛老之学开释过,但疗效甚微,如《自叹》:
终日忘言一炷香,散花时复绕绳床。
久贫自沃三彭炽,一醉齐休六贼狂。
道士生涯孤似鹤,衲僧门户冷于霜。
自知衰病耽杯酒,拟及温柔老是乡。
前四句言自己借力道、佛以摆脱功名利禄世俗杂念的困扰。道教认为学仙当先绝丹田中作祟的三彭,佛教认为眼耳等六根产生声色等六尘,种种嗜欲导致烦恼。诗人用此避世净心思想洗脑,视功名俗念为仇敌,并藉纵酒以浇灭剔除,但诗题命之以“自叹”,便知诗人对这种自戕是有多么的痛心不甘。五六句转写自己的生涯类似道士、和尚的孤独清冷,已将潜心道、佛精进不已的努力愿望全盘否定。末二句谓虽然自知体衰病多不宜过度饮酒,但人生悲剧的深伤巨痛对身心的侵害更甚于此,两害相较取其轻,故唯有以酒浇胸中块垒,将余生沉湎于醉乡。味其“自知”“拟及”,诗人对借酒抚伤的抉择是多么清醒坚定,亦由此可知其心结只能暂时麻醉而不能彻底释怀。《答文伯二首》亦有“息心钟鼎休看镜,安枕茅茨不梦刀”之对仕途幻想的决意放弃,然而下首却云:“晚窗清镜卷浮埃,恨入新秋不可裁。露浥野花三径合,风传云壑七松哀。”诗用李白《秋浦歌》“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三径就荒”、《新唐书·郑薰传》“既老,号所居为‘隐岩’,莳松于廷,号‘七松处士’”诸典,知其隐居时仍旧恨填膺,悲哀不已。《村舍二首》一云“何事区区守一丘,春花过了月明秋。等闲浊酒篱边兴,寂寞寒花雨里愁”,再云“旃裘拥肿无余事,尊酒飘零又一秋。学得屠龙无用处,祗如画虎反成羞”,叹惜其有才无用、虚度年华之悲已成根生蒂固的心病,那能说放下就能放下。《新居》末联“平生漫忽王公贵,俯仰村邻更可怜”,言其在仕时因藐视权贵被逐出官场,归乡后仍不能入乡随俗对村邻随声附和,更觉孤单可怜。可知归乡后他不仅没有解脱,反而又加上了新的累赘。
由上可知,边元鼎是个任凭感情驱使,孤高不群、刚直不阿、计较自我得失的诗人。他自述“浪从李杜学文章”(《客思》),但他的诗绝无杜甫那种忧国忧民的纪人叙事,即便是述志抒怀,亦无“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之注重君国民生的情怀,其学杜仅着眼于多用七律沉郁顿挫地抒发一己之悲慨。他的才气、性格、心境极似李白,其“物外少逢稀有鸟”(《闲题》)之自命不凡,“乾坤造物能无用”(《出门骑马》)之张扬自信,“何日上方容请剑,会乘风雨断鲸鲵”(《春花零落》)之期许抱负,“从来鸡鹤不同群”(《别友》)之孤高,“平生漫忽王公贵”(《新居》)之傲岸,“羞向孙刘图富贵”(《客思》)之正直,以及“坐诗为累言难解”“十年积毁应销骨”(《山中》)之遭际,“学得屠龙无用处”(《村舍》)之悲愤,“九分憔悴入青铜”(《帝城》)之浇愁,“我醉只知今夜月,不是人间世人月”(《八月十四日对酒》)之孤独,皆有李白烙印。虽然金初对原辽、宋地区士人亲疏有别,重北轻南,而且自己还受到同属辽地之当朝太师张浩的照应,亦被荐入翰林,但他未能把握机遇,不懂韬光养晦、和光同尘之重要,一味恃才傲物,以为凭真本事就可实现理想,殊不知此二者乃官场大忌,权贵之人往往以个人势力利害为取舍,宁用奴才,不用人才,将桀骜不驯者视为另类,排挤打击不择手段,诽谤诬陷无所不用其极。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诗人之刚直不阿、襟怀坦白、胸无城府、露才扬己,在龌龊的官场中被视为“冒天下之大不韪”,最终因三人成虎、十年积毁被逐,这与李白仅是被高力士、杨贵妃所谤伤大不相同。《村舍》所云“学得屠龙无用处,祗如画虎反成羞”,应就其学李白为人而画虎不成反类犬之更为惨痛的遭际而言。
边氏所处的时代与整体积极向上的盛唐不同,这是其画虎成犬之悲的另一个性因素。李白体认到“安能低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为官悲剧后尚能改弦易辙,游览名山,寻仙访道,沉浸在道教徒之仙风道骨的审美情境中,亦属智者不得已而求其次的明智之举。边氏则始终吊在一棵树上未能放下。在弃仕时他亦曾认定“达否从今已知计,五湖烟里有渔船”(《出门骑马》),认为归隐是自己最好的人生归宿。但他与朋友告别时仍纠结于“从来鸡鹤不同群,泾渭何人与细分”(《别友》)之中,这不仅是对职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之常理领悟不深,仍有不平之气,而且还气愤世人明知优劣是非而在黑白颠倒之前竟然不置一辞,殊不知真假善恶公平正义在其利害得失之前往往不堪一击,政治集团中人总是只顾亲疏敌我而不问是非,良心羞耻皆在所不惜,至于局外人亦往往事不关己,明哲保身。他如此茫然不解,执拗追问,说明对人情世故认知不深。他归乡后仍有“冶中仍作不祥金”(《闲题》)之心,幻想“落手功名亦倘来”(《答文伯》),甚而期盼“旧好谁瞻屋上乌”(《新秋示友》),恳请昔日同年之成器者引荐,不懂得友情与烫手山芋之弊相较孰轻孰重。其诗中与他交往的只有也落魄归乡同病相怜的王文伯,连村邻亦因他是不随乡入俗的另类而断绝来往,所以他弃仕后比李白更孤独寂寞,悲慨更深,就像柳宗元寓言所言之蝜蝂,旧负加新负,累重至死。边诗真切展示其心灵历程,在个性之执拗不悔、反复倾倒悲愤、不懂人情世故、始终对他人抱有幻想等方面,更像屈原。这种纯真直率、尽情倾吐而不加持择、绝不矫揉造作的抒情势态和胸无城府、不知进退、天真烂漫、想入非非的幼嫩稚气,是边诗之特色、价值所在。它是北方边区文化、契丹文化、女真文化之重视自我、真率任性、尽随感情驱使的综合性产物,与宋人之重杜甫轻李白的取向判为两路。对此可从以下几点着眼辨别区分:
一是专注自我情结,不及君国民生。纵观边元鼎仕前、仕中、仕后诸作,无一首及忠君爱国之志,亦无一首关注国计民生。特别引人注目惊诧的是,《春花零落》之“有舌能忘坐鞯辱,无金莫怪下机迟。世情冷暖虽予问,人事升沉未汝知”,以张仪、苏秦为其直接效仿的榜样,反复表明金钱地位对人生在世之重要。其《客思》之“离亲恍惚来千里,餬口凄凉在四方”、《出门骑马》之“生计若为田二顷,饥颜翻愧宦三年。乾坤造物能无用,富贵由时枉自鞭”、《王文伯还家以诗迎之》之“重对孤灯听软语,遞怜华发各清贫”,一再表露他是为贫而仕谋求富贵。诗人直截了当地说明其出仕目的,并不把它视为低俗,与宋代诗人特重“一饭不忘君”大不相同。
宋儒将“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等十六字箴言,视为直继孟子之道统,而《孟子·滕文公下》明确排斥张仪的人生价值取向:“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主张王道,反对霸道,对苏秦、张仪合纵连横反复无常只为一己之功利抨击甚力,认为应为道而仕,道不同则舍,不因富贵贫贱而苟合。《孟子》在宋代由子升经,成为士人科考的要籍,其说直接左右宋儒的为官理念,将为道而仕奉为圭臬。金初宋文化圈诗人如宇文虚中、高士谈、朱弁、滕茂实等,深受儒家人生价值观的濡染,其入金后的诗大多是殉节、守节或为民而仕情志的展示,与政局时事紧密相连,即使写个人的思乡念亲等生活琐事,亦与眷恋君国水乳交融密不可分。而边元鼎则将苏秦、张仪之只重自己的功名利禄,树立为其人生道路上的终极坐标,这种只注重个体利益的价值取向,与辽宋金之交时被边缘化了的燕云士庶普遍缺乏君国情怀有连。金世宗曾将燕云士人与原宋地士人比较,说:“燕人自古忠直者鲜,辽兵至则从辽,宋人至则从宋,本朝至则从本朝,其俗诡随,有自来矣。虽屡经迁变而未尝残破者,凡以此也。南人劲挺,敢言直谏者多,前有一人见杀,后复一人谏之,甚可尚也。”[2]由此看来,边元鼎诗中所示的人生价值取向,是燕云这一边疆地域文化的产物。
二是不分雅俗,少染宋习。宋人特重气度雅量,不仅视大喜大悲为失态,而且将尽情宣泄的诗作亦视为粗豪,以平和平淡为诗的最高境界,所以其诗多是将现实激发的情意经过反复过滤后提炼出的结晶。边元鼎的诗则不然,豪纵不羁的个性促使他作诗时不加持择,想写什么写什么,无所避忌,而且感情的闸门一旦大开,喷涌直泻,波涛汹涌,浩浩荡荡,不加节制。这二者理念之异,可合观元好问《新轩乐府引》:“自东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予既以此论新轩,因说向屋梁子。屋梁子不悦,曰:‘《麟角》《兰畹》《尊前》《花间》等集,传播里巷,子妇母女交口教授,淫言媟语深入骨髓,牢不可去,久而与之俱化。浮屠家谓笔墨劝淫,当下犁舌之狱。自知是巧,不知是业。陈后山追悔少作,至以“语业”命题。吾子不知耶?《离骚》之《悲回风》《惜往日》,评者且以“露才扬己,怨怼沉江”少之。若《孤愤》《四愁》《七哀》《九悼》绝命之辞,《穷愁志》《自怜赋》,使乐天知命者见之,又当置之何地耶?治、乱,时也;遇、不遇,命也。衡门之下,自有成乐。而长歌之哀甚于痛哭。安知愤而吐之者非呼天称屈耶?世方以此病吾子,子又以及新轩,其何以自解?’”[3]这段话由诗作理念延及到坎止流行、随缘自适的人生哲学。屋梁子所持的诗作取向,顺应了宋人之重涵养、教养,尚雅致,主平和,所以排斥愤世嫉俗气急败坏倾囷倒廪一吐为快的诗风。古人论音乐,以中原之平和徐缓为雅正,谓南方之乐奇诡荡逸,北方则枭音凄厉。边元鼎悲慨激越、叫嚣怒张之诗有北地的凄厉之音,此亦为其异于宋诗的重要因素。
边元鼎诗中任性粗豪的性格亦体现在饮酒方面。宋儒亦常饮酒为乐,但很少像阮籍、刘伶那样终日豪饮,沉醉不醒。即便是胸有块垒需借酒浇之也很有节制,以狂醉失态为粗俗,金中后期宋文化圈大儒赵秉文《遂初园记》所宣示的“饮酒不至醉”,即属这类理念。边元鼎诗中酒字出现得极为频繁。他受当地饮酒文化的影响,不愿小酒浅酌,性喜狂饮轰饮。《偶题二首》所云“风榭醉眠摧凤烛,雨窗狂饮殢蛾眉”,就是其“当年乐事”的常态。高兴时需以酒佐欢,悲愤时更待以酒浇愁。在长期的仕途连蹇中,他不像宋儒那样通过理智来自我心理调节,而是将饮酒视为唯一的解脱方式。“锦囊别后吟笺少,玉笛闲来酒盏空。赢得当时旧标格,九分憔悴入青铜”(《帝城》),即谓其被贬出京城后无论是作诗还是吹笛都难以排解失落之悲,唯有酒才可浇胸中块垒。“坐诗为累言难解,因酒成狂病转深”(《山中》),谓因作诗被视为另类而屡坐诬累,又因借酒消愁以致性格更加变态恶性循环。但他并不以此为戒,仍要“清觞且吸年时月”(《别友》)、“一醉齐休六贼狂”(《自叹》),直至“万古消沉一杯酒,直须白骨点苍苔”(《答王文伯》其二),这种酒徒个性比李白更甚,为宋习所不屑。
宋儒否定古人“食色性也”之说,主张“存天理,灭人欲”,将人欲视为伤天害理的洪水猛兽,视节欲为超越动物本能的高情雅致。而边元鼎则不以纵情酒色为非。其《怀友》前四句回忆年轻时的放纵行乐:“曾联金辔赏春风,花里风前酒面红。行乐昔年君我醉,诗觞何日我君同。”合观边氏放纵不羁的个性,诗中的“春风”“花里”不会仅限于字面义,亦含赏美女饮花酒之意。其《帝城》云:“帝城回想梦魂中,秋月春花在处同。朱雀桥南三月草,凤凰楼上四更风。”这是诗人在京为官时的生活写照,在繁华高级场所中尽情纵乐,直至四更仍狂兴不减,其随心任性的具体情形可想而知。
今存宋诗中罕见情爱诗,因为宋人嫌它低俗,不宜出现在高雅的诗体中,遂打入俗词。边元鼎则多将情爱题材纳入诗中。《新香》是专写其在京为官时婚外情爱的诗篇:
新香终比旧香浓,只是相逢久不容。
绣被暂同巫峡梦,银鞍多负景阳钟。
宝檀烟断闲金兽,玉锁声传恼睡龙。
簾影渐分风又起,一塘秋水落芙蓉。
“新香”指其新欢,由首联可知她既非妻亦非妾,而是露水夫妻。中二联写其久别胜于新婚的彻夜纵情尽兴和已到上班时刻仍眷恋不舍的情形。尾联言其欢后分离得而复失的凄凉心境。这类只贪肌肤之欢的诗可谓露骨低俗。《闻笛》“雌鸾无凤怨西风,月女愁寒泪洒空”,将其闻笛后引发的联想情思指向闺怨,有孤苦难耐之悲。《闻箫》之“汉月有情如静听,萧郎无路不相知。秦楼虚负清宵意,惆怅乘鸾旧有期”,用秦穆公之女弄玉与其夫萧史典,其情思亦指向男女爱恋。《阅见一十首》皆为情爱诗,不是一时之作,诗人将其平昔所见男女情爱有感而作的诗汇为一组,流露出喜好重视程度。由此可见其情爱诗所占比例之大、感情之俗,其为诗理念及人设信念,与宋人相较判为两类。
以往学界视金诗为宋诗的余波。20世纪末学者始强调金诗的清劲之风本于女真族主导下的时代风气,但概述金朝初期(1115—1161)诗歌的阶段性特点时,犹沿用清人庄仲方的“借才异代”说,且进而将其所借之“异代”集中于由宋入金的诗人。这种说法延续至今,其实仍未脱离传统观念的窠臼(包括认同女真政权的“国朝文派”,亦侧重指宋儒后裔),并不确切周延。金初将域内人分为女真、其他北族、辽地汉人、宋地人四类,前三类原属辽的直接或间接统治,由于时代、地域、种族文化方面之异,其诗与原宋文化圈相较也判为两途。如由辽入宋再入金的张斛,其诗与由宋入金诗人强调夷夏之辨、眷恋君国之感截然不同,不可混为一谈;至于在金建国二三十年后的熙宗、海陵时期出现的新生代诗人群,则更不能用“异代”来涵盖。海陵王“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之剽悍霸气,本源于女真族上升期的生猛本性。这说明金初诗的生成是多元的。边元鼎诗与原宋文化圈诗人相较,在学养、人生观及诗作理念、趋向等方面迥异,对金诗生成史及其特质等方面具有重要研究价值。可惜学界对这位诗人尚无应有的关注,故笔者专文探讨其诗的特色、渊源,以期抛砖引玉。
注释:
① 参见:张元济,等.四部丛刊初编(第328册影元刊本)[M].上海:上海书店,1989.下引《中州集》用此本,不再另注。
② 按边元鼎诗《山中》之“十年积毁应销骨”、《闲题》之“十年一梦到灰心”,可知他为官约十年左右。
③ 《中州集》共收二百五十一人两千多首诗,就录诗数多言,边元鼎位列前十家中。
④ 其《山中》诗亦云:“坐诗为累言难解,因酒成狂病转深。”